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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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床榻上只一层薄被,寻常人在初春夜里是不够用的。然而习武者不畏夜寒,更别说师兄弟挤一张塌上抵足而眠,反倒像互揣了只火炉在怀里,只有嫌热的。

为了随时跟上百济人行踪,沈识微并拆发冠。床榻间一番辗转,不免有几缕乱发被压在肩下。沈识微被扯得“嘶”一声,偏了头对着闻昭那面。

他二人躺在一处,身高上的差别可以忽略不计。于是闻昭顺势也侧过身来,正与沈识微面面相对,见他那副吃痛模样,便道:“不若解了头发绑起来,起身时再束也来得及。”

沈识微与闻昭隔得极近,支吾道:“算……算了罢,我手笨。”

闻昭笑道:“无妨,师兄手巧。”

“哦。”沈识微冷漠哼声以对,再次给师兄留了个后脑勺。

他二人衣衫相贴,一时间静谧无话,胸中却有一种情感在激荡。那自非是话本里天雷勾地火的俗套桥段,暂且与爱欲无关,而是至亲知交重逢,不妨无言。

次日晨光熹微,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沈识微与闻昭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醒来。闻昭替沈识微重新束了发,听见对角的百济人正自门前走过,天色未明,便要出发。

师兄弟二人便也整装离开小镇,随之进入了镇外的山林。城镇虽小,青山却堪称风景,只可惜先后入山的人皆无心山水,白费了好风景。

沈识微与闻昭遥遥跟在百济人后面,相隔约四五里远,一路只跟着引线蛊往山林深处走。

师门众人修习刀剑,并不擅长蛊术,是以沈识微于此所知甚少。除了市集野贩坛中那些真假不知的蛇虫,他正经见过的便是闻昭手中的引线蛊。昨日住店时,沈识微便将蛊虫拿在手中端详过了。这尾子蛊在黑暗中微泛荧光,于灯烛下一照,却只似寻常的丝蚕,白白胖胖,瞧不出特别来。

现下他们一路跟着百济人进山,越走越发觉周遭枝蔓缠绕,两侧山势亦如犬牙交错,若非手持引线蛊,几乎要以为自己跟丢人走进死路了。

沈识微心痒道:“师兄,你昨日说这尾引线蛊是友人所赠,他也住在北朔么?”

闻昭闻弦知意:“他非北朔之人,只是被酒虫勾来,暂居于此。”

沈识微乐道:“那只能劳师兄为我多备几坛堕春醪,引荐这当世刘伶。”

二人照着引线蛊的指引又行了莫约一个时辰,蛊虫忽然发出细小的嗡鸣声,在闻昭手心滚了滚。

闻昭道:“他们应该是在前方停下来了。”

沈识微疑惑道:“可是这附近倒是看不出什么玄机来。”

片刻后,子蛊仍无动静。山中一片静谧,亦无鸟兽声响,仿佛是避祸而不敢鸣。

沈识微想着不若直接上前看看,却见闻昭已经走在了自己前面。他正欲说自己与师兄心有灵犀,却听闻昭吩咐道:“你且跟在我身后。”

闻昭话音甫落,自己也回过味来,师弟已然能出师门独自历练,自非昔日那个连偷鱼都要藏在自己身后的跟屁虫。

沈识微倒是未恼,只拿剑鞘将闻昭拦住,玩笑道:“诶师兄,常言道‘尊老爱幼’,还是我在前罢。”

沈识微将那个“老”字咬得重,闻昭借着透过林木的微弱晨光,瞥见师弟脸上狡黠灵动的笑。

闻昭将挽云推回沈识微腰间,轻声道:“是了,尊老爱‘幼’,还是识微你先行吧。”

二人依着蛊虫指引,进入了一段两壁夹峙的山道中。这山道及窄,走到最后只堪一人宽,然而一线天外的地势却陡然开阔平坦起来。遥遥可见一片寒潭,百济人正卸下行状,似是已经到达目的地。

百济人围在寒潭边,仍不忘环视四周,沈识微与闻昭便闪身退回山道之中,借嶙峋怪石遮掩,自翠蔓缝隙探看。

“看样子他们是要在此处停留了。”沈识微疑惑道:“这群人一路跋涉,总不能就是为了在山林里找个水潭钓鱼玩吧。”

话毕,沈识微突然闻到一股味道。习武之人五感超绝,他闻出这是血腥味,但比较起来又与普通的血略有差别。

沈识微脑中灵光一闪,小声惊道:“这应该是药人血的味道!他们潜入金蜍山庄,杀害药人,正是为了取血。”

闻昭点头,亦以气声答道:“看来昨天夜里,百济人打碎的绝非什么酒器茶具器,而是装药人血的容器。”

沈识微回忆起昨夜见闻,不禁疑惑:“既然是药人血,他们为何大摇大摆地叫店家进来扫洒?”

“自持甚高,就容易露出狐狸尾巴来。”闻昭道,“况且……”

沈识微与师兄对视,便也了然:“况且药人血吸引毒蛇虫蝎,他们是不得已才让人清理,好遮去药人血的味道。昨夜在暗巷中出现毒蛇的怪事也说得清了,那长虫分明是被药人血吸引过来的。”

“几滴药人血就能在闹市中引出数尺长的毒蛇,他们杀害山庄中数位药人来到此地,是为了引出什么庞然大物?”闻昭站在沈识微身后,便道,“识微,你再仔细看看。”

沈识微凝视片刻,侧身向闻昭道;“那领头的百济人拿了一把剑出来,上头纹饰怪异,瞧不真切,但剑柄上似乎立着一具牛首人身的塑像,倒像是以前我们在树上瞧见的少昊画像。”

赤帝少昊、寒潭、药人血。

闻昭沉思道:“识微,既然此地无龙,我想他们就应当是冲着另一样东西来的——这山中有少昊蟒。”

少昊蟒通体如白玉,身长数丈,相传其先祖由白帝少昊所孕育,故而得名“少昊蟒”。昔年有人君为赤帝后人,夜斩蟒蛇于剑下,正是世间流传百年的“赤帝子斩白帝子”。

沈识微一听,恨恨道:“难怪那人剑上立了牛首人面像,定是想借赤帝之力杀了少昊蟒。少昊蟒盘踞山林,镇守龙脉,这群百济人不仅敢打起它的鬼主意,还滥杀无辜药人,以血为饵,真是可恨。”

闻昭与沈识微视线交汇,异口同声:“走!”

寒潭旁,百济人已经将行装全部卸下。药人血难保存,皆封存在特质的瓷瓶中。瓷瓶虽小,却有十数之多。

领头的百济人吩咐手下将药人血倒进潭水里,好将潭中的蟒蛇引出来。其中一人刚将血瓶倾倒入潭水中,便听到周遭传来“簌簌”的声响。那细微声响如春风拂叶,又似虫蛇在草叶间穿行。众人人不由得咂舌药人血的威力,立即作势防备,只是他们未等到少昊蟒,却等来一道杀至眼前的凛冽刀光。

来者正是闻昭。

百济人首领一惊,连忙提起剑格挡,却生生被那刀上气劲逼得后退数步。然而闻昭意不在此,他左手一推,将其余几个百济人震出数丈远。闻昭再动身,待百济人回过神来,剩余血瓶已被尽数收入怀中。

这帮百济人终于看清了来者是谁。他们密谋此事已久,其中不乏潜入中原多年的探子,自然也听闻过其江湖上诸多人物,纵然不熟悉闻昭面容,也识得那柄兵器谱上赫赫有名的长刀。百济探子那时候还感叹,好一个惨惨戚戚的名字,殊不知惨戚的并非刀主,而是今日的自己。

“破月!是笑春山闻昭!”百济首领身旁一人不禁惊骇。周遭的百济人连忙回护首领,将闻昭团团围住。倒是暗中隐匿的沈识微听见“笑春山”这么个称呼,差点笑出声来。

闻昭惯用的刀招里有一式“一啸春山”,乃是凝聚气海于一点突破,刀势如狂生吟啸,震动春山。这刀法承习自师门,虽非闻昭独创,却是由他用出了名头。江湖上好以武代名,又有人笑说闻郎生得一副俊雅面容,哪里似那放浪形骸的狂客,比起一啸春山,莫若一笑春山。于是“破月刀、笑春山”的名号便渐渐在江湖上传开了。

彼时闻昭初入江湖,尚有空回隐坌过年。师门上下招待他的除了一桌美酒佳肴,便是众人对其近来游历见闻的好奇。师父新收(捡)的小师妹年方十二,闲暇之余便翻些话本取乐,看罢了武侠传奇中各家名号,自然也对二师兄的别称好奇。

闻昭尚未被刀锋剑雨磨砺厚了面皮,忍着一丝羞耻答道:“笑春山。”

众人颔首,齐齐认为“啸春山”这个称呼好。仗剑江湖,吟啸而行,又能暗合招式,显示师承,真是越想越合适呀。

唯有一旁坐着的沈识微瞧见师兄面色不大自然,便追问道:“师兄,是哪一个‘啸’字?”

“……”闻昭在桌底暗暗踢了沈识微一脚,无奈道:“看人笑话的笑。”

话中所指的人果然笑嘻嘻道:“笑春山,笑春山,倒像是歌楼里头,红纱软玉……唔……”

大师兄连忙捂起小师妹的耳朵,二师兄亦捡了点心塞住小师弟的嘴,两人配合无间,默契非常。

如今春山之中,剑气纵横,如虎长啸。

首领见闻昭如踏无人之境,恨声道:“闻阁主,我们分明与你无怨无仇,为何你一来便杀招相逼?难道这就是你们中原讲的道义?”

闻昭身似劲松而立,手中破月锋芒毕露,一刀斩杀身后扑上来偷袭的百济人。

“数日前金蜍众辜受戮,今日剑饮宵小血,以牙还牙,正是中原的道义。”

趁着百济人全力应对闻昭时,沈识微已靠近寒潭,他见几缕药人血已经随着水波流淌向寒潭中心,忍不住低骂一句“混账东西”。

几个在战圈外围的百济人见寒潭岸边突然冒出的声音,连忙转身回防。沈识微如踏流云,巧妙避开百济人的攻击。他不欲与人缠斗,只将剑锋微旋,剑气引动飞速转动的气流,直直扫向寒潭中央。

一时间波光四溢,染血的潭水竟然倒流而上。这一招恰是沈识微尚在师门时,与师兄们演练过千万次的“吸饮垂虹”。

百济人见沈识微正凝神运气,忙起身而上。沈识微五分心神都放在染血的潭水上,他左手抽出腰间飞刃,连续击中两个人的眉心,但还是不慎被另外一人用刀砍伤了左肩。

沈识微忍不住闷哼一声,却未停下“吸引垂虹”的招式。

闻昭余光一瞥,提刀而起。包围他的几个百济人被残余刀气逼得不住踉跄,离其最近的那人甚至被刀气生生削去肩头大半血肉。

闻昭将沈识微面前的剩下那人解决,立即封住沈识微肩膀流血处。沈识微运剑收式,染血的潭水已经埋入数丈外的山石之下。

沈识微见闻昭皱紧眉头,知道师兄心中自责。闻昭平日里总爱逗得他哑口无言,但在正经场合上师兄则是十分稳重可靠的。

其实沈识微自己倒不觉得肩头的小伤有什么,他对闻昭笑道:“师兄别生气呀。不过是不小心叫狗咬了一口,不打紧。我这就打狗给师兄出气。”

言语间仿佛受伤的是闻昭而非他沈识微自己。

闻昭哭笑不得,伸手弹了弹沈识微脑门,不过这一弹轻得很,还不如春风拂面的力度。

对面的百济人首领功亏一篑,懊恼至极,再听那生面孔的少年言语,便大骂道:“无名的黄毛小儿也敢大放厥词。”

话音未落,沈识微已经提剑逼近面前:“我初入江湖,自然是没有名声啦。但你嘛,待会儿却要输给一介‘无名黄毛小儿’,我看羞不死你。”

他语气轻柔戏谑,手上的长剑却狠硬。闻昭卸了身侧那百济人的兵器,闻言不由得一笑。

见师弟势如游龙,闻昭一面破敌,一面向那逐渐狼狈的百济人首领道:“无名又何妨,待提了你项上人头往金蜍山庄一扔,便是他名显江湖之时。”

破月、挽云本就是同一人所铸造,刀剑相依,威力自然不言而喻。闻昭与沈识微师兄弟二人更是默契无间,刚柔并济,十招之后,便斩断了百济首领那把刻着牛首人身的赤帝剑。

闻昭与沈识微再运阵式,昔年切磋、斗嘴的日子都倾吐作这一招一式间的豪情。百济人一派颓势,很快败下阵来。

沈识微提剑斩向苟延残喘的百济人首领,闻昭在一旁提醒道:“留个人审问。”

沈识微来不及收剑,连忙转动手臂,一剑柄敲晕了百济人首领。

闻昭:“……”

闻昭:“如此亦可。”

众人走出山林已经是日中。金蜍山庄少主急着带百济人回去审问,在小镇路口向闻昭与沈识微再次道谢后,便纵马而去。

闻昭还有事吩咐手下,沈识微便等在一旁的柳荫下戳弄那一对蛊虫。身后酒肆的佳酿醉人,沈识微不由得抬起头嗅了嗅酒香,转眼已见闻昭向自己走来。

闻昭衣袖上带着点血迹,沈识微愣了一霎,才想起这是师兄替自己处理肩头伤口时沾上的。闻昭衣衫的颜色深,丁点儿血色染在上头,倒与豪饮时泼上的酒渍无甚区别。沈识微这样想着,便真的想要饮一杯酒了。

喝的也不必是堕春醪,随便寻个无名小肆也好,譬如背后闻起来不算差的这家。有此刻的春风佐酒,想那滋味便已足够。

沈识微右手指了指那些准备离开的手下,向闻昭问道:“你既不与他们同归,是要去哪里?”

一人明知故问,一人从容作答:“只记得昨日与人相约切磋武艺见识他宝剑斩人的功夫。”

沈识微装作一脸难色:“只可惜他使剑的那半边肩膀刚被自家师兄裹成只粽子,只怕一时间不能赴约了。”

“无妨。”闻昭扬眉,“待他伤势痊愈,再与我痛饮美酒,酣畅淋漓,正是宝剑出鞘、切磋武艺的好时候。”

两人商定在镇子上多待些日子,等沈识微肩伤好了再一路纵马北上。行路时也不必急促,好一览这与隐坌岛殊异的北边风物。于是他们沿着石板路走回昨夜留宿的酒家,闻昭向店家要了两间房。

店家小二对这对容貌俊秀的“亲兄弟”印象不浅。昨日共住一间的人客今日却订下两间客房,他不免向二人确认道:“客人是要两间房?”

闻昭本意是两间房宽敞许多,以便沈识微养伤。他正欲开口,沈识微却先道:“一间房。”

他不去看闻昭,只对着店家道:“我兄长今日忙昏了头,竟将一二都搞混了。”

闻昭手中提着只包裹——是他吩咐手下带来的东西,以便这几日为沈识微处理肩上。破月与挽云也拿布帛裹了挂在背上,瞧不出刀剑相依的模样,倒衬闻昭有几分像那负了行囊自去北朔行商的散客,为沈识微口中的“忙昏了头”添了丁点说服力。

店家忙道:“不打紧、不打紧。”将人带上了二楼客房,与昨晚留宿的是同一间。

进了房间,闻昭先解开背上刀剑,沈识微便先一步上前,推开了窗。馨风过水来,终于吹走些他脸上升腾的热意。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闻昭,发现师兄正在安置行李,似乎对自己方才将两间房缩减成一间的行为并无异议。

本来就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小事,沈识微想。他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又生出些心头的不明滋味。现下人马各散去,只余沈识微与闻昭独处。他心头也无昨日追踪百济人的紧张感,心弦一松,便要拨弄琴音。

下一刻,闻昭却放下了包裹,探过手来,手背轻轻碰了碰沈识微的脸。

沈识微“做贼心虚”,侧脸被师兄一碰,差点如兔子一般窜出去,只听见闻昭问道:“怎么脸这样红,还有些发烫,是伤口不舒服吗?”

“没……没有……”沈识微道。他被闻昭注视着,心里不免打鼓。改做一间房有什么,他想,昨夜也是住一间,师兄肯定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倒是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再说从前大家夜谈困乏,也不过一张床上倒下便睡。同眠者还要加上一位大师兄,只是不堪小师弟睡姿所扰,常常后半夜溜出房另寻安枕处。

他愈作开脱语,愈是在意,嘴上却没停,补充道:“习武之人,哪有这么娇气。”

或许是体谅伤患,闻昭倒也没有说什么,不然总要追忆一番沈识微幼年抱着木剑掉眼泪的往事,好来笑他这句言之凿凿的不娇气。他只是看着沈识微。自二人重逢以来,这样默然相视的场面似乎多起来,却不是因为生疏而少了话语。

沈识微想从闻昭的眼中窥出些什么,闻昭却让他休息一番,自己转身下了楼,吩咐店小二准备些吃食。闻昭嘱咐饭菜要清淡些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沈识微倒在床上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脸倒也不是多么热,哪里到了能让人误以为伤口发炎的程度,师兄真是把自己当小孩对待。

沈识微一愣,心中闪过一个想法。那揣测才是真正让他的脸滚烫起来,心也跳得很快。

待闻昭轻轻推开房门,只看见沈识微趴在桌边玩虫子——他移开蜡烛,将赤色的母蛊装进灯罩里,另一只便急得在罩子外面打转,圆嘟嘟的身子闪着光亮,几乎媲美旁边的烛火。先前那点微妙的气氛算是荡然无存了。

沈识微一面胡思乱想,手上拨弄着引线蛊,自然不知道另一人在心中怎样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闻昭又下了楼,向店家借了纸笔。门人留下的信鸽扇动翅膀,带着信件飞往了北朔。

闻昭和沈识微果真在这小镇上停留了数日。

沈识微是闲不下来的性子,既暂不能与闻昭刀剑论武,他就拉着人去镇上闲逛。闻昭笑他:“只差在早市买了菜肉自己生火做饭。”话虽如此,小镇离边关尚有数百里的路程,塞外风沙吹不到此处,自有其风情。

一来二去,沈识微也与店家熟识起来。闲谈间得知此处地界虽小,但坐落在北上出关的必经之路上,故而往来人客不少,九成是商人与镖队。因这地势之便,镇南每旬的集市十分热闹。

店家还补充道:“虽比不您二位要去的北朔番市,但也有许多新奇玩意儿。”

于是集市开放的的日子,沈识微与闻昭也前往镇南一观。暖熏佳木、枝头新芽,映着人马往来,商贩叫卖声。沈识微上次在北朔不过匆匆一瞥,便追着百济人南下,如今才算真正领略了边塞番市的热闹。从布匹香料到瓷器银具,可谓是琳琅满目。

沈识微拿起一把货摊上的刀具。短刀刀柄雕刻得十分精致,但与沈识微袖藏的那些小刀比起来,简直毫无杀伤力,只堪在席间割宰。不过几日没碰刀剑,沈识微也手痒起来,腕子一转,刀气便斩下几片柳叶,不偏不倚落在旁边那人肩头。

闻昭摘下肩头柳叶,直起身来看沈识微。后者恍若不知,笑道:“春风送柳,真是好兆头。”

摊前的商贩不察,真当是碰巧。见面前两人穿着不俗,或许是乘兴出游的富家子,简直像两只会边走边撒银两的钱袋子。

商贩在一旁附和道:“正是正是,连天公都叫公子‘留’下这把刀呢。”

待闻昭真拿出银钱将小刀买了下来,其他的商贩看他与沈识微的目光便火热起来,各个舌灿莲花,力求钱袋子多倒些银两来。

沈识微躲在闻昭身后,似是被这些过分热情的商贩们吓着了,实则抵着闻昭后背偷笑。鼻息透过轻薄春衫,扑上闻昭肩头,比那春风“吹落”的柳叶还要轻柔。

察觉到师兄后背一紧,沈识微立马探出头来查看,却并无什么异样。他正要缩回去,等闻昭一人面对周遭热情叫卖的商贩,却被捉了方才作乱的手腕。闻昭足尖一点,在众人惊呼声中离开了人潮汹涌的集市。

二人遥遥落在河边。水面上飞鸟低旋,夜里或许有雨。

骤然被人带离数里路,纵然是习武之人,沈识微也有点头晕,他瞧见水面上飞鸟低旋,暂住的酒楼就在不远处,不由得咂舌。

“师兄你……”沈识微晃了晃头道,“这也太快了些。”

他只道闻昭受不了商贩们的热情,急于从闹市抽身,却不晓得这不过是原因之一,还傻乎乎取笑道:“师兄这样带人仓皇出逃,有些像抢亲。”

话一出口,沈识微便觉不妥,暗骂自己是真的昏了头,又忍不住去打量闻昭的神色。

闻昭淡淡道:“嗯。”

“嗯”……嗯什么嗯,沈识微无言。他不知师兄是赞同这个奇特比拟,还是并不将玩笑话当一回事。若是后者,难免使人心情低落。

闻昭将一切看在眼里。一个带着人从闹市翩然而去的人,自然不如表面上显现出的平静,后背仿佛还留着人依存的余温。他与师弟相识十几年,抵足而眠的日子多得数不过来,更非一点肢体接触就把自己撩拨得不知所以的那类人。

只是那瞬间,闻昭笃定,事情真的如他所料,如他所盼。

于商贩的大声叫卖中,银器的碰撞声响中,沈识微扑在闻昭肩头的呼吸极浅、极轻。可是对于一团欲燃的心火来说,已经足够。

这样一团心火,出现得并不算早,至少在隐坌岛的时候,尚只是师兄弟间的情谊——直到尝过几番江湖夜雨,见过三两痴情儿女,得过一些芳心相许,在此之后收到沈识微频频寄来的书信。

都说见信如晤,闻昭从信中读出沈识微皱着眉头写字的神情,读出或许藏匿其中的两心同。

重逢以来,沈识微表现的种种,慢吞吞蚕食掉“或许”两个字。连带着闻昭那点试探性的从容,都只剩了个空壳,顶多吓唬吓唬当局者迷的沈识微。

沈识微看不透闻昭的神情,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他踢岸边碎石入河,惊起几只飞鸟:“天气有些闷,待会儿许是要夜雨。”

“嗯。”闻昭道,“回去吧。”

他仍是淡淡回答,却很自然地去牵了沈识微的手。方才在摩肩擦踵的集市里,他们也于某些瞬间拉住对方,现下却无“以防被人潮撞开”的相同理由。

从前在隐坌岛,暴雨倾盆的天气,少年闻昭也牵着沈识微,从露天的院子奔跑回屋檐下。年幼沈识微甩了甩湿漉漉的袖子,水珠子不偏不倚,都打到闻昭脸上去。闻昭忙制住沈识微作乱的手,还警告性地捏了捏。小师弟的手同小狗爪子似的,软乎乎,偶尔还沾着泥,不像现在,手上结的是刀剑赠与的茧子。

“走吧。”闻昭见沈识微愣着不动,又说:“正是用饭的时候。”

沈识微眼神飘向江面,随着飞鸟打转。他未看闻昭,错过了闻昭眼中难得的紧张。

好在沈识微同闻昭牵着手,他状似无意,拇指轻轻挨着闻昭的手腕,探他的脉搏。

他突发奇,想知道师兄的心是否同他的心跳得一般快。

夜里果然下起雨来。春雨绵绵,打在江面上也没什么声响,只泛起层水雾,映出对岸愈发朦胧的灯火。

少年人听雨,没什么愁苦心境。闻昭关了窗,与沈识微共坐榻上。

沈识微手捋着一旁挽云剑的穗子。“师兄……”他道。

沈识微喊了句“师兄”便不再出声,闻昭调侃道:“怎么突然变得寡言起来。”

“哦。”沈识微将理好的剑穗又揉成一团,“原来平日师兄以为我话多。”

他想到平日里两人斗嘴,往往是闻昭占了上风,又道:“师兄常常舌灿莲花,今日亦寡言,又是为何?”

闻昭反问他:“为何呢?”

“想必……梦中失笔,闻郎才尽矣。”

“错矣。”闻昭道,他视线从沈识微移开,最后又落回少年人的面容,开口道:“我今日寡言的缘由,应当同你一样。”

沈识微的心几乎停跳了一拍,他听见自己傻里傻气地回答:“是……是吧……”

他们在无意或有意中靠得更近了些。闻昭轻声道:“还望师弟不吝赐教。”

闻昭说话声很小,在沈识微听来更是轻飘飘的,几乎要从耳边滑落到春雨里去。但是他定定看向沈识微,眼中映着一旁烛火的余光。

沈识微的心也被烛火照得豁然。他突然放下挽云剑,凑到闻昭面前去,闭上了双眼。

床榻上的薄被叫沈识微攥成一道道川壑。他闭着眼,但捕捉到不怎么柔软的布料被衣袖拂过的细碎声响。闻昭倾身,他的手逐渐抚平了床铺上的层层褶皱。

沈识微得到一个轻轻的、落在唇边的吻。

这样的吻,在闻昭的梦里出现过。他初离隐坌岛,抱着刀在北朔看大漠孤烟。干燥的朔风沏入鼻息,却造起润如春雨夜的梦——

隐坌岛流水潺潺,十三四岁的沈识微头一次被允许在上巳节的曲水宴上喝酒,明明已经初具后来的好酒量,却偏要装醉。他向小师妹讨了新得的头绳,要替师父、师兄们重束被春风吹乱的发髻。

一番打闹后,只有闻昭的头上扎起了小师妹同款的绢花。小师妹在一旁拍手说好看。其他人捧腹大笑,沈识微笑完后凑过来,也道:“师兄真好看。”

这些尚是春日的回忆,梦里却多了不同的片段。师兄妹们忽地没了踪影,只有沈识微和闻昭两个人在流水旁交换了一个带着甜酒味儿的吻。

等闻昭抱着刀醒来,夜色已深,寒风如刀,割落关山月。他心中却是滚烫。他想,将来会有把这个梦告诉小师弟的时候。

客栈里灯火半昏,双手在薄被上攥出一把汗,早不是塞上时候。

闻昭将沈识微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问他道:“我今日寡言的缘由,你听分明了吗?”

沈识微正飘飘乎不知所以,闻昭口中的那个“听”字先在他滚烫的心口走了个来回,入耳变成“你亲分明了吗”。师兄就是师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丁点儿不害臊。

于是沈识微把原本的那些疑问和犹豫通通扫到一边,拿手撑着闻昭的肩膀先亲了回去。这个吻还带着戳破心意的慌张,差点没把闻昭磕出一嘴巴血来,哭笑不得地将师弟按进怀里,从唇齿渐渐过渡到让人发颤的舌尖。

沈识微在床榻上的坐姿换了快百八十个,脑子里想的却是师兄嘴巴原来这么软,好像怎么也亲不够。他这样小狗一般不成章法的吻,比什么武学都厉害,最后打得闻昭溃不成军。

等两个人亲够,外头的雨早停了。闻昭替沈识微解了早就在床头蹭歪的发冠,又恢复了年长者的从容。

不过沈识微已经在闻昭的亲吻里洞穿了师兄纸老虎的本质。他碰了下自己有点肿的嘴唇,意有所指地问:“师兄何时修习得如此熟练。”

闻昭一愣,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知道沈识微这样问,自然不是像话本子写得那样拈无端的醋来吃,而是侧敲旁击问自己——你是什么时候心动的。

“许是从前梦中时。”闻昭静待发落。

“好哇。”沈识微果不其然转过身来,恶狠狠地捏住了师兄的嘴。想来重逢后自己的那些小心思早被师兄看在眼里,指不定心头怎么乐呢。

“原来师兄净等着我来戳破这层窗户纸,自己坐享其成。”沈识微手上用力使劲,笑容却藏不住,“还说什么番市偶遇,我一到北朔你就知道了吧。”

饶是闻昭也有点脸烫——一半是被沈识微捏的,待面皮脱险后,立即表示不敢再犯。

至于问题的具体答案,究竟是在何时心动,模糊在前头十几年的相伴里,往后更有时间慢慢咀嚼。

待沈识微肩头的纱布拆下,轻薄春衫又换作一身劲装,两人便准备明日离开小镇。去处亦定下,正是北朔的春山阁。其实几天前沈识微便说着往北朔去,他已将小镇走了个遍,众食肆的滋味也尝腻。只是闻昭送出的信鸽还未归,故而等到了今日。

中午日头正盛,闻昭在酒楼旁的马厩里喂完马,终于接到自春山阁回转的信使。或许是信件附带包裹的有些份量,灰鸽换作了矛隼。

闻昭展开信,落笔之人让他赶快滚回春山阁,阁中事繁,别想着拿了东西就和小师弟双宿双飞。

沈识微凑过去看那只英俊的海东青,手里突然被闻昭塞了个包裹,打开一看,是只看不出材质的小盒,还不足四指宽。

沈识微打开小盒,里面放着两只镂空玉球,内中所置的东西被玉石雕饰遮挡,只瞧得出是血红色的一团:“这是何物?”

闻昭道:“是你这几日心心念念的东西。”

“蛊虫!”沈识微惊喜道。

镂空玉球玲珑小巧,沈识微拿了其中一只以内力催动,玉球中的血红蛊虫随之颤动了几下,遂又恢复了平静。

“此蛊名为牵思。不过与引线蛊不同,牵思分一乾一坤,会相互指引方向。”闻昭道。

“那么下次师兄再偷偷跟在我身后,我便能即刻发现了。”沈识玩笑道,又问,“不过它们现在怎么没了动静。”

“十丈之内,其思已经牵,自然不便打扰了。”

沈见微听懂闻昭的言中之意,脸色微红,心里却像吃了甜酒一般。他将一只牵思放回了闻昭手里,走出客栈后足下发力,几个起落间便跳到了数丈外的老桃树上。手里的牵思果然抖动了起来,发出细小的嗡鸣声。

不远处的闻昭也跟了过来,嗡鸣声便融化在了春风中。

师兄弟一路行至小山,远远可见镇上人家炊烟。

闻昭道:“用完午饭再出发吧。”

“妙哉。”沈识微靠在师兄肩上,“再沽酒一壶,正好启程。”

此去春风桃李,明日个也暮雨江湖,挑灯看刀剑朋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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