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见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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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雨下了半个月,这回甚至连白天都在落雨。

徐让的乐队去邻市参加音乐节,人走了,晾在阳台的衣服还在,加上盛容自己这几天换洗下来的衣服,把原本就不大的空间挤得更满了。衣服裤子长长短短,盛容走过去将已经快干的衣服收下来。塑料撑衣杆因为潮湿而变得粘腻,盛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小时候家里每次碰上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盛容的奶奶都选择用吹风机把衣服吹干。这个习惯被盛容保留到现在,他坐在床边,身旁的椅子暂时被充作堆放晾了几日,仍携带着厚重湿气的衣服。

吹风机在手里呼呼作响,盛容把吹筒伸进衣服里。不断有肉眼可见的水汽从里往外冒,蒸腾在空气中很快消散,但是依旧会留下阴雨天独有的潮湿味道。

盛容心思并不在此,他只是机械性地凭借肌肉记忆把一件件衣服吹干。

那篇宣传音乐剧的公众号文章极短,被他空出来的手上上下下划了很多遍。手机屏幕依然亮着,狸花猫被亮光吸引了注意,从椅子上一堆亟待吹干的衣服中蹿出来,跑到床上,谨慎地和发出巨大声音的吹风机保持着一定距离,随后用爪子轻拍手机屏幕。

盛容腾出手,轻轻把猫咪推开。然后猫咪再迎上来,再推开。

直到一条微信提醒出现在屏幕最上方。

徐让:“盛盛,音乐剧的票搞定啦,等我们乐队回来,咱们一起去。”

盛容再次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吹风机的声响也在此时戛然而止,随后很快散发出焦糊的味道。应该是风筒过热,散热不畅导致的自行断电。

几木显然是被这难闻的气味刺激了,喵呜一声便跑下床,顺着没有关严的卧室门跑了出去,随后还不忘回头从门缝中窥探它的主人,疑惑地捕捉着盛容脸上难辨的神情。

盛容觉得挫败极了。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长时间只用一只手举着吹风机,当情绪过分突出时,感官也被迫放大,此刻他的左手酸麻无比,甚至还微微发抖。他看着一卧室的忙乱,颓丧地瘫倒在衣服散落的床上。

一手挡在眼前,一手把吹风机丢开。T恤下摆上移,露出了腰上的皮肤。而后势弱将散的热气被从窗外悄然潜入的冷空气击败,裸露皮肤上不自觉的鸡皮疙瘩犹如战场上的狼藉。

盛容原以为自己能再次见到顾风楼,起码应该是高兴的、因为久别重逢而欣喜的。

但是他没有,甚至连情绪都没有起,只有伏。

如同那只疲于完成任务的吹风机,在最高温度的下一秒便断电了。

手机屏幕重新亮了起来。刚才在看到徐让消息的第一时间,盛容就欲盖弥彰地锁了屏,又欲盖弥彰地将手机丢远了。现在他重新摸索着把手机拿在手里,只是点开了购物网站,不假思索地加购了一台简易烘干机。

他不想再持续又麻木地,在一个又一个似乎完全看不到头的阴雨天被湿热的水汽和吹风机的噪声裹挟,循环往复,索然无味。

紧跟着徐让消息而来的,是一张带着二维码的电子票,它被自动收藏进了手机APP的票夹中,提醒主人几天后将有一场精彩的演出。

也许盛容得到的不是一张音乐剧演出的票,而是一根即将扎破他内心的、装满了十几年来所有关于顾风楼心事的气球的一根银针。

它们酸苦满盈,肆意疯长,在盛容的心里阴郁而持续地生长着——

披着独自暗恋的脆弱皮囊。

一学期几次的校园文化活动大抵能称得上是一成不变的高中生活的调节剂。

这次又是个历史剧表演的比赛。

班主任在周五下午的班会课把学校的任务布置下去。这对所有高二生来说都能算得上是宝贵的忙里偷闲。尤其是盛容待着的文科班,简直可以算作借排演历史剧的名头从日渐紧张的学习中抬起头喘口气。

“既然是排练历史剧,那就请咱们班历史课代表负责吧。”班主任用食指关节扣了扣坐在第一排的盛容的桌子:“盛容,这个活儿就交给你了。”

“啊?”

高中生盛容还没完全长开,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脸是瘦的,身板也是瘦的,戴着一副近视度数不算太深,但右眼散光严重的金边眼镜。整个人看起来还没抽条儿,在文科班为数不多,但身高大多都快接近一米八的男生堆里显得有些可怜,所以理所应当地被安排在了第一排。

“好的,老师。”他只懵了很短时间,就听话地接过老师的安排。

应下一件差事不算太难,但后续招募演员对盛容来说,有点棘手。彼时是新高二的十月,分班后组成新班级的时间不过月余,盛容作为原班级唯一一个被分到这个文科班的人,看上去更显得“孤立无援”。他们班男生本就有限,这其中借着文化活动放松休息当看客的又居多,面对盛容的邀请,都以各种奇怪的理由婉拒。

盛容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性格,所以那几天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没关系,那我再找找别人。”

一场《记承天寺夜游》,他揽下了张怀民的角色,却总找不到同道而行的“苏东坡”。

上报演员名单的时间马上要截止了,盛容愁得犯困,然而除了困,他暂时也没有其他办法。索性摘了眼镜,趴在桌上,希望通过课间十分钟的补眠短暂地把这件事忘记一下。

初秋的天气太适合课间趴在桌子上争分夺秒地补觉了。盛容生活的地方,春夏两季雨水很多,一年中最干燥的季节就是初秋和冬末。不同于冬天的干冷,秋天晴好的天气对于盛容来说十分难得,在这样的季节里睡午觉不用担心太冷被冻感冒,也不会睡到一半觉得燥热。秋天大概是老天爷给予这个城市最多温和的季节,阳光从窗户和门外打进教室,恰到好处地照在盛容趴在桌上露出的后脑勺上。他在这样连空气都干爽好闻的季节里时常犯困,见缝插针地寻找好眠。

然而,总有些不合时宜的人出现,扰人清梦。

“同学,你是不是历史课代表?”有个声音从脑袋上传来,在盛容的意识介于模糊与清晰的边界猝然闯入他的大脑,如同在这个秋日里偶然觉得耀眼的阳光,热情得让人猝不及防。

这种在即将进入睡眠状态下的被迫唤醒让他的身体一阵发抖,看上去像极了突然受惊而产生的强烈不适。也许是动静太过明显,脑袋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甚至还带上了一些歉意:“我靠,不好意思,那什么……”

“那什么”是什么,盛容不太在意。他惯是个不容易发脾气的人,只是因为过于困倦而让他抬头的动作稍显迟钝。眼镜在他的手边还没来得及拿过来戴上,所以他眯着眼,额前有因为压着而微微变形的散乱刘海。

“等等啊……”他想竭力看清声音的来源,然而反应了一阵才想起来自己没戴眼镜。

当眼镜重新架上鼻梁,他才终于看清来人的样子。

头发大概因为发胶的缘故,全部向后梳去;极美的眼睛,眼尾上挑,靠近右边眼角的地方有一颗泪痣,仿佛眼中各种情感意犹未尽;鼻梁高挺,唇色偏深,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大概是自己被惊醒的反应过大,彼时对方正因紧张却不自知地吞咽口水而喉结上下滑动,局促的神情出现在一张容貌极好的脸上,总显得格格不入。

对方皱着一双好看的眉眼,凑盛容极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睛里。

盛容这次的颤抖微不可见。

他面上故作平和,还带着点刚睡醒时的游离:“我是,怎么了吗?”

“那就对了!”对方坐到盛容旁边的空座位上,大概是因为太热,只见他卷起校服袖子,拉开拉链,里面露出一件看上去很像演出服的衬衫。

盛容没留意对方下半身穿着一条与运动校服风格南辕北辙的西装裤,穿着一双闪得亮眼的黑皮鞋。

他看见对方凑近他,挠了挠被发胶固定好的头发,也不顾被弄得乱了的发型便开口道:“你好,我是顾风楼,咱们是同学,我前一个月不在学校,今天刚回来,认识一下。”

听到“认识一下”,盛容算是真的清醒了。所以他真的朝顾风楼伸出手,礼节传统又到位,意味明显,“你好,我叫盛容”。

“噗哈哈哈……”大概是没想到两人的“认识”会这么正式,顾风楼见状便笑了,他先是在盛容之前放在桌上的历史剧报名表上龙飞凤舞地写下“顾风楼”三个字,随后很配合地握住盛容的手,放下笔的另一只手假装捋了捋根本不存在的胡须,文绉绉地道:“我说怀民,我还没来,你怎么就睡了呢?”

——对啊,我怎么就睡了呢?

盛容怔怔地看着顾风楼走远的背影,心里突然第一次责怪起午后让人昏昏欲睡的阳光。

导师的组会总有拖延的习惯,盛容读到博士了,依然逃不过。

同组的研究生师妹给他带了瓶水,放在每次组会盛容固定坐的位置上。盛容到了办公室看见,以为是导师办公室提前准备好的,每个人都有份,拧开后才发现只有师妹的位置上放了一瓶和他一模一样的。其他人假装忙着各自的事,眼睛却有意无意关注着盛容的动静。

盛容恍然。

只是水已经拧开了,再还给人家总是不好意思,盛容推辞不过,最后硬是把水钱转回给师妹的支付宝。

对方肉眼可见的不太开心,瘪瘪嘴说师兄太见外了,故作玩笑地说盛容当着其他人的面让自己有些难堪。盛容明白她的意思,但仍客气却装糊涂地表示,博士的补助比研究生的高一些,不必破费,下次也不用这么麻烦了。

他说得很认真,不像开玩笑,老派又滴水不漏。趁着导师还没来,他甚至很贴心地向在场其他人表示,最近帮导师整理资料辛苦了,作为大师兄,下次盛容请他们喝咖啡。

大家哼哼哈哈地开着玩笑说不好意思,盛容很认真也意有所指地说:“大家都是同门,不必那么见外。”

他又把一些可能的暧昧距离拉远了,却也恰到好处地照顾到了其他人。

等组会结束,距离音乐会只有一小时了。

导师显然意犹未尽,尤其盛容最近跟着他做一个国家基金的项目,他见盛容今天罕见地穿得十分隆重,黑色西装外面套了同色的长风衣,于是便打算借着关心的名义想把盛容留下来,再交待几句。

“小盛,今天穿得这么正式,去约会啊?”两人边说边准备往外走,盛容看见导师说完这句话之后,走在他们前面的师妹转回头来,随后很快又慌乱地转过身去,但脚步却明显慢了。

他把胸前的电脑包抱紧了些,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说:“去见个老同学。”

这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他的妄想。

且不说能不能见到舞台之外的顾风楼,就算是见到了,对方又还能记得他是谁吗?

盛容说完便感到后悔。与其说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还不如直接跟导师说自己要去看的音乐会马上就来不及来得直截了当。

不过导师显然从他的含糊其辞中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于是十分成人之美道:“那快去吧,今天就不留你下来了,电脑也先放我办公室里,总不能见老同学还带着这么重的东西过去,妨碍你们‘交流感情’。”

盛容因为那句“交流感情”而短暂沉默,随后才说:“好的,谢谢老师。”

等他再抬头时,走廊上早就没有了师妹的影子。

那瓶水他只是微微拧动,却一口没喝,盛容想了想,将水也放在导师办公室里,转身出了门。

盛容的学校地理位置不错,距离市中心只有不到十站公交车的距离。周末没有下班高峰期,但路上依然很堵,盛容担心自己赶不上开场,连晚饭也没有吃,只是在学校的便利店里买了个红豆面包。

他把面包装在口袋里,一只手握着。没多久便感觉面包的塑料包装袋上开始潮湿起来,疑惑着明明今天是个阴天,他在拥挤得找不到座位的公交车上出神思考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掌心里的汗。

越往市中心走,车窗玻璃外的景色就越热闹。盛容不是唯一一个从车里往外看的人。坐在他前面一个位置上的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穿着一件看上去似乎不是他审美风格的卡通卫衣,背上有一个又大又夸张的小熊图案。男孩子从两站前就开始不停往车窗外张望,脑袋贴着车玻璃,那一小块地方不断被白色水汽覆盖。

男孩的手机响了起来,盛容无意偷听,但实在是因为距离太近,他听见男孩对手机那头的人说:“宝宝,我马上就到,你今天也穿着那件卡通熊的卫衣?我正贴着窗户找你呢!”

电话还没挂断,盛容就看见男孩贴着玻璃挥手,大概是怕碰到前排和旁边的乘客,他动作很小,先前那一小块车窗上的白色水雾被男孩挥手的动作“擦”去,盛容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在即将到达的公交站看到了一个和男孩穿情侣装的长发女孩子。

男孩在这一站飞也似的下了车。他奔向女孩的身影逐渐被继续往前行驶的公交车留在了盛容视线再也触及不到的身后。

每当公交车停靠一站,盛容都有一种想下车折返回去的冲动。他必然不是和刚才那个男孩一样,带着肯定心意的心情去见多年不见的顾风楼。也许今天他该留下来,和导师讨论那个基金项目,哪怕是很难的课题都不会比再去见顾风楼来得棘手了。

然而给他后悔的机会太少了,在途径四五个站点后,盛容随着人潮一起在最热闹繁华的地方下了车。

音乐剧在市中心一座老剧院上演。老楼颇有些历史,是民国时期欧式风格的建筑,有六层高,外墙经过重新粉刷修补,尽可能地还原了最初的样子,里面则是仿照当时剧院形制重新装修,以复古怀旧作为看点,展示当年的摩登风貌。

盛容学的是明清史,对近代史的涉猎不算太深。对这座剧院的印象大多源自研究生时期专攻近现代史的舍友,舍友的研究方向大概是民国时期的城建方面,某一篇小论文的选题就是基于这座老剧场。那时候他还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没单独出去租房子,对方当时邀请盛容一起来实地探访,两人还真就在这里待了一天。

还有二十分钟演出就开始了,但盛容自觉从车站走向剧场的脚步很慢。他是一个很容易预设结局的人,脑海中组织了无数种关于自己在见到顾风楼之后可能发生的事。这是一次可以称得上是“偷来的”机会,它如此意外,意外到盛容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到顾风楼,他的情绪从惊喜到惶恐,又不时涌现出失落,但无论如何都逃离不了最重要的“紧张”。

他太想顾风楼了。

想念到忽略了对方根本看不见自己,或者见到自己却擦肩而过的这种遗憾。

毕竟这么多年,他对“遗憾”已经习以为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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