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5-12 来源:书耽 分类:现代 作者:长长九九 主角:袁茗 沈焕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沈焕当时又喝得大醉,事后只记住了零星碎片。
但是袁茗那只红肿的,弓张绷紧的手,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沈焕记得第二天他酒醒之后,深知自己做了糊涂事,竟趁着袁茗还没醒,落荒而逃。
沈焕一开始自欺欺人,就当忘记了这件事,可是那夜发生的一切如鬼魅般纠缠着他,夜里入梦,白日如影。
袁茗的呻吟,抽泣声在他的耳畔徘徊不休。
那双清凌凌的眼睛,蒙着层薄薄水光,带着痛恨与绝望,一直盯着他看,眼尾挑起绯红,似怒似嗔,柔情万丈。
沈焕好几日朝会上走神,那帮大臣争吵过后转头问他的意见时,他如梦方醒道:“方才为何事所辩?”
气得那大臣敢怒不敢言,一口气差点憋过去。
他与左祐铭一同射箭时接连脱靶,引得左祐铭问他:“陛下怎么心不在焉的,可是心中有事?不妨说给臣听听。”
那种事沈焕怎好说出口,但世上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便是掩耳盗铃也瞒不住自己。
沈焕心中惴惴不安,借口说案牍劳形伤神。
送走少将军后他一个人在宫中漫无目的地散步,走着走着就看见头顶一个破破烂烂的牌匾,书着清桐院三个字。
既然走到这儿了,来都来了。
那就过去看看吧。
他安慰自己,这都是天意。
沈焕甫一走近,便听见里面一个女子哭着求守卫开门:“二位哥哥行行好吧!再不找太医……我主子他怕是不行了!”
“各位哥哥开开门……人命关天的事啊·!”
不知求了多久,女子的声音沙哑,哀求的哭声微弱而无助,只剩下一声一声的绝望哽咽。
沈焕又想起那双眼睛,忽心头发紧,他上前一步呵道:“发生了什么事?!”
守卫朝他行礼,说里面的宫女叫嚷着她主子病了要太医,可是按照规定任何人不得出入清桐院。
沈焕明白,这规定是死的,宫女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但这规矩又是活的。
毕竟当初下命令且前两天刚擅闯此地的人就是他。
沈焕面色复杂,意识到把人弄病的罪魁祸首可能还是自己时,他绷着脸沉声道:
“立刻打开门!”
“去叫太医来!”
处暑时节的清桐院又潮又湿,黄芦苦竹绕宅生,沈焕刚进门就发现这屋里有很多蚊子。
他皮糙肉厚不怕咬,但袁茗那娇嫩又白皙的皮肤上不免落下一个一个的红疙瘩。
他又想起了那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原来多么好看。
太医院离这里太远,沈焕没走,干脆在这儿坐镇等着。
傍晚时分,屋里没开窗,也没点灯火,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屋里怎么这么暗,不能多点几只灯?把灯架都点上蜡烛。”
沈焕顿了一顿,朝着那人所在,走进黑暗中。
夏竹跟在他身后,怯怯道:“回陛下,这屋里只有一个灯台,没有灯架。”
“灯台呢?”沈焕低压的声音中已然愠怒。
夏竹低声解释道:“灯油用完了,奴婢没法儿续。”
她说的是实话,他们主仆不允许出门,从哪儿弄灯油?
因着没有灯,到了冬季日短时,他们便只能早早入寝。
沈焕听她话中不似推脱做假,恐怕都是无奈之言,一时也不好再发怒,径直摸着黑走进内室的床边。
一把扯开粗布旧帏帐,露出芦苇席子上那人惨白的一张脸。
若不是听见袁茗微弱且急促的呼吸,他甚至以为这人没了。
因天热,袁茗身上没有盖东西,单着一件宽大的洗旧薄衣。
还有沈焕那日撕裂的残局,说一句衣衫褴褛也不过分。
衬得袁茗露出来的腕子格外纤细瘦弱。
沈焕鬼使神差地摸了一下他手腕上渗血的红痕,似乎想到什么,顺着他的手摸上去,果然在肘窝摸到了冰凉的金属圈——
袁茗身上还带着枷锁。
沈焕仿佛忆起昨夜动作时铁链在耳畔摇晃撞击的清脆响声。
这人太瘦,锁扣能一直撸到肘上。
想必原来也能从手腕上摘下来,但怕被他发现,那夜就一直戴着。
沈焕没怜惜,于是锁扣硬生生在他身上磨了一夜。
沈焕料到他脚踝和腿上也有不少伤。
可是没想到那么严重。
太医施治时沈焕沉着脸站在一旁,也不知生谁的气。
屋里的人噤若寒蝉,只有那朝生暮死的蚊子四处乱叫,叫得沈焕心中愈加烦躁。
“让内务府过来领罚!”
他想到了迁怒的人。
顺理成章地大发雷霆,骂了一通。
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声音,袁茗悠悠转醒,他尚且不适应屋里这么亮,一时眯着眼。
“怎么这么多人?”他哑着声唤床边的夏竹。
夏竹还未张口。
沈焕道:“是朕!”
那熟悉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传来,袁茗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僵硬且冰冷。
沈焕自顾自安抚他道:
“朕已经替你叫了太医,也罚了内务府那些吃干饭的人,以后再没人敢苛待你,好好养病。”
袁茗没说话,掀开眼皮看向他的侧影,神色莫辨。
沈焕又道:“以后也不必戴枷锁了。”
说着,他倾身去摸袁茗的手腕,本来是安抚的动作,袁茗却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触碰,瑟缩着躲开。
沈焕盯着他警惕且畏惧的目光,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抬步出去了。
……
处暑之热,周身之冷。
沈焕从回忆中拔出来,思绪万千。
他嫌屋里闷,便让人将门窗打开。不料风雨颇大,穿过庑廊打在窗棂上。
屋里虽燃着除湿的熏香,却还是冷湿透骨。
沈焕正想让人将门窗关上,视线穿透雨帘,看见胡永披着雨回来。
胡永在门外脱下蓑衣,擦着头发,正要去更衣,见一高大身影落在自己面前。
沈焕像是出来透气,他背着手,目光不经意落在雨幕中的某一处,问:“他这几日怎样?”
问的是谁不言而喻。
胡永擦了擦脸上的水,几乎浑身湿透,道“陛下放心吧!奴婢到的时候还碰上了太医院恰去清桐院送汤药的小童,没人敢怠慢公子。”
沈焕略放心地点点头,转身时忽地反省,一个阶下囚什么时候值得他挂念了?
怪哉怪哉!
沈焕摇了摇头,索性不去想。
秋雨声势浩大,将落叶打入淤泥,天像塌下来一样,阴云仿佛积压已久,暴雨如注。
这样的天气没人愿意出门,袁茗更是几乎不曾下榻。
一是屋里太冷,脚触在地像踩在冰上,二是御膳房三天送两次的,他们主仆上顿不接下顿。
袁茗不怎么用膳。
他听见夏竹送人时在门口抱怨:“太医院都能风雨无阻地送药,怎么御膳房就不管人死活……”
袁茗疲惫至极,疼痛至极又虚弱至极。
于是喝完汤药干脆昏天黑地睡去,在梦中尚能逃避这痛楚。
夏竹洗干净碗,在屋里用火折子点燃宏德宫刚送过来的熏香。
她特意在胡公公面前埋怨御膳房,可胡永只是打着哈哈道:“大概是忙着准备陛下生辰宴。一时忘了罢。”
生辰宴还有半个月,宫里总共就两位主子,御膳房那么多人,再忙又能忙到哪里去?
别处的饭都能送,连门外的守卫都轮流去用过饭了,单饿着他们院子里的人,
不是故意的,也是上头的人默认的。
夏竹看胡永全然没将她的话在意,心想大概是后一种可能。
前朝皇子,全天下谁都没有陛下最希望他主子死。
钝刀子割肉,哪一天公子不知不觉饿死在这院子里,怕是谁都不信,说不定到时候会对外找个说法,说公子一心求死,自己断食。
就算被发现了,也是御膳房的疏忽,怪不到皇帝身上。
夏竹冷着眼目送胡永离开,心想这些人真是歹毒。
帘外雨潺潺,秋意阑珊。
袁茗的呼吸轻轻浅浅,夏竹叹了一声,拿着药草将内室熏染了一遍。
夏竹在他的床边放了一个火盆,是刚从锅底下扒出来的热炭。
多亏了太医院的刘大人托小童雨中送炭,不然夜里可怎么过啊。
她拨了拨炭盆,让热气更足一些。
而后蹑手蹑脚走出去,趁这会儿屋里暖和,让公子睡个好觉才是。
睡梦中的人无知无觉,因周身温暖,略略舒展开紧缩的身体。
某一刻袁茗恍惚间甚至以为回到了南地宁国。
在宁国被囚十几年,占去他大半前生,袁茗对宁国的一草一木远比对脚下的土地更熟悉。
他在梦中回到最初在宁国当质子时的那段岁月。
袁茗一开始是允许出宫的,他和宁国的皇子们一同玩耍,尽管知道身份有别,但同是孩提的他们并不会太在意尊卑长序。
三皇子宁子晏和他的关系最好。
宁子晏有什么东西都想分享给他,什么古玩书籍,什么吃食游戏。
他带着袁茗穿过大半个皇都去村巷中一家小铺尝灌汤包,他们二人在窗边读书,深夜里喝着酽茶对弈,誓要分出个胜负。
他困得打瞌睡,宁子晏拿棋子点他的额头,吓唬他道:“莫睡,莫睡,你若再合眼我就偷偷吃你的棋子!”
袁茗困急,摆烂道:“吃吧吃吧,全都给你……”
话还没说完,人就趴在棋盘上睡过去,宁子晏便笑他不争气。
笑声纠缠到梦中,使人无奈又乐意。
每当月圆思乡夜,宁子晏会提着一坛酒来寻他共饮,清辉月色下握着他的手教他弹《杏花天影》。
他们在高楼吟啸,旷野跑马,围炉投壶。
兴之所至,两人元宵夜去城楼看烟火,花灯集上,自粉裙蝶衣的人群中打马过街,满楼红袖招。
他们春日里溪边作诗,曲水流觞。那人温文尔雅,又风流倜傥,头簪一朵春花,佩玉倚白桥,回眸向他一笑,万千粉黛失颜。
若不是……
若不是后来……
袁茗不愿去想,他和宁子晏没能等到后来。
一个敌国被弃的质子,一个夺嫡失败的皇子。
不过都是涸辙之鱼,能怎么相濡以沫。
宁子晏被害死后恰逢两国关系紧张,袁茗这个夹在中间的人最先被拿来开刀,他被打入牢狱中,时刻被人监视。
倏忽十九年如白驹过隙,袁茗望着高墙上窄窄的一扇窗,方寸日光从中穿透,落在他的脚下四四方方的一块白。
原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寄人篱下,如履薄冰……
听闻北宸的英国公反动政变,沈焕登基为新皇,改国号为“凌”,向宁国宣战。
都说新朝的年轻帝王沈焕天纵奇才,率百万大军南下,势如破竹,是何等的威风凛凛。
而袁茗这个前朝质子被人丢进暗牢中,接受宁国酷吏非人的折磨。
两国战事正紧,行刑者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他出气,一下更比一下用力:“看看你这个废物!北宸已亡,你还有什么用!”
是啊,沈焕杀了前去谈和的使者,说新朝已立,袁茗这个人质,被抛弃了。
袁茗方意识到,他的故国,没有了。
北宸已亡,他一个质子,又何处来,何处归?
鲜血染透白色囚衣,袁茗浑身巨痛,蜷缩在暗无天日的墙角。
丧心病狂的刑具都用在身上,他握着血色淋漓的手指,心里是恨沈焕的。
然而这恨没有道理。
袁茗含着泪自嘲,有人雄才大略如天神降临,就有人苟且存活生如蝼蚁。
他也是在那时,发现自己五感有消退之势。
宁国阉人阴恻恻地讥讽道:“吃了这么多年瞒毒,质子竟然今日才觉察,是不是有些晚了?”
袁茗踉跄着后退,耳畔轰鸣不止,昏暗地牢中天旋地转,不见日月。
给敌国质子喂下毒药……
不知不觉十九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入目皆恶魔,周身如地狱。
酷吏又将他捆上刑架,血流成河,袁茗不知痛苦,纵声大笑。
疯痴如死,只余鬼魂。
战争胶着了整整一年,沈焕终于松口谈和。
久经战火摧残的土地需要修养生机,刚建朝的沈焕也需要扎稳脚跟。
宁国派出使者与之洽谈许久,最终以割地十座城并迁还所有俘虏人质的代价达成合约。
谢知恩来押送他时说,殿下,我来带你回去。
袁茗忽地落下泪。
秋末,薄薄囚衣下他一身瘦骨。
“谢大人,前朝已亡,袁某如今只是阶下囚,莫要再以殿下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