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来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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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隆冬腊月,金陵城中裹了一层白,跟挂了一城的挽联似的,风猖獗着从城东头剐到了城西头,又从城西头打了个旋,跟打了结一般,将那砭骨的寒凉尽数锁在了城里头。

这天儿冷啊,冷的人伸不出手,那些个没银钱的人家都不知抬出去了多少副棺材,城外山坳处的乱葬岗里,又不知添了多少无名无姓的白骨。

再冷的天儿也挡不住金陵城的热闹,这处可是个销金的地方,可这寒凉还是冻住了些许喧嚣,那些个青楼画舫里还是减了不少的浪声浪气,这会子最热闹的地儿,当属那知春堂。

“茯苓二钱,醋香附二钱。”一小厮依靠在那站柜旁,手肘支在柜上,另一手捏着一黄纸,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柜里抓药的伙计,那眼神可要比这天热乎多了。

“甘草一钱,酒白芍一钱。”小厮盯着着那伙计抓药,恨不能多长出一只眼来看药方。

他瞧着那伙计左手摸着药柜门儿,接着单指勾着那铜黄把手,柜上的小抽屉应声而开,顶头那一行写着“甘草”。小厮又瞧着那伙计五指一捏,一小撮甘草便落入那杆小称的铜盘中,接着伙计一手提着小称,另一手又摸了一把秤杆子上挂着的铜锤,伙计仔细的感受了一番,这才将那甘草倒进了油纸包中。

小厮探手捏了些甘草在掌中搓了搓,不过片刻又扔回了油纸包里,小厮闻了闻指尖,挑起一边的眉毛问道:“没称错?”

伙计拿着小称,正寻着酒白芍的柜子,闻声他指尖稍顿,回了句:“称不错。”

外面风疾,吹的知春堂的门一阵阵的响,那稍有些破败的木门一声声地撞在门槛上,跟鬼哭似的。伙计的声音本就带着一丝哑,平日里听着都能冷透了人,今儿被风一吹,再衬着着鬼哭,这声儿听着着实让人觉得有些…

不讨喜。

小厮嗤笑一声,并不信那伙计,他伸出冻得发紫的手指一下下的敲着站柜,笃笃声撞进伙计的耳朵,引得人直皱眉。

“不再过称?”小厮说道。

伙计称好了酒白芍,一股脑的倒进油纸包里,三两药渣子掉了出来,伙计摸着去寻,将那药渣子给拾了回去。

“不过称。”伙计许是不悦,声音更冷了。

小厮一听倒是一下子乐了,他抬手在伙计眼前晃了晃,接着摸出钱袋,取出几个铜板摆在站柜上。

“我说你…”小厮轻笑了一声,“真不再过个称?”

铜板砸的极响。

伙计闻言,彻底拉下了脸,他拿过一块白布巾将小称擦净,咣当一声砸在柜上,声儿不大,但那小厮却是听了个清楚。

伙计道:“不信大可不来。”

小厮不以为意:“你这眼睛…叫我如何信得?”

伙计说恼也谈不上真恼,往日里质疑他的人多了去了,可如此难缠的还真是头一个。伙计也懒得驳回去,他没收那摆的整齐的铜钱,只错开一步,招呼小厮身后的人。

“小元儿说了,不信大可不来。”知春堂后面的布帘子倏然被人撩开,接着走出一个捧着茶壶嘬着壶嘴的人,那人才进屋,口中都哈不出白气了,可见那壶茶得凉的动嘴。

文十三趿着鞋,端着壶踱步到站柜边,一歪身子斜靠在柜上,朝着那小厮努了努嘴:“听着没,不信大可不来。”

风停了一瞬又刮了起来,房檐上的雪蓦地塌了一层,乌黑的瓦露出了个沿,这雪要是再下下去,保不齐还得死人。

知春堂可从没见过这老些客,文十三瞧着那等着抓药的人逐渐聚集,在门口拐了个弯儿,贴着墙根,一路延伸到街对头。

文十三皱了皱眉,他倒是宁愿闲着点。但如今这世道,三两头白事不断,乱葬岗枯骨成堆,金陵城这等富庶地界尚且如此,文十三想了想那边关情景,不由得皱眉咋舌。

“别杵着了,”文十三赶人了,“后边儿的擎等着呢。”

那小厮瞧了瞧文十三,又瞧了一眼柜里抓药的伙计,他就是想找茬也找不到文十三头上,这看着吊儿郎当极不正经的人,可是金陵城里出了名的护犊子。

“元哥儿是个心细的,我这些年的药可都是他给我抓的,从没出过岔子。”

小厮寻声回头,只见一着着粗布衣衫的大娘,那大娘裹着一黛蓝围裙,围裙上还沾了不少猪油。

只听大娘又道:“你是头回来吧,那你是不晓得,元哥儿这双手可比那铜称要准的多,你大可宽心,错不了。”

大娘是个心善面善的,就在街对口买猪肉,她家老头子身子骨不爽利,几年来一直是知春堂打理着,一来二去也就相熟了,拿猪肉抵药钱也是常有的。

毕竟这年头钱不是谁家都有,猪肉也不是谁家都能吃得起的。

小厮听了这话也不好再说别的,抬脚正要走,就听大娘捏着药方子跟伙计说道:“桂皮一钱。”

小厮一回头,正瞧见那伙计颇为利落的抓了一钱桂皮,小厮诧异极了,他贴上文十三,眼珠子瞟向伙计:“他这是真瞎还是假的?”

文十三听了这话,咣啷一声砸下了茶壶,冲着小厮没个好脸色,恨不能将这一壶凉茶泼人脸上。

“真瞎!”文十三咬着牙道,“做什么?要不把他眼皮子扒开给你辨辩真假?”

话音一落,文十三挨了一脚,这一脚力道可不轻,文十三被踹的一个趔趄。

“话多。”伙计脸偏向文十三,那双眸子却一直盯着虚空,他扭头继续抓药,顺手收走了文十三的茶壶。

“我说小元儿,”文十三拍了拍衣摆上的鞋印,想要去够那茶壶,“我好歹也是你师父,你可知尊师重道四个字如何写?”

伙计连个眼白都没分给他,只将茶壶放的更远,沉声道:“是师父,那也话多。”

文十三气不打一处来,肝火旺的像是在肚里添了一把柴,他没什么好脸的看着忙活不停的伙计,不止一次的怀疑自己将人捡回来到底是对还是错。

那位被文十三唤做小元儿的伙计名唤文元,是文十三在边境那处的雪堆里扒拉出来的小狼崽子,那时候的文十三还是个游方医,从中原溜达去了边关,又从边关溜达来了这金陵城,兴许是金陵城跟他五行相合,文十三在金陵城一住就是许多年,也算是在这里定了下来。

文元本名不叫文元,事实上文元自个儿都不知自己该叫什么,姓氏名谁,家住何方,家里几口人通通不知,文十三捡到他的时候他跟个流民也差不了太多。

那阵子也是整日的下雪,过边关地处北境,那处的雪可要比金陵城里厚实不少,走一步膝盖都能陷入雪中三寸,非得用手把腿拔出来才能接着走下一步。

文十三在边关当了些时日的军医,那日子可真是苦不堪言,边关战乱,民不聊生,每日都有大批的伤残被送过来,文十三一连多日都没能睡个囫囵觉,边关冷啊,粮食棉被又要紧着兵用,文十三挨到最后挨不住了,他给人包扎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大雪封山,这一封便是近五个月,文十三念着中原的暖和气,颇有些懊恼,他恨自己这双不争气的腿,做什么要往这苦寒地儿跑。

他不是没想过一走了之,可当他看见浴血而归的兵将,还有那些生了冻疮却依旧要宿在雪地里的流民后,文十三心软了,那一走了之的决心就跟呼出来的白气一样,一阵风来就给吹散了。

好歹是吹散了,要不他也没法子捡着这小狼崽子。

那日的雪尤其的大,厚厚的积雪遮掩住了被鲜血刷红的土地,走几步还能瞧见残破的甲胄半埋在雪中,甲胄上的血早已凝结,盔缨乱在疾风中,比那血还要红上几分。

小狼崽子就窝在城墙根底下的一截枯树旁,那树瞧着日子被敌方投来的火石点燃,烧的焦黑焦黑的,也不知赶明儿春来时还能不能见着绿芽,这战火一起,倒霉的可真不只百姓。

文十三本来没瞧见那小娃儿,小狼崽子靠在焦树上,都快没人气儿了,要不是文十三寻思着折捆枝子回去添柴,狼崽子怕是要冻死在这风雪中了。

“呦!”文十三给吓了一跳,“这谁家的小娃儿?”

狼崽子一身破布衣衫,左边儿袖口还断了一半,破絮子迎风荡在胸前,不时扫过狼崽子裸露的胸膛。他身上裹着半张军旗,瞧着那样式像是敌军的军旗,这破烂的年月搅得人也破破烂烂的,哪怕披着这军旗可能会没命,也不缺人将它抢了去取暖。

军旗断裂的整整齐齐,一看就是被人割成了两半,也不知是狼崽子抢的别人的还是人家抢的他的,总归这旗是有点功劳的,它挡住了黑白无常锁魂的铁链。

雪埋住了狼崽子的双腿,文十三探手一摸,那双腿冰凉冰凉的跟死了好几天似的,胸膛的起伏也几不可见,再晚个一时半刻,就是这旗也挡不住那锁链了。

文十三又吓了一跳,忙解了外氅将狼崽子紧紧裹住,连抗带抱的把人带回军营中,他将人安置在自己帐篷里,生了好些碳,又烧了一壶热水给人暖腿。

狼崽子醒的很快,冻僵的双腿骤然回暖,那股子疼劲儿可很少有人忍得了,他咬着牙,撑着床榻坐起来,寻着一旁的一道模糊的光看过去,他用力眨了眨眼,只见那模糊的光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接着那人影动了动,光不见了。

文十三放下了帐篷帘子,走近了些:“呦,醒了?”

狼崽子没有言语,只是茫然的瞧着那个一直在眼前晃动的朦胧的脸。

他不答话,文十三倒也不恼,只伸出袖子泼了点水,抬袖就在狼崽子脸上一通乱擦。

小狼崽子是个俊俏的,这擦干净了更俊俏了不少,先前闭着眼看不太出来,现下狼崽子醒了,文十三瞧着那眉眼竟不似中原模样。

塞外的小狼。

文十三擦得起劲儿,可那狼崽却如临大敌,他瑟缩着后退,双手胡乱的拍打这文十三的衣袖,满脸戒备,还带着遮不住的惊恐。

“你是谁?”狼崽哑着嗓子问道。

“我?”文十三收回了脏袖子,一屁股坐在床边,“沉疴立起文十三,听过没?”

狼崽摇摇头,又往床里头缩了缩。

文十三咂了咂嘴,浑不在意道:“没听过不打紧,今儿你遇上我是你有福气,要不你早成了那城头的孤魂咯,娃儿,手给我,我给你探探脉。”

狼崽收着手不让人碰,他见眼前的影动了动,听得一阵悉索声,紧接着一股劲儿把他带去了床边,狼崽子没防备,险些跌下床去。

文十三把人扶稳,敲了敲狼崽子的头,接着一指探上脉去,他道:“别犯倔。”

外面风雪不减,跟这帐篷里像是两处天地,狼崽子渐渐卸了戒备,他不多话,也不动弹,任凭文十三捏着他的腕,时不时用了点力,时不时还挪搓点儿地方。

“多大了?”文十三半眯着眼。

“十六。”

搭脉的手顿了一下,文十三睁了睁眼:“不像啊,”他将狼崽子打量一遍,“怎的看着这么小呢?”

狼崽子闻言嗤了一声,一把甩开文十三的手:“就一根指头能搭出什么玩意?你当你是摸骨呢?还能摸出我年岁?”他裹着被子回了床里头,轻声啐了一口,“庸医。”

这句庸医没把文十三骂恼,反而乐了一下,他瞧着狼崽子那张布满嫌弃的脸,探了半个身子,凑到人跟前儿:“你还懂这学问?”

狼崽子扭头不看他,给了文十三一个后脑勺:“要你管。”

文十三更乐了,他又探了探身,非得把脸贴人家脸上:“那你可愿意跟我走?”

狼崽愣了愣,寻着那声音瞥了一眼,接着他摇了摇头,拒绝的极为干脆:“不。”

这声儿可比那漫天的雪冷多了,文十三在心里打了个寒颤。

“那你今后可有旁的打算?”文十三又道,“你如今这幅模样,留在边关能有什么好出路?”

狼崽一锁眉头,抬手摸了摸眼,接着又在眼前晃了晃,他盯着那晃动的乱影,言简意赅的问了声:“瞎了?”

“嗯,”文十三静静地看着他,“瞎了。”

狼崽子愣了好一会儿,文十三以为他会哭,可谁知这小娃儿只是面无表情将脸往亮光处怼了怼,似乎在判断自己是否真的瞎了。

这是真把他当庸医了啊。

文十三在人看不见的地儿撇了撇嘴。

“没瞎全乎,”狼崽子平静的说道,“左不过是看不清了,这世道虽难,却也不是活不下去,出路挣不好还挣不孬吗,我还就不信这世上就没有瞎子能做的活。”

是个硬气的娃儿。

文十三挑了挑眉。

狼崽身上还穿着那件破布衣衫,因着常年吃不了几顿饱饭,他全身上下都没有几两肉,瞧着小小一个人,一阵风就能把他刮上天去,可就是这瘦削的皮肉下,却生着一副硬骨头。

狼崽子见没人应话,便又扭回头去,脑袋搁在膝盖上,嘀咕了一声“庸医”。

“庸医”文十三坐在床边,拎着火钩子拨着炭盆,火星子哔啵溅了出来,在他衣摆上留下了一个小洞。

“真不随我去?”他不死心。

“不去。”狼崽子依旧干脆。

文十三也跟着干脆:“得咧,随你。”

他自诩不是个强求人的性子,所以临走时在人腰上拴了个绳儿,连拖带拽的将人绑走了。

文十三将这一出归位他医者仁心,可不能看着这不禁风的娃儿冻死饿死在边关。

边关人命够多了,不差娃儿这一条。

自那天起,文十三身边儿多了个半瞎的徒弟,小狼崽子多了个归处,他还多了个名儿,唤作文元。

金陵城这处销金磨银的地儿,即便是风雪笼盖苍穹,街上的雪将要没过小腿,一脚踩下去恨不能冻掉人脚后跟,就是这般的冷,也总有人揣着钱袋子往那热闹处去,一脚一脚将那雪踏的脏污不堪,饼似的扒在青石砖上。

正值用午饭的档口,这热闹便更甚,城东头的羊肉馆子,城西街的馒头铺子,市井烟火在这隆冬里蒸腾出一丝暖意来,吆喝声从幽深巷弄里钻了出来,捉着路人的耳朵。

这销金的地儿断不可少了那处合乐楼,那正店的牌坊颇为显眼,门口还扎了个彩楼欢门,插满了花旗彩杆,平日里也只是花哨了些,可今儿个一下雪,花旗子彩杆子被那呼啸的风卷的直不起身来,反而积不住雪,这彩楼欢门便成了这一片白里最惹眼的那一处。

孔雀似的。

文十三每次路过那里都要如此评价一番。

仗在北边儿打呢,可到不了自家门口来,金陵城里皆是安逸的主,只要家门口安生了,这人也就安得享乐去了。

但这年头酒粮都得紧着边关,肉贵米贵,就是享乐也得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身家,可又说了,这米肉再贵,也不过叮叮当当碎银几十两,但凡家里还有个闲钱的,谁不愿去扔些银子买个乐呵,赶明儿乱到了家门口,那可是钱袋子再丰厚也享不着乐了。

金陵城里最为欢乐的去处便是这合乐楼,且不说别的,就说这酒这肉,城东的羊肉馆子便是合乐楼设下的分号,用料差不了多少,可这厨子的手艺自然是得看合乐楼的,里头的酒更是官家批下来的粮食原酿,半滴水都不掺和。

人都道酒香不怕巷子深,而这正店就开在金陵城当中,因着酒香,那门槛都不够它换的,供酒的小厮瞧着那微微凹陷的门槛,寻思着这玩意儿好像开春时才换过一回。

都快踏烂了。

店里香汤弥漫,当属桂香尤甚,这可是金陵城里有名的酒,一壶桂香,大梦三生,这招牌合乐楼可从没砸过。

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才至晌午,这合乐楼中便是一片醉生梦死的景象。

这些人可有的闹呢,能从晌午一直闹到三更,最后手脚并用的爬上楼去,寻一个空屋子倒头就睡,也不管脑袋下面枕的是谁的胳膊,三五个大男人叠在一张床上也是常有的。

楼外寒风骤起,大片的雪粘成了朵儿,打着旋儿荡在半空,路上新添的脚印没多会儿就被隐了去,可再过一会儿又会添上一串新的。

热闹啊,萧条啊,交织得矛盾又和谐。

楼里生意长春,一入了冬更是要断了同行的进账,一碗热热的羊汤配着醇香的稚酒,惹得肚肠里都热乎乎的。今冬这合乐楼里更是添了新酿,勾的门口的车轿都要挤破了头。

“今儿个才起的稚酒,客官不尝尝?”

供酒的小厮忙的脚不沾地,恨不能脚尖踩着脚后跟走,外面冻得人伸不出手来,可他只着着两层薄衫,还要将衣袖给挽起来。

精瘦的小臂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水光,一滴汗顺着鬓边滑落,沿着下颌,吧嗒一声落在肩头的汗巾上。小厮给这桌添了酒,捏着白巾胡乱的抹了一把脸,在巾帕上留下了凌乱的汗渍,又踮着脚尖紧赶着往下一桌去。

小厮跑得正急,蓦地被人拦了下来,那人抓着他的手臂力道极大,抓得他一个趔趄。小厮往旁边桌上扶了一把才站稳,就楼里这生意,他一个不留神就得把酒洒别人身上去。

“做什么?”小厮正要发作,一扭头却撞上了一张乐呵呵的脸。

“堰哥,”那人拎着一个食盒,看着傅堰笑的坏极了,“商量个事儿呗堰哥?”

傅堰可没工夫跟他瞎掰扯,但这人紧抓着他的手臂不放,劲儿大的指节都泛白了,傅堰只觉得被捏的胳膊肘子疼,他懒得张口,只使了个眼色叫那人快说。

那人霎时笑开了,松开了傅堰,拎着食盒往傅堰跟前儿送了送:“帮弟弟个忙可好?知春堂那边儿索唤,堰哥替我送一送可好?”说着他撩了撩裤腿,“堰哥你瞧,我这脚脖子还没好利索呢。”

傅堰垂下眼,只见那脚脖子白白净净细皮嫩肉,哪有“没好利索”这一说?

这崴了有一月了吧。

傅堰好声没好气地嗤了一声,转身就要走,与其在这里听人撒癔症,还不如卖些酒,多挣几个铜板来的实在。

可他刚迈出一步就被人挡了路,在这楼里客官就是爷,就是这么个给人让路的功夫,傅堰便又被那小厮拦住了。

“你别不信啊堰哥,”小厮说的恳切,满脸的愁苦做难与方才的坏笑宛若两个人,“你别看这皮肉是好的,里头可坏着呢,大夫都说了这些时日不能可受凉,仔细以后烙下病根。”

傅堰只觉这人可不要跑堂,就该往那戏园子里扎,学个戏唱个变脸,保管一曲动金陵,得成个名角儿。

“哪个庸医说的?”傅堰道。

“知春堂的庸医。”跑堂嘴快了。

“噢,”傅堰错了个步,将这狭窄的过道给让的宽敞些,“既是庸医,那便信不得,你且去吧,要是真冷着了就在脚脖子上糊块猪皮,我记得后厨有几块肥的。”

音落他朝着跑堂笑了一下,比方才跑堂笑的还要坏,接着他不等跑堂再多言,泥鳅一样钻进了热闹里,耳畔被那声声喧嚣淹没,香汤浸染,他就是一滴未饮,也快要醉了。

且说那知春堂,都晌午了这人也不见少,文十三探着头赶了好几次人,可那些人都快被吹成人棍儿了还在硬挺着。

文十三瞅着门口挂着的,被人挡了一半的对联,饮了口凉茶,撇了撇嘴。

但求人百病不生。

嘁,想的倒挺美。

“你少饮些。”站柜后面传来一道冷声。

文十三一口凉茶还没咽下去就被人不冷不淡的训了一句,他手一抖,凉茶顺着脖颈流进入前襟,冷的他倒吸一口凉气。下一瞬文十三又赶忙闭上嘴,那口凉气冰的他牙疼。

文十三脑袋伸过门框,只见文元利索的捆好了油纸包,接着摸索着铜钱收进小柜里,看都没看他一眼。

倏然一阵冷风刮了进来,沿着前襟的那片湿溜了进去,文十三哆嗦着缩回了脑袋。

他抬腿正要进屋,猛然瞥见了门口的长龙,他抬着指头数着人头,天寒地冻的求个医也不容易,文十三寻思着要不熬一锅姜汤,要不这没病也得给冻出病来。

“黄芪一钱。”

里面还在忙活着。

这雪下了半日了也不见小,门口排着的那一串人,脑袋和肩头上皆积了一层雪,才来不久的积得薄些,那些排了有一会儿的,肩上衣裳的颜色都被遮住了,积雪下是湿哒哒的一片,一路洇到了前襟儿。

文元在暖屋子里忙活着抓药,文十三则顶着风雪张罗姜汤。

文十三抬头瞧了瞧这灰扑扑的天,天上的云似是比这雪还要厚,老天爷像是不满这厚厚的云,愣是将其撕碎了抛向人间。

可还有的下呢,没几日可停不了。

文十三如是想着,那巷子尽头的桥上倏然闪出了一个撑着伞的人影,文十三拿余光睨了一下本不想搭理,可谁承想那人影竟直冲冲的往知春堂来了。

这风大的迷人眼,大朵儿的雪还模糊着视线,文十三伸着脑袋瞅了又瞅,这才从那影上瞅出一个多余的黑影来。

跟窗花剪坏了似的。

那多出来的一块是来人手上拎着的食盒。

大风天儿里,伞是半点用都没有,该吹的风还得吹,该淋的雪还得淋,傅堰一路走一路骂,将那跑堂从发丝到脚指头都问候了一遍。

他本不愿走这一遭的,这破天,谁不愿在暖屋子里待着,但傅堰耐不住跑堂磨人,他被人缠了小半个时辰,终是松了口,应承下来。

跑堂年纪不大,傅堰也真怕他烙了什么病根,不过跑堂要给他五个铜钱,他说这是请他喝风吃雪的钱。

“呦,”文十三乐了,“这大雪天儿的也得来回的跑,赚钱不易,可真是辛苦呀。”

他兀自嘀咕着,好像这饭不是他叫来的一样。

文十三三两步迈上台阶,站在知春堂门口,不算宽大的房檐遮了些许风雪,他背着手,顶着一张冻僵的脸,笑着看着那人影慢慢行近。

“搁里头就行,”文十三不等人问候,任自抬手,往屋里头一指,“就那块儿就行。”

他连头都不回一下,就这么随手一指,他本想叫傅堰搁在角落的一个方桌上,可他这根倒了霉的指头却指到了站柜去,可怜傅堰跟着他的指头往里一看,直接就会错了意。

傅堰绕过屋里头这满当当的人,一手撑着站柜,将那食盒搁在了上头。

人挤着人,挡了文十三的身影,知春堂中好像也没什么旁的伙计,他便冲着站柜里的人知会了一声:“我搁这儿了。”

“地肤子一钱,苦参二钱。”文元还在忙着抓药,傅堰的声音便混在了乡音颇浓的药方声中。

“一锅烂蒸羊羔,两碗梅花汤饼,一份葱泼兔,还有两只蟹酿橙。”傅堰也没顾及人忙不忙,径自把菜名给报了。

“…一钱。”

文元听漏了。

“这年头还能吃上蟹?”文元暗暗嘀咕着转过身,向着那来抓药的大娘赔了个笑,“劳您再念一遍。”

“白术一钱。”大娘也不恼他,言语放的轻慢,又念了一遍。

“都搁温盘里暖着了,我走的够快,应当不会凉,不过您现下若是没空用饭的话还是寻个炉子温着的好,别的不说,就这羊羔若是凉了,那可就膻了。”傅堰操心事忒多。

他看了看一直伸到门外的长龙,瞧着文元不像是个能闲下来的主,遂在屋里头看了一圈,想着帮人把这锅羊羔肉先给温上。

可惜了这屋里只有生火的碳炉,那灶台要不就是在后头他够不着的地儿,要么就是压根就没有灶台。傅堰碰了碰食盒探探温度,食盒还温着,应当也不会冷的那么快。

“苍术三钱。”

文元摸开药柜,捏了两把苍术,接着放进了小称里掂了掂,那苍术便一溜儿的滑进了油纸包中。

站柜里头的铜把手上搭着几截麻线,今儿个人多,那麻线也用的快,此时柜上空空,把手冰凉,文元将油纸包搁下,探手去摸搁在站柜紧里头的麻线团。

他双唇不自觉的抿着,一手伸长,指尖堪堪碰到了线团,他稍稍用力,想把那线团给拨过来,可谁知他使劲儿使错了方向,那线团滚了两圈,应声落在了傅堰脚边。

文元愣了一下,接着闭了闭眼,侧过了耳朵。

傅堰捡起了线团,瞧着文元这架势也愣了一下,他怔愣的抬手在文元眼前晃了晃,只见文元依旧侧着脸,蓦地向他伸出了手。

“劳驾。”文元冷声道。

这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傅堰更愣了,他一声没吭,茫然的将那线团放在文元掌心。

线头正巧搭在了小拇指上,文元一手捏着线头,一手握着线团扯出了一长截,进而他又一手摸进了一个竹筒,想要去寻那把小铜剪子。

傅堰瞧着文元这一串动作猛然回神,那剪子正直戳戳的立在竹筒里,剪刃微敞向上,映着窗外的光,散出了骇人的寒芒。

只差半寸不到,文元的指节便要蹭上那到寒芒。

“住手住手,可快住手,”傅堰一把捏住了文元的腕骨,他揣着十分小心,将文元的手从竹筒里拎了出来,“我拿给你我拿给你,仔细伤着。”

铜剪子凉凉的,却不及这人的手凉,捏着腕骨的那两根指头跟房檐上的冰碴子似的,文元接过剪子道过谢,末了嘱咐了一句:“门口有姜汤。”

可去领一碗。

文元这话说一半还留一半,留下的那一半傅堰自个儿在心里接着了。

这会子晌午将过,合乐楼还是需人的时候,傅堰已然留的够久了,他又念叨了一句“要温上羊羔肉”,便又钻过了人堆,回到了那漫天琼花中。

他不喜姜,便没饮那姜汤,却也在那锅姜汤跟前儿停了一停,他一脚已然踏出了门槛,另一脚抬了抬又落了回去,傅堰两手揣在袖中,抱着小臂回首。

“明儿知春堂开门吗?”他向着文元喊了一句。

傅堰这一嗓子声儿可不小,把正给人舀姜汤的文十三吓了一哆嗦,姜汤撒出去半瓢,文十三拧着眉瞪向傅堰,奈何这人跟文元一样,瞧都不瞧他一眼。

文元正捆着油纸包,听着这声儿抬起头来,他向着声音来的方向点了点头,喉咙里滚过了一声“嗯”。

“那行,”傅堰笑着说道,“你们且用着,赶明儿我来取食盒。”

风吹的声音有些散,不及离得近时听着好听。

文元向着那声儿再次颔首,极轻的说了一声:“好。”

雪簌簌的落了一天,直至天将黑时才停了下来,层云遮住了日落金光,只能瞧见那灰扑扑的天一点点的暗了下去。

天穹不见星月,却见金陵城中明烛高燃,一条条街被染成了道道银河,欢门下高悬的纸红灯笼迎着风,荡出了一地摇曳的金黄。

这入了夜的金陵城,才真是那碎金碎银的熔炉,满城的酒气熏蒸出醉意,浪荡形骸宛若沉塘的尸骨,随着一阵铜臭味的风浪,尽数显现在塘前。

琵琶绕梁红袖添香,金银玉器琳琅声响,金陵城中可是酒色当道,乌烟瘴气的好似画本里的妖魔窟。

知春堂倒成了这喧嚣中最为安静的一处,原本医馆这种地方就没什么热闹可言,那头声色酒气铺满了天,这头却只能见得那小药柜子开了又关,闻得小称碰响了铜锤,一个个铜板磕在站柜上。

街头传来了三声梆响,这喧闹更攀上了一层。

“蟹酿橙还在后头温着呢。”文十三数着铜板,手里捧着一壶凉茶。

站柜后头有一高凳子,文元几乎是瘫坐在上面,他今儿个站了一天,脚底板子都要麻了,他斜靠在站柜上,一手撑着脑袋,微微阖眸。

铜钱儿一声声地落去耳中,文元偏了偏脸,他道:“今儿个忙活一天也不够你这一顿的,”他一日都没喝上几口水,嗓子干的厉害,“如此奢靡。”

文十三才不在乎他如何说,奢靡就奢靡罢,他也难得奢靡一回,更何况这人也就是嘴上念叨的狠,回头还不是得跟他一块儿奢靡。

他二人可都不是能下厨房的主。

文十三将铜钱收进一个木匣子里,两指轻轻一扣,匣子上的那把小金锁应声落锁,他掂着匣子晃了晃,这里头可都是他的“奢靡”。

“歇够了没?”文十三敲了敲文元的头,“走了,回家,回去吃蟹酿橙。”

文元想躲却没能躲开,索性随着文十三敲去,他也不应话,只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摸索着将药柜的每一个小柜门都按了一遍,这几日雪太大,他得确保这柜子不会透进水汽,里头的药不会受潮。

文十三就站在门口等他出来,待文元刚踏出门槛,文十三便将那木匣子塞进他怀里,又给人塞了一把油纸伞,叮嘱了一句“仔细台阶”,便回过身去,将知春堂的门一扇扇的合上落锁。

“雪停了。”文元侧耳听了听,接着扬了扬手里的伞。

吱嘎吱嘎,厚重的木门一扇扇的响,文元在心里暗自记着数,他也不知是何时落下的这个习惯,总归已是数了好些年头。

文十三锁好了门,伸手抓过油纸伞的另一头,引着文元下了台阶,他道:“备着吧,万一过会还下呢?”

脚下松软,文元踩得小心:“只有一把。”

“你撑着,我身子骨比你好,”文十三说着忽然一怔,紧接着往怀里袖中摸了一把,倏然道,“嘿!壶落下了。”

他一拍额头就要往回去寻,文元拎着伞,拦腰将他拦下:“冷天吃冷茶,你是嫌你上路慢?”

小狼崽子嘴里可吐不出什么好话,一句话能气死好几个文十三。

文十三仗着文元看不清,肆无忌惮的翻着白眼,倔强的两条腿非得往知春堂去,可他动一步文元就拦他一步,那拇指粗的油纸伞杆打在胯骨轴子上还挺疼。

打爹骂娘,欺师灭祖。

“回去吃蟹酿橙,”文元跟根钉儿似的半步不让,“家里有昨儿个新打的米醋。”

小狼崽子长了一身犟骨头,就连服软也服的不尽如人意,可文十三却像是尝着了天大的甜头似的,见着台阶都不用人招手,自个儿就蹦了下来。

他牵起油纸伞,乐呵呵的带着文元往家去,那些个茶壶凉茶,算什么阿物儿?

“蟹属大寒之物,不只要配米醋,更要配一碗热热的姜汤才好,”文十三兀自念叨着,“我记得家里还是有几块姜的,回去就熬上,我再给你寻几味药泡个药浴,今儿个冻了一整日,我怕你…做什么?”

文十三正说着,蓦地那油纸伞被人拽了一拽,他半回过身来,只见文元松开了伞,又将那木匣子递给他,他瞧着文元在袖袋里摸出一条细长的白绸,抻开展平,覆在眼上。

落雪的夜里又时比晴夜还要亮上些许,楼宇间的灯盏投落朦胧,被那满铺的雪揉搓过后,竟变得比那灯盏还要亮,雪将薄光悉数打上天际,虽不及日头,但看久了依旧刺眼灼目。

文元系好了白绸,他试探着伸手摸到了伞柄,接着他又伸手想要接那木匣子,但文十三没有给他,只轻轻拽了一下伞,说了声:“走了”。

文十三游历多年,虽说不及富贵人家,但多多少少的还是存下了点钱,自他决定在这金陵城落脚,便寻了一处僻静的宅院。

院子不大,一进一出,坐北朝南,东南西北四屋齐全。文十三居东屋,文元睡着那一天四时向阳的南屋。

“吃蟹!”文十三将那盛着蟹酿橙的小盅咣当一声砸在石桌上,拿着勺,舀了一大勺送入口中,蟹黄混着甜橙汁水浸润唇舌,文十三一声喟叹,满足得不行。

“哦呦!”他倏然搁下了勺,含糊说道,“忘了忘了,姜汤还在灶上。”

说着他慌慌张张的奔去厨房,拿了两块抹布,托着砂锅又急急忙忙的奔了出来,他一边不停的喊着叫文元不要动,一边又绕到石桌另一头,将那烫手的砂锅砸在了桌上。

石桌颤了颤,听声儿这锅应当不小,文元摸着汤勺进锅里搅了一番,估摸着这口砂锅应当比他的脸大。

辛辣的姜香扑人满脸,文元决定先发制人,他道:“我只喝一碗。”

文十三正从厨房出来,怀里抱着两个海碗,蓦地听见这话嘿嘿一乐,极为利落的应了一句:“行,”他憋着笑,将碗轻轻搁在桌上,“就一碗。”

文元不疑有他。

街上四声梆响,四更已至,城中皆是酒足饭饱后的淫靡,欢门中的浪声浪气快要掀翻了天去,傅堰不管这档口的生意,他顶着阴的泛红的天,一步一拖的往家去。

他今儿个一天都没进什么吃食,还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这猛然进了冷天地,没走几步便觉得冷饿交加,疲累霎时袭上全身。

傅堰紧了紧前襟,一股子寒气从脚底直蹿而上,他站在欢门下猛地跺了跺脚,却不顶用,反倒是跺得脚底板子又麻又痒,他叹出一口白气,就着搓了搓手,接着带着一脚的脏雪,转身进了合乐楼。

今儿个天冷,傅堰打算也奢侈一回,拎上二两羊肉小面,再打一壶稚酒,暖暖身子不说,也学着那些大爷来一回大梦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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