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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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澹台策有事先行离开了铁薛楼,房间内只剩下楚微冬和祁璟两人。

楚微冬起身坐到了对面的位置,招呼来小二,要他再上两道厨子拿手的下酒小菜。

“这儿的蟹生方做得不错。用生蟹剁碎,以麻油或熬熟冷,并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末、水姜、胡椒俱为末,再加葱盐醋共十味,入蟹内拌匀,即时可食。”楚微冬拣了一筷子到祁璟面前的碟子里,“尝尝看。”

祁璟乖巧夹起半块蟹腿放入口中,顿了一顿,点头道:“不错。”

“你嚼都没嚼,就说不错?”楚微冬温声细语,眸色却深深,“南燕临海,三公子却食不得腥,着实令人意外。”

祁璟强压着不适咽下去口中那团腥食,放下筷子,沉默着望向对面人,等着他的下文。

可楚微冬却用银筷逐一敲着另外几个盘子的盘沿,瓷器与银器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这道五香糕,上白糯米和粳米二、六分,芡实乾一分,人参、白术、茯苓、砂仁总一分。磨极细,筛过,白砂糖滚汤拌匀,上甑,香浓、补气。”

“这道名为松黄饼。春末,取松花黄和炼熟蜜匀,作如古龙涎饼状,不惟香味清甘,亦能壮颜益志。使人洒然起山林之兴,觉驼峰、熊掌皆下风矣。”

“还有这道,蜜渍梅花。瓮澄雪水酿春寒,蜜点梅花带露餐。剥白梅肉少许,浸雪水,以梅花酝酿之,露一宿取出,蜜渍之,可荐酒。较之敲雪煎茶,风味不殊也。”

“这道……”

“楚微冬。”祁璟终于出声打断了他逐一报菜名的举动。他看向桌子上的菜色,楚微冬方才喋喋不休报上的,无一例外都是甜食。

祁璟还记得,楚微冬不常吃甜。

所以这些甜食糕点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自明。

祁璟垂眸:“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想对我说吗?”

楚微冬瞧着对面略略垂下头的人。祁璟的神色素来有些寡淡,风雨不动安如山,喜悦或者落寞,都是同样的淡然处之。

世人皆赞他芒寒色正,举世无双。可他一身白衣,却也一身暮气。

年纪轻轻就能被朝野各派推为当朝在野名公硕彦之首,该是何等的谋算城府、运筹帷幄?

而在这些谋算背后,又有着怎样沉重不堪的往事?

世人谓君子,要他们“丹可磨而不可夺其色,兰可燔而不可灭其馨,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金可销而不可易其刚”。可血泪与仇恨,难道真的能铸就温润和悲悯吗?

恐怕很难。

如果可以,或是表象,或是遗忘。

或是韬光养晦,但求一日蛟龙出涧,怒震千秋。

君子之仇,三世不忘,九世犹可报;国仇,百世可追之。

“传闻,燕甲军为南燕王室亲军,不受军遣,不领将命,唯王室后人持麟符可召之。”楚微冬终是徐徐开了口,“你究竟是谁?”

“或许,你其实姓沈?”他一字一句,声音却全无起伏。

好似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个问题,也不在意能不能得到一个答案。

祁璟看着对面悠然自得的那人,过了片刻方才开口道:“如若我是,你我之间便有国仇家恨。你待如何?”

楚微冬慢条斯理地吐出半块蟹壳,喝下一口酒,颔首道:“好问题。”

蓦地,房顶传来些许异动,细听似有两方打斗之意。而雅间中对坐的二人却巍然不动,恍若未闻。

祁璟还在等着楚微冬的答案,等来的却是一句: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祁璟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略显惊愕地朝对面望过去——只见楚微冬眼角带笑,神情却很认真。

“别这么看我。”楚微冬耸了耸肩,说道,“民以食为天,这可是我今天第一顿。”

祁璟当真听话地不再插话,只安静地等楚微冬吃饱喝足。始终正襟危坐,连腰都不曾弯一瞬。

楚微冬时常会想,就算把祁璟丢进泥潭,他也依旧能如仙人临世,不染尘埃。

可人人都夸祁璟温润如玉,楚微冬却觉得他实在太像一朵寒兰,有时破碎,有时清冷又孤绝。

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

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

楚微冬站起身关上窗户。铁薛楼以及它邻着的这条街早早便没了先前的喧闹声,眼瞧着是被安排肃清了。雅间的屏风也被拉上,僻出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楚微冬转过身,慵懒地倚在墙边,从腰间抽出九天折扇随意地摇着,照旧是那股熟悉地邪气。

“为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祁璟略偏头与他对视,默而不语。

楚微冬弯唇:“你若真是南燕沈氏,我父亲当年奉命率军南伐,你我之间便有着杀父之仇、灭国之恨,你为什么想同我合作?”

如果不是想与他合作,便不会主动暴露燕甲军行踪——更不会轻易就告诉他,那片黑甲片其实是神盔奇甲,铁浮屠。

祁璟瞥了眼紧闭的窗户,似是想要透过其望向远方的什么东西。

“因为正对着这间雅间窗户的、那个蜜饯摊子。”

祁璟的声音有些轻,楚微冬却字字都听得极为清楚。

“其实我方才一直在想,无论是尊贵无比的宸王殿下,抑或是杀人如麻的水云间少主,都不该是感情用事的人才对。”祁璟继续说道,“我甚至、都有些失望了呢。”

他莞尔一笑,周遭气势喷薄而出,竟有几分比之楚微冬先前更甚的狂意。

楚微冬想,这其实也是真的他。

祁璟亦站起身,一步步朝着楚微冬走过去:“就为了一包不值钱的雕花蜜饯?”

“就值得你这般步步容忍,放虎归山?”

祁璟目光下移,视线最终落于那柄殷红如血的九天折扇之上:“现下你便可以杀了我,见血封喉,不仅替你父亲报了仇,而且永绝后患。”

“动手啊。”

“殿下。”

祁璟用极好听的嗓音讲出口的话犹如魔音绕耳,循循善诱

楚微冬缄默不语,神色不辨喜怒。

“谁说不值钱?”

听到这话的祁璟眉心微动。

楚微冬直起腰身,凑向祁璟:“三公子博览群书,难道竟没听过那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何况——”

“三公子救过我的命。”

祁璟疑惑地蹙起眉头——他怎么不记得有这事?

楚微冬瞧出了他的不解,目光轻抬,不知最终落在了房梁之上的哪个地方。

那大抵都要是十余年前的事了吧。

在他还只是唐引风的时候。

如今在这世上认识或听说他的所有人里,不外乎分为两类:不知宸王另有身份的人,以为他多病体弱、命不久矣;知道楚微冬就是唐引风的人,又觉得他心思深沉、故作不堪。

鲜少有人知道,他其实两样都占。

他确实生来就身体奇弱,幼时差点病死,终日被关在房中,总是透过一扇小小的窗户看阴晴雨雪,看白日的太阳和深夜的月亮。最远也不过乘车走到过城郊,来去都匆匆。

后来他终于厌倦了这种日子,不想到死的那天都没能见过别处的风景。百般哀求下,终于在春盛之时换来了跟随皇室一同出游的机会。

虽然一路只能待在马车或行宫里,虽然有整整一车的御医紧密跟随,虽然一日三顿要喝双份御医熬的顶苦的药。

他也很高兴。

可那时他不过七八岁,纵是被圈养久了,又哪里按捺得住孩童贪玩的天性?为了追一只通体火红耳朵尖上却染着几点白的火狐狸,他偷偷跑了出去。狐狸最终没有追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也早已与看顾跟随他的侍从们走散了。

那时他想,凭他这副脆弱不堪的身子,此番定然会死在外面。

也是在那时,他捡到了九天——没错,在冢舍时他没有撒谎。千年血玉,绝世九天,的的确确是他捡到的。

七八岁的时候他想,一定是那只聪明狡猾的火狐狸化成了这柄玉折扇,就像话本里讲的那些志怪故事。

可后来他明白,这一切不是天定,也没有神鬼,而是人为。

因为自他碰到那柄通体殷红如血的玉折扇的扇柄起,霎时间红光大作,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自指尖传遍了他的周身——那是一种自出生起便久病缠身的他从未感受过的力量,以及巨大痛楚。

四肢百骸的血液倒涌冲击经脉,每一寸的骨骼都仿佛在断裂又粘合。

他从未像那一刻那般想死。

小小的身子紧紧握着扇子,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身在何处。直到他因为剧痛摔倒在地,豆大的汗一滴一滴落到地上,体内如火中烧,却求死不能。

恍惚中他瞧见了撑在地上的手压着的似乎是一株药草,其茎高尺余,纤细状如小竹枝,花开青碧色。他费力睁开眼睛仔细瞧了瞧——正是被称为“苦寒之品”的龙胆草。

久病成医。

从前御医为他配药时,若掺了这味药,那熬出的汤药便奇苦无比,他总不爱喝。

而那一瞬,他将扇子塞进怀中,薅下了那株龙胆草,连泥带土地塞进了嘴里。

龙胆能泻肝胆之热邪,并不镇痛。可他太痛了,痛到没有办法,痛到只能想出以毒攻毒的法子。

这般大苦大寒难以下咽的东西,应当可以暂时减缓他对剧痛的感知吧?

他拼命咀嚼着,衣衫这一路早已被磨损得破烂不堪,浑身满是污秽也全然顾及不上。挣扎着再抬头时,他瞧见了一张极好看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同他差不多年纪,一身青白色绸袍,腰间还坠了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镂雕子辰佩。

目若朗星,秀眉白面风清泠。

同此刻狼狈不堪的他是截然不同的境遇。

“这药极苦。”那少年轻声说道。

他的声音清澈温润,说话时不疾不徐,虽有几分老成之气,却也有一种疗愈人心的特殊功用。

唐引风忽然就没那么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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