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载山

精彩段落

一轮春夏秋冬的到来与离去,雪原也成长为了一匹漂亮矫健的成年马匹。

沈舟之也完全适应了马背上的生活,甚至可以和平措先生轮流值夜班巡山。

这一年来,这片小村庄的变化说小也不小,说大也不大。

小呢,则可以小到平措先生的孩子们各自带着新的家人回到了家乡,并欣然接纳了沈舟之的存在;大呢,则可以大到人命关天的大事,深夜进山求死的人仍然有,但都被沈舟之和平措救了回来。

一切都欣欣向荣,唯一可惜的是柳思源已经到了可以结束援藏生涯的末尾,等到沈舟之来临后的第二个夏日,那个格桑花开的季节,他便要离开了。

六月末,格桑花如期绽放。

柳思源一身轻松地脱下了那件属于医生的外袍,并和来接班的同事挨家挨户地拜访了这里的居民。那天沈舟之也跟着去了,村子里没有手机,他只好骑马在前通知在家的人暂时不要离开,同时将没人在家的的名单纪录在脑,又奔回去告知柳思源。

柳思源毫不着急地一耸肩,侧过头去和同事讲话,“如果我先回去了但还有人还没来得及寻访的,你就找他,这个会骑马的汉族小伙子。”

沈舟之烦死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了,挥了挥手骑马走了。

他好自由。

柳思源看着沈舟之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地想。

少年鲜衣怒马,随风逐云,他见过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季节,认识这里的每一位村民,这片土地、百花和万草,乃至天边高飞的山鹰,万事万物,他都是这里最无拘无束的存在。似乎有他存在的地方,风也自由,天空也自由,甚至连山也是自由的。

沈舟之特意在回程时绕了一条从未走过的道路,山风从这里刮起,山鹰也从这里飞出,似乎这里便是平措嘴里所形容的从未有人愿意靠近的、属于山神的禁地。

可沈舟之不怕,他只是来寻一朵属于他的格桑花。

格桑花,格桑梅朵。

给人们带来希望和幸福的花朵。

柳思源的心事太重,经常在夜里醉酒后嘲笑自己因为自己的能力不足救不了人,然后逃到这些深山老林里来,是懦夫的行为。可沈舟之不这么觉得,柳思源比他要勇敢也比他要有担当,他似乎是因为被一些虚无缥缈的梦境所缠绕就想着来雪山葬身,他才是真真正正地懦夫。

甚至,至今他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做的究竟是怎样的梦。

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日日夜夜地靠近那片万年白雪不化的地方,就能够回想起一切。

但他似乎错了,并且错得离谱。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变得不像是之前的沈舟之了,柳思源说他变得爱笑,平措先生说他变得仁慈,村民们说他变得更加乐于助人,就连雪原见了他也要哼哼两句。

可他放不下。

几次的夜半惊醒,令他发觉自己不再拥有梦。

他似乎丧失了做梦的能力,仿佛是有谁狠心地夺走了他思念的能力一般。

沈舟之摘了一把的格桑花放进了马鞍左前侧所挂着的皮革袋里,又单独摘了一朵插//进雪原的鬃毛里。

他不再骑马,牵着马缰慢悠悠地走在格桑花田旁边,随山风将他的黑发掀起,任山鹰高啼呵斥,一切皆随意,一切皆随心。

越往前走,地势就变得越高耸,缓缓的上坡隔断了沈舟之与格桑花。

慢慢地走啊走,山鹰也不紧不慢的跟在身后,似乎是在替山神监视他,沈舟之无所谓,不停留也不离开,仍然走着他的路。

不远处 ,在山坡的尽头,出现了一座高高的宝塔,白皙的塔身上沾染的全是经年风吹日晒所留下的斑驳。

塔身上落下一条又一条的风马旗,一端接着临近天神的宝塔,另一端接着靠近地神的山土,山风的掀起,将风马旗刮得翩跹飞舞,它们在大地与穹苍之间飘荡摇曳,成为了一种构成天地羁绊的使命。

高高白塔迎风而立,轻轻经幡迎风浮动。

沈舟之伫立原地,安静地看着经幡的飞舞,如看蝴蝶振翅,或许是他离天边太近,以至于心跳的任何一瞬间都被他所听见。

沈舟之牵着雪原,漫步走上去,看过眼前、身侧的每一片经幡上篆刻的经文与鸟兽的飞腾。

随着这座山坡越来越陡峭,也越来越难行,沈舟之只好再次翻身上马,利落而干脆。

沈舟之不急,雪原也不急。

少年白马,穿越过丛丛经幡,忽然,随着沈舟之双腿夹紧马腹的动作,雪原会意地加速奔跑,沈舟之伸长右手手臂,指腹滑过一片又一片的经幡,自欺欺人地猜想,假如自己能接受更多、更多、更多的福气,是不是他就可以离重新拥有思念的能力更近一些。

或许山神也听见了他的心声,接到了从他心底飞出的蝴蝶,不忍区区一介凡人受苦,尖锐鹰啼与猎猎风声响起,那只徘徊已久的山鹰自云端俯冲而来,鸟喙衔住一根不扎根于地、随风飞起的系满经幡的绳索,而后降落在沈舟之的身边。

沈舟之怔怔地看着它,一双墨黑色的眼珠也直勾勾地盯着他——啊,这就是山神的眼睛。

雪原被吓得不轻,即便是沈舟之以最大的力量都无法将他牵住,前蹄的高扬象征着它所受到的惊吓,马蹄落地的瞬间,便飞奔了出去。

沈舟之伏低身体,牢牢地趴在马背上,右手仍然下意识地向后伸去,再伸远一点,再伸远一点,好似只要触碰到了那片赠自神明眼睛的经幡,就能得到昆仑山神最直接的庇佑,如同他许许多多的子民一般,拥有午夜梦回的能力。

可惜他似乎只是一介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神明的恩赐终将是无福消受。

-

后来柳思源将沈舟之带回来的格桑花压了起来,交给了沈舟之。

“或许等到干花做成的那天,我将会再一次抬头挺胸地回到我来的地方。”

然后柳思源就走了。

四个月以后,平措先生也走了。

这座雪山的冬日,再也凑不齐那一桌围着火炉一起吃饭的人。

平措先生弥留病榻之际,用那双不再强壮有力的臂膀搂住了他的一双儿女,肌肤相贴的瞬间,他们才真正接受自己的父亲变得孱弱无力,甚至一个拥抱都这么的勉强,“孩子,不用担心我,这只是正常的生老病死。”

他吃力地喘气,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嗬嗬”声,最终目光移向了站在最后方的沈舟之,“不过听天由命耳——”

当夜,平措先生便离开了。

儿女们无力地跪坐在床边,甚至连哭嚎都是无力的,一时间他们谁也流不出泪,儿子只是安安静静地握着父亲的手臂,张着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女儿握着父亲的手,缓缓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又慢慢转过头去看自己的父亲……

她木讷地低问,声音轻得像是一声虚无缥缈的叹息:“月亮……出来了吗?”

她的丈夫侧耳听了好一会后,拨开人群冲到门外,双目含泪朝着妻子大喊:“出来了!月亮!出来了!”

这双兄妹再也撑不住,伏在父亲的身侧,低低的哭泣出声,“是阿玛拉带走了阿帕,是阿玛拉……”

平措先生平日里细细小小的善举,如今汇成了夜空下一簇簇的火光。

得到过他的帮助的人们纷纷举起了举起了火把,盘虬山路上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成了一条蜿蜒磅礴的巨大烛龙。

沈舟之跟在队伍的最末端,脚步沉沉,一切的事故都来临的太过突然,脑子里除了平措留给他的最后一句“听天由命”以外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无法思考。

听天由命?

沈舟之茫然地环顾四周,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没有山风阵阵,没有鹰啼猎猎。

谁也不在,谁也不会来。

最终,烛龙在山顶处汇聚成了巨大的火光,龙从此不再像龙,似浴火重生的凤鸟。灰白的骨灰在山顶自由地飞洒。

大家缄默地在原地等了又等,终于等来天边一声嘹亮的鹰啼。

此地的藏民们坚信,山鹰是山神的眼睛,它们将会护送逝去的灵魂归回来处。大地生,大地死,生于土,死于土,只有今生回了归处,来世才会有去处。

鹰啼的传来象征着逝者已逝,自然安息,生者可归,安息自然。

藏民们有条不紊地原路返回,只有沈舟之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这些神秘又凄美的习俗传说他不知晓,同时再也没有人可以告诉他了。

兄友的离开,师长的离世,几次几次地打击着沈舟之。他犹如岸边礁石,无助地被席卷而来的潮水拍打湮没,无能反抗的结局下唯有闭上眼面对一切。

走过的村民总是忍不住侧目去看这个站在原地,如同一桩枯木一般的男人。

最先离开的人猜测这个外来的汉族人一定是在等平措先生的家人吧,毕竟他们关系这样要好,于是摇摇头便离开了;后来过路的小孩拉了拉他垂下的衣袖,问小舟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再教他们骑马,沈舟之却机器一般麻木地揉了揉几个小孩的发顶,朝他们的家长一笑:“快回家去吧。”;再后来路过的人们,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到满天繁星闪烁,“你说哪一颗会是平措先生呢……”

沈舟之的心颤了又颤。

好想逃离。

死亡好像那么沉重,却又轻盈地不像话——

明明生前的故事这么复杂,能讲述的事情这么多,初遇时救命,再见时借衣……为小马驹起名,上山骑马,下山牧羊,最终却只变成了一团烈火、一捧骨灰、一阵山风、一声鹰啼。

他还教给了沈舟之何为家,何为仁慈,何为活着。

最后下山的是平措的家人,兄长诧异地看着重重垂首的沈舟之,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臂膀,接过妹夫递来的火把给了沈舟之,“回家吗?不回的话就拿着吧。”

沈舟之闻言,抬眸的瞬间,一滴泪水在火光处滑落,风轻轻拂过半山腰,似乎是山神在为他拭泪。

沈舟之看着面前这个同样消瘦的男人,苦苦地勾了勾唇角,接过他手里的火把,微微一欠身,送走了平措最亲最亲的家人。

妹妹将自己的火把交给了丈夫,同时不解地回头看了又看,看那个站在半山腰处久久无言的男人。

“他在为什么而哭泣呢?”

丈夫也跟着回头,火影的跳动,总让他想起刚才沈舟之抬眸的那一瞬间、落下的那一滴泪水。丈夫摇了摇头,他答不出来。

走了很久,直至走到一片枯萎的格桑花田,妹妹想起了还是夏季的时候,沈舟之的笑容依然漂亮夺目,手心捧了很大一捧格桑花,在全家人的注视下插进了平措先生家中的一个玻璃瓶,“我听说你们的格桑梅朵是代表健康和幸福的花。”就连他们当夜围在桌边吃饭喝酒,沈舟之的敬酒词都是:“敬健康。”

兄长站在前方,显然的也看见了那片花田,显然的也想到了那句敬酒词,唏嘘地感叹物是人非,那时候每个人都在,没少一个人,他们一家,再加上沈舟之,外加一个柳思源,将整个小房子都挤得满满当当。

可如今,如今……

他的妻子站在身侧,沉默良久,只是说:“为他自己吧。”

没有人真正认识沈舟之,因而也就没有人知道平措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平措的离去又意味着什么。

但归根结底,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是从他的心底发出,喜也好、悲也好,都只能是他一人的情绪。

-

那一夜的沈舟之头一回完成了独自一人的巡山。

没有平措,没有雪原,只有他自己。

他拖着沉缓的步伐走到白塔之下,指尖抚摸着塔身所雕刻的图文,静静地沿着指腹的痕迹转了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毫无意义的动作被他麻木地做了一遍又一遍。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在期盼什么。

他似乎又变回了最初的那个沈舟之。

无所谓生,但求死。

风将经幡吹起了千百遍,他的执念也被风听说了千百遍。

一求得梦,二求健康。

他既无法做梦,也无法让平措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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