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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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建平二十五年秋,北凉帝病重,缠绵病榻多时,无力掌管朝局,命摄政王殷长青暂理国事。

北凉皇室子嗣单薄,仅养在皇后膝下的大皇子赫连璋与荣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赫连瑛可分庭抗礼,又因迟迟未立储君,朝中势力渐分两派,夺嫡之战愈演愈烈。

傍晚刚落了一场秋雨,空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殷长青从宫中探病回来,毛月色的长袍边缘被雨水浸湿,透出几分寒意。

刚进府门,管家便迎上来禀告:“王爷,府上有贵客造访,已等候多时。”

殷长青唇边溢出个冷笑,漫不经心地问道:“多贵的客?不就是大皇子手底下那群聒噪的老东西么,难不成赫连璋亲自来了?”

摄政王权倾朝野,手握重兵,大皇子屡次三番派人登门拜访,意图拉拢,殷长青对此烦不胜烦。

老管家是看着这厮长大的,早习惯了他对谁都冷嘲热讽的德性,垂首回复道:“是三皇子。”

“哦?”

只见殷长青脚步一顿,眼底的不耐顷刻散去,像是听到有送上门来的小玩意儿,眼珠一转,笑里多了几分不怀好意。

会客厅外,赫连瑛正对着台阶下的松柏发呆,他正午出门,只穿了一件薄衫,没料到会忽然下雨,被冻得手脚发寒,不住地搓手。

“怎么不进去等?”身上突然袭来一阵暖意,殷长青用自己的披风将他裹住,顺势把人卷进怀里,一边握住手帮他取暖,一边故意蹭了蹭他的脸颊,压低了嗓音在人耳边问道,“是想我了吗?”

赫连瑛脸“噌”一下就红了,手忙脚乱地去推他,“别,别胡说!”

殷长青比他年长十余岁,却是个为老不尊的,挑眉欣赏着少年羞愤的脸,等笑够了,才松开手,把人带到厅内,往太师椅上一歪,说道:“你不是去岭南一带治水了么?回来得倒是挺快。”

赫连瑛脸皮薄,刚被调戏一通,还没缓过劲来,只蚊子叫似的“嗯”了一声。

殷长青端起热茶吹了吹,又问:“相识这么久,三皇子还是第一次光临寒舍,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没,没有。”赫连瑛挺直腰板,努力找回皇子的气势,垂眸紧盯着地面,朗声道,“本宫在岭南偶得一把紫檀琵琶,音色极好,想请摄政王一同鉴赏。”

说完抱起在墙边躺尸的琵琶,直挺挺走过来,一屁股坐到殷长青旁边,二话不说闷声弹琴。

殷长青被挤得坐直了身子,瞅着少年一脸慷慨就义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命人送来几坛好酒。

果然,赫连瑛连弹几曲,夜色已深,还是欲言又止,吭吭哧哧说不出件正事来。

殷长青好心地递了壶酒给他,“天色很晚了,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

赫连瑛瞪他一眼,接过酒壶猛灌几口,这酒烈得很,呛得他一阵咳嗽,立刻就不怂了。

“皇叔。”赫连瑛抿了抿唇,轻声道,“侄儿今天再送您一份大礼,恳请您助我夺下皇位。”

说起来,殷长青也算半个北凉皇族,二十五年前,新帝继位,根基不稳,为笼络臣心,巩固皇权,便将旁支上一个年幼的幺弟过继给镇守边疆的定北侯,改姓为殷。

老侯爷无亲生子女,待过世后,殷长青顺理成章承袭爵位,接过兵权,手握半边虎符,被两方势力争相拉拢。

然而这只老狐狸,在夺嫡争斗中始终保持中立,置身事外、隔岸观火。

赫连瑛这次抛下脸面来求他,也实属无奈之举。

殷长青听他说完,依旧慢悠悠地喝着茶水,道:“殿下可想清楚了?”

赫连瑛叹了口气,“母妃当年意外害死了皇后亲子,两人积怨甚深,大皇子又暴虐多疑,若是将来他继位,我跟母妃哪还有活路?这皇位不得不争。”

他抬眼望着殷长青,恳切道,“皇后母族势力强盛,国舅又是护国将军,朝中能与之抗衡的只有您了。”

殷长青把玩着手中酒杯,懒散道:“大皇子就是个莽夫,心狠手辣尽得当今圣上真传,相比起来,你倒确实是个勤政爱民值得扶持的。不过……”

他放下酒杯,缓缓倾身压过来,手指摩挲着三皇子白玉般的下颌,笑道:“殿下打算如何报答我呢?”

两人贴得极近,体温透过轻薄的衣衫交融在一起,赫连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略一抬眼,正对上对方笑眯眯的眼睛,又赶紧低下头去,小声道:“皇叔既然猜到了,何必非要逼我直说?”

他明显低估了面前这个老东西的恶劣程度,殷长青松开手,口中闲凉道:“看来三皇子殿下并无几分诚意呀。”

说着作势要起身,赫连瑛慌忙扯住他的袖子,脱口而出:“长青,别走!”

这天下除了老皇帝,还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名讳。赫连瑛趁殷长青发怔,一鼓作气把人扯了回来,直接动手解他长袍上的盘扣。

说起两人的相识,也是阴差阳错。

殷长青一直在北方边境驻守,近几年才被召回京中。他向来没有规矩,皇上在宫中设宴,他不好好吃饭,跑到御花园里闲逛,正巧遇上独自下棋的三皇子,对这个羊脂白玉似的小少年一见如故,隔三差五请人喝茶。

这厮对谁都瞧不上眼,唯独喜欢逗弄赫连瑛,那点龌龊心思昭然若揭。三皇子又不是傻子,心知肚明得很,知道这只老狐狸迟迟不下水,就等着自己来献身呢。

殷长青阴谋得逞,垂眸盯着怀里人簌簌颤抖的长睫,假惺惺道:“殿下若觉得为难,现在走还来得及,本王可舍不得勉强你。”

赫连瑛闭上眼将脸埋在他胸前,头一回斗胆呛声:“别废话了,我心甘情愿的。”

殷长青笑了笑,眉眼弯起来,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一夜春光摇曳,骤雨初歇,赫连瑛借着月色静静凝视枕边人。

殷长青天生一副好相貌,墨发如瀑,男生女相,艳丽至极。只是他久经沙场,眉眼中总透着一股煞气,看上去阴森森的,让人不敢直视。

此时赫连瑛听他呼吸平稳,睡熟之后倒像个安静温柔的大美人,犹豫了片刻,将自己随身佩戴的黄玉髓挂在他脖子上,一头扎进他怀里。

黑暗中,殷长青翻了个身将人抱紧,眼睛复又睁开,双目清明,若有所思。

第二天一早,殷长青神清气爽地在赫连瑛眼前晃悠,将一块通体透亮的玉石给他戴上,恬不知耻地占便宜:“殿下的嫁妆本王收下了,但皇叔不能占侄儿的便宜,这血珀就当做是聘礼吧。”

赫连瑛懒得理他,以往对这人的仰慕与畏惧一夜之间全被睡没了,他现在眼皮都不想抬,只有气无力道:“殷长青,你可千万不要耍我。”

诚然,摄政王是个信守承诺的,他一表明立场,朝中风向立刻就变了。原本三皇子在民间声望便极高,现下又与摄政王结了同盟,心志不坚的太子党已经开始动摇。

捅破窗户纸的两人更是肆无忌惮地腻在一起,各种场合同进同出,浓情蜜意。

赫连璋终于坐不住了。

他一直密切关注这两人的动向,早就看出了端倪,找上殷长青时直接开门见山道:“想不到摄政王英明神武,如今怎么会犯这种糊涂错?当真色令智昏!”

“本王作何决策,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殷长青向来瞧不上他,也懒得听他废话,当即就要赶人。

赫连璋忍着怒气,压低了声音:“以你们这种关系,若是将来老三登基,他怎么可能会留着你授人把柄?但你若是肯助本宫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本宫大可以将他赏赐与你,如此两全其美之计,摄政王意下如何?”

殷长青状似沉思,片刻方道:“说完了?”

赫连璋微笑,正要再接再厉,就见这人长袖一挥,气壮山河:“来人,送客!”

“……”

大皇子被气个半死,拂袖而去。

等人走远,赫连瑛自屏风后走出来,似笑非笑。

殷长青把他抱到自己腿上,信誓旦旦地安抚道:“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本王既然应了你,自然会信守承诺。”

边说边拨弄人家的睫毛,赫连瑛遗传了母亲的东戎血统,肤色异常白皙,面容清秀,一双眼睛最是出彩,睫毛浓密纤长,瞧上去毛茸茸的。

赫连瑛捉住他的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人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向来分辨不清,也不敢去细想,唯恐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只是他怎么都没料到,事态发展远比他想象要可怕的多。

时隔两月,北凉帝驾崩,摄政王亲自在灵柩前宣读圣旨,传帝位于大皇子。

当时正值隆冬腊月,赫连瑛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殷长青与大皇子寒暄恭贺,均是早已知情的模样,只觉周身血液凝固,冷到了骨子里。

新帝即位,摄政王仍保留原有职权,享无上荣宠。

而三皇子只封了个闲散王爷的称号,手中没有任何实权,曾拥护他的人也被寻了由头贬职远调,一时间茕茕孑立,孤身无援。

下了早朝,百官退去,摄政王与晋王被邀至尚书房一叙。

端正庄严的宫殿内,赫连璋笑得一脸阴邪。

他起身走至殷长青面前,感慨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摄政王虽然一时受人蛊惑迷了心智,但好在迷途知返,未与天意作对。朕自然也不会亏待你。”

他瞥了眼赫连瑛铁青的脸色,笑道:“当初朕答应的事,如今也是兑现的时候了。正巧,三弟在宫外尚未修建府邸,不如就直接搬进摄政王的府中,反正你们情投意合,不如朕下旨封你们做个伴儿。”

赫连璋铁了心要羞辱他,既然不能直接动手,便让他沦为全天下的笑柄。

堂堂王爷与卑贱的娈宠无异,看他今后还如何敢兴风作浪,威胁自己的帝位。

赫连瑛垂头不语,下唇咬出殷红的鲜血,双手紧握成拳,掩在袖口中微微颤抖。

殷长青倒也没应。他拱了拱手,嬉皮笑脸地谢过圣上隆恩,继而话锋一转,表起了忠心。

“承蒙陛下厚爱,可这份赏赐恕臣惶恐,不能接下。晋王终归是皇亲国戚,受了折辱有损皇家颜面,连带着您脸上也不甚光彩。若陛下真要成全微臣,倒不如将臣早年镇守的塞北一带赐给晋王做封地。日后王爷睹物思人,能时刻将臣记挂在心,也算此生无憾了。”

他吊儿郎当没个礼数,幸而说的话还算中听。

年轻的皇帝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对他的表态还算满意,“摄政王一片痴心令人艳羡啊,也罢,那等年关一过,晋王便到封地上任吧。”

从始至终,赫连瑛没有说过一句话,静静地站着,冷眼看这两人一唱一和,尽是一副丑恶嘴脸。

真是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心痛反而淡了,取而代之的只有麻木与陌生。

当年两人都是皇子的时候,赫连瑛不受宠,经常被下派到民间体察民情。

说的好听是皇子出宫巡游,实则就是亲自上阵监工,干得都是修水利、开荒田的苦差事,却也因此在民间获得了很高的声望。

但赫连璋就不一样了,他自小被皇后养在膝下,地位高贵,有强大的母族扶持,不费吹灰之力便有人前仆后继地拥护吹捧,这也导致了他自身没有任何功绩可以依仗。

新皇并不甘于当下的局面,迫不及待地想要建功立业。只是北凉商农繁茂,边境稳定,并没有施展拳脚的余地。

恰好早朝上殷长青提醒了他。

北凉国土南北跨度大,气候水土天差地别。南方常年雨水丰沛,易闹洪涝,而北方多地干旱少雨,稍有不测便是颗粒无收。若能开凿一条沟通南北的大运河,那么两地都将不用再靠天吃饭。

这绝对是能流传千古的。

赫连璋立刻欣然采纳,朝中群臣纷纷高呼陛下英明,马屁拍得响亮。赫连瑛却变了脸色,决绝地站出来进谏。

“臣有异议。修建运河有极大的好处不假,但工程浩大,过于劳民伤财。保守估计至少要几年的时间才能修成,在此期间必然征调大量青壮年劳力,如此农商发展势必会受到严重影响,无数家庭妻离子散,并不利于百姓安居乐业,望陛下三思。”

皇帝脸色阴沉下来。

殷长青站在大殿最前方,偏过头微笑地注视着赫连瑛,淡淡说道:“真正造福千秋万代的事,总是会伴随着前人的流血牺牲。但,终归要有人去做呀。”

赫连瑛张了张口,还欲再争辩。

皇上已经沉声下了圣旨,“行了,都别争了。摄政王说的对,瞻前顾后,难成大事。这项工程便交由国舅去督办,至于晋王……”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抹阴翳的光,“你也该启程去封地了,听说塞北游牧民族剽悍凶猛、未经开化,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再来忧国忧民吧。”

赫连瑛垂下双手,无可奈何。

在场最兴奋地莫过于国舅爷了,他本是护国将军,当年打仗的时候没少私扣军饷,可惜近几年天下太平没有了油水。

现如今忽然掉下来个此等美差,他自然是要好好表现的,当场极力撺掇着要在运河沿途打造几座行宫,美其名曰,方便皇上日后亲自出巡,细细观赏大好江山。

殷长青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对他打的小算盘嗤之以鼻。

年初又落了场雪,赫连瑛收拾妥了行李,明日便要启程。

他站在临时府邸的回廊边,出神地凝望着庭院中悠悠飘落的雪,说不清的落寞。

府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位身披黑色大氅的青年男子大步走进,门房的仆人来不及通禀,又不敢阻拦,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小跑。

赫连瑛顿时沉了脸,整个人因怒气而焕发出勃勃生机,厉声道:“你来做什么?”

印象里他向来是温声细语的,从未发过脾气。

殷长青觉得挺有意思,没皮没脸地凑过去逗他:“呦呵,你凶什么,没事儿就不能来看你了?”

赫连瑛转身就要送客,“我这儿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殷长青抬手就扯住他的袖子,“哎哎,瞧你这无情无义的,好歹相好一场,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原来一口一个长青叫得多黏糊,如今一翻脸连句话都不让人说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赫连瑛被他的恬不知耻气得浑身发抖,眼睛瞪得大大的,瞳仁亮得吓人,“我无情无义?你颠倒是非黑白也要有个限度!明明是你背信弃义、出尔反尔,玩弄我于股掌之中,现在却反过来倒打一把,你到底有没有点廉耻心?”

殷长青啧了啧嘴,发现自己还真是没有。

他不想和盛怒中的小孩子打嘴炮,径自道明了来意,“行啦,你自己去倒杯茶喝消消气,本王今日是来找你母妃的。”

赫连瑛登时气结,扭头拂袖而去。

内室火炉烧得暖融融的,容太妃端坐在梨木椅上,见这厮进来,抬了抬眼皮,冷声问道:“摄政王日理万机,来找本宫一介妇人做什么?可别耽搁了要事。”

殷长青毫不客气地搬起椅子坐到炉火旁边,翘起二郎腿烤手,“太妃千万别妄自菲薄,一个藩邦进献来的女子,能坐到今天的位置上,当年害死皇后亲子还能明哲保身,地位岿然不动,此等心机手腕殷某也是佩服至极。”

早年边境小国东戎被北凉打败,不得已俯首称臣,进献数名美人入宫,荣太妃便是其中之一,也是唯一留到最后的人。

荣太妃冷静地审视他,“摄政王翻这些旧账做什么?”

殷长青笑道:“就是给您来提个醒,弑子之仇太后不可能不报。当年先帝在世她还会有所忌惮,可如今皇位之争胜负已分,明日您也要随晋王一同前往封地,这一路上路途险恶,万一出点意外,那也再正常不过了。”

荣太妃冷笑:“摄政王多虑了,我们母子虽然失势,但自保之力还是有的,若是有人想偷摸下黑手,那这算盘可要打空了。”

“此言不假。”殷长青点头承认,但随即话锋一转,反问道,“可如果晋王殿下私自勾结外族,意图谋反,犯下滔天大罪,人人得而诛之的话,还用得着别人暗地下手吗?”

荣太妃皱眉,“你什么意思?”

殷长青从内兜里掏出几封书信扔到她面前,闲凉道:“真是不巧,前段日子您同东戎来往的密信被臣截获了几封。想不到太妃多年来一直与东戎皇室保持联系,怪不得那边肯对你们母子二人扶持有加,如今甚至想要起兵叛乱,以将晋王拥上皇位。”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太妃糊涂啊,弑君谋逆的罪名一旦扣上,哪一个能有好下场。”

荣太妃变了脸色,眼神阴冷地盯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殷长青从怀中掏出一枚小玉瓶,将其中的液体倒进茶盏中,轻声道:“本王只是替瑛儿感到惋惜,从出生起便是东戎的一枚棋子,被迫卷入皇位之争,赢了不过是被架空成傀儡,输了也要被你牵连,随时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他摇了摇那个茶盏,递到荣太妃面前,“您要是还有一点作为母亲的仁慈,就给儿子留一条活路吧。”

毒酒刺激的气味飘散开来,荣太妃瞬间变了脸色,尖叫一声,起身欲逃,结果被殷长青一把抓住,掐着喉咙灌了下去。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果然,比起你,我才是这世上最疼爱他的人。”

等到赫连瑛闻讯赶来,倒在地上的荣太妃已经没了气息。

他像被雷劈中一般,难以置信地望向站在火炉旁、仿佛事不关己般烤火的人,颤声道:“为什么?”

殷长青笑眯眯地望着他,“我是为你好。”

赫连瑛拔剑便刺了过去,双目赤红,“你到底要把我害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为什么连我母亲也不肯放过?你怎么不干脆直接杀了我!”

殷长青站在原地,不躲不避,那柄长剑却终究没刺进去,悬在他胸前半寸。

许久,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赫连瑛双腿脱力,失魂落魄地摔坐在地上,喃喃道:“为什么非要逼我恨你?”

殷长青静静看了他半晌,负手缓步走了出去,说道:“抓紧时间安葬吧,别耽搁了奉旨离京的时间。”

过了年关,天气反而愈发寒冷起来,塞北更是风雪肆虐,一片空茫。放眼望去,不见人烟。

赫连瑛踏着没过膝盖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跟随当地驻军首领回了府邸。

这片土地就是他的家了。

从此以后,天高海阔,却只有这一处可容他栖身。

为他领路的年轻人名叫巴特尔,身材精壮,寡言少语。

晋王是突然被派来此处的,来不及修建新的王府,巴特尔便自作主张,将殷长青当年的定北侯府换了个牌匾,精心打扫一番,连布置都没变,就把人带了过来。

赫连瑛只觉得院内场景有些熟悉,说不上哪里不对,对随处可见的松柏也很满意,便没有多问。

走进房内,墙壁处被放置了一排书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不少书籍。

赫连瑛走上前随意翻开几本,全是当地的风土人情介绍,其中一本像是人物小传,当地每一位百姓的性格经历都有记载,按照在部落中的身份地位排列,多则整页,少则寥寥数语,看完便能很快融入到这个群体之间。

他以为是巴特尔特意准备的,回首对他微笑道谢。

他本来就长得好看,笑起来更是如沐春风。巴特尔觉得这位王爷看上去挺好相处,就是被笑得有点摸不着头脑,索性低下头去继续生火。

赫连瑛在他旁边坐下,温和问道:“你们平日以何为生?”

巴特尔回答:“打猎,放牧,没别的出路。冬天大雪封山,日子最是难过,好多老人孩子熬不过,就活活冻死了。”

赫连瑛不解:“为何不在冬季之前迁到外面?翻过一座山就是平原地带,那里天气会好很多。”

年轻的汉子嗤笑一声:“前些年就为了进中原,和你们汉族人打过仗,朝廷一直视我们为洪水猛兽,设了关卡,将我们禁锢在这片雪山里,一步不容越界。”

赫连瑛沉思半晌,问他:“如果有机会走出去,与外界正常往来,互换有无,你们还会再发起战争吗?”

“只要能过得好,谁愿意去打仗送死?”巴特尔疑惑道,“不过这压根不可能啊。”

赫连瑛站起身,笑意温和:“我来了,那就可以。”

他垂眸握住胸前那颗鲜红的血珀,用了力,像要把它捏碎一般,轻声道:“我迟早会带你们离开这里。”

挺单薄的身姿,却无端让人生出一股信赖。

他已别无选择,置之死地,只能自救。

而他也确实没有食言。

晋王顶着朝堂上下一片争议,硬是打通了边塞与中原地带的所有关卡,鼓励双方通婚融合,进行正常的商业贸易,互相注入新鲜的血液,促进共同繁荣。

等到塞北地区的百姓彻底接受了这位为他们谋来福祉的年轻王爷,赫连瑛终于开始隐秘地招兵买马,组建军队了。

他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殷长青就已经知晓。

当时赫连瑛早已睡熟,府上看门的老管家悄悄开了门,把他原来的主子偷放进来,巴特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晋王招到多少人了?”殷长青直奔内院而去,脚步极轻,踏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巴特尔也跟着小声回道:“人倒是不少,晋王深得民心,大伙都愿意追随他,就是这里面全是放马的汉子,真要上阵打仗,都得两眼一抹黑。”

“这倒是件小事。”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赫连瑛居住的院门外,殷长青停下脚步,转过头对巴特尔笑了笑,“这几年你做得不错,先回去吧。”

巴特尔顿时受宠若惊,行了一礼,在黑暗中隐匿而去。

微风摇着树叶沙沙作响,殷长青脚步一拐,轻手轻脚地走进院中,停在了赫连瑛的房门外。

他悄悄开了个窗缝,看月光打在那张熟睡的侧颜上,恬淡,静好。

少年人忽然翻了个身,睡梦中还握着块什么东西,像是做了不好的梦,眉头紧紧皱起,口中无声地念叨。

殷长青猜到了赫连瑛的梦境,并为自己能走入人家的梦中感到欣喜不已,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好梦。

他隔上三五个月便会过来一次,每次都发现自己仍被记挂,感觉甚好。

他看了一会儿,把窗轻轻关上,连夜回了京城。

摄政王在府中设下酒宴,将他昔日的几位部下召来,这几人都是他从战场上捡回去的孩子,一个个亲自调教出来的。虽然年纪轻,战功不多,但绝对衷心。

几个小将士开心地吃吃喝喝,结果刚放下碗筷,就每人被赏了一套破衣烂衫,听殷长青歪倚在主位上笑眯眯道:“都吃跑喝足了?明天就滚到晋王那里应征去吧。”

众人:“……”

殷长青:“去了之后好好带兵,练出几支像样的队伍来,别跟晋王说是我让你们去的,但是见他如见我,记住了没有?”

众人:“……”

这老混蛋什么时候变得做好事不留名了?好可怕。

打发走这几个小孩儿,殷长青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勾起眼尾露出个阴笑。

钓了几年的鱼,也该收网了。

皇帝登基那年开建的运河,如今终于落下帷幕,全长上千公里,横贯南北,堪称奇迹。

由于皇帝对此事极其重视,下令偷懒逃避者均罚以鞭刑,因此过程中被残酷剥削奴役致死的百姓,也同样数以万计。

大量的钱财物资被源源不断地运往施工地,但真正用在工程上的,屈指可数。

殷长青拎了本名册交给皇帝,上面一桩桩一件件详细记录了这些年被国舅私吞的账目,堪比半个国库之多。

赫连璋登时火冒三丈,立刻就要将国舅拉来斩首。

殷长青好言好语地劝住他,“陛下稍安勿躁,太后母族和您虽然不是真正的一家人,难免会生异心,但直接撕破脸面可使不得。臣倒是有个主意,东戎小国一向不安分,这几年总有蠢蠢欲动的趋势,倒不如北凉先下手为强。国舅既然是护国将军,那么平定边境他义不容辞。倘若人都在战场上牺牲了,那府上财产回归国库,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赫连璋脾气暴躁,还稍微有点脑子,“摄政王莫不是专门来挑拨离间的吧?”

殷长青低笑一声:“陛下,臣和您同为赫连氏的后人,熟亲熟近您总该分得清吧?臣的一切都属于北凉,而国舅才是真正的外戚,他手下党羽集结,北凉一半的兵权都在他手里。如果不加以约束,终有一日功高震主。”

他将名册双手呈在桌上,默默退下,“臣只能言尽于此,望陛下早做决断。”

赫连璋多疑,他只是稍微埋下一颗种子,这份猜忌就会慢慢长成参天大树。

不久之后,名册上涉嫌贪污受贿的官员全部下马,国舅的党羽基本拔除干净,皇帝思前想后,终于决定派出国舅攻打东戎。

他也是受够了太后干政,决心铲除祸患,培养自己的心腹。

东戎是块硬骨头,向来野心勃勃,蛰伏多年,早欲同西凉一决上下。

战争旷日持久,老将军倒下,少将军替补,最后勉强获得胜利,皇帝还下令让仅存的几人留下镇守,非述职不得回京,手中虎符也被收回中央。

以国舅为首的沈氏一族终于垮台。

正当赫连璋为开疆拓土、摆脱束缚而洋洋自得时,饱受压迫的农民群众终于爆发了。

皇权未稳便大兴工程,发动战争,急功近利,再加以严苛的刑法暴政,使得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早已不堪忍受。

也不知谁最先喊出反抗的口号,饱受压迫的人民立刻一呼百应,揭竿而起,追随着起义首领的步伐,星星之火,势要燎原。

而这些发自民间的起义军看上去明显有组织有计划,居然一路畅通无阻,直捣皇城。

北凉兵权分为两半,早年国舅统领的军队因连年打仗,元气大伤,此时能依仗的只有摄政王这一支。

然而殷长青完全没有出兵的意思,只轻飘飘叮嘱那几位义军首领道:“刀剑都长着点眼睛,逼宫即可,别滥杀无辜。”

众人领命而去,他自己则悠哉地隔岸观火,好整以暇地看着宫里那位狼狈逃亡,被逼得退无可退。

漆黑的夜被熊熊火光照亮,赫连璋被两名起义军用刀架住,恶狠狠地盯着眼前人,咬牙问道:“狼子野心!从始至终都是你在推波助澜,一步步将朕逼到如此境地,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计划着要谋反?”

殷长青笑眯眯看着他:“陛下这就不对了,臣提的谏言哪一条不是为了北凉江山社稷?兴修土木、开疆拓土、铲除外戚专权,这都是造福后世的大事。只不过,臣做这些事,并不是为了辅佐你罢了。”

赫连璋怒气中透出一缕疑惑。

“本王说过,建功立业必会伴随无数流血牺牲,而这一切,总得有个人来背负千古骂名,不然你以为你何德何能可以坐上皇位?”殷长青朝旁边的士兵一挥手,转身望着天边轻飘飘道,“这天下真正的主人,也该回来了。”

喷涌的鲜血染红了缓缓升起的朝霞,在晨曦的尽头,隐约可见浩荡的军队自塞北而来,为首的年轻人劈开凛冽的寒风,将带领这片土地步入新的纪元。

建安五年,起义军逼宫,北凉帝赫连璋出逃途中被杀。

晋王赫连瑛于危急时刻率塞北骑兵平息叛乱,受百官拥护登基加冕,改国号为永宁。

10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新的君主勤政爱民,推行仁政,重农业,兴教育,使得不堪重荷的北凉得以休养生息,重现盛世景象。

国势稳定,年轻的皇帝也要翻旧账了。

赫连瑛独自来到摄政王府上,站在曾经承载了两人无数美好过往的院子里,出神地望着庭前的松柏。

殷长青缓缓踱步过来,像当年那样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笑道:“陛下是在回忆往昔吗?”

赫连瑛狠狠将其甩开,转过眼冷冷盯着他,“没错,一想到当年到底是如何被你玩弄,朕就怕自己一不小心杀了你这位‘权臣’。”

殷长青无所谓地抖了抖袖子,歪着头问道:“就这么想我死?”

赫连瑛冷笑:“你羞辱朕在前,逼死母妃在后,朕留你到现在已是仁至义尽。”

殷长青啧了一声,“可怜臣珍而重之的那段过往,如今却被你扣上个羞辱的字眼,真是寒心。”他话题一顿,轻笑道,“幸好我还留了张保命的底牌。”

赫连瑛一愣。

只听这人缓缓说道:“当年给你母妃喝的不过是杯假死酒,东戎一直通过她来牵制你,企图与北凉制衡,只有她这个中间纽带消失了,你才能在两国争端中置身事外。”

殷长青转过头,淡淡一笑:“可我若是真杀死她,这辈子可就真要被你恨死了。”

赫连瑛怔愣住,“怎么可能……你又骗我!”

殷长青无声地望了他半晌,意味深长道:“我从未骗过你。”

郑重的神色只停留了一瞬,他又换上那副吊儿郎当的德性,漫不经心道:“你以为你母亲就喜欢这些勾心斗角?老太太在佛堂里乐呵得很,你也别去打扰她安度晚年了。”

说着,又随手将自己的那半块虎符扔给他,“我也知道你这人心眼儿小,前几年我给赫连璋出谋划策的那些事你肯定心里膈应,那我就不碍你眼了,兵权你拿回去,皇叔这把老骨头也该解甲归田了。”

赫连瑛紧紧攥住这块小小的虎符,至此,天下兵权全部收归中央,没人再能与天子叫嚣,这个他深深憎恶的人也将远离。

他本应该高兴的,但是,赫连瑛猛地抬起头,脱口而出:“朕不准!”

他不敢承认自己在惶恐什么,却明白有些东西正不可阻挡地从手中溜走,是真的抓不住了。

几经起落,流年逝去,这人还是那副年少时的样子,干干净净,纤尘不染,那双澄澈的眼睛里蓄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在泛红的眼眶里粼粼荡漾。

殷长青微微笑了,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轻轻蹭了蹭眼前人纤长的睫毛,还是同当年一样柔软。

他的心也柔软地一塌糊涂。

“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我去哪,都是陪着你的。”

殷长青始终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赫连瑛的那天,也是春光正好。

一位十五岁的少年端坐在繁花掩映的凉亭之中,正拈着一枚棋子苦苦思索,听闻他的脚步声,少年缓缓偏过头来,对他颔首微微一笑。

这一笑宛如清风明月,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仿佛直直望进他心里,化作和风细雨,淅淅沥沥。

一眼万年,一往情深。

他忽然有了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守护的人。

直到多年以后,江山已定,他终于完成了这项使命。

那些帝王路上的血腥与残酷就让他来独自背负,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帝王秘辛也会随他的离去逐渐湮没在时光里。

而赫连瑛要做的,只是当好一个仁慈的君王足矣。

那么,此去经年,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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