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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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扬州没有京都那么冷,也不下雪,树上的叶子依旧绿得鲜艳。只是一下雨,连空气都泛着一股潮气,实在令人难受。

等到三月阳春回暖的时候,或许这里是个好去处。

我漫不经心地想着,推开了门。

程思弦还是那副老样子,眼底的青黑似乎从来没消失过,脸色白得吓人,听见声响了也不回头,只是说了一句:“剑修好了。”

然后继续忙活他的事。

千重刃还能修好是我没想到的,毕竟当初剑身都折成了几段。现如今再一看,不仅崭新如初,连剑身上的划痕都不见了。

我拿起来随手掂量了一下,太久没用,已经生疏了。

我随口问了一句:“找谁修的?”

他停了一下手中的事,皱了皱眉头,然后慢吞吞说道:“忘了。”

骗我呢。

不过我也没太纠结这事。

我问:“噬骨散,没有药引你能配出解药吗?”

程思弦定定看着我,脸上露出点疑惑的表情,“花蝶衣?”

我点点头,语气有些凝重,“他手上有解药,就等着我回去找他。而且——”

我顿了一下,说:“他好像还用这个来控制左迁。”

左迁是天音宗宗主亲传弟子,而天音宗宗主又是程思弦的姐姐,说起来还算有点关系。

程思弦果然没记住左迁是谁,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不能。”

我看向他。

他依旧是那副从容的样子,说:“噬骨散算是蛊毒,只是有点奇怪,它以血为媒介,又用血做解药,但是,一定要直系血亲才行。若是男子,则会在五岁之后他的血才有用,而女子的话一生下来便是,若要摆脱,则需要诞下血脉,孩子又将成为新的药引。如此一来,血脉传承,生生不息。”

“中了噬骨散,毒素会慢慢渗入骨中,有如蚁噬,发作时冷热交替,神志不清,出现幻觉。时间一久,更会侵蚀人的心智。噬骨散每两个月毒发一次,每次毒发会发作三四次,间隔一刻钟,且每次发作毒素入骨程度会越来越深,直至完全被侵蚀,然后死掉。很多人连二次发作都顶不住——”

程思弦停下,看向我。

他说得仔细,跟我的情况也对得上,想来是认真研究过的,但是他又直说没有药引配不出解药……

程思弦一心向医,如果没有十足的肯定,不会说这种话。

我又想起毒发时那种不受控制、神智错乱的感觉,心情又阴郁了一些。

程思弦直白地问:“所以你硬生生地熬过了第一次毒发?”

我点头,不打算将萧重昀说出来。

我将那日从黑市上买来的药递给他,说:“这个没有用到药引,但是能延迟毒发时间和轻微缓解。”

程思弦接过药,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再次皱眉,说道:“用了烟果,不能常吃。”

我知道,烟果虽然有止痛的效果,却极易使人产生依赖。

我又将药方交给他。

他接过药方,有些不解地看着我,说:“就算有药引,我也要花很多时间来研究解药。花蝶衣有解药,那就肯定知道怎么配,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程思弦也是师出落霞观,不过与我和花蝶衣不同,他背后靠着天音宗,就算平日里只顾着忙自己的事,将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也没人敢怠慢他。

别人只知花蝶衣心肠歹毒,擅长使毒,却不知他的医术出神入化,相比于有着能“活死人肉白骨”之称的长生道人,也就是我们师父,更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吐了口闷气,面色拢了一抹阴郁,说:“若不是他,我又何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他想让我求他——”

我一字一句:“我偏不!”

程思弦想了想,说:“他没想要杀你。”

他当然不想直接杀了我,那多没意思啊。不把我折磨得跪地求饶,他又怎么会甘心我当初废了他一只手这事。

我嗤笑一声,说:“可我是要杀他的。”

其实我之前与花蝶衣倒也不是这样的。

他跟我一样,都是从极影阁出来,又到了落霞观。他在医毒方面的天赋极好,武学方面却是个蠢材,在专门培养杀手的极影阁里可谓是吃尽了苦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里面待这么久的。

到了落霞观,他又因为他那张过于昳丽的脸而遭了不少罪。

我那时候的处境比他好不了多少,作为药奴,每次试药的时候我都会怀疑我是否还活着,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我至今不敢再回想。

那时候花蝶衣会偶尔给我送药,我则会替他教训一下观里那些欺负他的人。

我武功高,他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医之人,自然是打不过我。我师父舍不得我这个药奴——毕竟这么皮糙肉厚,试了这么久的药还没坏,所以他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么说来,我们之间就算没有半点情谊,也绝对说不上有仇。

可是他却在血洗落霞观后,又灭了极影阁,成立花影楼,对我下了追杀令。

我废他一只手,他废我一半修为。

千重刃就是那时候断的。

若是他不再追着我打,我倒也大人有大量,不想再与他计较,他当他的花影楼楼主,我做我的江湖散人。

可他偏要穷追不舍。

程思弦脑子一根筋,自然想不明白其中的恩恩怨怨,便不再说话。

其实我也想不太明白,花蝶衣何至于对我这般恨之入骨。

思来想去,也只能得出他是个疯子的结论。

这世上总有一些恶意,无缘无故,没有由来。

……

程思弦替我把了脉,一下子看出了我的情况。

他拧着眉,有些生气地说道:“你吃了多少化元丹?”

他生气这事这实在少见,平常像个木头似的,死气沉沉,只有在遇到疑难杂症时心思才会活泛些。

我对此倒是不甚在意,只是问他还有没有。

化元丹能短时间内迅速增长功力,虽然后果有点严重,但于我而言,却是为数不多的选择了。

程思弦不太赞同地将一瓶化元丹给我,淡声说道:“你这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如今又中了噬骨散,若还不好生休养,我也救不了你。”

我笑了笑,“唔,没事的。”

说着便将火灵芝递给他,“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程思弦沉迷医药,总会有些千奇百怪的想法,但大多数时候苦于找不到原料。

所以我替他寻来他想要的东西,他则为我调理身体。否则以我这残败的身体,活着都怕是个问题。

火灵芝不稀缺,稀缺的是年份上百年的火灵芝。

我打听了好久都没有它的消息,程思弦却说花蝶衣那里有。

虽然当初花蝶衣一把火烧了落霞观,将人杀了个七七八八,但是药房里的珍贵草药和典籍他却是爱护得紧,早早命人将里面搬了空。

我冒着险潜入,小心翼翼,却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真是倒了大霉。

程思弦只看了一眼,就说是这个。

我松了口气,总算没白费力气。

程思弦转过身继续捣鼓他的药,说:“过几日去南疆。”

我问道:“做什么?”

程思弦言简意赅地回答:“噬骨散。”

我耸耸肩,斟酌着说道:“这个不急,你先忙你自己的。我最近……接了个活。”

“而且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了,那个药不是还有点用吗?噬骨散,要不了我的命。”

程思弦不赞同:“我说了那个不能多吃。”

我点点头,附和道:“你说的对。”

程思弦盯着我看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道:“要是有药引,不去南疆我也能配出解药。”

我直直回视他,笑意盈盈,“栖月山庄已绝,这世上已经没有药引了。”

程思弦轻轻皱眉,似乎是想不明白,“你在……”

他想了好一会儿,嘴里才蹦出一个词,“威胁我?”

我哈哈大笑,表情无辜,“哪有,我只是担心你嘛。”

程思弦哦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他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我却是清楚得很,一旦让人知道萧重昀的存在,江湖上恐怕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他。

我回京都的时候比说好的时间早几天,萧重昀看见我很是惊讶,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

我将手中的糖饼丢给他,打断他的话,弯着眼眸说道:“想你了嘛,所以紧赶慢赶就跑回来了。”

萧重昀估计是被我恶心到了,脸色都变了几分,嫌弃地看了眼手中的糖饼,小声嘀咕:“我都说了我不喜欢吃这个。”

我装作没听到,依旧笑着对他说:“还跑了半个京都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糖饼,可把我累死了。”

我向他邀功。

萧重昀一点都不领情,眼尖地瞧见了我怀中的千重刃,眼睛一亮,“这是你的剑吗?”

然后又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看起来一般。”

眼睛却不停地偷瞄。

我大方地将剑拔出鞘给他看,他看了我一眼,我失笑道:“可以摸。”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一下,问道:“有名字吗?我听说厉害的人配的剑也是有名字的。”

我回答:“千重刃。”

看着他这样子,我随口说了一句:“你要是喜欢,以后我也给你找一把。”

我倒也不是认真的,毕竟,以后以后,真等到以后了谁又能记得现在呢?

他眼睛一下子亮晶晶的,立马又失落道:“算了吧,我又不会用。”

我惊讶地问:“你们王府里没有专门的师父教导吗?”

皇家贵族的公子小姐,向来都是从小就按照通五经贯六艺的标准来培养的,骑马耍剑这些,不过信手拈来。

倒是我忘了,他之前连肚子都填不饱,又怎么可能有人教他这个。

萧重昀捏紧了拳头,“父亲他明知我不识字,可送我去书院这事也从来没提过。”

我了然,“他这是还没信你。”

端王多疑又爱猜忌,虽说上次萧重昀让他逃过一劫,但他未免就真正对萧重昀放下戒心,更别说对他的事上心了。

我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去书院读书认字是万万不行的,先不谈结交人脉这些,单说如果萧重昀大字不识几个,又没有武功傍身,他如何能走得出端王府?又如何实现他的野心?

萧重昀思忖了一会儿,看向我,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出声说道:“那便,再救他一次。”

他看着窗外,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呢喃:“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我顺着他的视线往外面看去,那个叫青衣的小丫鬟正端着茶水往屋里走来。

对上萧重昀视线的时候,我明显看到她瑟缩了一下,脸上表情也怕得很。

……

“走水了!走水了!来人啊!!!”

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端王府主院却火光冲天,熊熊烈火将天色都照亮了几分。

一时之间,整个王府都乱做一团,下人们纷纷逃窜叫喊,提着一桶又一桶的水,试图浇灭这大火,但火势却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萧重昀看着这大火,忧心忡忡地问道:“不会出事吧?”

这话说的,不出事,他怎么有机会表现呢?

我安抚他,“应该是死不了的。”

我只是加了一点迷药,那个量不足以致人昏迷,最多脑子有些不清醒而已。

我把他往前推了推,“去吧。”

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

萧重昀咬咬牙,冲向大火中,火光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

“王爷,王爷还在里面!”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叫了这么一句,更使得人心惶惶,众人面面相觑,没一个敢踏出一步。

端王妃迟迟赶到,望着那大火也无措得很,尤其是听到王爷还在里面的时候,脸色吓得苍白。

她故作镇定地命令道:“来人啊,去将王爷救出来。”

众人很是犹豫。

在外边站着都能感受到这滔天火海的气息,灼得人皮肤生疼。

端王妃见此暴怒,“一群没用的废物!若是王爷出了什么事,本宫唯你们是问!”

那些下等奴仆纵使不想,也不敢违抗命令,一个接着一个冲进火海中。

接连的惨叫声传入耳朵,没人敢仔细去看,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时间过得太久了,还没有见到萧重昀的身影,我不由得皱眉,不会连他也死里面了吧?

要不要进去看看?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喊道:“那是……管家!还有四公子!”

“管家和四公子把王爷救出来了!”

王府管家扶着端王,萧重昀跟在一旁,紧紧抓住端王的手。

一出来,众人赶紧围了上去,萧重昀识相地放开了端王的手,默默退了出来。

我不动声色地移到他身边。

萧重昀冲我摇了摇头。

他身上的衣裳这里破一块那里烂一点,脸上也都是脏污,那双手受了伤,不停地抖着,血色和污秽交缠,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大夫早已侯着,端王被簇拥着送了出去。

管家来到萧重昀面前,语气尊敬,“请四公子一同前往。”

萧重昀点了点头,踉跄了一下身子。

我赶紧扶住他。

在管家转头那刻,我往他嘴里塞了颗丹药。

萧重昀迟疑了一下,还是乖乖咽了下去。

“咳。”

萧重昀捂着嘴重重咳了一声,表情痛苦,再摊开手时,一手的血。

我伸手替他抹去了嘴角残留的血迹,望向他黝黑的眼睛。

他眨眨眼,明白了我的意思。

……

屋里站满了人,我与萧重昀站在最外围,听着端王妃哭哭啼啼,后院的那些夫人们也是个个拿着帕子,红着眼眶望向端王。

端王被烦得头疼,呵斥一声:“行了,别哭了!本王又不是死了。”

端王妃被吼得一愣,面色上浮起委屈,却也不敢再造次。

端王冲萧重昀招招手,“好孩子,你过来。”

众人一愣,然后自觉让开一条路。

萧重昀走得不快,主要是身上还有伤。

萧重昀行了个礼,还未开口说话,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吐了一大口血。

众人反应不过来。

“怎么回事?大夫呢?!”端王也是一惊,立马怒喝道,“四公子受伤了你们是一个也看不见是吗?!”

将近花甲之年的大夫又冒着满头冷汗,在端王暴怒的注视下颤颤巍巍把上萧重昀的脉。

“劳请四公子张嘴。”

萧重昀听话照做,过程中又忍不住咳起来。

“父亲……”

萧重昀声音嘶哑,讲完这两个字又咳出一口血。

端王急忙安抚他,“你先别说话。”

然后问大夫,“如何?”

大夫还想起身行个礼再作答,却被端王不耐烦地制止,“行了行了,都这时候还管那些虚礼做甚,你直接说。”

大夫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回答道:“四公子这是吸入烟气过多,喉咙受到损伤。再加之四公子本就有伤在身,刚刚又在火海里走了一遭,这是伤上加伤啊。若不及时医治……”

大夫没再敢往下说。

端王皱眉,招手对旁边的管家说道:“你去请宫里的刘太医来。”

又拉着萧重昀的手让他坐下,然后发现了他惨不忍睹的手。

端王心疼地摸了一下,萧重昀下意识缩了缩手,想说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端王:“喉咙疼,说不出话是吗?”

萧重昀点点头,脸上故作坚强的表情更使得端王怜惜。

好一出父子情深。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萧重昀想要的。

我百般无赖地想着。

刘太医很快来到,诊断过后,结果与大夫说的大致相同。

端王问:“他这嗓子,可还有得治?”

刘太医回道:“微乎其微。但若是好好休养,倒也不是完全开不了口。”

萧重昀眼神一黯。

端王也是心疼,对刘太医说:“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可尽管提,请兄长一定要救治好昀儿。”

刘太医不卑不亢,“臣定当尽力而为。”

哟,看来这刘太医还是刘侧妃的兄长。

我又看了他一眼,还真别说,与一旁的刘侧妃长得确实有些相似。

刘太医为萧重昀简单处理了伤口,开了药,又讲了些应该注意的。

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有人在高声喊道:

“奴婢要告发碧波院下人刘秀娘,恶意纵火,试图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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