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长洲春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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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白景行“抱病”的消息很快传入京中,白昌洵得到消息后不惜上奏告假,快马加鞭赶回了长洲。

到了家,见到儿子这幅颓废的模样,白昌洵又气又急,他将白景行叫到祠堂整整跪了一天一夜,最后连白夫人都陪着求了半宿的情,白昌洵才松口,叫来佣人将几欲昏厥的儿子抬回了房。

白老爷一出手,白公子果然药到病除。

白昌洵才返回长洲不出一月,白家与钟家的婚事便又被提上日程。

入夏,白府上下张灯结彩,筹备婚礼。长洲城内且不提,便是白昌洵在京师的同僚送来的贺礼,便堆出了整整一条街。

远近皆道白老爷这一步棋走得好,如此一来,不禁巩固了白家在长洲一带的地位,又攀上了京城中的大族,便是进可攻退可守,子孙万代,永保昌荣矣!

只是这一切对于白景行来说,似乎并无触动。人都说白公子自从见了钟家小姐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少言寡语,一张脸总是冷着的,连府门都极少出。

旁人道是白公子成熟了,知道该成家立业,懂得为将来筹谋了。而白景行到底在想些什么,没人知道,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每晚每晚在床榻间辗转反侧时,总能见着个人,那人仿佛近在眼前,但伸伸手摸上去,便云烟般幻灭,转眼再见之时,又好似远在天边。

他一直记着最后那日在奉先寺求的签,分明是上上签,可为何如今却又沦落到这步田地?难不成奉先寺的签是假的,不灵验了?但……为什么旁人求的都是灵验的,偏偏到了我就……是了……定是那老和尚故弄玄虚——白景行如此一想,心中郁结的滞气便瞬得燃烧了起来,化作怒气冲上心头,一发不可收拾。

他也不与任何人说,独个出了府便直奔着奉先寺去了,行到寺门前他忽然见到街边几个乞丐围着个衣衫褴褛的消瘦少年捶打,他本不想朝那几个混人多看上一眼,可见着那少年的第一眼,他整个人就愣住了——

小阳?

他的心脏在胸膛内剧烈的跳动着,血液好像灼焰般瞬得冲上头顶。

“小阳!”

说起那夜,穆辰阳被丫鬟用石块打破头晕倒在地后,其实没过多久便醒了,只是他身子本就孱弱,如今骤然受了伤,又是伤在后脑的要害处,虽然意识清醒着,但人却怎么也爬不起来。直到那钟家的小厮把他从大车上扛下来,准备将他投入河中时,他才因为头部的伤处吃痛而骤然叫出了声。

他这一叫,头脑反而清醒了许多,只是那小厮以为死人诈尸了,手一松,将他整个人摔在地上,吓得差点没丢了魂儿去。

“你你你你……你没死?”

穆辰阳本已有所恢复,如今这一摔,便将他彻底摔晕了,那小厮见他不动了,便大着胆子上前试他的鼻息,这才确定了人果真没死,只是气息若离,恐怕放着不管,也是要命不久矣。

那小厮倒是个好心的,他心道这人既然没死,倘若自己将他推入河中,便是自己杀了人,好端端抗下一条人命,他自然是不干的,但倘若就这么把人再拉回城里,这人恐怕也未必就能留得活命,见了钟老爷,自己又不知要被如何责怪。是以,他索性又将穆辰阳抱上了车,赶着车去了附近的村镇,连夜找到大夫家里,要其为穆辰阳诊治。

那小厮将穆辰阳送到大夫家中,自己便赶着车回去,他本想等着钟老爷酒醒后,就将穆辰阳未死之事告知与他,谁知道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钟老爷就先将上上下下的一干人等悉数叫到房中,手把手教了套全新的说辞。

那小厮一想,反正这人高低是走了,活着走死着走又有什么分别,既然连主人家都不在意,他也便将穆辰阳的事给隐去了。谁再问起,他便绘声绘色的说自己如何投尸,如何看着那尸首沉入河中,编得自己都有几分信了。

而钟融因为畏惧“杀人”之事败露,次日便带着一众家眷去了县内的府衙赴任,那小厮也便随着钟老爷启程,再未回来过。

穆辰阳再醒来时,已是三四日后。睁开眼他便见到个干瘦的络腮胡老人站在自己床边,他思索着想要搞明白自己为何会躺在此处,但想了半晌,脑中却仍是空白一片。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甚至连如何措辞都要思考好一会儿。

细问之下,穆辰阳才知道自己是受了伤之后被人送到这里来的,而老人是这小村中的郎中,靠着给人看病开药方换取吃食维持生计。穆辰阳昏迷了三日有余,老人硬是靠着一手精湛的针灸配合着汤药给救回来了,费了不少功夫。这时穆辰阳醒了,老人本是想跟他要些银两,好去填上买药材的钱,怎知他一醒来又得了失忆症,老人皱着眉头连续为他把了快半个时辰的脉,终于确诊了,这诊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要了。

穆辰阳在老郎中家里又吃又住的养了快一个月,身体才终于见好,他自觉欠着这老人家的,身子一好就起来帮他打理家务,脏活累活也都抢着干。只是这不干倒好,连着干了几天之后,他这不争气的身子又发起了高烧,害的那老人家连跑了几趟药铺去给他买药。一来二去的,穆辰阳在老人家中实在不好意思再待下去,病一好,他就趁着老人外出的空档儿,穿回了自己被救时身上裹着的那套破旧衣服,独个出了门。

按着村人们的指引,穆辰阳撑着病殃殃的身子艰难的向着长洲城迈进。人家说进了城就有可能找到打短工的活儿,能赚银子。穆辰阳虽然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活儿,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给老郎中添麻烦,这时便顾不得许多。

行至长洲城城门前,穆辰阳已经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他这一身破衣烂衫,里里外外都被汗水浸透,又正赶上晌午,天上大太阳晒的人睁不开眼,穆辰阳只得先去到城墙边上的大树下歇着,等到日头没那么大了,才起身摇摇晃晃的进了城。

一进到城中,长洲城熟悉的景色便悉数映入眼帘,穆辰阳直楞楞的站在大道上,盯着这老城瞧了半晌,还未等他回过劲儿来,他那一双满是迷惘的眼中便已经热泪盈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但他知道他来过这个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再熟悉不过——

穆辰阳踉踉跄跄的跟随着自己的直觉向城内走去,他看到熟悉的店铺,听到长街上小贩滔滔不绝的叫卖声,喉头又是一阵哽咽。我这是怎么了……

他一下一下的轻抚着自己的胸口,不多时,人便行到一处寺庙边上。抬起头,只见那庙门上高高悬挂着三个字——“奉先寺”。

穆辰阳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心跳竟毫无原由骤然加快了。他连忙捂住胸口,但他身上还是止不住的往外冒冷汗,他在怕,但同时内心深处又带着炙灼的期待。奉先寺门前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穆辰阳找了处能成荫的角落,望着寺门前来往的人群,希望能在这其中找到与自己混沌记忆有所关联的人或事,但他接连看了将近半个时辰,仍寻不出头绪,反而是远远的迎面走来了几个拿着破烂瓷碗的乞丐,冲着他指手画脚的嚷个不停。

“你谁啊?哪里来的?这地方是爷几个的地盘,去去去!别杵在这儿耽误事——”

为首的乞丐说着便伸出手去推他。穆辰阳下意识的想要躲开那只骤然伸向自己的脏手,只是他动作实在太慢,反倒被察觉到他意图的乞丐反手用力捅了一下胸口,穆辰阳身子吃痛,一下坐倒在地上。

“嘿我说你——还嫌弃爷手脏是不是?”

乞丐察觉到穆辰阳下意识的小动作,一下就火了。他们也是见着穆辰阳身上衣衫破旧,脸上又吊着淡淡的灰青,一瞧便是个病鬼相。欺软怕硬的哥几个便一拥而上,在已经坐倒在地的穆辰阳身上来回推攘着,随手对着他那破衣服扯了几下,便撕开好几道口子来。穆辰阳坐在地上伸手阻挠,反而惹得那几个乞丐愈发得寸进尺。

“你还拦!你拦得住吗!”

为首的乞丐叫骂着朝穆辰阳腰上狠狠踢了一脚,见着人被踹歪了躺倒在地上一脸痛苦的模样,跟在后面的几个乞丐也不示弱,纷纷抬脚朝穆辰阳身上招呼过去。

这一回可算是要了穆辰阳的命,起先他还有意识的去护住自己头部和心口,可没挺过几下,他便连身上里里外外的痛苦都感觉不到了,眼前忽然变得漆黑,耳边的声音而逐渐远逝。失去意识前穆辰阳隐隐约约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喊,蓦的他嘴角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来。

足够了……能再听到那个声音,哪怕是最后一次,也已经足够了……

白景行发了疯似的冲向那几个乞丐,他把为首的乞丐推开,从一众人脚下将已经奄奄一息的穆晨阳从地上抱起来。

“小阳,小阳!你看看我啊——”

白景行连唤了几次,可他怀里的人却一直紧闭着眼睛,连面色也愈发难看了,白景行心下焦急,将穆辰阳横抱在怀中,便冲着城中医馆跑去。穆辰阳被送到医馆时,已经奄奄一息,那大夫受了白家少爷的嘱托,不敢怠慢,又是喂药又是针灸的,终于将人从鬼门关上拉回来,之后才着手处理他身上的伤势。

白景行坐在穆辰阳床边,看着一直昏迷不醒的人,个中滋味,更是难以言喻。

穆辰阳回来了,他是高兴的,但如今见着人这幅模样,他又心疼的厉害。他宁毋是自己受伤,也不想穆辰阳有什么损失。

望着人苍白的病容,白景行的眼圈泛着红,眼泪却一直忍着没有掉下来。他嘴巴开开合合的总想说出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咽回肚子里了。他总想着等他醒了,再一并讲给他听,但他又害怕看到穆辰阳苏醒后望向自己的神情。

他知道的吧……整个长洲的人都知道,他没道理不知道。白家要与钟家结亲了,婚礼就定在三日后。他是不是听说了婚礼的事才回来?为什么他会去奉先寺?他是不是还记着那天求签的事?要怎么解释……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白景行的思绪乱作一团,自从穆辰阳走后他就一直自暴自弃,他知道自己拗不过父亲,所以直到现在,婚礼的事,钟家的事,他都没有放在心上,连婚礼这几日的安排都只是知道个大概。

但现在穆辰阳回来了,他势必要为穆辰阳在家中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按理说,写了卖身契买进府中的仆从就是主人家的“活财产”,穆辰阳私自离开,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只要没有主人家的允许,就算是逃跑,按常理是要报官交由官府追回进行处置的。

此前是因为白景行在府上前前后后闹了好一通,白府上下才没有将事情抖露出去,如今穆辰阳回来了,若是追究起来,父亲母亲会不会借此再逼他走?

母亲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对穆辰阳的心意,如今人回来了,母亲会如何?这事总归不能抖露出去,倘若闹得满城风雨,父亲发起狠来,他不会怎么样,但穆辰阳可就说不准了。只是,此时想到这些,仍是为之晚矣,白家大公子抱着个人进医馆的事早就传到了白府,穆辰阳尚未从昏迷中苏醒,白府大管家吴斌便带着几个下人到了医馆,立在白景行面前,两人面面相视,好不尴尬。

“咳……少爷。”

“嗯……”白景行冷着脸望向吴管家,装作无知无觉的样子。他心里其实已经打起鼓来了,但他装腔作势的本事可是得了白昌洵的嫡传,谁要是能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可是要费些功夫了。只是奈何这吴管家不是别人,正是他老子白昌洵手把手培养出来的亲信,这招或许对别人有用,却单单对吴管家没用。连老子都对付过的人,还怕你这儿子不成——

“少爷,你想怎么办?”

“……”白景行盯着吴斌沟壑纵横的一张老脸,皱紧了眉头不置一词。

“事情总要有个解决的法子……就算不能两全其美,但也不能折损了钟府与白府的交情。”

“……我能悔婚吗?”白景行好像全然没听到吴管家的话似的,看着穆辰阳的病容自暴自弃的发问。

“你觉得呢?”吴斌反问,言辞中甚至渗出了些许的轻蔑来。他是白府的老管家,亲眼看着白景行出生长大的,某种程度上在府中的资历远比白景行要深。

“我不能悔婚……但是如果是他们悔婚……”白景行抬起头转向吴斌,话说了半截又被吴斌打断。

“你就那么不喜欢钟家小姐?”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父亲与母亲成婚时不是也相互之间毫无了解吗?我只是还不想成婚。”白景行又低下头看看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那你现在又作何打算?”吴管家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想知道小阳为什么突然离开……你相信他会突然离开吗?他……”

“但就算这其中尚有蹊跷,如今距离大婚的日子只有三天时间,难道少爷你能调查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人回来了我就要查,他无论如何也是跟着我从小一同长大的,难道我要看着他白白受这一身伤吗?”白景行止不住提高音量,他的拳头握紧了,一时间怒上心头。

“呃……”吴斌眉心紧锁。他看看白景行又看看躺在床上的穆辰阳,一言不发,显然是在思索着什么,而白景行见吴斌不开口,又乘势道,“我觉得小阳失踪与钟家有关。”

“可有证据?”对于白景行的话,吴斌始终难以尽信。

“没有证据,但那钟融带着钟小姐一来,隔日小阳就失踪了,这二者间必有联系,否则小阳为什么要走?不……他该是本不想走,屋子里的东西他一件也没动。”

“这……”吴斌有些犹豫了,“但若说与钟府的人有关,他们又为什么要逼走一个仆人?还是少爷你的贴身侍从,这不合常理。”

“还要什么常理?”白景行挑眉反问道,脸上带着无畏的笑,“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对小阳是什么心意,咱们白府现在该是人尽皆知了吧?”

“呃……”

吴斌再次语塞。而白景行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跟前来。

“少爷?”

吴斌脸上满是困惑,而白景行冲着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话,吴斌瞬间睁大了眼睛,神色骤然凝重了起来。

“少爷可当真?”

“自然当真。”白景行倒很是淡然,“你只管按我说的做,至于小阳……先留他在医馆养着,等事情办妥,我再接他回去。”

“是……”吴斌点了点头,但却丝毫没有轻松半分,“那府里……”

“跟谁都不要说,这件事彻底保密。包括小阳回来的事——我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畏惧他,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把人不声不响的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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