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2-11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捌道疤 主角:灵刹 应久
只有几件旧衣服和落后卡顿的手机,来的时候拿的蛇皮袋找不到了,剩一个黑色双肩背包,还是到了这一天,他必须得走了。
殷十三独自坐在床上,脚上已经被缠上绷带不再流血,但是走起路来仍旧不容易。
“你心思不正,不适合再呆在这了,走吧,越远越好。”谢梁留下这么一句。
“师父,这护身符为什么会变红?是精怪又上了我的身对不对,那为什么说我心思不正?”殷十三据理力争,谢梁区区一句话就想打发自己,没道理。
谢梁收起银针,竟然气定神闲的看着他的眼睛,“十一那时候就没救活。这下你明白了吗?”
殷十三不停摇头,“十一师兄不是回老家了吗?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没有,是你杀了他,我没有义务告诉你所有的事情,武寺不只有你一个弟子,我需要保证他们的安全。”谢梁云淡风清的站起来,“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伤人的人,不可能留在这里。”他从口袋里掏出点红钞放在床边,头也不回的走了。
“骗子……又在骗我……”殷十三捂住脑袋,几乎快要忘了的场景再一次浮现在脑海。
他看向肩膀上红艳似欲滴鲜血的齿痕状图腾,不知不觉已经伴随了他六年,可殷十三只以为那是一场噩梦,现在看来却是确有其事——
他不知道人的记忆是如何区分详略的,但那天的一切好像都被蒙上了一层雾,模糊不清却重要无比,而最详细的描述仍旧是从谢梁口中得知,殷十三只记得自己睡了很长很好的一觉。
“你叫殷十三,是被父母抛弃送到此处学武的,几日前你在山中被精怪附体,伤了你十一师兄,我将他带到医院救治,他醒来后选择回老家,因此你不太过自责。”
“我叫殷十三……精怪……”殷十三喃喃重复道,偏房的窗子开的极高,屋内总是任青苔潮气游走,暗的只能看到谢梁低垂的眼皮。
他并不抗拒,对周遭的一切。
只是话中的描述,连续的每一个字都让殷十三困惑,他根本对此毫无印象,周围熟悉却毫无记忆根据的一切让他有些恐慌,“你是谁?我……”
“我是你的师父,我叫谢梁。”谢梁抬起手捏住了他的右肩,“这里海拔太高,你缺氧又水土不服,加上营养不良才会让精怪趁虚而入。在你昏迷的几天里,我已经给你做了驱邪仪式,看到这个印记了吗?”殷十三看过去,凹下去的齿痕状图案,没有颜色,“如果精怪靠近就会变成血红色,可以驱赶他们。”
再没有多余的一句,谢梁揉着核桃离开,殷十三愣神片刻,那记忆里空白的漏洞才开始自动修补。
“原来我遇到了那么恐怖的事儿,竟然被吓得一点印象都没了,谢师父可真是个好人。”尤其是在得知自己不用再去连那些危险的技艺,只需要做些杂活的时候,殷十三无不感激的想。
深信不疑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在睡梦中一次又一次梦到一个年轻男子倒在血泊之中抬头望着他的场景,尽管他不知道那究竟是谁,但这梦境真实的有些可怕,使他数次在冷汗和战栗中惊醒。
因此即使同铺的师兄弟都对他避而远之,甚至眼神中流露出鄙夷的神态,殷十三也只觉得是自己因祸得福受了照顾才招致不满,毕竟练功的确很辛苦。
殷十三自认为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但人想置气前提是眼下这件不如意的事有那么丁点儿的希望能给解决咯,就算这山,这人,都叫他不舒坦,可是没用,就是这了,只有这儿了,那还能有什么脾气呢?殷十三做好了在武寺呆一辈子的打算,没怨言了。
直到那晚他下山挑水,在回来的路上遇到神色慌张的九师兄,他匆忙拦住殷十三的去路,“听着,你不叫殷十三,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谢梁是骗你的,我们都被骗了!这是一个阵法!他把我们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是为了献祭给恶魔!”他晃了晃空着的左边衣袖,眼中愤怒的有些偏执,“这就是证据!这些表演虽然难,但是练了那么多年根本不可能每个人都多少受伤……我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那天晚上你确实伤了十一,你拿着刀看着远处的空地,一边哭一边挥刀,我们都被吓坏了,然后一个穿着动物皮毛的女人来做了法事,那就是他的巫师!”
殷十三摇了摇头,这根本是天方夜谭,“怎么可能?可是我现在挺好的呀。”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你看……”九师兄拿起胸前的玉坠,上面刻着三座大山,上方画着一只眼睛,除了你,我们每个人都有。它让我们没法说话,你想要证据……很快就会有了,‘它’不会允许我说出偏离控制的想法,我之中任何人触犯了,‘它’就会惩罚我们。上次我丢了一只胳膊,这次,以我告诉你的这些……恐怕就是命了。”
山林里树木高大,遮掩的严严实实,再没有其他人,殷十三看着他恐惧到发颤的样子,疑惑道,“‘它’是谁?‘它’为什么能看到?”
九师兄瞪大了眼睛,嘴唇发白,就好像做出了最艰难地决定,压低了声音,“你没有玉佩,你不受他控制,救救我们,不……救救他们……”
后面的话还没出口,九师兄忽然神色大变,抿起嘴唇转身离开,任殷十三如何询问都不再开口,背影消失在森林深处。
殷十三本怀疑这是师兄们在拿他开玩笑,却不曾想当晚九师兄就不见了,一连拽住好几个师兄询问,竟全都顾左右而言他,就好像在遮掩些什么。
那些话便在他心底生根发芽,殷十三留意起来,发现除自己外真的每个师兄脖子上都有那挂坠,而且他们的眼神深处仿佛还有什么讯息正欲言又止。
可他已经将谢梁当做自己的恩人,不相信谢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以为他只是被误会了,于是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中堂,想要找谢梁问清楚。
没等他敲门,有些失修的门被风吹开了一道缝,殷十三不自觉地望了进去……
谢梁正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虔诚的叩着头,殷十三从门缝中向上看,却看到台面上应该摆放神佛的地方是空的,该放着祭品的托盘上也空无一物。
平时那里放着一尊佛像,看着制作精美,很有分量,但现在却没有踪影了,那师父究竟是在拜什么?殷十三心里打起鼓,屏住呼吸,接着看了下去。
“我的弟子背叛了约定,任由您处置,还请您原谅。”谢梁拿起一串编绳,那刻了山眼的玉就挂在上面,除他以外每个弟子都有。
“另一个?他走不远的,我留下了印记。”他轻放在台面上后便站起身来,毫无征兆的回过了身。
殷十三几乎是落荒而逃。
九师兄被“处置”掉了?“另一个”说的又是谁?那男人躺在血泊中的场景噩梦般在脑海里出现,挥之不去,像是跳动的警示灯,想要告诉他些什么。
殷十三当晚就拿了些钱跑下山,没有电子设备光是排队买票就花了小半天,搭上便车之后钱更是没了大半,辗转快一周想了各种办法总算快到家——他竟然还记得那里的地址,只是敲了很久门却没有回应,翻墙进去才发现早就没人住了,问遍邻居,也没有人认识他。
没有住所不要紧,殷十三打算上街上找个活干,先谋生再去想剩下的事。可谁知在偶然和一家三口擦肩而过时,那孩子忽然指着他嚎啕大哭起来,父母见状以为殷十三吓着了孩子正准备说上几句,抬眼看了他的脸色也凝固了,好像看到什么极端可怕的东西,拉着孩子就走。
殷十三一头雾水的看向旁边店面的玻璃,才发现自己的皮肤像是极度干旱的地面,皴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样子,抬起手触摸,四肢也像忘了上润滑油的轴承,动作十分缓慢,而且在一天之内手指弯曲都变得费力。
这副面孔别说陌生人接受并雇佣,就算是亿万富翁求人照顾也是在开玩笑。
“他走不远的。”殷十三忽然察觉到这一切跟谢梁有关,他虽然没有玉佩,但是一定同样被下了诅咒,他没有钱去医院,也不敢报警,因为反复出现在脑海里的场景太过逼真,他担心自己真的做过什么,他只想堂堂正正活着。
可是情况恶化的迅速,一路摸爬滚打,执拗了了几天后,自身肉眼可见正在衰败的生命让殷十三选择回去,他无法忍受每一次呼吸都能听到身体传来绝望的呐喊。
归途恐怖的车程让殷十三的精神在身体的极度疼痛下几近崩溃,一些残存的记忆像是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闪过——哼着童谣抱着他的老妇人、是谁手把手教他写字、自行车后座绑着的墩布棍忽然被松开……笑声、泪水,谢梁从没告诉过他这些。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一样在幻梦里离开,甚至接受这样的结束时,车驶进了一条隧道,离武寺只有十公里之远,他老朽般的四肢自然而然的恢复了活力,脱落皮肤的地方也逐渐长出了新肉,一切如初,就连几天前那种感觉的千分之一都不再有,新生般充满活力。
可是记忆没有消失,那几天身体所遭受的一切痛苦都刻骨铭心。
时隔小半个月,殷十三忐忑的推开了武寺的门,那里的师兄们好像对他的失踪并不奇怪,对他的回归也没有任何波动,谢梁一副从未发生过的模样,但殷十三却无法平静。
自己被看不到的东西以看不到的方式限制了自由——它还限制了什么?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冒犯到“它”,又会发生什么?
他坐在台阶上,很想拷问谢梁究竟做了些什么,他肩膀上的痕迹真的是“护身符”?自己脑海中的那个人是不是十一师兄,为什么自己有着那么多关于家人幸福的回忆……可想到失踪的九师兄,殷十三不知如何是好。前路未卜,而自己像一只不知道游戏规则的猎物,没有还手之力,任由支配。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里充满谎言,那件事是谢梁为了隐瞒什么其他的事情编造的,目的自己不得而知,殷十三反复不断的摩挲着自己的双臂,妄图通过皮肤之间真实的触感获得些安慰,确认自己此刻还活生生的存在于世间。
可是仍旧很冷,殷十三打了个哆嗦。
“地上,凉。”背后传来很低沉的声音。
殷十三抬起头,看到谢任达,他正背着书包,殷十三记得他周一到周五寄宿在学校,看来已经到了周末,他回了魂,寒暄道,“回来了?”
“你怎么了?”谢任达看他失魂落魄的,拿了瓶可乐递给他。
“谢了。”殷十三笑笑。
在武寺,其他师兄都不愿意和他说话,谢任达可以说是这里和他最亲密的人了,总是状似关心,可很显然他也没察觉到自己的离开,“没什么,在想以后该怎么办,我做不来这些表演。”
“不如想想待会儿吃什么。”谢任达觉得殷十三考虑这样的问题有些可笑,殷十三便不再言语,他心里明白谢任达或许把他当朋友,但也是最无价值可以一脚踢开的喽啰,将自己的人生作弄至此不值得同情的人,于是他起身拍拍屁股打算去做饭。
可刚站起身,后背却被手掌抚上,“别,走。”
殷十三心中一动,却没有转身,自己怀疑的罪魁祸首是人家父亲,甚至白吃白喝的待在这里,还怀疑这怀疑那,那满腔愤怒恐慌与委屈生生被咽进肚子里。
可就在他身后,在他没有回头的那几十秒内,谢任达的眼白被黑色占据,深不见底,四肢都好像僵直了,直直的看着殷十三的背影,先是伸出手向前探去,却将上半身的平衡打破,连地面都没有扶,以一种很诡异的方式摔在了地面上。
“天哪,怎么摔成这样?”临近的几个师兄围过来把谢任达扶起,谢任达却也一脸疑惑,“不知道啊……”
当晚殷十三吃上了流浪这些天来最好吃的饭菜,然后在洗碗的时候哭了,先是小声啜泣,然后把自己藏到猪圈后面嚎啕大哭,因为他觉得很幸福,并且对自己活在这样境地里还觉得幸福感到荒唐可笑。
“师兄,光是这样苟活已经不容易,何况如果那件事是假的,那我……殷十三也有可能是假的,我或许有家,也或许有有更残酷的身世,所有的一切我都一无所知……”殷十三对着圈在里面的肥猪耐心解释道,满心愧疚。
世界之大,殷十三怕了,自己躺在病床上的场景犹如昨日,想到自己如何支撑着身体回到这里,忽然觉得能吃饱不是很好吗?自己甚至还有谢任达这个朋友,已经很好了,或许其他猜疑都是错觉,或许真实也是他没资格触碰的东西……他一点一点说服着自己……也许我生性懦弱,殷十三为自己开脱,最终选择了逃避。
从此殷十三学会了闭嘴,压抑自己的所有疑问,以求“正常”的待在武寺,虽然那些未解开的疑问常常在梦中困扰着他,可他坚信自己的逃避是求生的本能,正确的决定,不予理睬。
得过且过,豁达,不能太计较……当他将脑袋埋进沙坑,所忧虑之事竟然也不再出现,师兄们也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接纳了他,殷十三心甘情愿的做着自己的小杂役,肩膀上的图案安然无恙,时常闪现的画面淡出了脑海,太阳总算东升西落,在他的生命里恢复了正常。
可如今他站在庭院里背着包,四处门房紧闭,只有出口大敞着。
殷十三背着包走到谢任达的窗前看了一眼,他的床铺收拾得整齐,书桌前椅子已经收起,谢任达去镇上上学了,他本想说一声再见的。
“拜拜。”殷十三在心里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