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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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莫惊年回来了。

黎此握量酒器的手顿了一顿,面上仍旧冷着,不露丝毫破绽。

然而钟应颜只这一个动作便看穿了她。

“所以?”黎此抬眸。

“她没告诉你?”

“她干嘛要告诉我?”她走的时候也没告诉我。

钟应颜端详她这幅万年不变波澜不惊的模样,佯装漫不经心再投一枚炸弹。

“所以她现在就在楼上。”

黎此将手上的吧勺随手扔进水槽,再把桌面上粉红色渐变的鸡尾酒往前一推。

“想说什么?”

钟应颜摊一摊手,“我能说什么。”她一顿,还是开口:“就是你要不要上去瞧瞧,他们包间刚抬上去三打啤酒。”

黎此低头去看打出来的单,抬手往旁边拿一个玻璃杯,准备下一杯。

钟应颜补道:“万一——她,那个,喝醉了,你也好……”好英雄救美不是。

“她不会喝的。”

钟应颜愣了愣。

黎此接着开口:“她酒精过敏。”

见一面吧,南海大学对街的酒吧,女老板钟应颜。

一楼酒吧驻唱乐队的舞台,旁边调酒台。

A3调酒桌有一个远近闻名的美女调酒师。在灯红酒绿的声色场所中唯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然而花了钱坐在她面前,基本上难得一个好脸色。

黎此表情不多,话也不多。而且这位从来没有把自己当过是服务业。

曾经有个大金链子土豪在她面前,砸了两块砖的红钞,大着舌头朝她喊:“给爷笑一个,这钱就是你的。”

黎此伸手掂了掂那两块砖,在酒吧波诡云谲的灯光下勾了勾唇。

土豪很满意,除了被她笑出了一股冷意。

下一秒,失去意识前的画面是黎此手一扬——然后他被钱砸晕了。

“多久了,五年?”

“应该吧,不记得了。”五年零三个月。

“她变化挺大的,真的。”钟应颜原本不是八卦的人,但是social是她的工作,每天会有成百上千个信息或主动或被动涌进她脑子里。况且,黎此是她的朋友,而这两人之间的事情是这么不明不白。

当初莫惊年消失得不明不白,现在回来,也回来得不明不白。

所以她干脆开口:“她找过我,问我有没有合适的房源。”

好奇怪啊,莫惊年是本地人啊。

就算这样,黎此也只是不咸不淡哦了一声。

“你装?你再装?”钟应颜再补一句:“真不上去看看?”

她觉得她们至少应该见一面,因为莫惊年实在变化太大,她们在包间门口遇上的时候,钟应颜差点没认出来。

二楼包间林镐俯下身,臂肘一动,黄球应声入袋。

他起身擦枪头,随口低声同对面的人说起来。

“你确定吗?莫总看起来真的很随和啊。”

他口中的人,就在两米外,和其他同事锄大地了一个小时,那边笑声不断,莫惊年精致素白的脸上还拖着几张玩输了贴上去白花花的纸条。

老板做成这样,真的很与民同乐啊。

阿强同情般摇着头:“你真的别被她骗了。K.L,业界传开了,出了名的,六亲不认。你别看她现在团建的时候玩很嗨,跟你处得朋友似的,她玩川剧变脸的,开工的时候简直阎罗王。”

陈顺也插了把嘴:“坐她旁边的,高姐,上回儿被骂,在洗手间哭了俩小时。小朋友,不要太没见过世面。”

林镐再上下打量了老板好几眼。发抓盘头,露出精致雪白的肩颈线,一身干练的黑灰色套装,媚眼如丝,红唇似火。

她桃花顺出手的时候笑得肆意又洒脱,然后上手哄人喝酒。

他还是不信,甚至有点心动。

而这份心动维持了二十四小时都不到。因为第二天,莫惊年就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废物。

那边高姐就算当初被骂哭了两小时,下班之后该起哄也绝不含糊。

她一把抢过莫惊年手上的牌,一张一张砸在桌面上,“七、八、九!九张诶!九张!你完了你!”

“喝!”

“喝!”

“喝——”

莫惊年笑着指尖扫了扫在座的各位,好像认命地颔首示意着,然后伸另一只手去拿酒杯。

晶莹剔透褐色的液体在威士忌酒杯里晃,莫惊年在哄闹声中将酒杯举到唇边。

然后虎口一阵剧痛。

她一瞬间吃痛皱眉,要抬头,却没有,她认得出这只手。

甚至在烟酒味中无比清晰辨得出来人的气息味道。

起哄的三人没搞懂是什么情况,不明就里。她们好端端玩着,这儿的酒保就这样冲了过来按别人的手。

像话吗?

黎此没管太多,她终于知道钟应颜口中的变化大是有多大。面前这人妆容神态举止动作都刻意的成熟,晃眼看过去像三十岁的气场。

但莫惊年,才二十三。

她十八岁的时候素着一张机灵劲的脸,扎一束短马尾,笑起来明眸皓齿。

那时候她在调酒桌前撑着下巴,扬着语调轻声说:“黎此,笑一个嘛。”

现在,只是停了动作,端坐着略微抬了抬头,眼中惊诧半分,剩下数不清的淡漠。

一般来说,她会用一句“有事?”顶回去,向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冒犯宣泄不满。

然而莫惊年只是背着光,扫了眼黎此冷冰冰的眼睛。

再开口,喜怒不辨:“乌龙茶。”

哦。

黎此闻言便松手,另一只手往前,在桌面上放了个果盘。

高姐:“有人点果盘了吗?”

黎此回答她:“送的。”却凝视着莫惊年,目光没有移动半分。

后者很坦然,她要看,就任由她看。

她们应该说什么呢?

三秒后,黎此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包间。

有人支支吾吾:“这,怎么回事。”

“认识吗?感觉很奇怪。”

莫惊年将杯中乌龙茶一饮而尽。

“没事,认错人了吧。”

“垃圾。”

莫惊年坐在首位,手上转着黑色的遥控笔。

会议桌剩余七个人,像鹌鹑一般把头埋到了桌底。

“谁做的,这玩意儿。”

陈顺颤颤巍巍半举起了右手,头却不敢抬。

莫惊年目光扫过来,然后开始:“焦对哪了?在人身上吗?你手抖成这样,帕金森去治治吧。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做摄像了?”

陈顺一言不发,低着头吞咽了下。这条片在片场的时候导演是过了的,他真的没想到在这里被打回来。

又放了一遍,莫惊年没忍住,啧了一声:“上稳定器了吗?”

“上了上了上了。”

上了稳定器还拍成这样?莫惊年都不愿再骂,吩咐道:“后期上个插件看看还能不能救,不行的话把人拉回来重新走过。”

抬头,语气沉得陈顺鸡皮疙瘩都要出来,“陈顺,下次再让我看到这种东西,你别抓机了,去后勤吧。”

莫惊年按了按遥控笔,投影上播放下一条片子,然后林镐心惊肉跳。

“还有这个——”莫惊年淡淡道:“咱这小庙什么时候招进来的,这么大一尊佛。还玩儿希区柯克呢。”

没人应答,几平米的会议室,死气沉沉。

“谁的?”

林镐举手。

“冒昧问一下,您是怎么想的呢?”

林镐战战兢兢:“因为……因为,因为我,我看错分镜了,拍的时候把推看成了拉。我想着,就,就后期抢救一下,打了关键帧……”

前期拉远景缩小,后期关键帧放大,致了命的重大失误。画面毁得彻彻底底。

莫惊年眼里容不得沙子,也容不得傻子。

这行当真是没有门槛了是吧?

她挠了挠下巴,没什么表情,不咸不淡开口:“你去结一下工资吧。”

阿强坐旁边:“K.L,不至于。他第一次跑通告,人都有第一次嘛。我过几天找那边补录一条,你总得给点时间……”

莫惊年的目光落到林镐身上:“我不管你是第一次还是第一百次,在我这里,只有完美,和垃圾。人,只有人和废物。我这里,不收废品。”

她沉声说:“请你出去。”

好几双眼睛落到他身上,空气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林镐在一片寂静中收拾桌面上的文件和笔记本,站起身来。

他还没有走出这扇门,莫惊年下一句话已经落下。

“废物,我最讨厌废物。”

钟应颜给她发过来几套房子,都是按密码锁自助看房。

莫惊年看完第一套房当机立断就要定下来。

环境不错,地段不错,价位不错,一梯两户、两室一厅,押一付一甚至不用签年约。钟应颜不愧人脉广,租这套房子跟捡到宝没什么区别。

莫惊年回南海这段时间都是住的酒店,没什么东西,她收拾收拾,扛着三台电脑和一堆杂七杂八搬家搬得风风火火,三天后就住了进来。

那天晚上,钟应颜给她发消息:【东西收拾好了吗?】

莫惊年:【收拾好了,谢谢姐。】

钟应颜:【跟我客气什么。桌面上的合同瞧见了吗?】

莫惊年:【嗯,刚签了。我寄过去?】

钟应颜:【你有空的时候拿过来就行。】

莫惊年:【现在吧。】

挺巧的,这里和见一面吧离得不远,走路十分钟就能到。她随便套了件灰色卫衣就出门。

莫惊年推开门的时候,又好巧不巧,隔壁房门也开了。

然后,然后她猝不及防和黎此相对。

莫惊年一瞬间石化,她们就各自僵在了自己的房门口。

“你也租这儿?”莫惊年举着她的租房合同,不由自主便问出口。

黎此两步走过来,薄唇开合:“不。”

哦哦哦,吓死人了。

接着,黎此说:“我没租,这房子是我的。”

莫惊年脱口而出:“这么巧?”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自己手上的合同已经被人取走。

黎此扫了眼上面苍劲的签名,再偏头望过去。

莫惊年今天没化妆,及肩的黑发散下来,卫衣运动裤,眼睛仍旧透亮。

这么看,好像回到了当初。

黎此垂眸凝视着莫惊年:“不巧,这房子,也是我的。”

“包——租——婆?”

唐玦傻眼了。

这段八卦的走向怎么越来越奇葩。

卡座上五六个人,乐队那几个和钟应颜。

他们甚至刻意地避开了吧台。

唐玦曾经是乐队里顶受欢迎的女鼓手,不过后来金盘洗手搞事业去了。

键盘老贾在乐队混的时间最长,是除了钟应颜外最知道这里人底细的人。

他扫了眼钟应颜,后者低头回着微信消息,抽空向他点了点头。

不是什么秘密,黎此不会主动说但也从来没有藏着掖着过。

唐玦磕着瓜子兴趣盎然:“现在调酒师都这么有钱了么?”

老贾:“搞清楚,她不是因为做调酒师有钱,是因为有钱才来做调酒师的。”

唐玦:“噫——”

钟应颜搭了吧嘴:“他们家,土生土长南海人。现在南海房价有多贵知道吧。”

老贾:“黎此上小学那会儿,她妈,呃,她的妈妈,给她买学区房,您猜怎么着?”

唐玦:“怎么着?”

钟应颜笑。

老贾:“人觉得买都买了,顺手,哐哐哐,又买了四套。然后,她就家缠万贯了。”

唐玦下巴都要惊掉了,但这还没完。

老贾:“人家来这儿体验生活做调酒师,不知道怎么,认识几个搞金融的,结果一边给人灌酒,一边听他们吹水,您猜怎么着?”

唐玦:“怎么着!”

老贾:“她被提点了两下,去炒股。”

钟应颜捧哏:“然后——”

老贾:“她又家缠万贯了。”

唐玦的下巴这次掉彻底了。

贝斯小风啧啧称奇:“只能说现在钱都是滚雪球,有钱的人只会越来越有钱。”

老贾:“Bingo。”

小风:“怎么真就这么巧,这都能让她们挂上钩。”

老贾意味深长笑了笑:“瞎扯——你以为世界多小啊,不过就是落花无意,流水有情啊。”

唐玦:“这句话是这么讲的么?”

钟应颜抬头的时候惊喜发现这桌上所有目光都汇聚在自己身上,手机亮着白光映照她艳羡旁人一张脸,然后她狠狠卖一波无辜:“看我干嘛?我就一中介。归根结底流水有情啊!”

唐玦问:“她们见着了?”

钟应颜回了声表肯定的“啊”。

可恨啊,唐玦前几天出差,错过了这么精彩的重逢戏码。

“什么情况啊什么情况,是擦枪走火?还是……擦枪走火?”

小风:“我啷个晓得,早知道给他们包间装监控了。”

钟应颜瞥过去一眼:“有病啊你。”

老贾摸了把胡茬:“喂,什么情况你不知道?”

唐玦百口莫辩:“我不知道啊!”

小风:“不知道你们搞什么?”

都传开了,莫惊年和唐玦合伙开的传媒工作室,那她们名义上就是合作伙伴,说亲密些就是战友。

“其实我也只是挂个名,出了点钱,很多事情都是她来做的。”不,唐玦把自己当时全部的积蓄都押给了莫惊年。

老贾:“话说她为什么要走啊,小年小时候不是要考隔壁吗?”

小风:“没考上?”

好几道目光落她身上,唐玦浑身不自在:“我还真不知道,我都是早几个月才知道她是K.L的。”

老贾:“什么什么L?”

“K.L,你去搜一下,这两个大写字母。”

小风惊了:“我去——几百万粉博主啊!我有眼不识富士山!网红竟在我身边!”

K.L,以微电影发家,三年前出手第一部片子《沉梦》就热度爆表。因为情节质感构图和配色都尤其高级而揽获无数粉丝,还捧红了好几个演员。热度涨到第一个梯度的时候开始接商,在剧情中融入广告从而实现变现。

作为商业价值极高的KOL,这个账号,从一开始推广电动牙刷、猫粮狗粮之类,到如今专为各大品牌打造剧情宣传片,知名化妆品、奢牌服饰、手机车子都不在话下,甚至一片难求。

唐玦:“视频制作这个领域,百万粉,差不多够到天花板了。她才多大。”

多少人忙一辈子都到不了的高度,莫惊年二十三就一览众山小了。

老贾:“这,还是当初那个小妞吗?”

不是。

唐玦很清楚,她当初认识的莫惊年不是现在这样的。不知道怎样形容才好,现在的K.L,像一个濒死的癌症病人,好似总觉得自己的时间没多少。她很急,把脚步放得飞快,又野心勃勃,越成功,就越疯狂。

小风:“看到一条写了,首都大学。原来不是没考上啊,但我记得她当时的确是说考南海的。”

首都大学和南海大学,国内齐名的两所顶尖学府。如果她能上首都大学,那就是她不再想考南海。

老贾:“为什么?因为闹掰了?”

这句话过后,一桌子人都沉默了。

唐玦要进门的时候特意扫了一眼隔壁入户门,这里面住着黎此啊,她忽的觉得很怪异。

门铃响,莫惊年趿拉着拖鞋出来给她开门。

周末下午三点,她睡眼惺忪,穿一件松松垮垮的长袖,刘海长得挡眼,她围了个绿色的史莱克卡通发带,两只眼睛突出来的那种。

莫惊年让她自便,自己倒是转身到餐桌去。

唐玦随便扫了一眼,垃圾桶里七八个泡面碗垒在一起。

她不自觉蹙了蹙眉,“莫惊年,你有病吧?”

“啊你怎么知道的?”莫惊年举着手机坐餐桌上,另一只手掀开泡面盖子。

她吸一口面,说话含糊不清:“我最近腰有点疼,后脖子也是,准备过几天去挂个号。”

莫惊年自己清楚是什么情况,职业病,早晚都得来。

然后她翻了翻手机备忘录,补一句:“耶,这几天不行,下个月吧。”

唐玦翻了个白眼。

得。真诚,是唯一的必杀技是吧?

莫惊年没再理她,举着手机发语音:“第三期分镜怎么还没出来?今晚十点之前发到群上。要是开天窗了你们几个从十七楼一个一个排着队跳下去。”

大拇指划拉两下,又切了个群,扫了一圈返图,继续开口:“光太硬了,加个柔光镜试试。色温,抬,抬到5000K。别整得跟建模出来似的。”

唐玦坐了过来,“啧,吃饭呢。别玩手机。”

莫惊年抬眸看她,笑了笑:“你怎么跟……”跟——跟我妈似的。

这句话没多大含义,只是在这个情景下的固定搭配。就像“How are you?”和“I am fine,thank you,and you?”的固定搭配一样。但她想起来她妈从来不会跟自己说这种话。

于是莫惊年不再说,埋头吃面。

唐玦换了个话题:“你真不知道这房子是黎此的?”

莫惊年随口应着:“我能怎么知道?我当初连她家朝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那你也不知道她手里好几套房咯?”

“我连她名下有房这件事都不知道,早我要是知道,当初——”

“当初?”

呸!她乱说的。

服了,人是弯的,舌头是直的。

莫惊年暗骂自己随口胡诌这习惯迟早要改。

“没有早知道。”

“那你们当初?”

莫惊年咽下这口,回得很平淡:“她甩的我。”

“你说你要和我在一起,我答应你。我不嫌你年纪小、不懂事,你却反过来怪我不够爱你,有没有这个理?”

黎此,当初是这么说的。

其实也不一定算在一起过,五年了,记不太清了。

唐玦问:“那现在呢?”

莫惊年一副不明就里:“什么现在?”

“我押了一百赌你破镜重圆的。”

莫惊年笑了:“没搞错的话,我现在会在首都。是你让我回来的吧?搞搞清楚是我在嫁鸡随鸡,别给我扣帽子。”

那团建为什么要去见一面吧呢?

唐玦没问,只回了句:“别嫁来嫁去的。”

“倒是你,你什么时候圆?”

唐玦眼神避了避:“别说我了,能圆一个是一个。你们真的不会圆吗?”

“我硬盘呢?”岔开话题。

唐玦把硬盘搁到她面前,她这趟来也不单纯想送个硬盘的,所以还是再问:“真的没想过跟她圆吗?”

莫惊年敛了敛眸,淡淡回道:“不想。”

不是“没”,是“不”。

她说完这句把塑料叉子一扔,热气都散了,面碗里浮起一层油,底下空空荡荡。

唐玦瞄她一眼:“你,啧,你叫个外卖也比吃泡面好啊。迟早营养不良。”

莫惊年起身要回书房赶工:“我呢,我饿起来才会想起吃东西的,那个时候再点外卖,送过来我人早饿死了。还是康哥好,五分钟就能吃,随叫随到。”

走到书房门前的时候她抬手握拳,虔诚庄重:“康哥!我永远的好伙伴!”

莫惊年说完这句,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你什么时候挂好号,叫我。尽量早点,下个月我大概还要飞。”

唐玦出门时帮她打包好垃圾,淡蓝色透明袋子里一层一层的塑料泡面碗。

里面隔着距离提着声音朝她敷衍:“再说。”

门关上,唐玦回头,对上黎此的目光,吓了一跳。

没怎么变过,她还是一头乌黑柔顺的长直发,身形修长,长睫毛打下阴影,眼角眉梢都冷冷的。

黎此站在门口,握着门把手,像是准备进去。

唐玦满脑子都在回荡——包租婆!包租婆诶!这可是包租婆!她还是硬着头皮打招呼:“黎此,好久不见。”

黎此颔首,回话的声音很低,随意,又不太过随意,像冬日暖阳挟带一阵微风,她问:“最近还好吗?”

唐玦扯了扯嘴角:“哈哈,还行吧。”

黎此很少很少几乎没有主动过问过别人的感情生活。然而目光落到唐玦提垃圾袋的手时,她竟私心起,莫名其妙的想法像在海里压太久,扑腾扑腾地浮上来。

然后她问出口:“那和她呢,还好吗?”

怎么又提起来,里面问一遍,外面问一遍。唐玦再度拾起笑容,她大概想云淡风轻说出这句话,但实在没有办法,话语里难逃苦涩。

“不太好。”她说。

黎此回了声哦。

这样不好。

对谁都不好。

隐约有“砰”的一声响,在寂静的深夜显得十足空灵。

然后面前三个屏幕一齐熄灭,所有光亮都消失。黑暗猛然扑过来的时候,莫惊年以为自己晕过去了。

但知觉还有,她聚焦了一下,电脑强制关机,伸手按了按灯的开关,没有反应,那就是停电了。

第一反应——没按保存。

要死。

看了眼手机,凌晨两点多。莫惊年开了手机手电筒到客厅去看电闸。

有一阵敲门声。

开门,包租婆在外面。

黎此灰色的休闲裤,黑色棉质的宽领长袖,沐浴露的清香似有似无,柔顺长发下精致锁骨若隐若现。

莫惊年的目光不自觉移开,往上,对上她瞳孔。

黎此身上最特别的,不是她姣好的容貌,也不是她既冷漠又疏远的气质,是异瞳。她一只瞳孔是纯黑,另一只瞳孔在光下细看会更显棕色。

可惜,现下没光。

莫惊年回神开口:“有事?”

黎此回:“这附近在修路,最近隔三差五会停电。有影响吗?”

很大影响!

“还好,什么时候会恢复?”

“不清楚,你拿着这个。”

黎此把一个小台灯放她手上。

莫惊年顺手按开关,暖色灯光一盏,烘亮两人精致的脸。

她看清了黎此棕色的瞳孔。

连带着柳眉、睫毛、高挺的鼻梁、薄唇、凌厉的下颌线。

目光随处荡,回到对方眼里的时候忽而被缠住。

又不说话。

她们在微光中对视,眼波流转,似语还休。

莫惊年受不住,她轻声问:“谢谢,还有事?”

“给你带了个小电机,如果你有急用的话先装上。”

莫惊年伸手:“哦,是挺急的。”

黎此没给,“我来吧。”

她说完便径直走了进来。

“哪儿?”

莫惊年指了指被她改成书房的次卧。

连上电的时候,三个屏幕重新亮了起来。

然后黎此有功夫打量这个房间。

自己房子,她懂什么构造,这个房间几个平米,没有窗户,原本放了张床,现在也被移走了。

这里一张转椅,一张宽大的桌子,装摄影器材的玻璃防潮柜再就没有了。

曲面屏在上,两个直面屏在下,桌面上是长得像迷你DJ台的黑色调色台,主机键盘鼠标。

不止这些,一个玻璃烟灰缸,烟和火机,喝剩三分之一的黑咖,残余汤汁的红烧牛肉面。

回头,棕色宽大毛衣黑色睡裤的莫惊年,面容清丽,扎着头发,戴了个黑色半框眼镜。

是好久不见,都近视了。

莫惊年扳过椅子坐下,有些焦急,第一时间检查文件还在不在。不出意外,白干了一场,幸好丢的还不算太多。

她不自禁叹了口气,无力般往后仰在椅背上,喝一口咖啡。

然后,转向了黎此。

没有灯,黎此藏在黑暗中,语气听不出情绪,她说:“我们谈一谈。”

莫惊年没有应,伸手拿烟,点火,动作自然娴熟,甚至抽的都不是女士烟。

好一会儿,她才慢悠悠抬眸,“你想问什么?”

为什么?

去哪了?

还好吗?

有太多问题,有千言万语。

黎此靠墙站着,莫惊年坐在转椅上,一上一下,间隔一米,中间横了一整个五年。

她看不清这个人,看不懂这一幕,黎此张一张嘴,却无从说起。

而莫惊年率先开口,满是生分的冷漠:“可我都不想答。”

她弹了弹烟灰。

“我和你的关系还没有熟到要事事向你报备吧。”

好像是轻描淡写,又好像咄咄逼人,分不清。

“阿年……”

她只是这样叫了她一声而已,多柔情都算不上,就叫了一声,仅此而已。

莫惊年随之眸色一沉。

话语坠了下来:“你没有必要摆出这副样子。我很好。就算变成怎样都和你没多大关系。”

一句,下一句。

“我走不是因为你,回来也不是。”

她抽完这口,把烟掐灭。烟头横陈,玻璃烟灰缸缭绕一缕烟。

“过去的事情我早忘了。你要和我说什么,我都不会想听。今晚谢谢你,但我想这种售后服务也是你作为房东应尽的职责。”

她抬手扶了扶眼镜。

“除此之外……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好聊的。”

莫惊年转回到桌边,敲键盘按鼠标,抬头看屏幕。眼镜片反出蓝光,将她眼中的情绪遮个真真切切。

说出的话语在拉扯着什么,扯得她心脏都隐隐生疼。

“其实你可不可以出去。”

她说。

下午一点,莫惊年拖着身子从房间出来。准备着去翻一个泡面。

餐桌上多出一个纸袋。打开,咖啡和三明治。

莫惊年转头瞥了眼门口。

这房子是她的,密码都是她设的,没什么好奇怪了。

莫惊年吃着三明治,忽然想起一件事。

当初走的时候切断了所有人的联系,连微信号都换了一个,她凭着记忆去搜黎此的电话号码。

那边几墙之隔,落地窗外阳光正好,照得她棕色的瞳孔宛如琉璃。黎此抿一口咖啡,面前一台电脑,黑色底,数字,红线绿线曲折交错。

手机响了一声,一个好友申请。

名字是——K.L。

好友通过的第一时间,对方就发来消息。

莫惊年:【?】

黎此:【作为房东顺手的。】

莫惊年给她转了一笔钱,押一的付二的。

黎此没有犹豫就收了。

莫惊年:【你怎么没催我?】

黎此:【本来要说的,没来得及。】

就被人赶出来了。

莫惊年没有再回。

接下来每一天她起床都能看到餐桌上放着给她顺手备的早餐。

黎此吃什么就会给她多准备一份,有时候是三明治贝果,有时候她闲情雅致上来了还会自己下厨。

然而就算莫惊年每天吃着黎此准备的早餐,这两个人也可以好几天都没有见上面。

莫惊年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她真的就这么清楚自己的作息,反正她中午一两点醒来,桌面上就有吃的,而且还温热着。

天底下还有不急着收租还每天倒贴着钱请人吃饭的房东。

偏偏莫惊年还受得心安理得,连谢谢都不多一句。

早上九点,莫惊年按停了闹钟。翻了好几个身才挣扎起床。

她们工作室的人不是熬夜剪片子就是出去拍外景,办公楼里也不见得能有几个人。莫惊年定下来的只要能准时完成工作,大家都不必打卡,上不上班都没有所谓。

但是开会还是要来的,莫惊年今天排了好几个会,昨晚通宵剪了片子,没睡几个小时就又要起来。

按理说没几个管理层会没日没夜做剪片子这种活儿,但是他们工作室签单子一半是她K.L的名头打下来的,时不时有甲方点名,就算加钱也要让她来监制,躲都躲不掉。

九点钟,黎此还没来过,桌上空空荡荡,莫惊年恍惚间还有些不习惯。

洗漱完之后换了套深棕色的套装,戴隐形眼镜,化了个蛮浓的妆,高跟鞋,她准备出门。

想起了一点,黎此每次来,她都在房间睡着,但今天自己已经出门,她早餐放在这儿,也不会有人吃。

莫惊年想了好一会儿,要怎么跟她说。

这件事情没有在台面上明说过,黎此给她投喂,她就吃。彼此之间也没有再多说几句。

如果现在自己忽然给她发消息报备,显得好像这是什么约定俗成的事情。

她要告诉她今天不用来,搞得好像她已经接受了确信了她每天都会来。

然而从一开始这就是对方的心血来潮,万一她这么说了,倒显得自己自作多情了。

莫惊年时常这般,矛盾得不行。

最后她决定要告诉她,又不给她发消息。

然后莫惊年走出去,房门开到最大,她握上门把手,再猛地一拉。

——“砰!”

震耳欲聋。

听到了吗?

对门没什么动静。

于是按密码开门。

同样的动作,再来一次。

——“砰!”

再来一次。

——“砰!”

“咋个!”

莫惊年没等到对门有什么动静,反倒是楼上一个阿婆从楼梯跑了下来,满脸的疑问。

“要拆迁了?”

莫惊年尴不尴尬立在这里,回头朝她半挂着一个粘稠的笑。

“哈哈,不好意思啊,这门不知道什么问题,怎么都……关不上。”

阿婆上上下下扫了她一圈:“你修一下吧,总不得每天整得跟打仗似的,我小外孙都被你吓到了。”

莫惊年呢双手合十举到面前,满是歉意。

身后有人说话,“我的问题,我忘了找人修了。”

是黎此。

于是阿婆和莫惊年的目光都投了过去。

房门半开,黎此倚着门框,灰色的丝绸睡衣,长发松松散散地扎着,大概是刚睡醒,迷迷蒙蒙地,神色都难得柔和起来。

阿婆语气软了些:“终于租出去了?”

“嗯对。”

“那你最好尽快。”

黎此回:“好。”

尽快个鬼,这门能有什么问题。

她们态度算得上诚恳,阿婆也不好再说什么,朝莫惊年打量多两眼就转身上楼去。

莫惊年诚惶诚恐目送她消失在楼梯拐角,才出一口气。

想了想,的确是挺有病的。

人越长越大怎么反倒越活越幼稚了。

她回头,然后见黎此望着她,双目似水,还藏着淡淡的笑意。

莫惊年最开始的目的达成了,可她看着她,又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黎此低声开口。

她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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