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沧浪1

精彩段落

古时西凉女子出嫁,告离闺房时手中必要捧一只龙血石榴。

这石榴诞自沧浪川尽头,传为龙血浇灌而生,表皮艳若碧蜡,蕊心灼如赤露,与一般石榴不同。

而鬼烛独爱龙血。

据说,鬼烛是龙神历劫时的恶念所化。龙神形散后,它失去依托,日夜游荡于暗影的罅隙,但凡在烟火中得了龙血石榴的香气,便会借着月光显形,一道歪风将新娘裹进枯坟老崖,与之交*,生下鬼胎。

这鬼胎唤作幽独,生得十分可怖,因长于黑暗之中,故而天生无目,最喜欢吃小孩子眼珠。

此等凶邪的传闻蔓延开来后,新嫁娘出阁再不捧石榴。

今夜风清月朗,苍厘目力不若以往,仍清晰地看见了新娘手中颤巍巍拢着的,正是一枚硕大的龙血石榴。

苍厘只在灵庙见过这种贡品,倒不想有朝一日会在一名新娘手中再次得见其踪。

他觉得怪异。又将轿子与轿旁列着的卫队随从打量一圈,发觉那轿帘与旌旗上皆绣着紫极星宿纹。

这队伍来自天雍府。不知要往何处去,更不知为何要令新娘子犯下这等不大不小的忌讳。

苍厘揣着一丝疑惑合上窗户,重新躺回榻间。窗页极薄,他却再听不见外头的任何动静,仿佛那阵喧闹只是他痛出的幻觉。

苍厘摸了摸枕下压着的白隼令,熟悉的温凉让他稍感心安。

这令一截拇指大小,取世上飞得最快的白隼喙打磨而成,落在手中温沉沉的,如同上好的墨玉勾。

当初是缈姬亲手予他的信物,如今也是他与灵庙之间最后余下的一点联系。

离开灵庙后,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驿站。一来二去,同进城贸易的驼队和赤脚商人混得熟了。等到推杯换盏的地步,常常有人想买他的白隼令。从一盒黄金酥叫到一斛衮东珠,都被一一拒绝。

苍厘知道王的耳目一直守在左右,倘若痛快卖了,自己会比现在好过很多。

但有些事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苍厘握着白隼令迷糊过去,没多久便给一记风声甩醒。他看着魆麻麻的窗缝,只觉月亮被风吹没了,外头黑得可怕。

幽霾之外隐隐传来女子的涕泣,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叫。

苍厘给这声音抓了一把,眉心又皱起来。他倚着墙坐直,指尖刚沾上袖口芽出的铜匕首,便听得门外有沙沙碎声由远及近蔓了过来。

他屏息凝神,一瞬不瞬地盯着门的位置,悄然咽下涌至喉头沸热的血气,正竭力放缓呼吸——

“噔”的一声,那门蓦然响了。

苍厘不出声。外头断续的泣声虽荡在远处,他却不能确定是什么东西在敲门。

往日之时,只消一枚指甲大小的利器,他隔着门便能将外头那玩意儿的心脏打个对穿。但如今他给毒浸透了骨髓,五感皆弱于以往,准头未必佳。若是一击不中反而激怒了对方,那便是得不偿失。

不过,可以一试。

他向前膝行几步,夹起桌上的月缺棋子,瞄了瞄门外心脉泵动之处,指尖正要一弹,那门又响了。

“苍少司,缈姬大人有请。”门外的细语有如呢喃。

苍厘左手略微一抖,棋子落回掌底,心却沉了一沉。

“五更未至,你如何出城。”

那端顿了顿,只应道:“缈姬大人有请。”

谒见日在三天后。此日之外,非王令传召不得入灵庙。

苍厘更觉蹊跷,只将那棋子滚在指尖,顺着门外人说话的声音,准确对准了他心口。

“是有何事。”

“大人说临时有变,希望您尽快前…呃!”

乍然一声闷响,将那人口中句子连皮带肉地撕开。

苍厘凝目,听见翅膀拍打的碎声。

外面的心跳渐渐没了,血腥味渗入屋中。

苍厘将窗子支开一缝,正见自家鹘鹰啄着一块脑壳,冲自己歪了歪头。它爪下踏着的那个被掀了天灵盖,已经是死人了。

鹘鹰司律,是为刑鸟,从不乱啄人。它定是跟了这人一路,方寻到机会一击毙命。

“长空。”苍厘低唤一声,掀大窗页将鹰迎进来。

鹘鹰扑棱棱落在榻上,叨了叨枕下露出一半的白隼令,金黄眼珠一错不错地凝着他。

那死人是灵庙出来的。

苍厘心领神会,登时束紧衣角,头也不回地朝着灵庙绝尘而去。

他不去想门口那具尸体被人发现后的诸多纠葛,只道缈姬那边怕是真出了事。

这一路疾行偏是意外顺畅。他进城后径直向西,穿过黝黑的密林,畅通无阻地登了长阶,进了关着缈姬的乌照殿。

大殿四角一直焚着龙骨木香球,又因门窗常年紧闭,殿内总有烟缭雾绕,看人视物皆如隔薄纱。

王很不喜欢这种云山雾罩的感觉,但需要的时候,依然会命人置上几炉重香。

此刻殿内空无一人,微末一点响动都有了惊心的意思。

苍厘朝后殿走,听到隐没在烟气之后细索的挣扎和断续的哽咽。

——是缈姬在哭。

这让苍厘有点诧异。他印象中的缈姬向来处变不惊。天塌日坠也只会露出略略嘲讽的微笑。无论何时何地,她眼中总挟着睥睨的光华,好似万事万物都该在她眼前低头。

苍厘看着层层帘帐瀑流般宛转颤栗,想到那后头遮着的黄金鸟笼,有些难过了。他缓步走到近前,道:“祭司,我来了。”

微微晃荡的帐子猝然停了。压抑不住的哽咽也暂止了。

不消片刻,一只带着斑驳淤痕的手撩开半搭帘子,轻轻搭在黄金阑干上。帘内泄出的浓香令人窒息。

苍厘屏住呼吸。听到缈姬渐缓着喘息,冷冷道:“你来作甚。”

他看不清缈姬隐在帐后的脸,只是默然。

他忽然想到三年前,缈姬刚被关进这个笼子的时候,她素来毫无瑕疵的手上,也是多了这好些淤痕。

三年前,苍厘十三岁。

那一日罗舍宫变,他尚在城外,未曾听闻丝毫风声。刚冒着微雨行到驿站边,他就被一众官兵围住。那些是九王子的人,声称他的命也不当留。

这种阵仗苍厘打小起便见过不少。一拨拨的不速之客里,多得是一个照面就悄不出声捅上一刀的。这么喊打喊杀,倒显出些宽容的刻意。

当时他身上只负着弓箭,便抽一箭为剑,自斧戈重围中劈出道豁口,为风行云般卷入灵庙,一力破开千百严兵镇守的乌照殿门,面如止水般停在那方新置的鸟笼子前,问:

“祭司要同我走吗?”

笼里端坐的女人笑了笑,“流亡是很苦的事,我在这里暂时死不了,不劳你费心。”

她淡灰的眼珠凝着他,反问:“你来此地,杀了多少人。”

苍厘身上并未染血。他知道缈姬有洁癖,向来不喜腌臜之气,只回:“不清楚。”

缈姬的手指摩挲着阑干,又道:“你腕上的白巾红了么?”

苍厘看了看右手,道:“巾子不在了。”

“你违背了诺言,苍厘。”缈姬的腕子从笼里伸出来,掌心沉着一颗紫盈盈的蜡丸,“吃了它。”

苍厘自然认得那是蹀躞之毒,却想不到缈姬会同自己喂毒。这毒又称“入骨愁”,缠绵于血髓,索命于无形。三服之后,便是神仙也会暴毙于野,骨骸血肉皆软烂作一滩浓酒,散尽酴釄与芳菲。

他耳畔响起一声叹息。

“大人不必如此,本王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阿厘。”

缈姬尖利地笑起来,“殿下不必多言,本座教训徒弟你也要管?”

“大人这就见外了。你做事,我为何管不得。” 九王子暧昧一笑,走上前来,“只是…大人觉得这一点毒够吗?本王觉得不够,还要加点什么才好。”

缈姬沉默片刻。苍厘听到笼里锁链窸窣,又听到缈姬更为冷漠的声音:“苍厘你走吧,这几日我不想看到你。”

苍厘捏碎蜡封服下毒珠,依言退下,转过月壁前瞥见九王子打开鸟笼走了进去。他想起缈姬满是伤痕的手腕,知道九王子必然要折磨缈姬。

他想,祭司明知我可以带她走。

苍厘出了大殿,发现外头早已下起大雨。

雨幕朦胧中,更有道道血溪蜿蜒交错,将殿前广场的青石板冲作绯红颜色。

他兜起风帽,顺着血流走到王宫附近,发现宫墙已给人放火熏得参差不平。宫门大开,内外散落着死状各异的尸体。

前头吊在廊下晃悠的是十四公主。她与苍厘一般大小,平时是个骄纵的主儿,罗舍王都不敢轻易招惹。现在却被一队士兵胡乱勾着腿脚抱下来,半是惋惜半是抱怨地捏着皮肉,道兄弟们还没乐够,这妮子居然一个不注意就来寻死了。

苍厘看他们还要侮辱尸体,一时有些胸闷。转手捋来一把箭,一口气放了出去。

一道七星连珠阵噔噔几声将十四公主围在中央。箭风剐蹭到的士兵们四散开来,几望之下便捉到苍厘的身影,纷纷掐声灭息,连滚带爬地跑了。

没人回头,也便没人看到,苍厘放箭后,一口血溅了出来。

蹀躞虽然是慢性毒,生效却很快。

方才他一路上杀过来,袖尖都没沾上一星血迹。这一下冷露色的衣襟终于染红。

苍厘拭去唇边血,心里有点颓然。恍惚间,他想起年幼的自己初至灵庙时,与缈姬抵指立下的誓言。

3 离当场去世就差一点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乌照殿的暧暧绻烟中,蹀躞之毒再度翻涌,仿佛女人的声音里藏着催化散。苍厘垂了眼帘,将往时旧事掖进心间。

“方才着人传令来见,又要那人杀我。”苍厘轻声相告,“我向来摸不透祭司的心思。若有话,便直说吧。”

“我若杀你,不会假人之手。”缈姬道,“说够了就回去。我累了。”

这句一落,苍厘便听见笼子中响起另一个心跳。

这声音极幽微,刻意压着时,他目前的耳力甚至无法捕捉。但有一刹,他仍旧听见一丝回音。

谁在里面,不言而喻。

苍厘后退一步,转身便走。行不过几步,却听缈姬痛苦道:“苍厘。”

似被火烫的盐钳搅着结痂的痛处般,她字字滴着血:“你可还记得自己的使命?”

苍厘蹙了眉,没有回头,“记得。”

“好,”笼中滴溜溜滚出一粒紫蜡丸,一路撞上他的脚跟,“吃了吧。”

苍厘俯身拾起,抬眼看见缈姬淡灰的瞳中殊无他色,尽是嘲冷。她的唇如雾翕动:“此后,也不必再见了。”

他捏开丸子,报以一笑,“祭司杀我,果然要亲自动手。”

“……”

缈姬闭了眼没有答话。只冲他撇了撇指尖,打发败狗般,示意他赶快完事走人。

最后一服毒珠入口后,苍厘血都冷了。

他感觉浑身血管都在往心脏的方向收缩,一面抽搐一面坍塌。他稳住身形,向着缈姬的方向行了一礼。

毕竟这是最后一次相见,他想好好同她告别。

可是缈姬固执地闭着眼,仍不肯看他。

“祭司,保重。”这声道别,轻得他自己都听不清。

再度转身前,苍厘业已运起安息术,竭力抵着那无孔不入的毒顺着呼吸摧毁心脉。他放缓步子,想不知现在这个样子,道长还救不救得回来。

他们今日相约在城外的露水河畔,苍厘却觉自己在天亮前无法走过去了。

当初刚服下第二丸的时候,他也着实难受了好一阵子。但挨过最初痛不欲生的几个时辰后,奔涌的毒素又逐渐平息下来,除却五感之能更下一层楼外,没有什么更大的影响。

最后这丸的效力更甚以往。苍厘只坚持到走下乌照殿的长阶,之后便短暂地失去了意识。脚还是在动,但并不清楚自己是在往何处走。倘使这时有谁想要他的命,当真很好得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杀得透凉。

他睁着眼,浑然不觉自己在淌泪。但这无意识的泪水却让他内心好过很多。

待得思绪在空白中游回了点灵光,苍厘眼前才渐渐有了亮。他停下,一时有些发懵,宛如梦游乍醒般环顾四周,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无疑他还在罗舍城中,然放眼所及处,高墙破败,檐骨蒙尘,一派废弃之相。

这熏黑的暗巷还是有几分眼熟的,苍厘凝神之间即将要想起来了,当下给人撞了个对翻。

——被人撞翻,这是自他习武后就绝不会再发生的事。所以他坐在地上的时候,脑袋仿佛也跟着打了个转,自心口泛起的酥疼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撞他那少女同样一个趔趄扑在地上,反应却比他灵敏多了。一个翻身跃起后,神色惊慌地扫了他几眼,又紧了紧耳边垂珠,确认面纱未掉,当即掉头,匆匆没入前边的巷子口。

苍厘屏息,暗道不好。这猝不及防的一摔,毒已然逼入心脉。他调整呼吸,靠着墙坐直,手往地上一支,掌心一硌,却是按到一枚硬物。

拾起一看,是个精巧剔透的窄瓶。一指长,一握宽,细腻温润的琥珀底上依着天然纹路凿出一副极星图来,是东陆才兴有的玩意儿。他曾在宫中见过类似贡品,所以认得这东西叫做鼻烟壶。

想这小壶不会从天而降,怕是那行色匆匆的少女落下的。苍厘轻扫四周,并不得见任何人影。这一耽搁,他忽然喘不过气,握着鼻烟壶就厥过去了。

再睁眼时,眼底的影子晃荡又重合,最后聚成了凌安道长的背影。

苍厘眼皮掀开了,脑子还僵着,没什么反应。他眼珠子往旁移了移,瞥见铁架上栖着的鹘鹰。那鹰抖抖雪浆似的翎毛,歪头回盯他,一双锐目中蕴着几层忧色。

两下这么一碰,苍厘如梦方醒,眼珠转了回去,望着转身而来的凌安,道:“抱歉,先生。”

他眨眨眼,发觉自己正躺在小破毡房的素榻上,想是凌安把自己捡回来的。

“醒啦?一觉睡了三天,可算活了。”凌安指尖捏着个鼻烟壶,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哎,你身上怎么有这东西?”

三天?苍厘蹙眉沉思一会儿,应道:“地上捡的。”

“哦,捡的。搁麻将里头,你这得算诈胡的手气。”凌安神色不变,将壶放在桌上,“你知不知道,沙雅王的新娘不见了。”

“……”

“新娘子途经罗舍,城门都没进,在驿站歇脚时给一阵黑风卷走了。现在传得最多的,就是鬼烛掳人。”

苍厘想了想,一下子联系起来了,“沙雅王……娶了天雍府的人?”

沙雅王宫中美姬艳奴无数,却始终缺少一名真正的女主人。如今老王年近古稀,居然一反前态,着手操办起了正经婚事。

“没错,是联姻。”凌安道,“一桩不算秘密却也少有人知的联姻。”

苍厘有点不明所以。天雍府和沙雅城联姻?天雍牧氏是东陆世家之首,也是此次圣阙大典的承办方。而沙雅作为西凉五城之末,比起不复前势的罗舍,距离也还差得老远。

这真的很奇怪。

凌安清清嗓子,“总之,别乱捡东西,万一招了麻烦,说不清的。”

苍厘默然片刻,伶伶仰着眼道:“我可能要死了。”

“……倒不会这么快。”凌安笑了,“但这鼻烟壶还是可疑,尽快处理了比较妥当。”

“和鼻烟壶没关系。”苍厘直道,“我服了最后一粒毒珠。”

凌安“哦”了一声,很不当回事地问:“杀气能控住了吗?”

“先生既探过我心脉,又何必再问。”苍厘淡淡道,“能与不能,并不是我说了算。”

“我看是控住了。”凌安唇角挂着冷笑,“好歹知道把杀心咽到肚子里了,我那棋子也不算白给七日。”

“先生说笑了。”苍厘并不接茬,“只不知先生判断依据为何,个中道理又为何?”

“你确实不知吗?”凌安挑了眉梢,“这毒只有我一人能解。因为毒方就是我亲手攒的。”

4 我觉得你在演我

苍厘确实听说这“入骨愁”本是东陆传来的秘方,没想到始作俑者就在自己跟前。

凌安坐在他对面唯一一把椅子上,从袖中掏出棋盘与棋子。

“我现在教你下棋。你要学的不是怎么走棋,而是通过七七四十九道棋谱,一步步将蹀躞之毒逼出心脉。此间不要行杀戮之事,尽量平心静气。每日至少走完一局,若能多行也可,但还是要量力而行。等到棋谱走完,就开始服药。”

凌安顿了顿,不太确定道:“你会制药吗?”

苍厘摇头。

“好,是个会省力的。”凌安颔首,“敢问药做好了,咱们怎么联络?”

“鹰哨。”苍厘垂眸,侧身自床角暗格中拾出一枚哨子,放在凌安手边,“不出意外,我两月后会在东海一道。先生送药时,只要在天雍府方圆百里内吹响一声哨子,鹰自然会去取药。”

“……麻烦。”凌安有些不情愿地瞅了瞅鹘鹰,蓦地有了想法,“哎,要不棋子你先拿着?不瞒你说,月缺可是难得的善引。若你心志够坚定,走棋的时候再给它一并用上,或许一月之内就能行完全部棋谱了。”

苍厘心下了然,“先生要同我换么?”

“嗯哪,这不最近刚好要用鹰。若是你这只,成事定然也能事半功倍。”

苍厘犹豫了一下。

只一下,他答应了,“好。”

凌安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利索,试探着道:“当真如此爽快?”

“棋子亦是先生重要之物。先生与我方便,我也与先生方便。”

凌安心中舒服,嘴上却道:“这能一样吗?一样活物,一样死物。”

苍厘点头,“一样的。无论死活,皆为身外之物。”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是通透到无情。”凌安眯起眼,手中落下最后一子。

苍厘一直盯着凌安布棋,脑中已成一谱。他抬眼,正色道:“看眼下情形,长空跟着先生倒更得快活。”

凌安笑了,“行,你也放心,待毒解了,长空就还你。”

“那么……毒何时能解?”

“不是说过吗,三年三年。”凌安皱了眉,“我可听说你记性好得出奇。怎么现在看样子,我是得把棋谱全部画下来?”

“不必,我记下了。”苍厘自怀中摸出月缺棋子,摆出方才所见的起手式,淡然拟道,“小目为始,天元为终。”

凌安点头,“姿势对了,那继续。”

苍厘却没动,“先生换的若只是棋子,那便不是三年。”

“刚说你记性好,这就开始啦?”凌安呛笑一声,“得,到时候和药一起给你,满意了?”

两人相对,再无多言,四十九道棋谱很快演绎完毕。凌安忍不住打了呵欠,倒空了一罐莲子茶,又忍不住咂嘴道:“你这里当真什么都没有,一看就是惯会吃苦的孩子啰。”

“是我怠慢了。先生稍等,这就去买些果子来。”

苍厘起身,凌安却跟着站起,收起一桌棋具,很是糟心道:“算了算了,不差你这口,走了。”

又对着架上的鹘鹰道:“走吧长空,换了新主人,先带你下馆子开开荤。”

鹘鹰歪了歪脑袋,没动。

“哎,你这……”

“去吧。”苍厘走到架旁,抚了抚鹰翎,“两个月后见。”

鹘鹰轻轻啄了啄他的指尖,又几番扭头,叨下一根最亮的羽毛递进他掌心。

苍厘心尖一颤,握住鹰羽。

鹘鹰又啄了啄他手腕上的白巾。他怔了怔,低声道:“多谢。”

鹘鹰也低低咕噜了一声,随后翅膀一扬,扑棱棱越过两人肩头,直直融进外头正好的大太阳光。

“成,这回真走了。”凌安带上门前,又不甚在意道,“你可知我此番因何而来。”

“……不知。”

“不知,那便最好。”

苍厘蹙眉,不明白凌安留了这话究竟什么意思。他是著名的药师,行踪无定。此行能被有心人捕捉并被自己得知,正是因为优昙花要开了。

相传优昙之花千年一绽,却是转瞬凋萎,刹那芳华。

凌安慕名而来,是欲取花入药,还是想要见证千年一刻,苍厘当然不知。他只知道缈姬同自己说起优昙花时,道花开从来与时间无关,只是龙神苏醒的前兆。

最后这次相见,他本打算将这个消息告诉缈姬,想她听到了,总会开心一些。然而咽下那颗毒珠后,他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

优昙将开之事,大概也不会有人告诉她了。

苍厘坐回榻上,脑中重演棋谱。复盘将过半数时,门又响了。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少司大人,该走了。”

苍厘缓缓睁眼,没吭声。

那声音却笃定他在屋内似的,“少司大人,该走了?”

苍厘:……

他确实本应在此日入庙。但是乌照殿他前时已经去过,那时殿中不止缈姬,王也在。

缈姬已同自己诀别,绝不会出尔反尔。那么现在传召自己的,一定是王。

苍厘披上外衫,束好腰带,将身上物什清点一遍,又望桌上看一眼,想了想,还是将鼻烟壶一并塞进怀中。

他打开门,看到王侍安盈工整地立在门口,向自己行了见礼,“少司大人。”

安盈是王最信任的亲卫,每次宫中有什么事,也都是他代为传达。

“久等。”苍厘道,“我们去何处。”

安盈愣了愣,很快报以微笑,“回大人,自然是王宫。”

苍厘料想王要为难自己,却想不到他会这么样为难自己。几乎一进小书房,一股肉眼可见的戾气就扑面而来。

王一袭羽氅曳地,斜斜歪在一面书架子里,手里捻着串断掉的木槵子,神色莫测道:“舍得来了?”

苍厘行了一礼,“王上若有急事,苍厘自当尽力。”

王笑了一声,“我听说,沙雅的新娘丢失那日,你进城了。”

苍厘不动声色,“王上莫非认为,新娘失踪与我有关?”

“有无干系你自己清楚。”王盯着手里的珠子,并不看他,“你在不该进城的日子进城,犯了大忌。将功补过,新娘丢失一事,现在全由你负责。”

“若是找不到人呢?”苍厘道,“王上难道要同沙雅赔罪么。”

“找不到你也不必做使君了。”王将木槵子一粒粒碾碎,漠然笑道,“既然人是在罗舍丢的,那么你嫁过去吧。”

苍厘一阵莫名。他脑中闪过第一道棋谱,整个人平静不少,于是试图与王进一步交流,“听说新娘是被鬼烛掳走的。”

“不可能,那日驱邪了。”王蓦然怒了,终于转了脸来。一副深邃的眉眼半掩在阴影中,浓墨精心描画过般稠艳。

罗舍王族皆生蓝瞳,凝注之时有如沧浪之水倒倾而下。苍厘习惯了这种咄咄逼人的视线,淡然接道:“但那新娘的装扮,分明是专门为了引来鬼烛。”

王顿了顿,眉峰微挑,“哦,谁告诉你真的有鬼烛了?缈姬吗?怎么她骗小孩子那套你还当真了?”

“当真的,不是王上吗?”

“我和你不一样。”王诡秘地笑了,“我是故意的。我要她知道,吓唬我是不好的事情。”

苍厘一时不太想说话了,沉默良久只应道:“我明白了。这就去调查原委,尽快寻回新娘。”

他退出书房时,顺便算了算时间。距离启程还有二十天,若是无法解决此事,就算不会真的被送去替亲,也会因此事之由,不能成行。

王向来对国事不甚上心,更对百年一度的圣阙大典不屑一顾。就算罗舍之名因此荒唐蒙尘,他也不会在乎。

苍厘却不能不在乎。

他必要去,且必拔得头筹。

将目前的情况大略过了一遍,苍厘暗暗凝神,道这新娘一事莫非是天雍府和沙雅城的阴谋。

一念至此,忽觉怀中某处发起烫来。他伸手一探,指尖堪堪挨上了那只鼻烟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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