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回信

精彩段落

崔璟行这个案子的基本情况顾温其实早都看过,今天的谈话内容也着实没什么营养。不过是彼此打个照面认识一下,再彼此寒暄几句回顾一下大概的案情,总共也谈不了多长的时间,所以当顾温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天色竟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正是下班高峰期,医院门口来往的人也显得比别的时段多出许多。车声和人生混杂在一起,像一条流动的吵闹的河,把顾温困在了河流之中。顾温觉得心里无比烦躁,这种熟悉的无名愤怒从他的身体深处蓦然腾起,发疯般地叫嚣着想要击破这个喧嚣的世界。强烈而且局促的焦虑情绪冲击着顾温的理智,几乎就要掠夺了顾温的全部理智,让顾温想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去摧毁眼前所能够看到的一切。他不得不费尽全力,用最后的一点点理智与这蛮横的焦躁做对抗。

已经迈入十一月,尽管今年的初雪还没落下,但气温已经逼近零点。凛冽的风夹杂着雾霾的呛,让这个冬日的傍晚显得分外残酷。顾温身上的黑色长风衣被风吹得猎猎,他用围巾掩盖住自己的口鼻,在焦虑情绪的肆虐下放弃了对面部表情的控制权,只剩身体还在负隅顽抗,在这一切汹涌来潮的情绪里不停地颤抖。

这样的情况伴随着顾温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自从顾朗离世开始,顾温就总会时不时出现一个人枯坐着而泪流不止的情况。只不过那时候的顾温没时间也没精力去管这些情况,因而也就一直放任自流。在工作之后,他的睡眠状况每况愈下,焦虑症状的发作频率也开始逐渐上升。不想影响到正常的生活和工作,顾温于是进行了网络问诊,得到的最终诊断是“双向情感障碍”。于是他开始服用安眠药,情绪稳定类药物和抗抑郁药,只不过这一切只能够作为辅助,疾病的发作仍然时常发生。他们匍匐在地下就像一棵随时会冒头的阴暗植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用自己黑色的藤蔓把顾温推进逼仄无助的角落里。

“顾律师?”被身后的人声惊到,顾温手里的公文包差点没拿稳。他缓了缓精神,转过头去寻找说话的人。就看见沈遇在他身后的几步开外,正从医院里走出来。已经下班的他脱了白大褂,一身浅咖色风衣搭配白衬衫和西裤,显得身形分外高挑修长。黑色口罩遮住了沈遇的半张脸,只剩下那双狭长而深邃的眼睛,正带着笑意望着顾温。

沈遇其实早就看到顾温一个人站在医院大门口了,本以为小顾律师是在等什么人,想着打个招呼夸一句“衣品不错”就道别的,走进了才发现这人状态不对劲。

“顾律师,你怎么了?”沈遇发现顾温整个人都在颤抖,这不像是因为天气寒冷而导致的战栗,更像是因为某种疾病发作带来的次生后果。再看顾温的脸,口鼻都被围巾遮住,只剩一双眼睛正湿漉漉地染着红色。泪水在他的眼眶里颤抖,他失神的双目里有许多沈遇看不懂的情绪。顾温想说话,但是此刻的他正被窒息感折磨,嘴巴张开又合上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沈遇的大脑有些宕机,本来只是想和今天一面之缘的小顾律师打个招呼,却意外撞见了对方如此不堪的时刻。顾温想避开沈遇的注视,可他的脚步难以挪动,脑子里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躲。顾温也想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镇静药,可此时他的情况太过糟糕,明明只是拿就揣在包里的药此时也变得难如登天。

不知道顾温的具体病情,也不知道顾温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沈遇只觉得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干站着绝不是什么好办法。想到自己的车就停在不远处,沈遇于是安抚性地对顾温说,“顾律师,我的车就停在不远处,到车子里坐坐暖和些,好吗?”

顾温没说话,但是被沈遇柔柔地牵住,顾温还是一步步缓缓地跟着他往前走。沈遇的手比顾温的要暖和不少,他并没有牵顾温的手,而是虚虚地握住了顾温的手腕。沈遇的提问熨烫着顾温的神经,连同他身上淡淡的清茶香,都被揉碎在这凛冽的冬风里。

给顾温拉开了车门把人塞进后座,沈遇又绕到前排发动了车子。

暖风从空调口呼呼地吹出来,轰轰的风扇运作声让顾温莫名觉得安心。他把围巾从脸上拉下来,终于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就感到另一侧忽然吹进来一股冷风,是沈遇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来。

过度呼吸带来的晕眩感还充斥在顾温脑中,他在此尝试着去扒拉自己的公文包,想要找出自己的镇静药。沈遇却先一步明白了他的动作,拿过他的公文包又问顾温,“找什么,药?”

顾温点点头,干裂的嘴唇此刻已经苍白。他盯着沈遇在他包里翻找的动作,心中的焦虑激烈地翻涌。顾温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已经无法蓄积更多泪水,有一滴泪正顺着他的眼角向下滑落。

顾温包里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一些资料和个人的随身物品,就是一盒已经吃了一半的阿普唑仑片。沈遇微微皱了皱眉,阿普唑仑是临床常用的一种中效镇定药物,常见于对于焦虑抑郁等病症的治疗当中,顾律师包里常备着这种药,他的病情大概也和这几种情况没什么出入。

镇定剂在被吞咽以后很快起了作用,暖风还是呼呼地吹着,顾温胸口的起伏终于不再激烈,神志和声音也慢慢回归。“沈医生,多谢。”顾温的声音还带着干涩与暗哑,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在已经昏暗的车内寻找沈遇那双狭长深邃的眼。

“没关系的。”沈遇轻笑着,交叠的双腿换了个姿势。他身上淡淡的清茶香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逸散开,于是顾温还有些晕乎的思绪,似乎又被人赐予了一个温柔的轻吻。见黑暗中沈遇盯着自己,眼神里有些说不明白的情绪,顾温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双向情感障碍,好多年了。”

顾温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得可以,仿佛刚才因为病情发作而狼狈不堪的人并不是他,只有湿润的眼角和残留的泪痕在提醒着沈遇,刚才那个脆弱颤抖的顾温,或许才是真实的顾温。

沈遇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推了一下,直推的他心里一地鸡毛人仰马翻。

这感觉并不好受。

实际上,沈遇并不愿意见到顾温这个样子,脆弱的,颤抖的,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蜗牛,拖着残破的身体不知道应该怎么生活。沈遇光是看着眼前因疾病发作后极其困乏而缩成一团的顾温,心里就乱七八糟地泛起疼。

沈遇其实早就认识顾温这个人,因为小顾律师经手过好几桩民事大案,每次都以胜诉告终,因而上过好几次电视报纸,社会形象颇有些正义护卫者的意思。再加上房间流传着小顾律师接案子口味很挑,绝不为作恶之人做减罪辩护和无罪辩护。有时甚至宁愿放弃高额的酬劳,也要为弱势者发声,甚至因此还得罪了不少人。又听说顾律师没什么家庭背景,甚至家庭情况可以称得上是悲惨,而他却凭借自己的能力,在短短的几年内就在法律界闯出了名堂,实在令人感慨。因而这位年轻的律师身上总有些传奇色彩,就算素未谋面,沈遇也早就在心里对顾温颇为认同。

从医多年,虽然主要服务的还是崔璟行那样住在贵宾病房里的病人,可沈医生这些年来也没少干义诊援村之类的事。最开始,他学医的初衷是为了救自己卧病多年的母亲,自几年前沈母去世后,沈遇的目标就变成了尽自己所能多救些人,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能救人总是件好事。

其实沈母去世后,沈遇很是迷茫了一段时间。尽管他凭借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医科大学,并且一路连读至博士毕业;尽管工作这么多年后他已经是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但母亲的命最后还是没能被沈遇留住。

父亲酗酒,赌博,这么多年来也没尽到过做父亲的义务,在失去母亲以后,“家”这个概念对于沈遇来说也变得无比淡薄。有时他站在窗边凝视着外头的车水马龙,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而每次回到自己的租房,面对着空荡而寂静的室内时,沈遇也经常觉得无所适从。

好在沈医生从小性格里颇有些乐天的成分,他想着救不活自己的母亲,那至少尽自己所能让这个世界上和他一样伤心的孩子少一些。于是后来的几年,所有的空闲时间,沈遇基本都扑在了义诊和科研上。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沈遇和顾温其实是一类人。他们是风雪泥泞道路上的独行者,从一片腐烂中走出,心里却还总惦念着那么点光和热。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今天,回头看看才知道已经走了很远,而身边早已无人陪同。也是因为从一片腐烂中走出,他们才总想着,拿自己心里这点仅有的热,在这严冬里给过路人烫一壶酒。

又浪漫又疯狂,又悲壮得像两个笨蛋。那雪地上走过无数人,脚印盖着脚印踏得污浊凌乱,而他们倒在这雪地里,还要放声大笑。

沈遇一直觉得,得亏是自己有那么点乐观主义在身上,生活才勉勉强强能过得去。甚至科室里实习生小姑娘偶然说到他,给出的也是“幽默风趣”之类的评价,沈遇还经常充当他们的人生导师,颇有些知心大哥哥的意味。如果一直沉湎在那摊让人作呕的腐烂之中,沈遇觉得自己大概无法正常生活。

沈遇一直觉得,会和自己有相似行为的顾温,大概和自己的性格也很相似。可知道今天他才意识到,这个世界加在顾温身上的枷锁,远比沈遇所想象的要多得多。

此刻的顾温正蜷缩在汽车后座的座椅里,急性发作带来强烈的困倦感和乏力感让他无法动弹或者思考。他纤长的睫毛低垂着,脸上显现出无法遮掩的疲态,和沈遇平时在新闻里刷到的形象大不一样。此刻的顾温,看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只能不停地蜷缩身体,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对抗这个世界不怀好意的袭击。

沈遇觉得自己的心口胀的发酸,闷闷的钝痛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他的思维。

“沈医生,我就不方便多打扰了,真的很感谢你。”顾温终于又集中了精神,才意识到自己和沈遇只是有着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现在自己这样姿态狼狈地坐在对方的车上,实在有些不合适。顾温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是麻烦沈遇给他一个温暖的,可以放松自己的地方,也是麻烦沈遇面对着如此糟糕的他,或者自己心里真正在想些什么,顾温其实也理不清楚。好像每一次发病的时候,他就不可控制地觉得自己对着整个世界都有所亏欠,亏欠顾朗,亏欠他案子的当事人,甚至于亏欠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虽然从理智上出发,顾温知道这种无尽的自责来自于疾病的发作,可当情绪控制大脑的时候,顾温仍然无法从这些糟糕的念头中挣脱。

“不,没关系。”沈遇摇了摇头,“虽然顾律师不认识我,但其实我一直有听闻关于顾律师的传说,你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律师,我一直希望有机会能跟你认识一下的。”

沈遇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顾温能听见那轻如薄羽的笑声,却看不见沈遇此时带着笑意的脸。“对于需要帮助的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助力是合乎道德的,更何况我是一名医生,这更是我的天职。所以顾律师非但没有给我增添麻烦,反而给了我一个交朋友的好机会。”

两个成年男性的存在,让车内的空间显得狭小,甚至有些逼仄。沈遇向着顾温的方向凑了凑,两人的距离被迅速地拉进。顾温甚至能感受到沈遇的气息,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清茶香气。“顾律师能不能赏个脸,给我个机会和您认识认识啊?”

沈遇的语气带这些玩笑与不恭,顾温没忍住,也噗嗤发出声轻笑。心里寻思着崔璟行这主治医生还蛮有趣的,幽默风趣还带点狡猾,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于是回应的话未经大脑,顺着嘴皮子就溜了出来,“好啊。”

“还没正式自我介绍,”沈遇坐直了身子又嘿嘿地笑,“我知道顾律师的名字和事迹,可不能叫顾律师对我毫无了解。我姓沈,叫沈温,目前是这家医院的外科主任。”

“沈主任。”顾温被沈遇的话题分散了精神,低落的情绪也好转了不少。这一声“沈主任”,调侃的意味比礼貌要多得多。

沈遇连忙摆手,“哎哟,顾律师别这么客气。既然是朋友了,那你教我沈遇就好了。”

“好。”顾温动了动身子,在黑暗中摸索到自己的公文包,“沈遇,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今天...谢谢你。”

“诶,顾温。”和顾温比起来,沈遇这声“顾温”喊得就自然很多。顾温忍不住转过去看沈遇,却发现这人也正看着自己,狭长深邃的眼里带着笑,“你怎么回去啊?”

“地铁。”顾温不喜欢开车,自然也就没买车,于是地铁也就成了顾律师平时通勤最常用的交通方式。。

“你才刚哭过,现在冒着风出去会感冒的。”沈遇没开车门锁,“我送你回去吧,也不费事。”

顾温想说点什么话来拒绝,毕竟给别人添麻烦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还没等他找到些什么话来说,沈遇就赶在他之前先开了口,“都是朋友了,也就是一程路的事,别那么客气。”

“好...”

沈遇于是从后车座上下来,转头又拉开驾驶室的门。顾温想着沈遇开车自己却一个人坐在后座多少显得有些奇怪,像是把沈遇当司机用,于是踌躇了片刻也下了车,拉开了沈遇副驾驶座的门。

被顾温的动作和两人间骤然缩短的距离冲的有些头脑发昏,沈遇忍不住斜眼过去看副驾上的顾温,却没想到顾温偏着头看着窗外,压根没往他这边瞧。

“其实我愿意做顾律师的司机的。”猜到顾温此举的原因,沈遇忍不住笑出了声。顾温没答话,只是把脸转过来向着沈遇,苍白的脸上显现出柔和的笑。

沈遇不太敢直视顾温的眼睛,尤其是在目睹了顾温脆弱的姿态以后。于是他低下头,发动了车子。

黑色的轿车很快驶出了医院的大门,掉头开上了高架桥,融入此时仍然热闹的车流。空调的暖风呼呼地吹着,车载音响里播音员正在说着初雪将在这几天来降临,车内的两人却彼此沉默着,谁也没有开口。

顾温的租房其实离沈遇工作的医院不远,不堵车的时候开上二十分钟也就到了。然而眼下临近年底,到了一年里工作最忙碌的时候,又正好是下班高峰期,二十几分钟的路愣是开了一个小时都还没到。

沈遇又一次刹住车,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烦躁的情绪像一只未被驯化的兽,不断冲撞着沈遇的心脏。他非常讨厌塞车的感觉,刹车带来的颠簸和前车亮得晃眼的尾灯,总让沈遇想起那个傍晚,正好赶上他值班,却在值班室里接到了家里邻居打过来的120急救电话,告诉他沈母旧疾复发,此刻已经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他竭尽全力往回赶,然而正赶上下班高峰期,拥挤的车流最终也没能为闪着灯的救护车让开一条路,而等沈遇最终冲上楼梯的时候,房间里的沈母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这么多年过去,沈遇听了太多“这件事和你没关系你别总责怪自己”的劝说,也做了太多次沈母未曾离开的美梦。然而时至今日,每当被堵在车流中动弹不得,沈遇还是忍不住想起沈母昏倒在地的那一刻,想到那一刻的无措,想到那一刻的懊悔与无力。

察觉到沈遇的焦躁,顾温转过头,看了眼低着头微喘着气的沈遇。因为车里开着暖风,沈遇早已把自己的长风衣脱下扔在后座上,此刻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衫,勾勒出修韧的腰身,袖口为了方便开车微微挽起,露出清瘦好看的手腕。车窗外透进来的迷梦灯光把他的脸庞照得暧昧,也把他此刻胸膛的起伏进一步放大。其实沈遇长得很好看,顾温想着,虽然绝大多数人或许都不知道,沈遇那常年佩戴的口罩之下,是一张如此明媚柔和的脸。

“沈遇?”顾温试探着开口,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刚刚退潮的焦虑情绪,他的嗓子有些干涩,连带着发出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沙哑。其实顾温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直接称呼沈遇的名字,毕竟虽然两人名义上是“朋友”,但实际上也不过就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只是这车内静谧窄小的空间,此刻被沈遇身上淡淡的清茶香充满,顾温被浸在这淡淡的馨香里,不由自主地想往沈遇身边靠近,“还好吗?”

沈遇无奈地笑笑,转过头,却对上了顾温凝望他的眼睛。此时顾温的脸被前车尾灯的光芒照亮,连同那双此刻正注视着沈遇的眼,沈遇觉得自己应该感到畏惧,畏惧这被车尾灯照亮的一切,可当他注释顾温的时候,心却总变得无比柔和。

前车松开了刹车,失去了车尾灯的光亮,车内又一次陷入黑暗。沈遇一边松开刹车,缓缓启动车子跟上前车的动作,一边轻声说:“我不喜欢堵车的感觉。”片头看见顾温若有所思地轻点着头表示肯定,沈遇又补上一句,“倒不是因为堵车会把花在路上的时间拉长,或者觉得堵在路上很无聊,只是每一次被堵在路上,我都忍不住想起我母亲。”

顾温沉默着没说话,只是一直静静凝视着沈遇。前车的刹车灯又一次亮起,沈遇跟着刹住车,继续往下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那时候我母亲心脏病发作,而我正好在医院值班。那会儿正赶上晚高峰,我们的救护车堵在路上没能及时赶到。等再见到我母亲的时候,已经...”

顾温觉得自己的心脏被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坠住了,有些钝钝的疼。沈遇故意说的很轻松似的,可顾温明白,这短短的几句话绝不像听起来的这么轻易就能被记忆覆盖。“对不起...”顾温其实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么多年了,顾温连自己都没安慰好,在安慰别人这件事情上更是没什么经验。

“害...”沈遇又笑起来,却没再去看顾温的眼睛。“顾温,我们其实是一类人。”

顾温有些不解沈遇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静静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我听说过你的事迹,自然也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不是太好。”沈遇叹了口气,像吐出心中沉积多年的痛,“我其实和你差不多,父亲多年赌博成瘾,母亲多年卧病在床,我之所以选择学医,其实是为了救我母亲。”

拥堵减缓,车流开始缓缓移动,沈遇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神望着车外,变得悠远。“只不过我自己的母亲最终没救回来,现在就想着,多救救别人的母亲,好让这个世界上和我一样的人少一些。”

顾温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这么多年,他一直背负着当年面对顾朗时的无力和内疚,在无数个日夜里不停地责怪自己,用过去的回忆惩罚自己。他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工作上,是在试图让自己忘却这份沉痛的记忆,同时也是想尽自己所能多帮助弱势者,用另一种方式回应顾朗那年临终的呼救。

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车子沉默地驶下了高架,又往前开了一段就到了顾温住的小区。沈遇把车停在小区门口,开了车门的锁,又转头去看顾温。却见顾温还坐在车里没动,倒是掏出了手机,“沈遇,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

其实主动要别人的联系方式这种事顾温还从来没做过,他只是想着今天沈遇帮了他不少忙,从人情世故上来说,自己应该找时间请他吃顿饭。于是他有些生硬地开口,落到沈遇耳里却是个无比柔软的请求。

沈遇笑了起来,深邃狭长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温柔又狡猾,就像夜色下潜行的狐狸。“当然,朋友之间怎么能没有联系方式呢?”

伴随着二维码扫描成功的提示音,两人的微信列表里于是多出来一张新的面孔。顾温推开车门,“那...我先走了,今天谢谢你。”

“不客气,回去好好休息吧。”

汽车门被打开又被合上,外头流窜的冷风被卷进车内。骤然下降的温度把沈遇的理智拉回来了一些,直到顾温的身影消失在小区大门内,沈遇才终于回过神。

不知道为什么,顾温坐在他身边的时候,沈遇总觉得自己心里是揣着一团燃烧的火,火星子噼里啪啦顺着神经蔓延,烧的沈遇理智全无思绪混乱,甚至不管看什么东西都带上了些柔和缱绻的颜色。看到顾温笑的时候,沈遇只觉得自己胸腔里的心脏一下又一下快要失控,看到顾温沮丧的时候,他的心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住了把柄,整颗心都扭曲到了一起,疼的喘不过来气。所有这一切压在沈遇的心口,闷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只得把车窗降下来,一次又一次深长地呼吸着,将车外的冷空气吸入肺中。

“大概是疯了,竟然会对一个刚刚认识的人如此在意...”沈遇自嘲地笑了笑,升起车窗发动了车子。

或许总有那么些人是特别的,沈遇在心里如是想着。这么多年了,他孑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见惯了生老病死和人情炎凉,总觉得这个世界糟糕透顶,像盼不到春日的严冬。可顾温的出现,却像是冬日那令人窒息的严寒里透进来一束明媚的光。那光亮并不耀眼,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微弱,可沈遇只要靠近,就能感觉到自己的神志和身体都在与他共鸣——这光微弱,却足够温暖,叫人想起那快被遗忘的夏日。

沈遇心情颇佳,一路顺畅地把车子开回了家,路上还哼着小曲,哼的是《蓝莲花》,来来回回就那么两句,反复地唱着“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

沈遇的声音其实很适合唱歌,只不过这么多年来,他根本也没精力花在培养爱好上,于是到现在也只是能和朋友偶尔在KTV嚎两嗓子的水平。沈遇平时不怎么唱歌,于是每次在KTV开嗓,总能赢得身边朋友交口的赞赏。

他确实已经有很久不曾像今天这样,在无意间哼起不着调的歌,就像他已经很多年,未曾像今天这样感到轻松与愉悦。

沈遇租住的地方还是城中村的老破小区,他在拥挤的区间路上找了好几圈,才终于找到一个车位把自己的车子塞进去。

其实按照沈遇现在的收入水平,是能够租住更好一些的房子的。其实今年夏天沈遇也确实想过搬家,只不过后来想着干脆再攒攒钱买套房,能定居下来就比漂泊要好,于是半年过去他还是挤在这老破小区里。好在房子看的差不多,首付也差不多攒下来了,估计明年春天就能敲定下来。

其实沈遇并不排斥住在现在的小屋子里,这片社区老人居多,也有不少和沈遇一样从老家来到这座城市漂泊的年轻人。每天人声车声滴滴答答四处乱响,凑在一起也生出些人间烟火的韵味来。没事的时候,沈遇也爱和住在附近的阿叔阿婶聊聊天,听他们讲家长里短的琐事,给他们免费诊疗,做基础的身体指标检查。也因此,附近的居民基本都认识他,沈遇的车刚停下来,就有大婶认出他来:“小沈诶,下班喽哇?”

“李阿姨。”沈遇从后座上拿了外套,披在身上走下了车,“吃饭了吗?”

“没有哇,年底了我儿子工作忙得很,每天都可晚可晚才回来呢...诶小沈啊,你怎么穿这么少诶,下雪咯,可冷的。”

沈遇抬起头,就感到一滴冰凉的雪水停在他的鼻尖上。千万片细碎的白雪从空中纷扬飘落,远处的孩童嬉戏奔闹。就在这个忙碌而频繁的傍晚,今年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降临人间,给这糟糕而琐碎的生活平添了一分浪漫的姿色。

冬夜的风正在街道上徐徐地吹,沈遇告别了李阿姨,向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风将他的风衣下摆吹动,四处梭巡着寻找衣物的空隙,可此刻的沈遇却觉得心里无比暖和。

他忽然想起读书时自己曾经很喜欢的一句诗:“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于是沈遇站在街口,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拍下了初雪之下华灯初上的街景。然后他打开微博,登陆了自己的账号,把这张照片和这句诗编辑进去,点击了发送,很快就收到了不少的点赞和评论。沈遇一条也没打开看,把手机揣回兜里,哼着歌继续向家里走。

沈遇的微博账号有小十万的粉丝。最开始,这个账号只是沈遇用原来记录一些生活感悟和读书摘录的,但大概是因为他的许多想法都能让人找到共鸣之处,这个账号的粉丝数于是不断增加。沈遇也乐得当大家的互联网知音,于是他把微博的名字改成了“锈铁信箱”,在分享自己的思考和感悟的同时,偶尔也充当大家的心灵树洞。

锈铁信箱的更新频率并不稳定,一般是沈遇想到什么才会上去发一两条。然而此刻,沈遇觉得自己很想把这场初雪和这缕暖光,分享给互联网另一侧那些各自碌碌的陌生人。或许并不是所有的人此刻都沐浴在初雪的浪漫中,或许也并没有人能够体会到沈遇此刻心中的热气腾腾,但沈遇想着,至少这个冬天有个温暖的开始。

沈遇用钥匙拧开家门,老旧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好像在欢迎着主人回家。老小区的隔音并不好,站在家里的阳台上,沈遇还能听见楼下的音像店还用大喇叭放着《蓝莲花》,他终于想起来后面的几句歌词是怎么唱的。

“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现脚下的路。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

想到还有路,路上还有灯,还有暖光在前面照耀着,沈遇觉得生活也不是那么难过。他再一次掏出手机,却发现自己的微博后台多出来一条私信,显示发送时间是“刚刚”。

Windy:“博主你好,非常喜欢你刚刚发的微博的内容,让我的内心很有触动,非常感谢。”

沈遇向上划拉着,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回复这个陌生人的来信,对话框里就又弹出来一条消息,“我所在的城市今天也落下了第一场雪,祝你拥有一个温暖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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