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光片羽

精彩段落

十一月末的苏州碧空如洗,虽处于深秋,白天的温度因为杲杲秋阳,还算得上是适宜的。蒋岸单肩背着单反包,拎着从纪念品店买的几小瓶桃酒,慢悠悠地从苏州博物馆里挪出来,准备往前走去逛逛隔壁负有盛名的拙政园。

布满青苔的石砖路两侧是枝繁叶茂的银杏树,本就灿灿的银杏叶披上了光,像是要燃烧起来。秋风素素,这些树齐齐往下甩叶子,蒋岸伸手接住了一片,这片还未完全转至耀色,依旧带着些许青色和绿意,把夏秋两季都溶在了里面。他抚平了叶脉上的褶皱,手指捏着叶柄转来转去。

秋日里几分钟的紫外线炙烤足以让人浑身暖意,街两旁的露天小吃店外,甚至有毛头小孩嚷嚷着要吃冰棍。蒋岸只漫步了几分钟便觉今日穿着炭灰高领和黑色大衣实属错误,深色简直像个无底洞,吸收了所有的热量。

他走到了小吃店门口的石凳上一坐,随手将手中的银杏叶放在了石桌上,然后捏住衣领前后煽动着,试着让凉飕飕的秋风灌进胸膛,但明显没有什么作用。刚刚的小孩买到了可爱多,正津津有味地啃着,还发出砸吧砸吧的声音。

他眼馋地盯了会,便再也没忍住,起身掀开了小店门口放棒冰的冰柜上铺着的厚花棉被,正准备伸手抓起最后一支糖水老冰棍,旁边却突然闪过一只手,先他一步抢走了老冰棍。

蒋岸抿了抿嘴,有些不满地转头瞥了一眼那个人。是个穿着宽大牛仔外套的年轻男孩,看起来年龄比他小,长得剑眉星目,唯独一双柔情秀澈的桃花眼呈着一汪涓涓泉水,剪着平头,头发很短,看起来像是刚刚剃过。

男孩似乎没注意到蒋岸灼灼的目光,他举着冰棍朝老板问到:“老板,这个多少钱啊?”

忙得不可开支的老板随便瞟了一眼:“三块。”

男孩掏出手机扫二维码转账一气呵成,伴随着字正腔圆的女声:“支付宝到账——三元。”,转身坐在了蒋岸刚刚坐过的石凳上,撕开冰棍的包装,左手拿着冰棍往嘴里塞,右手还要飞快地单手在微信界面上滑动打字。

蒋岸耸了耸肩,拿起一只小布丁,转账后叼着棒冰,坐在了男孩身边空着的另一张石桌旁。

他划看着单反屏幕上刚刚拍的文物,想着参加完明天的文物保护修复技艺钟表展肯定能学到一些修复知识,就听见旁边那个男孩的手机传来微信语音通话的提示音,男孩犹豫了一会,按下了接通键。

“戚潇!你真的被你女朋友绿了?”

那个叫戚潇的男孩虎躯一震,迅速将扬声器模式切换成听筒模式,然后尴尬地四处张望。蒋岸表情复杂地对上了他波澜翻涌的眼神,他欠了欠身:“不好意思……”,蒋岸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你有病啊许阳?吼那么大声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被绿了吗?”男孩将手机贴在耳边,刻意地压低了声音,“我就知道不该告诉你的!”

电话那头好像在不停地道歉,戚潇捏起了刚刚蒋岸随手放在桌子上的银杏叶,气鼓鼓地蹂躏着叶子,好像打电话的时候手里一定要攥着点什么东西。

蒋岸自觉待下去不合适,便起身准备穿过深黄色落叶林前往拙政园。走出几十步后又回头望了望,掏出单反按下了快门,那个男孩也在右下角入了镜,在这一片莺歌燕舞中举着银杏叶对着秋辉,似乎在观察着透亮的脉络。

蒋岸两年前从L大的文物保护技术专业硕士毕业,以优异的成绩顺利应聘通过进了浙江省博物馆的文物保护部。作为国家一级博物馆,一年内所招的没有经验的新人极少,一毕业就进来工作的精英实属人中龙凤。

蒋岸高中的时候是理科生,高中的时候因为叛逆没怎么认真学习,高考完填志愿的时候一溜的计算机或物理或数学专业,却因几分之差加上勾选了同意调剂,阴差阳错地被分到了文物保护技术专业。

亲戚都在惋惜他选了这个没有前途的专业,他自己也以为这是专属于文科生的偏考古类的专业,其实不然,有的文物修复起来极其复杂繁琐,比如钟表的修复,也是涉及到了大量机械专业的知识。

大学的时候时常在泡图书馆和修复室,无论是木器修复还是书画修复,各科的成绩都名列前茅,最后进了博物馆思考再三还是选择了钟表组,不仅是因为钟表精密的金属质感仿佛能将时光倒流回了暗色调的蒸汽时代,还因为钟表组的组长陆鹤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傅,人称万表王陆老,不管损坏了多少级的钟表,到他手上准能修复到最佳的状态。

陆老的这一生虽然受到了太多的赞誉,为人却依旧慈眉善目,说话慢条斯理的,他也很愿意把自己的毕生所学教给他的徒弟。

但干这一行需要百折不挠和持之以恒,工资其实不多,在一线城市生活仅够房租和生活费的,根本攒不了多少钱。

好在蒋岸的父母还是很支持他的,他家里也确实有点矿,继承公司这种事情已经全权交给了他那在英国读商科的妹妹。指导蒋岸的时候陆老有时也会叹气,自言自语一句之前教过的几个徒弟都受不了走了,都去当大老板了。

蒋岸也有想过过个几年去创业算了,走上爸妈的后路,男孩子总是想干点大事业的,但是每次下班走出博物馆办公室的大门,看到门口钟表形态的柱子上刻着馆训:守护与传承,就又觉得在这一行已青黄不接,继续默默奉献下去当个无名英雄也挺好。

这两年陆老尽让他修复一些现代的钟表了,先让他从简单的机械表开始上手,俗话说三年学徒,前两年都是要学基本功的,偶尔也会让他拆一些清朝时期格格们玩的八音盒。

明天下午将在苏州召开的全国性钟表修复技艺大会,陆老特意让他提前一天到苏州参观一下博物馆和园林,而陆老作为主讲者之一会在明天上午坐高铁到苏州。

天空在四五点的时候就开始被墨色浸染,蒋岸边逛着观前街边嚼着桂花糕,回宾馆时还买了点灌汤小笼包和肉酿团子。

回到宾馆差不多八点不到,门口已经被塞了一个小卡片,蒋岸瞄了一眼,就是特色洗浴服务之类的,他将卡片扔到垃圾桶,从行李箱里掏出笔记本,点击英雄联盟开始上分。

这一年慢悠悠地修钟表磨炼了他的性子,他开始像他的同事们一样做事不紧不慢的,但他还是需要打游戏发泄一下,不然生活着实无聊。

在他拧开桃酒的瓶盖准备喝上一口的时候,隔壁似乎传来了女人的低吟声,由小变大,还夹杂着男方沉重的喘气和令人脸红的声音,几分钟后,这一切突然又戛然而止,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可真够野也真够快的,蒋岸吃着小笼包呵呵笑着,敲了敲墙壁,表示这个宾馆的隔音效果不怎么样。

之后也没怎么在意,第二天九点起来准备去高铁站接陆老,站在电梯口看着窗户外面下着绵绵细雨,又折回去拿伞,隔壁的门此时也打开了,蒋岸侧头看了一眼,昨天在苏博门口的那片银杏林看到的那个穿牛仔外套叫戚潇的男孩走了出来,他今天穿了一件宽大的卫衣。

蒋岸不动声色的刷卡进了门,脑里却在吃着瓜,好家伙,昨天才被女朋友甩了吧,晚上就玩上了?外表看上去没那么野啊?

走出来的就戚潇一个人,并没有任何女生跟出来,大概昨天晚上就走了吧,蒋岸想着。

却没有想到心急火燎地赶到高铁站出站口,又好巧不巧碰到了那个男生。他两手握着手机打字,时不时地抬头看着出口处,应该也是在等什么人。

几分钟后陆老花白的头发出现在人群中,蒋岸走上前,不料那个男生先他一步站到了陆老跟前将雨伞撑到陆老头上,“师父好!”他说。

蒋岸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陆老笑着和戚潇走到他面前解释道,“小蒋啊,这个小伙子叫戚潇,W大机械专业硕士,今年刚毕业,是我们钟表组今年招的两个新人之一。”

蒋岸隐约记起了这个事情,陆老确实在一星期之前和他说过会来两个后辈,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却没想到这个男生就是戚潇。

“这次戚潇说有空,也正好让他认识一下我们这个行业,就让他一起过来了。”蒋岸已经听不进去陆老在说什么了,他只想把陆老拉到一边问他是否了解过戚潇这个人的品行如何,却又找不到任何机会。

反倒是戚潇坦坦荡荡地像他伸出了手,也是,毕竟他不知道蒋岸昨天晚上听到了他的私事,尴尬地只有蒋岸一个人罢了。

“蒋岸师兄,请多指教了。”

“客气...客气。”蒋岸象征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是滚烫的,别的不说,就外表来看,戚潇确实是一个浑身散发着热量的小太阳,可惜了这幅好皮囊。

这个群英荟萃的大会开得成功,蒋岸见识到了从全国各地请来的钟表大师,还有一些从英国法国来的文物鉴赏大师,戚潇更是飞快地敲击键盘,似乎想要把每位老师说的话都记下来。

会后陆老被大英博物馆的同行请到了专门的会议室探讨,戚潇也终于合上了笔记本,他伸了个懒腰,雀跃地望向蒋岸:“这个会议也太牛逼了吧,诶蒋哥,干这个行业累吗?”

“对了你不介意我直接叫你哥吧,感觉这样顺嘴点。”

“不介意。”蒋岸摇了摇头,“这个行业又累又枯燥。”

戚潇并没有因此发怵,双瞳里闪着细碎的金光,“很平淡却又伟大不是吗。”他说。

一瞬间蒋岸从戚潇眼中看到了曾经炽热的自己,他也很少再为什么事情有太多的热情或者执念了,有时候目标实现地太过容易,也会忘记为了什么而启航。少年气与赤子之心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和璧隋珠,蒋岸突然间又仿佛获得了追随所有向前事物的动力源,来自宇宙深处,隐秘又浩瀚。

“欢迎你加入我们。”蒋岸这次是真诚地望着戚潇的眼睛,“忘记和你说了,昨天我宾馆住的房间就在你隔壁,今天早上在门口我看到过你。”

“是吗,那我和你还挺有缘分的。”戚潇弯着笑眼,一如既往地坦率直爽。

这个男孩可能真的是纯粹爽朗啊,蒋岸释然了一点,打算就把昨天的事情当作误会翻个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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