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1-06 来源:废文 分类:古代 作者:横雪 主角:沈栖游 谢归忱
夜半忽起飘风急雨,屋顶生了青苔的残破瓦片挡不住汛水,水花滴答飞溅,落在躺睡之人脸颊,为闷热夏夜带去几分凉意。
沈栖游猛然睁开了眼,胸口剧烈起伏,气喘不止。
他仍处在惊悸之中,一股说不上的空寂将他吞没在这无边黑夜,直到又一滴雨水溅上鼻尖,才乍然回过神来。
抬起手,触到了满脸水意。
月色太暗了,只能隐约看见身处逼仄屋室内,屋外不断传来瓢泼水声,漏下雨滴飞溅,连他躺在凉席上的半边身子也湿了透彻。
自己怎会在此处……
沈栖游欲撑起身,又被突如其来的酸软侵袭,脱力摔回凉席之上。
他不可思议看着掌心,惊觉这双手的主人并不该是自己,慌乱间摸到一只铜镜,辛苦许久,在黑暗中勉强看见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陌生脸庞。
——他生在乾相山,长在乾相山,生命的前二十三年,都是在乾相宗渡过的。
乾相宗宗主是他父亲,亦只有他一个孩子。他双亲恩爱,自己则因少宗主的身份受人尊敬,二十三年间活得顺风顺水,期间听父亲话拜了宗内最厉害的兴怀仙尊为师,虽算不上天赋异禀,但若修炼下去,定也能在修真界出头。
他知道自己将来要继承乾相宗,便也极为努力修行,在剑术一事上少了天赋,便同时研习推演之术。及冠礼时,来访宾客无不称赞其为人,便在修真界就此传扬,人尽皆知乾相宗未来宗主温和恭谨,高识远见,将来必成大器。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与他情投意合的爱人。
是他与父亲在其六岁下山游玩之时,于山脚一处村镇外捡到的。
沈栖游仍记得那日二人初见情形——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冬日,谢归忱不过八岁年纪,顶着呼啸寒风,独自一人在茫茫雪雾间拖着鲜血淋漓的伤腿前行。
他衣衫单薄,发上堆满雪粒,嘴唇被冻得通红发紫,一只腿似乎被猛兽啃咬过,脚踝处皮肉翻起,露出森森白骨,极为渗人。
少年吃痛,仍咬着牙一步步朝村庄方向行进。沈栖游虽因这副惨烈场景受了惊吓,还是牵着父亲的手到他面前,他蹲下身子,替谢归忱施了一道再简单不过的治疗术法。
他说:“父亲,他好可怜。”
闻言,谢归忱抬起头,沈栖游也才第一次看清了少年面容。
挺鼻阔唇,轮廓明朗,虽年纪尚小,却隐约能见五官长成后的大气之相,颊间有大小未愈伤痕,脸色因失血过多惨白,却藏不住双眸中鹰隼般锐利坚毅。
沈栖游手指触上一处被树枝刮出的血痕,轻声道:“好深。”
谢归忱没说话,仍是死死盯着他二人。
沈栖游又去抓他同样满是伤痕的手,道:“雪太大了,你若是没有地方去,便和我们一起回家吧。”
雪花纷扬落在二人相牵手心,被体温融化后成丝丝缕缕凉意。少年合上腰间出了一半的刀鞘,一瘸一拐地,被沈栖游牵回了乾相宗。
后来,他展现出极高的剑术天赋,先一步拜在兴怀仙尊门下,成了沈栖游的师兄。
那时整个乾相宗都知晓,兴怀座下这二位徒弟自小相伴竹马,情投意合,谢归忱今后于剑术一道定是世间翘楚,辅佐接手宗门的沈栖游,再合适不过。
谢归忱虽时有恶劣,可待他向来是极好的,二人磨磨蹭蹭,终于在他二三之年定下婚期,乾相宗也为此忙碌数月,准备未来宗主的道侣合籍大典。
沈栖游的记忆也就到此戛然而止。
他分明记得,自己一周后便要与谢归忱成亲,如今却莫名到了此地,占着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身体。
屋外雨势愈发大了,沈栖游在屋中摸索到一只生霉木桶接在雨漏处,挪着身子到窗前,隔一层朦胧月色,看檐上连成暗银的水线滴答。
他趴在窗沿,不知怎的便在淅沥雨声中睡去,第二日醒来天气已然放晴,屋外似乎围了不少大人孩童,吵嚷透过破旧木门传入耳中。
沈栖游迷迷瞪瞪站起身子,正要去开门,一声重重闷响,那扇摇摇欲坠的小门便被由外向里踹开。
他愣在原地,看见两位大娘带着孩童闯进屋中,见到他时惊吓瞪直双眼,随后反应过来,恶狠狠看向身边小童,粗身骂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死了……?谁死了?
不等沈栖游回过神,孩童便吓得哇哇大哭:
“他真的死了!我昨儿亲眼看到的,都没气了,门还是我关的。”
大娘一掌拍在孩童后背,对上沈栖游迷惑双目,硬着头皮道:“季攸,小孩子不懂事,一天到晚就在那瞎说,你别和他一般计较。”
孩童挣扎道:“我没瞎说,他就是……唔唔——”
大娘捂上他嘴巴,恨铁不成钢地掐了一把。
沈栖游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听见大娘叫自己名字,慌乱点了点头,“童言无忌,我、我不计较……”
“这就好,你忙啊,我回去修理修理这小兔崽子,都学会撒谎了。”大娘心虚笑了两声,半拖半抱着孩童离去。临别前,孩童既是不解又恼怒地盯着沈栖游,两条腿在大娘怀中甩成了麦穗杆子。
人走了,却将他屋门也彻底毁去,沈栖游简单清扫了散落断木碎屑,急匆匆离开了这间残破屋室。
他不知发生何事,亦不知自己为何身处于此,想当务之急是先回到宗门,父亲与师父总有方法解决。
可如今这副身体修为低劣,莫说御剑登空,连施展最简单的术法也极为吃力。不得已,只好寻着一个镇上青年,问道:“公子,请问你知不知道,从此处该如何去乾相宗?”
那青年本在念叨什么,抬头看见沈栖游吓了一跳,道:“季攸?你醒了?”
这回他听得清楚,此人口中念的并不是他名字中的栖游,而是发音语调皆有相像的“季攸”。
“你都烧了多日,这般说好便好了,”青年松了一口气,笑道:“我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呢!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沈栖游料到面前之人应是自己熟识,便寻了个借口,道:“我一觉醒来,很多事都记不清了,你可否……与我详说一二?”
青年有些诧异,又见他不似扯谎,问道:“你都忘了?而且你说什么,你要去乾相宗?”
沈栖游点点头,道:“我夜晚梦见一老者,令我到乾相宗寻宗主一趟,想是有什么要事嘱托,所以,才想问你如何去乾相宗……”
“我看你……还真是烧糊涂了,”青年表情更怪异了,目光梭巡一遍沈栖游,道:“此处,不就是乾相山山脚吗?你我还约定,今日乾相宗新招学子之时,一并前去试一试机缘呢。”
沈栖游环顾四周,脸上仍是迷茫。
他是来过山下的,师兄游玩时总爱带他一起,乾相宗山脚下大小村镇皆一一走过,为何他对此处这般陌生?
他又问道:“这里——是南余村?”
青年双手环胸,“不然呢?”
入目青山绿草,低矮村房,可处处都与他记忆中的南余村不甚相同,沈栖游越发慌乱,急切问道:“可否告知,如今……是哪一年了?”
“你这一顿烧的,连年月也不记得了,”青年无奈道:“自然是楚历六百一十二年。”
“六百,一十二年?”
沈栖游跟着重复他口中所言,一阵惊惶,不知讶异还是恐惧的情绪蔓上心头。
他记得清楚,自己要与师兄成亲之日,是楚历三百零八年的秋分。
为何一觉醒来,已白驹过隙,世事变迁,无端缺失了三百年。
他迫切想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这三百年间又发生何事,便追问道:“那……乾相宗,与沈宗主,如今可还好?”
青年看着他,问道:“你是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沈栖游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这个,面有羞愧,老实答道:“不记得,也不认得了。”
“你说你事事不记得,又怎会突然提起沈宗主?”青年叹出一口气,道:“我是陆陵与,与你自小一道相伴修炼——”
“我们月前相约,今日乾相宗招新一并前去,可谁料你为救落水孩童,整整烧了七日不止。我先前还在为你祈祷,不成想,前日你还那般病恹恹神志不清模样,今日便突然好转了。”
“至于你方才所问……”青年犹豫一会,答道:“沈老宗主,早在百年前便已离世,你若为他而去,怕是要白忙活一场了。”
沈栖游猛地抬起头,心中轰然一震。
父亲已是分神修为,寿元未至,若非外力所为,绝无陨落可能。
他手臂不由自主发抖,极困难才抑住情绪,道:“你可知,他为何突然离世?”
陆陵与眼神撇过四周,声音压低几分:
“这事当初闹得这么大,不止我知道,整个修真界也无人不晓,你从前可还与我一道唾弃过呢!”
“当初发生了何事?”
陆陵与冷哼一声,道:“约莫一百三十前,乾相宗那无恶不作的叛宗畜生不知得了何等机遇,仗着分神后期修为杀回宗门,将当初欺辱追杀之人一一报复,手段之残忍,行事之狠戾,至今提起都令人寒毛直竖。”
“据说那日乾相宗被血洗,弟子尸横遍地,他欺师灭祖,不光打伤自己师尊,连待人一贯温和的沈老宗主也毫不留情,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打碎宗主丹田,一剑贯穿胸膛。”
“而后他接管乾相宗,成了新任宗主,那些不服他的,不满他的,都被捉了去杀鸡儆猴,没一个落得好下场,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再敢谈论了。”
沈栖游怔怔听着,忽而又觉一切如大梦一场。
他所在乎的一切,他的宗门,家人,都在外人轻描淡写里化作陈年旧事。乾相中的过往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稍带或遗憾或愤怒的谈资,只有他这位梦醒之人苟活于间,从他人只言片语中窥得往事一角。
他几要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喉中发哽,攥上陆陵与袖口艰涩问道:“是谁如何狠毒,竟能做下这一切?”
在这短短几瞬,他想过许多人,又想了许多事。
比如想是哪个仇家记恨至此,还是乾相宗得了何物令人妒恨,他的父亲离世,师尊受伤,那母亲呢,师兄呢?
他师兄这般厉害,这三百年过去,是否修为见长,境界提升,又为何不去寻那灭他们宗门之人报仇雪恨。
还是他师兄……也遭了那贼人毒手。
他的种种思虑,在听见答案时化作死寂,沈栖游死死瞪着眼,不敢相信方才陆陵与口中话语——
“正是那从小被宗主当作儿子抚养,却在与沈栖游大婚当夜将其残忍杀害的狗彘人渣,如今的乾相宗宗主——谢归忱。”
他的师兄是怎样一个人?
在沈栖游前二十三年看来,是松风水月,高山景行,见他的第一眼,便决计一生也无法忘怀。
这个人天生便带着一股说不上的傲气,时而恣意任情,时而坦荡洒脱,总好像事事在握,成算在心。
沈栖游总是很难看透他,父亲也说,他比自己更适合修道,只有懂得拿起放下之人,才能不被外物所扰,囿其一生,作困兽斗。
谢归忱天资卓然,于剑术,修行一道皆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他八岁入门,只花半年,便踏入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触碰的修炼门框,更是短短三年,便从练气毫无阻碍进至筑基。
如此资质,莫说百年,放眼近千年来,也无人能出其右。
而沈栖游花了五年,也才将将触碰到筑基门槛。
谢归忱轻松便能办到的,沈栖游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可他不想落下师兄太多,便加倍的练习追赶。
师兄总说自己太死板,却每每愿意陪他练习至深夜,以一招凌厉又漂亮的挽剑花作赢下沈栖游的对战收尾,再递上一壶山下街市寻来的桂花酿,邀他对月相酌。
沈栖游与他相处十七年,没有学会喝酒,却也隐约明白了一些谢归忱眼中万千。
他这样的人,总是很难为谁停留,纵使当作驻地短暂歇脚,也终归不会长留。
沈栖游从未想过,他会同意与自己结为道侣。
也从未想过,师兄会杀害自己。
他不愿相信谢归忱是这样的人,可事实摆在眼前,父亲的离去与多年师兄弟情谊令他两难。沈栖游前生顺遂,衣食无忧,从来只需专注修炼一道,于人情世故,懂得少之又少。
两相权宜,还是决定到乾相宗探清当年真相。
他问道:“你说,我们原本便打算今日去乾相宗?”
陆陵与:“今日是五年一届乾相宗招新之时,西越修行者与大家子弟皆会前来,若遇上有资质之人,便会被收作弟子。”
“你不是说乾相宗宗主……狗彘不如,为人所不耻吗,为何仍无数修行者前赴后继要挤破头进入乾相宗?”
“你这就说笑了,”陆陵与道:“虽人人看不惯他,可乾相宗仍旧是修真界顶尖宗门之一,即使是最普通的外门弟子,提供的修行场所与灵丹资源都是别处无可比拟的,除去真正有能力的修真世家,大多数人家都盼望着能拜入乾相宗,能得更好修行。”
他顿了一下,又道:“何况……这谢归忱,虽恶事做尽,灭师杀妻,可这百年来,却也将乾相宗治理得井井有条,隐有超越半月楼,归元书院,成修真界宗门之首势头。”
“当今世道以修炼为尊,谢归忱修为高深,纵是有人对他曾经行为不满,可一来境界修为不如他,二来,谁又愿意得罪如今乾相宗宗主呢?”
沈栖游仔细听完他所说话语,眼睫低低垂着。
陆陵与不知他心中所想,以为在担心入门之事,安慰道:“你我虽入修炼之道稍晚,可你短短数年便能至炼气九层,想必定是上等灵根,入乾相宗外门也不会是问题。”
炼气九层……
沈栖游忽而问道:“我是何时开始修炼的?”
陆陵与稍加回忆,道:“十八岁吧,那时你通了关窍,能感应天地之气,至此与我一道修炼,短短数年,如今修为竟比从小感悟的我还要高上一些。若再早上五年,便能赶上上届乾相宗招新了。”
乾相宗招收弟子要求他是知道的,若十六以下,只看天分,炼气五层以上,非五灵根即可,若十六以上,便要求炼气九段,且要测试灵根,三灵根以上者,才能入外门弟子。
而每个人感悟天地时间皆有不同,若寻常人无丹药辅佐,前人教诲,而立之年方才开窍也是有的。沈栖游上一世十岁感悟,花费整五年才从炼气突破至筑基,而谢归忱八岁感悟,十岁时,已是炼气巅峰。
算了算,如今这具身体竟比他自己修炼资质还要更好上些许,只花不到四年,便已摸到突破筑基之槛。
二人一路相聊,穿过村口小径,沿山路而行,沈栖游也才终于对四周景色生出熟悉之感,不多时,便到了乾相宗山脚。
此地早已围聚各处而来的世家子弟,修行散人,下至十二三岁孩童,上至四五十岁壮年大汉,唯一共通点,则是身上或珍贵或低廉的一柄长剑。
乾相宗久负“天下第一剑宗”之名,欲到此之人,自然也是为修行精粹剑道而来。
沈栖游手中空空如也,他并不担心,从前师尊曾令他与师兄二人监督过宗门招新。他清楚这一试不过是要测验资质,不要求弟子对决,到了第二试,自会为公平统一发放练习木剑。
面前被乾相宗用术法画出一方圈地,中央摆放一半人高白玉灵石,石面莹润剔透,在日光下反射浅淡光泽。
这块灵石,便是为了检验学子灵根资质。
手掌置于其上,灵石便会根据试验之人灵根而变换映出色彩,灵根越纯粹之人,光照也便越强烈。
沈栖游与陆陵与一道去登记名姓,至未时一刻,才由小童依序叫号前去试石。
一阵清风过面,主持此次招新入门之人姗姗来迟,他身着白衣,步态轻盈,脚点叶浪,并足落于一颗翠竹之上。远远望去,真如绿中一抹晃眼亮白,脱俗尘世之间。
他背于众人,身后负着一只雪色长剑,沈栖游一眼便认出,这把剑与自己曾经佩剑“横雪”极为相像,只不过“横雪”是他父亲命人上昆仑极寒之处取来冰晶,混以地炎玄铁所铸神器,而此剑却只外形相似,铸造材料则为较罕见的白铜。
而当他转过身时,沈栖游却不住睁大双眼,惊得无法言语——
这是一张,与从前的他有着八分相似的脸。
连脑后玉冠发带,都与他捆缚方式相同,白色发带软软搭在乌泱青丝之上,身动时,发带便在发间摇摇晃晃。
师兄以前,最是爱扯他发带把玩。
如今他负剑立于高竹,便是沈栖游自己也难分出二人区别。
怎么会这样像……
陆陵与见他怔然模样,抬手在眼前晃了晃,打趣道:“怎么,看呆了?”
沈栖游回过神来,问道:“这是何人?”
不等陆陵与回答,便听一个声音插话道:“你连他也不认识,还来乾相宗拜师么?”
沈栖游:“拜师需要知道宗内每个人谁是谁么?”
此人从方才便在二人身侧一同等待,他不过二十出头,样貌也生得清秀,闻言愣了一下,笑道:“这倒是不需要,不过他太过出名,我还以为大家都认识呢!”
沈栖游:“我不认识,可否请公子告知?”
见沈栖游真心相问,他并未多加隐瞒,道:“此人正是谢宗主数年前游历时收下的唯一爱徒姜怀。谢宗主性情诡谲难测,待人疏离冷淡,唯独将好脾气留给了他这个小徒弟,人人都说,他会是谢归忱下一任道侣。”
“自他来了乾相宗,虽未明说,可宗内弟子都看得出来爱护之意——姜怀资质平庸,不爱修习,向来待弟子严苟的宗主却放任他日日玩乐,从不苛责埋怨,也只有他能不需通报进入谢宗主寝殿,就算是犯了错——也会由谢宗主一力承担。”
“久而久之,他越发张扬跋扈,谢归忱明知他所为,却仍一味惯宠,乾相宗弟子无人再敢触他霉头。听说这次招纳弟子,便是他觉得无趣,特意向谢宗主讨来的差活。”
沈栖游静静听着,记忆里的师兄与他口中描述之人相去甚远。
谢归忱不冷淡,不暴戾,他总是随性而为,自在洒脱,从不会这样待人这样好,也不会这样偏心。
他谢过身侧公子,不由抬头望向竹上站立之人。
姜怀不穿乾相宗道袍,他身姿挺拔,白衣飘逸,随意接过小童自半空抛来的册籍,待确认时辰,手中长剑随意一抛,自半空稳稳落回剑鞘。
声线如他为人一般似溪流清悦,娓娓动听,只见他唇瓣微张,念道:
“开始吧。”
小童开始念起第一人名字,被叫喊之人上前轻触玉石,数种微弱色彩杂糅亮起,他已过十五,看见灵石显色,当即心如死灰,知道自己再无缘乾相宗。
小童报出结果,“筑基一阶,杂灵根。”
那人垂头丧气离去,紧接便是第二人,第三人。
这届弟子资质出众之人并不多,一个时辰过去,也仅仅只六位三灵根与一位双灵根之人入选,听人议论,上届到此时,已有两位双灵根与一位单灵根奇才。
很快,方才与他详说之人被念到上前,沈栖游这才知晓,他原是有个“叶青崖”这般好听名字。
沈栖游与他微微点头示意,叶青涯爽朗一笑,大方上前,掌心下映出的玉石呈红蓝二色,原是雷火双灵根。
总算出了一位双灵根之人,姜怀也面色轻松许多。
又过一个时辰,天色已有渐暗之势。沈栖游昨日未休息好,此刻昏昏欲睡,还是陆陵与要上前测试资质,才回了些神,想到二人相继报名,下一人自然而然便是自己。
陆陵与的测试结果不尽人意,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杂灵根。
小童已接着喊出了一个“季”字,沈栖游来不及安慰好友,正打算先将测试完成,天空却忽生异变,叫喊名字的道童也停下声音,齐齐转头,不由自主望向天际。
远峰烈云翻滚,朝飞暮卷,是有人临空踏剑,破风而来——
来人玄衣黑袍,脚下长剑约三尺有长,剑身玄铁而冶,通体漆黑,形制古朴,似夜静更阑,寒意入骨,又似黑龙盘旋天际,所过处卷云翻覆,凌厉摄人。
沈栖游对那把剑再熟悉不过——正是当初与他佩剑“横雪”同时出世的“挽风”。
父亲在他及冠之日为二人送上这一对世上最相配的武器,亦是世上唯二可互相召应之剑,铸出无数神兵利器的铸剑师为这两把剑花费最后心血,此后再无法提起他的锤。
剑交付他与师兄手中之时,父亲曾告知二人,若双剑合一,可斩尽世间无敌之事。
他痴痴望着那把剑,也望着剑上之人。
三百年过去,谢归忱面容未改,轩然霞举,朗目疏眉,便是最好的画师到此,也描不出十中之一的神韵。
他就这样站在姜怀身边,横雪不在,可那样相似的剑与人,谁又不会生出错觉,以为他们从来就是天生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