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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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我从来没有见过住在对门的邻居,除了今天。

抬表看,午夜三点。月光如鳞,层层密密覆盖如柳条般长长楼道,长长的如缠人鬼手,时时纽绞,碎一地记忆,我欲谛听自己的跫音,却见,有影子如鬼青青黑黑,靠近,靠近。

非常接近。

“我见过你,林老师。”她轻轻飘飘的声音染着月光的重量,显得尤为拖沓,绵长。

令人昏沉。

“在马哲选修课上,大概已是六年前的事。那时候是春天,你穿着青色长裙,课上到一半我就昏昏沉沉,真是不好意思。”

月光卷起风,风卷起雪花,穿插回旋,卷起话语一起轻轻跌落。她的话比风雪还寒冷,使我怀念起温暖春风。

夜,在不动的空气中长长摇晃,长长地晃出锁喉的巨蟒。雪,在眼前静悄悄地落下,各种年岁静悄悄的一一落下。

那年是我被降职后第一次被打发去上学生不太喜爱的马哲课,备课使我昏睡,上课使我昏睡,下面的学生大半都在昏睡或昏睡的路上,除了她——我职业生涯带的第一个班,专业课第一名的学生,柳湛兮。

在一众或趴或仰的脑袋里,她对着我笑,冷光白牙,白光一瞬间便没有了。接着课堂又跌入昏昏沉沉黑暗梦中。

“柳湛兮失踪了。”

楼道的窗,只开了一小缝,更多被阻挡在外的风,想要冲进来肆虐一番。我走过去将缝隙挡上,风拜托雪花静静敲打窗户,无人答应,随即雪花无声贴住玻璃窗,往里看。

我昏昏沉沉地问:“现在找到她了吗?”

湛兮是我见过最好学的大学生,那一天我刚下班,在办公室备课,窗外阳光明媚,空气里有新叶的朝气和清香,似乎春天总是这样。

忽然有人敲了门,是一名班上的学生,她露着白牙不好意思地笑:“林老师好,我叫柳湛兮,是您班上的学生。”

我打开门请她进来,询问:“有什么事。”

她笑:“课上有些地方听不懂。”

“哦。”

我指着办公桌上一叠备好课的A4纸,示意她拿走:“先看,还不懂再来找我。”

再来时,一叠纸已装订成册,翻开一看,很多习题下都贴着新的解题思路,是比标准答案更为简洁的推导过程,灵气十足,只是思路有些过于另辟蹊径。

从此三方四次,她总是来办公室问问题,直到毕业。我喜欢聪明的学生,这也许是我纵容湛兮经常来找我的原因。

毕业典礼发生在炙热夏日,柳条长长地拖住壮烈得有够血淋淋的太阳。日光长时间炙烤万物,烤得人面热气腾腾,烤得天空都融成半透明的,一块一块结着晶。烤红了蜀葵,大朵大朵的红坠着青藤。湛兮挽着头发,身着藏青学士服,领口结一只红蝴蝶,又来到我的办公室门口。她推开门,笑笑地站着,我起身,才发觉原来这四年来她长高许多。办公室玻璃窗外,我入职时还小小细细的一排柳树,正迎风招展着细嫩枝条,柳已亭亭,人亦亭亭。阔阔看去,风儿飘然做媒,柳叶条条牵连不断,如美人的臂膊,亲密挽着。

我仰起头,正色道:“怎么这时候来?正在毕业典礼呢。”

她展开笑容,雀跃道:“林老师,你替我拨穗吧。”

我笑,走近一点,将她学士帽上的帽穗,从右边轻轻拨到左边,从右边到左边,流苏飘荡着,乱成千头万绪。“好了。”我松手,发觉稍微前倾便可走进她的怀抱,赶紧退后一步,怕不慎就可跌落万顷新翠,她只是笑着,唤着我:“林红。”

从毕业后,湛兮待我,已没有了学生时代的拘谨,她见着我总是以成年人的姿态,称呼我完整的姓名,她依然经常性来到我的办公室。有一次,那是个冬日,下着大雪,雪给柳条化了妆,条条如绵亘不断的白绫,吊着青灰色太阳。那段时间《问》是当红新曲,校园里经常有罗曼蒂克的新青年点歌,每天每天都在问——谁让你心动?谁让你心痛?

她来到我的办公室,校园电台又放起这首歌——

谁让你心动

谁让你心痛

谁会让你偶尔想要拥他在怀中

谁又在乎你的梦

谁说你的心思他会懂[1]

“你有心动的人吗?”突然,她问我。短短的问题划开长长的伤口,大片桃色从裂口中争先恐后涌出,办公室内忽然涨满女人的温热气息,以致我摇摇。我轻轻扶着头,身心已遄流,而灵魂却异常寒冷,结冰成甲胄。

我无法发声回答,彷佛会惊动最最可怕的苦海,茫茫浪潮,牵一波皆夭桃,那是她第一次让我害怕。待她走后,我独自尝试抚摸文字背后的针毡,谁……是谁?

后来当我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一年一年远离当时的自己。无论怎么回想,也想不起答案,能忆起的碎渣一点一点轻轻扎着我:女人,雪无声淹没,桌上两杯没喝完的茶,歌唱,年轻如玫瑰,遗失着的……记忆时常像一双眼睛对我紧紧合上,有时候会怀疑,这些事是真的吗,到底存在不存在。尽管我曾那么深入的,抵达紧紧的秘密之中。

我还记得,那应该是个春日,一行樱红左左右右探头探脑,退了冬天的冻,娇嫩欲滴;三三两两粉蝶纷飞游戈,逐着新蕊的甜,悠游自在。窗外的柳,仰首挺胸骄傲地向天里站,大大气气洋洋洒洒播着柳絮,只不过这絮丝,怎么也播不进人心,它站在那里,欲壑难平。

春风从袖口灌入,也不知是柳的纤维还是风的纤维,暖得可以。办公室朦胧着一种神秘的气氛,静静无声,接着桌上书页被风吹起,哗哗啦啦,展成一双白羽,啄破这层迷雾,然后,湛兮的声音这么问:“林红,我可以吻你吗?”

时间停顿,我们也曾靠近……红红唇瓣如同狼毫上沾着的朱砂,沉沉大厦将倾未倾,堆砌着块块密密乱麻,我颤抖执不起快刀。

从这一次起,我开始躲避她。

再见到她,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

那是一个冬天,我正处于事业上升阶段,校长允诺这个学期,也就是春天来了,便给系主任之位。那一年的冬天很冷,风雪很大,白写满了天地间每一缝,膨胀着,填充着。宛如今夜。

“是我报的警。我和她住在对门,却不常见面,很难见到她。连续几日,腐烂的血腥味从对面的门缝溜出往我鼻子里钻,实难忍受。我连续几天敲门不见答,就打电话联系物业。”

物业叫来了警察,警员踢门而入。客厅亮着灯晕染着暖暖的黄,黄的像被一片废弃沙田,电视机……放着无声老电影,桌上整齐放着两个张着蜘网的杯子,还摆着一顶老旧学士帽,流苏却血灿灿艳红,鱼缸里没有水,长满了苔藓,有一条死鱼翻出白肚如今日雪,唱片机款款转,放着《当爱已成往事》——

今日是你我分离的时日呀

……

为何你不懂

只要有爱就有痛[2]

……

屋内纯白地毯上有一大块焦黑,如雪中散落的枯莲,美丽在凋零,腐朽的味道阵阵散开。

“我脚底踩上黏黏糊糊的半凝固物质,那是死神的胭脂,好凉,从脚底凉到头顶。全身冰凉。”

“找到她尸体了吗。”

“唔,没有,地板上的血不是她的,林老师。柳湛兮是个很聪明的人,她今年又被聘用到一家很好的单位……”

湛兮确实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她做事有毅力也有条理,很好学。

再见到湛兮,是一个冬日的夜晚。月亮从浓浓墨色里费力探了头,呕一地凉凉的碎白。惨白的月光让她看起来苍白,仿佛想不透的不甘仍鞭笞着她淡青色大衣里微微起伏的线条。她月下的影子,细细瘦瘦,于微光中怯怯,影只往地上印着,很想要融进黑暗,似不能接触光芒。这影一触竟十分眼熟,分明是于朗朗乾坤青霄白日中的“我”。

她见着我规规矩矩地叫着:“林老师。”声音脆脆,颤颤如小孩一脚踢翻一桶玻璃珠。我嗅闻渗入颤颤声线,尝得苦绿回忆,微微发声:“你竟如此瘦了!”

“好久不见。”她点起一支烟,她竟学会了抽烟,可笑起来还是那么甜蜜:“去我家里坐坐吧,我搬到了你对门。”

记不起她和我提起夏日看了谁的演唱会春日穿了几件薄衫,买到了我们都喜欢的书又看了一部两部好电影。反正都是陷入沼泽般的一半清醒一半混乱着。她在深夜娓娓倾倒着过往和纪念,倒完了,玉壶里赫然有红笔勾出的一片冰心。

我啜饮着烫舌的夜色,仓惶逃窜。

隔年是二〇〇〇年,千禧年,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新。我也有了新邻居。我和她就这么对着门住下了,很少见面。升职后,我更忙了。确实没想到,本以为学术上要更忙,却在忙着应酬。学校里的老师偷偷告诉我,上一任系主任因为做两整年什么效验也没有,连精神文明奖都没拿到,领导不高兴,把他调到最差的院里去了。接任人便是我。

三月的一日,我喝了半斤白酒,终于把奖项谈好,任由人送回家。车尾排出废气,一口烟化作垂直管状,螺旋上升消散,电梯嗡嗡上升,两根扭曲丑陋条状物,映在钢铁正方体上。楼道……楼道上瓷砖,醉眼中组成莫名图案,像一盘方寸大乱的棋局。我将温热的手伸向门把,而门把上是我的另一只手,冷冰冰地握痛我。放纵,放纵证明自己?证明……证明……它紧握着我细小悲苦的辩解,我挪动食指,再移动剩下的手指,从门把上慢慢松开。

咔哒,对门开了。

湛兮枯起一张脸,一张灰青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孔,将我拉进房间,又对着楼道上一位西装革履梳油头的中年男人说:“谢谢你,送我姐姐回来。”

沉默,头疼欲裂的沉默。初春的微风摇不动陈旧的柳叶,柳默默地垂下铁似的叶,直刺着地上人团团影子,使影子怒得发黑。湛兮点一根烟,并不抽,青烟变幻莫测,长长地追随天花板而去。红星点点,烧干我心脉的水源。她忽将烟一掷,红唇揉着我的肌肤,顷刻之间,云天都动。烟头掉落地毯遍地热灰,烧灼着我的脚背,火舌无法躲避,如同欲在体内燃烧。

“你有病吧。” 我推开了她,势如最锋利的刀风。

湛兮兀自站着看我,如如不动。

浩浩情海,三千烦恼。娑婆世界,受是三毒。我叹一口气,道:“柳湛兮,放过我们。”柳叶如刀,我愿与她共剪,苦集灭道。同斩贪恋嗔痴。

她只是轻轻地脱掉身上淡青色长衫,在冷森的绿了的夜色里,不时有车灯一影一影掠过,仿若梦的眼睛,它们在偷偷看。

它们偷偷看,偷偷看我开始安静熔化,皮肤一片一片燃尽掉落,露出如桃般的绯红。夜色却还是无言冷冷的绿着。我看见她的裸体。弯弯曲曲,起起伏伏,一览无余。我的身体加速解体剥落,疯狂飞溅着,求救击打着大门,粉红色的残骸从门板上纷纷飘落至地毯。

湛兮抱着我,如万千柳条拂绕,如此温柔却如此疼痛,我将四分五裂。我将,四分五裂。在这一片支离破碎中,听得极其细微的耳语:

“林红,林红。”

我的脸被压在玻璃窗上,窗外的车灯闪闪,相对着看,看久了,灯竟也一起流出泪,流淌出黄澄澄熔浆,灼伤我的脸。玻璃上起雾了,雾又散去,起雾,散去,起雾散去。散去。

再也不要起雾。

“我爱你,我爱你。”

又起雾。

我听到莫名其妙的恐惧,寒毛耸立,根根插在身上,如柳条,接着它们倏然勒紧整齐爆出一声可憎的尖叫:

“你真的病了。”

唉。

“你知道她有病吗?”我如今才仔细打量我的邻居,她在云灭星昧风摇雪落的不明里摇曳,穿着像典型都市白领,扣子一丝不苟系着。发丝如柳,根根分明,显然好好的打理过了。我淡淡一笑,十分熟悉。她可能和我一样,对着装有着严苛的要求。

“她啊,很聪明的一个人,思维很敏锐,非常的好学,她是美的,也很爱笑,我们一直相处的很愉快,爱好有很多共同点,常常心领神会的相视一笑,直到我第一次和她发生关系。啊,抱歉,说起了我的私事。”

夜已薄薄,透着光,黎明降至,我感受到一阵窒息,随即起开挡住窗户的身,让依然贴在玻璃上的无数眼睛飘了进来。它们继续注视着我,却不在我身上融化。

“那是一个暖夜,灯不再灭,我们都喝醉了。过程激烈又热情,她一直轻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犹如婴孩需要母亲。刚开始听不清楚。后来渐渐的就听懂了,她说,林红,林红。那可真是一个很难忘的夜晚,到处都是红晃晃的。”

“祝福你们。”

“可别这样说,我找不到她。”

起雾,起雾,雾气里湛兮刷刷两刀,在我光滑眉间刻上两道竖纹。道道纹就此被刻刀凿开刷上春风。刻刀不停顿地进行。我心却非常宁静,如雪花一层覆盖一层,无声地淹没。最后我双手扶脸,全身俯地,如在虔诚的拜佛。那一晚,那一晚。空气有腥甜的坏泥气味。

思绪就要漫散,忽然惊瞥窗户一角有一片叶的浮影,竟是窗外柳叶反光。风在乱喘摆尾,凄厉刺耳,我见邻居已经东倒西歪,而我,也即将难以站稳。只需抓住柳叶可以救人于溺亡,也可,随之落下。无可奈何地落下。

此时天已快亮,路灯逐次亮起,闪着索然无味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站在楼道里,隐隐绰绰,幽灵般的灰影子乱缠紧紧挨着,宛如同一个人。我这才发现,她也在看表,俨乎其然,又像是无可奈何。

我点起一根烟,烟如春蚕吐丝,长长环绕住脖颈。

“晚安,下次见。”我说。

我的邻居终于被风雪吹得晃落,如同一片落叶,当叶落时,她问我:“林老师,你和柳湛兮到底是什么关系?”

落叶被风吹起,顺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利刃,划破时空,时空被划开,露出分明的记忆。记忆如同鬼眼紧紧盯着我,又于一瞬间合上,合上,然而空中还流转着惊异、眷念、羞愧、决绝、欢欣的眼波……

天空射出一线红光,黑夜在酣睡里张眼。今天是星期一?或是星期三?我不知道,只默然立着,直到惯性抬表一看,五点了。五点的天还是这么冷,夏火在我体内禁锢数年,不让柳枝抽条,也不让百合花盛开。我的手透出玻璃,再冷啊,也要启程。又要启程,告别每日每日都无法看完整的日出,往下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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