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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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前一天跟陈奇玩游戏玩得太晚了,安良第二天爬起来去上班的时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羽化登仙前的最后一步:羽化。脚踩在地上都觉得轻飘飘得没有实感。

上午门诊有挂他号的病人,安良再不想去上班也还是得火烧屁股似的一路紧赶慢赶踩着点到科室。

一到科室就看见他们精神科的徐主任正撅着屁股在胡护士的电脑旁边看什么东西,安良走过去:“主任看什么呢?”

徐主任回头看见是他,面色就有点讪讪的:“院里刚登的通知,我们科要选一个名额去美国做访问学者…”

他说话说到一半就看着安良的脸色,安良刚开始还莫名其妙心里想你看我干什么。但是片刻之后他就反应了过来:徐主任是医院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他爸是院长的人,在他老人家心里,这个名额只要安良想要那十有八九就是他的。

安良对于放弃重庆美滋滋的生活跑到异国他乡去过猫嫌狗不待见的日子没有丝毫的兴趣,于是摆了摆手:“选谁都行,别拉我去,我英语不好,四六级考的时候要了我半条命。”

徐主任嘴上还在客气着,其实面色已经显而易见地松弛了下来。安良有的时候是真的不明白他们这些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对于外国的圆月亮究竟有什么放不下的。

他的英语要是差,那徐主任的英语口语就是去美国要饭都够呛。

“一大把年纪了,净不整些阳间事。”安良低下头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他走到自己办公室,转着签字笔打开了电脑,问坐在他对面的黄伟因:“几点的挂号?”

黄伟因抬手看了看手表,皱眉道:“说是说九点半就到,这会儿都快十点了,别又是一个跑号的吧?”

四院的号难挂,一般别的科室都没人跑号,但是在他们科室跑号简直是司空见惯。

跑号算什么?运气不好的时候,刚抓住的病人都能跑了。

安良正要把这个号划了,就听见科室的门上传来轻轻的有节奏的三声叩门声。

他抬头一看,是个二十多岁戴眼镜的年轻人,瘦得仿佛风一吹就倒。他看着安良:“医生,能进来吗?”

安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挂号记录:“是王一诺么?是就进来吧。”

那年轻人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进来。他的右手抽搐了一下,痉挛着抬了起来,又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节奏。

黄伟因莫名其妙地回头:“不是让你进来了嘛,咋个不进来撒?”

安良却微微皱起了眉,他大概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为什么挂的精神科门诊了。

等人在他身侧坐了下来,安良瞟了一眼他的手。王一诺的皮肤很白,手上的皮肤更是白到透明。但是和身体的其他部位相比,他手上的皮肤却明显得粗糙了许多,手背上有些部分的皮肤甚至已经皴裂了。

一看就知道是多次频繁地洗手造成的皮肤皴裂。

安良转了个方向,直面着王一诺的脸。年轻人嗫嚅着开口了:“医生,你帮帮我吧,我受不了了。”

安良叹了一口气,温声道:“你的强迫性行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一诺的眼睛一瞬间就睁大了,他近乎神经质地往前靠了一下:“医生,你也知道?”

安良心里想你就差把OCD这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有节奏的三声敲门声,皴裂的手背,都昭示着王一诺的强迫性行为已经很严重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我经常写着作业就突然要站起来把嘴张得很大,后来发展到老师在上课的时候我也控制不住自己。老师告诉家长之后,我妈就开始打我,她觉得我就是欠的慌…我一站起来,她就用晾衣架抽我。我后来害怕了,不敢站起来张嘴了,我就开始发展到别的地方。比如说洗手,”王一诺黯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我真的控制不了我自己,平时上课的时候我经常要出去洗手,在宿舍的时候也是,有的时候在马路上骑自行车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洗手,就忍不住把两只手绞在一起搓。医生你看,”他卷起一边的裤腿,膝盖上是一大片惨不忍睹的疤痕:“这就是有一次我在马路上骑车的时候为了搓手摔的,后面的电瓶车来不及刹车,直接从我腿上碾过去了。那个车主骂我是精神病,说我骑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松开车把手…医生,我是精神病吗?”

他说到最后的时候,已经带了哭腔,眼巴巴地抬头看着安良。

安良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他经常听到病人问他。

“医生,我是精神病吗?”

“医生,我疯了吗?”

“医生,我还是个正常人吗?”

安良从来都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们。他的专业素养让他无法告诉这些病人们他们一切正常,可是安良有的时候自己也会想,到底什么才是所谓的正常呢?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这本书他高中的时候就看过,这么多年来,安良也从来没弄明白过这本书里说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力不带感情斟酌着措辞谨慎地说:“强迫性行为是可以矫正的,但是需要你的配合。而且你这个行为已经有比较长的时间了,如果第一次是发生在小学时期的话,你今年…”安良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二十五岁,这个时间段有十五年左右。有些行为随着你青少年时期的心理认知发育会不断得到强化,治疗起来比较耗时。但是如果你有决心也肯配合治疗,症状在可见时间内会有大幅度的缓解。”

他的话说得保守而又委婉,对于这种没有家属陪同的病患,安良说话的时候格外谨慎。

王一诺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一定配合治疗。医生,你让我吃药我就吃,让我做什么都行。”他的头低了下去,看着自己手上皴裂的皮肤,声音很苦涩:“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安良下班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他为了给王一诺写治疗方案花了不少时间。强迫性行为治疗起来其实并不那么容易,现行的药物疗效都非常有限,更多的是针对强迫性行为带来的抑郁,焦虑等情绪,而无法直接应用于治疗行为本身。所以安良把侧重点放在了行为认知疗法上。

等他忙完手上的活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快要晚上七点钟了。安良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有许多未读的微信。他一一点进去,惊讶地发现秦淮在两个小时前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明天晚上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饭。”

明天晚上?那就是周二,是秦石明的庭审前一天。秦淮这个时候想和他一起他吃饭,是因为什么呢?

安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想去吃这顿饭的,于是安良打了一行回复:“我有空。抱歉刚刚在上班没看手机。你想吃什么?”

其实两个小时不回微信在这个社会也不算什么特别夸张的事儿,但是在安良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打出了那句画蛇添足的解释发送出去了。

秦淮回复得非常快:“长平路那里有一家杭州蒸菜馆,七点半在那里见面,可以吗?”

长平路?那得在近市郊的地方了。安良微微皱起眉头,不明白秦淮怎么选了那么远的地方。

但是考虑到秦淮现在的状态,安良根本不可能和他争论,于是他飞快地回了个“好”。

倒霉就倒霉在,他平常和狐朋狗友聊天的时候发乱七八糟的表情包发多了,微信自动跳出来一个活泼可爱兴高采烈的小猫举着个上面写着“OK”的牌子这个表情包。安良手一抖,就发了这个表情包。发完之后他双眼一黑,立刻撤回了,规规矩矩打了个“好”字重新发送。

不知道为什么,他潜意识里不想在秦淮面前发这么喜庆的表情包。秦淮无论如何此刻的心情都不会太轻松,发这样的表情包就显得太没有同理心了。

但是秦淮应该是看见了那个表情包和安良欲盖弥彰的撤回,因为他很快发了几个字过来:“没关系。”

安良分明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秦淮却仿佛知道他心中每一个细微的想法。

他盯着那句没关系看了很久,叹了一口气,将手机揣进了口袋里。他觉得自己在秦淮面前,就像是已经被认识了许久那样,无处遁行,无处躲藏。

第二天安良下班后赶到那个菜馆的时候,正好晚上七点半。一路上为了不迟到,他压着限速骑的车,骑到最后觉得自己骑的不是杜卡迪,而是风火轮。

长平路在重庆市郊,安良也很少过来。骑到半路上不认识路,还抬头看了一眼路标指示牌,结果险些被其中的“重庆市公共墓园”这几个字吓得车头都歪了。按照路牌的指示,往左拐是长平路,往右拐就是墓园,二者之间大约相距只有一公里。

“怎么选在了这么个地方?”安良觉得有点奇怪,自己嘟囔了一句。

秦淮到的比他早一点,安良还在停摩托车的时候就看见他站在店铺门口,正低着头在抽烟。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套头衫和黑色的裤子,半张脸藏在一片清澈的烟雾之中,看上去莫名的让人觉得有点孤单。

安良看着他的身影心中一酸,将车停好之后朝他跑了过去:“对不起,我迟到了。”

秦淮见他来了,露出一点稍纵即逝的笑意在嘴边。他将还剩半根的烟在一旁的垃圾桶桶盖上按灭了丢了进去:“没事,是我来的太早了。进去吧。”

这家蒸菜馆比安良想的小多了,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农村县城的那种苍蝇馆子。若不是秦淮定在了这里,安良估计一辈子也不会走进这样的一家小饭店。

他的洁癖在隐隐作祟,看着桌子上的斑驳油迹浑身不舒服,他想拿酒精湿巾仔仔细细地把这个小餐馆的每一个角落都擦一遍。但是他不愿意让秦淮觉得难堪,觉得自己在嫌弃这里不干净。

安良别别扭扭地坐了,秦淮却从桌子上那包劣质纸巾里抽出了几张,认认真真地替安良把面前的桌面擦干净了。就好像他知道,安良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一样。

做完这一切,秦淮抬头温和地问他:“你有什么忌口吗?”

安良摇了摇头,要是按照他的性子,这个餐馆从里到外都是他的雷区。可是当着秦淮的面,他什么也没说。

于是秦淮转头对着后面的小厨房里喊了一句:“徐阿姨,老样子的套餐来两份。”

应答他的是一个有些年纪的妇女,看上去就像是任何一个勤劳朴实的农村妇女一样擦着手走了出来。她似乎和秦淮很熟稔,看着安良笑道:“带朋友来吃饭了?”

徐阿姨长得有点儿太像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了,安良有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这是秦淮的妈在问他的错觉。然后他又立刻想起来,秦淮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安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将心头翻涌而起的情绪都压了下去,笑道:“我是秦淮的朋友,他说你们家店好吃,特意带我过来尝尝。”

这话其实就是鬼扯了,但是安良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得十分自然。他生的很好看,又因为医生这个职业多少沾染了一点跟“文质彬彬”搭边儿的气质,特别招中老年妇女喜欢。于是徐阿姨亲热地在他肩膀上摸了一把:“那你等着啊,阿姨去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阴暗逼仄的小厨房里,安良强忍着擦一擦自己肩膀的冲动,问秦淮:“你们之前认识啊?”

秦淮正在替他用滚烫的茶水烫筷子,听见这话后点了点头:“她之前…认识我家里的长辈。”

这有点儿出乎安良的意料了。他甚至都不敢问徐阿姨认识的到底是哪个长辈,活着还是死了。秦淮家里的长辈估计都有些让人糟心,有些长辈有了还不如没有。

等到徐阿姨把菜端上来的时候,安良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饥肠辘辘了。他顾不上挑剔,接过秦淮递给他的筷子,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

出乎他的意料,徐阿姨的手艺相当好。安良啃着一块排骨,莫名其妙地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

他的目光落到正坐在他对面的秦淮身上,突然想起来了。徐阿姨做菜的味道,和秦淮给他做的那餐饭的味道一模一样。

这顿饭吃得有点儿沉默,秦淮一直没有怎么说话,情绪不是很高的样子。安良也没有怪他,换做是任何人,明天自己的爹就要出庭受审了,今天晚上的心情都不会太好。

这家小店的生意还不错,收银台前不时传来“美团外卖提醒您,您有新的外卖订单啦”那活泼可爱的声音。等到安良咽下最后一口饭,他就准备打开微信付款,结果秦淮轻轻地摇了摇头阻止了他。

安良没打算让秦淮付钱请他吃饭,正要再推拉一下,就看见秦淮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现金,全部塞在了那卷劣质纸巾的抽纸盒里。

按照秦淮给的那个数目,他们可以把在场所有的人的帐都给结了还有的多。除非安良有眼不识泰山山猪吃不了细糠,竟然没注意到徐阿姨用的是日本和牛和法国鹅肝给他做的那碗炒饭,否则的话这样的小店无论如何都吃不出秦淮给的那个价格来。

秦淮把抽纸盒放回原处,对着小厨房里正忙得脚不沾地的徐阿姨喊了一声:“徐姨,我们先走了。”

徐阿姨百忙之中抬起头来:“这就走啦?下次再带你朋友过来啊!阿姨等你们!”

秦淮对着她笑了笑,声音很温和:“好。”

这是安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笑容,明亮而丝毫不设防,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二十二岁的年轻人那样。

出去的时候安良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他的手摸到了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烟跟打火机,犹豫着要不要递给秦淮一根烟。

秦淮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于是走到他身边冲着他伸出一只手。安良立刻就笑了,替他点着了火:“你抽多久的烟了?”

秦淮的眉眼在一片清澈的烟雾中有些模糊,但是他的声音却很清晰:“就是这几年的事情。”

他抽了几口烟,突然低声对安良说:“我想…去告诉我妈明天的庭审,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这话在夜幕四合的时候说出来着实有点儿吓人,安良手上的烟都跟着一抖。但是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接着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那块路标牌。

从这家小饭店出去,往右走上一公里就是墓园,这真的就是个巧合吗?

秦淮还站在那里等着他的回答,安良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鬼使神差道:“好。”

他将手里抽完的烟头丢了,转身朝着右边的那条路走:“是这边这个方向吧?”

秦淮似乎有些惊讶,但是他很快就跟了上来,与安良并肩走着。重庆的晚上很闷热,但是他们正在往墓园走,这点让人足够浑身发出一阵阵的寒意了。

安良突然觉得右手一暖。他低头一看,是秦淮伸手握住了他的那只手。

秦淮没有看安良,他的目光依旧注视着前面的路,声音轻得像是一道潮湿的晚风:“谢谢你,安医生。”

谢谢你陪我吃了这顿饭,谢谢你在这样的时候陪着我,谢谢你愿意和我去那样的地方。

这些说不出口的感谢,是你给予我的温情与馈赠,也是你给予我的束缚与枷锁。

如果你只是你,那该有多么好呢?只可惜命运不曾眷顾于我分毫,这一次也是如是。

秦淮对于这个墓园很熟,已经过了墓园开放的时间了,他却领着安良找到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走了进去。

安良有些犹豫,他没有空着手给人上坟的经历:“咱们就这么去看你妈是不是有点儿不太礼貌?要不要买点水果什么的…?”

秦淮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很冷:“没有必要。”

这话听起来其实有点不太对劲,秦淮对于给自己母亲上坟这件事似乎抱着极大的漠然和冷意。就好像…里面埋的不是他妈,而是他的仇人似的。

但是安良不敢说话了,一方面是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秦淮今晚的心情不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夜晚的墓园实在是有点阴森,他简直害怕自己再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回答他的可能就不是秦淮,而是别的什么玩意儿了。

秦淮母亲的墓碑在这座墓园的最上面那一层,看上去比山脚下的墓碑们要华丽气派很多。安良大概知道这些墓碑的价格有高低,摆放的位置也有不同。一般来说,一座山上越往高处摆的墓碑价格也会越贵,大约是有权有势的人即使死了,也想踩在别人头上。

像秦淮母亲埋在这么高的位置,一年的价格不会低于三十万。

这让安良有点惊讶,他记得自己查过秦石明的背景,他作为乡镇公务员一年的工资都没有三十万。

到了他妈的墓碑面前,安良才反应过来秦淮还牵着自己的手。他觉得就这么在人家妈面前牵着手不太好,于是试着将手抽出来,却换来了秦淮无声的反抗。他将安良的手握得更紧了。

安良也不敢刺激他,两个人就这么并肩站在秦淮妈妈的墓碑面前。墓碑上有这个女人的一张照片和她的生平介绍。从照片上来看,秦淮的妈妈生前应该很漂亮,有点儿像上个世纪的港台女明星。

生平介绍也非常简单“艾萍,生于一九七二年五月四日,逝于二零一六年七月三十日”

只有这样简短的一句话,连寻常墓碑会提到的亲属等信息都一概没有。这个女人就好像是天地间的一片落叶,无来处,无归途。

秦淮站在他妈的墓碑前,声音很低却很清楚:“秦石明明天的庭审,我来告诉你一声。”

安良看了他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即便不考虑到他的专业,安良也是一个对于别人情绪很敏感的人,尤其善于捕捉只言片语中的异常。

秦淮的这句话…实在是怪异极了。他没有使用主语,甚至没有喊一声妈妈。提到自己父亲的时候,秦淮的声线柔和了一点,但是他用本名称呼自己的父亲,而不是“我爸”“你丈夫”这样有附属意义的词汇。就好像,他潜意识里并不想把他们三个人一同困于“一家人”这个概念中。

安良没想到,秦淮所说的“来告诉他妈一声”,就当真只是告诉了他妈妈一声。

说完这句话秦淮就要走,没有对着他妈的墓碑磕头也没有鞠躬。他的态度比街道办事处通知住户拆除违建还冷漠。

墓园里种了很多松柏,晚风吹过的时候松柏声涛如浪,仿佛是群山的呜咽荡漾在他们身边。安良觉得后背都有点发凉,他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是身体的感觉骗不了人。

秦淮突然在另一座墓碑前停住了脚步。这座墓碑比他妈妈的墓碑还要华丽和气派,不知道是哪个孝子贤孙担心长辈在地下住的不好了,给修了这么一座豪宅。

安良随意地瞟了一眼那墓碑,突然浑身发冷。

那是秦石汉的墓碑。

相比于艾萍的墓碑,秦石汉墓碑上的内容要丰富得多。安良简直怀疑要不是面积不允许,秦石汉生前的头衔们都能被刻上去。

“秦石汉 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日生于安徽省芜湖市 二零一九年七月三十日逝于重庆市 殁年五十四岁 父母德高 子女良教 妻:常琴 携孝子 秦一帆 泣立”

他还在读墓碑上的字,身侧的秦淮突然轻声说了一句话。

那甚至不算是一句话,只是一个英文单词。安良说自己英语不好虽然有点夸大,但是眼下身边风声猎猎,秦淮的声音又轻得几不可闻,安良的确没有听清楚那个单词,只隐约觉得是个P开头的词。

“啊?你刚才说什么?”他茫然地转头去问秦淮。

秦淮的侧脸看上去冷静淡漠的可怕,他整个人像是一把锋利的蒙古刀一样站在秦石汉的墓碑前,和黑白照片上的男人沉默地对视着,没有回答安良的问题。

很久之后,安良才知道,他说的那个英文单词是什么意思。那是一切的起源和归结,是一切不得已的爱恨中那纠缠不清的埋伏着的曲线,既是打开魔盒的那把钥匙,也是它释放的罪孽。

如果安良当时听清了这个词,他也许就能明白秦淮的意思。他也许就能保护秦淮,也保护…他自己。

从墓园里出来的时候天就已经全黑了,安良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是整个人还是忍不住有点冒白毛汗。他浑身上下都有点冷,除了右手。

因为秦淮一直牵着他的右手,没有一瞬间放开过。

他们从小路上离开了墓园,安良深吸了一口气,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看着秦淮:“明天几点的庭审?”

秦淮的眉眼在灯光下像是被人镀上了一层浅淡的熔金,他看着安良的眼睛:“下午两点半。”

安良在心里飞快地琢磨了一下,算了算自己明天没有排挂号的门诊,可以请一天的假。于是他很快点了点头:“好,那我到时候先来找你,然后陪你一起去?”

秦淮没有说话,他在路灯的光晕下轻轻点了点头。

安良的摩托车还停在那家小饭店的门口,他们慢慢地走回去之后安良看着秦淮:“你打车来的吧?我给你送回家?”

秦淮笑了笑,冲着他伸出手:“你认识路吗?我来骑吧。”

安良很喜欢他伸出手来的这个动作,就好像他在理直气壮地找自己要什么东西,自己也会立刻甘之如饴地给他。

于是他将钥匙抛给秦淮:“那就辛苦你了哈!”

秦淮骑的不算太快,等到他将车停到自己家的单元楼下的时候,安良抬手看了看表,正好九点半。

秦淮将头盔摘了下来,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安良正准备坐到前面去骑车,就听见秦淮低声问他:“你要上去坐坐吗?”

“啊?安良一下没反应过来,他以为秦淮只是在客气:“太晚了吧…”

但是很快他就察觉出来不对劲了,秦淮整个人都在细碎地发抖。这种颤抖要不是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引起安良疑心的,其实是秦淮的语气。

平静中藏着一丝…恳求,就好像他是真的需要安良陪他回自己的家一样。

电光火石间安良反应过来了:秦淮不想一个人回到黑灯瞎火空无一人的家里,他在害怕。

于是安良立刻从摩托车上跨了下来,反正明天他打定主意要请假了,也不着急赶回去。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沉重:“好啊,我还没去你家看过呢!”

秦淮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他重新牵起安良的手,动作十分自然,带着他走进那个黑洞洞的单元楼楼道里。

这样老旧的楼在重庆市区里其实已经很不常见了,楼道里的感应灯都是坏的,也没有电梯。秦淮家住在六楼,安良已经很久没有爬过这么高的楼梯了,觉得整个人都有点喘不上来气。

秦淮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侧头看了他一眼:“累了么?”

安良心里说开玩笑!他的自尊心怎么可能容许他承认自己疏于锻炼,一个月没去健身房导致现在爬个六楼都腿软这种事?于是他迅速否认:“没有。”

秦淮把门拉开,侧身让他先进去,轻声笑了笑:“行。”

秦淮家面积很小,大概只有六十几个平方,墙上还是那种老旧的绿色墙裙。房间里的东西很少,但是收拾的非常干净。干净到了…有点异常的地步。

安良在门口换了鞋进去,扫视了一圈秦淮的家。这应该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那种工厂家属宿舍,只有一室一厅并一个小小的厨房和卫生间。安良觉得有点奇怪,按照秦淮这样的年纪自然是不会也不能买这种产权不清楚的房子。那这房子应该是秦淮的父母买的。

可是他还记得艾萍的墓地一年的价格不会低于三十万,死后都能买得起那样的地方,生前怎么会住在这里?

秦淮从厨房里走出来,递了一杯温水给坐在沙发上的安良:“喝点水吧,家里没准备饮料,不好意思啊。”

安良赶紧接过那杯水:“没关系没关系,我也不怎么爱喝饮料。温水就行了,温水挺好的。”

“你难道不爱喝酒吗?”秦淮突然笑着问了一句。

安良起先还没反应过来,但是他很快意识到秦淮是在拿酒吧那天的事儿堵他呢!于是安良也笑了,整个人放松了许多:“那天的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谢谢呢!谢谢你替我挡酒啊,那帮孙子真不是东西,连累你了。”

他说谢谢的时候,秦淮的脸色微微有些奇怪,但是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没关系,你朋友们都挺有意思的…那晚上,是我该谢谢你。”

安良瞥见秦淮的茶几上有很厚的一沓打印出来的纸,他瞟了一眼就看见全部是关于他爸的案子的。安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等秦淮在他身边坐下后,他斟酌着问:“你爸…找律师了吗?”

“我之前给他找过,但是我爸不要。”秦淮低下头笑了笑,从果盘里取了一个橙子用小刀切开了:“后面法院那边给他安排了一个法律援助。”

安良皱起了眉头:拒绝司法精神鉴定,拒绝了儿子给他找的律师…秦石明可能根本就不想活。

但是安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想活了。就像他同样不明白,秦石明为什么会杀了自己的弟弟和妻子一样。

他接过秦淮递给自己的橙子,环视了一圈客厅,注意到了客厅里有一个角落里摆着几副相框。他看了几眼,发现都是秦淮和秦石明的合照,没有一张艾萍的照片。

大约是安良看那些照片的时间太长了,连秦淮都察觉出了不正常。他顺着安良的目光看过去,笑道:“几年前拍的照片了。”

安良忍了又忍,实在是没忍住:“你妈…没有照片在家里吗?”

话一说出口,安良就后悔了,他简直想抬手抽自己一个嘴巴。身边的秦淮也立刻因为他的问题而浑身一僵,切橙子的手不动了。

安良正想说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问,秦淮就轻轻开口了:“自从…她死了之后,我就把她的照片都收起来了。”

安良沉默了一会,真心实意道:“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你别往心里去。”

秦淮摇了摇头,他把手上的水果刀放下了,转向安良:“你今晚能不走吗?”

安良万万没想到对话居然是这个走势,他简直不知所措,手上的橙子都忘记吃了:“啊…可是…”

可是什么,他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借口都被用光了:他明天既不用上班,也不是个女孩子怕被人侵犯,最重要的是,他…其实也并不想丢下秦淮一个人在这间房里。

秦淮见他半天不说话,声音便有些掩藏着的慌张:“能吗?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安良吃软不吃硬,对着秦淮尤其的心软。他一看秦淮这个样子,立刻就点头了:“行,反正明天我不用去上班,就在你这里凑合一晚上得了。你有…换洗的衣服什么的吗?没有的话我回家拿一趟再过来?”

“有的。”秦淮很快站了起来:“我去给你找。”

安良洗过澡出来之后,看见秦淮给他放在卫生间台子上的一套新的睡衣和内衣。他拿起那还没拆封的衣物,一边擦着滴水的头发一边皱起了眉头:这些都是他平常习惯穿的牌子。

安良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巧合,否则的话秦淮若对他了解至此那说出去也是挺瘆人的。只是若是巧合的话,这个牌子的衣服其实不便宜,甚至称得上挺贵的。秦淮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却买这种牌子的衣服,本身就不合理。

再加上他在蒸菜馆里给徐阿姨留下来的那沓钱不是个小数目…安良的眉头越皱越紧了,他是当真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但是他的这点警惕很快就被现实冲刷的一干二净了,因为安良环顾一圈,最后在卧室的床上找着了秦淮。

秦淮大约是刚上床没多久,他赤裸着上身靠在床板上低着头翻着手上的几张纸。安良艰难地把目光从他上身挪开,发现他正在看的是秦石明的起诉材料。

见他来了,秦淮抬起头来笑了笑:“家里就一张床了,你介意吗?”

安良觉得自己骑虎难下了,他就算介意也无处可去,秦淮家的客厅里就三把板凳,连个沙发都没有,他总不能像只猴子一样吊在这三把板凳之间睡觉。

于是安良摇了摇头,躺到了秦淮的身边。

秦淮的床比他的床小了许多,两个人睡在上面的话要想不碰到对方都是不可能的。安良也不好意思盯着秦淮手里的起诉材料看,他害怕秦淮觉得自己越了界。

好在秦淮似乎也没有想盯着手里的这些材料看到明天早上的意思,他见安良上床之后便将手上的材料放到床头柜上,伸手握住了安良的一只手。

安良刚洗完澡,浑身都是热的,显得秦淮的手格外的冷,好像他刚从贝加尔湖畔冬泳回来似的。安良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你要不还是把睡衣穿上吧,我看你这屋空调打的挺低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说不下去了。因为秦淮突然翻身将他压在了自己的身体下面,半支起身子垂着眼睛看着他。

这个姿势让安良觉得有点不舒服,却又同时让他不想动弹。在床头灯昏暗的灯光下,秦淮的眼睛像两颗黑曜石般沉静无波,直直地看着他。

安良觉得一把火从下腹燃起,顷刻间就烧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声音嘶哑,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秦淮:“你…想做吗?”

秦淮没说话,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安良的脸。安良觉得这个姿势非常危险,这个走向也非常不对劲。他看着秦淮的眼睛,犹豫了片刻:“你是…”

你是上面的还是下面的?你要是上面的那可就完了蛋了朋友,咱们撞号了!

安良猜秦淮应该就是上面的,因为他听见安良没说出口的问题后浑身显而易见地一僵。良久,秦淮俯身在他耳侧道:“我都行,看你的。”

安良觉得那把火的温度更高了,烧出了一些甜美而灼热的躁动。

但是他的神智很快就恢复了清明,眼下虽然看上去天时地利人和,但是其实三个要素一个好的都没占到。这里是秦淮的家,明天是秦淮他爸要被判刑的日子,秦淮本人还是个上面的。

他安良就是再没有良心没有底线,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把秦淮上了。

于是他轻声叹了一口气,看着秦淮的眼睛小声说:“要不就先亲一个吧。”

秦淮不啻他有这个要求,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但是他很快从善如流地俯身,先是覆在安良的嘴唇上轻轻地触碰了一下。等他再俯身的时候,烈火便成燎原之势,攻城略地般不容拒绝地侵袭入他的唇齿之间。所到之处都炸开了璀璨的烟花,是冬去春来后黄河的第一次破冰,是日照高山上雪山的第一次冰消雪融,是春林初盛后第一朵灼灼开放的桃花。

安良在喘息的间隙中摸了摸秦淮的后背,摸到了一手流畅而紧实的年轻人的身体和他身体之中蓬勃跳动的那颗心。

许久之后秦淮翻身从安良身上下来,伸出手擦了擦安良的嘴角,最后俯身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睡吧,不早了。”

安良在很久之后回想起他们之间的这一个初吻,都会忍不住问自己,阻止秦淮做到最后的到底是什么?是没有到顶峰的欲望,是没有起占有欲的喜欢,还是…东风未到的静候时机?

但是彼时的安良一无所知,他握了握秦淮的手,轻轻地在一片黑暗中对他道:“晚安啊。”

秦淮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安良睁开眼睛的时候,不出意料地发现自己身边又是空无一人。秦淮起床的动作很轻,安良睡眠那么浅都没有听到他起身的动静。

他躺在床上醒了醒神,走到客厅里的时候发现秦淮背对着他正在用微波炉热牛奶。听见身后的声音,秦淮转过头来神色很自然地和他打招呼:“起床了?今早来不及做饭,喝点牛奶吃点面包好不好?”

安良当然不可能在这样的早晨让秦淮给自己做出什么吃的来,他甚至有点羞愧自己起的太晚了,于是赶紧接过秦淮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那杯牛奶:“没事没事,就吃这个就行了…”

他觑着秦淮的脸色,啜饮了几口牛奶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昨晚睡得好吗?”

秦淮把盘子里的牛奶吐司端到桌子上来,拉开椅子在安良面前坐下后笑了一下:“挺好的,你呢?”

这对话实在是有点儿诡异,但是既然是安良开的头他硬着头皮也得继续下去:“我也睡得挺好的。”

这话其实不假,安良很少和别人同床共枕,因为他睡觉的时候毛病特别多也特别怕吵。但是秦淮是一个睡觉特别规矩的人,绵长而规律的呼吸声让安良几乎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他沉沉一觉睡到十点多钟,难得半点儿也没认床。

两人吃完了这顿简易的早餐,秦淮便拿起了桌子上的手机低下头去飞快地翻了一下日历:“中院离我家有点儿远,我们可能得提前过去。”

安良放下手边的牛奶杯,目光落在茶几上明显被翻动过的那沓材料上,他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这一天将会成为秦淮生命中的转折点,而他以一个不尴不尬的身份陪在他身侧,安良自己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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