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恋画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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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至今我仍还记得那天晚上回家后,屋子里的景象。

自门口到楼梯蜿蜒而上,地板上零零散散铺洒着玫瑰花瓣,房间内是前所未有的整洁干净,再往里走,甚至能隐隐闻到淡淡的熏香。

灯光是暖橙的,木质的楼梯扶手触感温润,顺着花瓣走上去,能被引到已然精心布置过的浴室,里面盛满了淡粉色的泡沫,水也是淡淡的玫瑰味。

料想中,我应当会和向梧在浴室里相拥,而后拥有一个无与伦比的美妙夜晚。

而实际上,我花了三十分钟,来毁掉我精心布置的一切。

我鲜少会想着这么浪漫一次,我将我浪漫的第一次给了向梧,这无疑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因为首映礼结束后,向梧跟我说了分手。

此前我一直觉得,这句分手无论如何都应该是我来提,刚开始我想着等他剧本写完之后,后来硬生生拖到正式开机前,直到片子拍完……

我意识到我根向梧已经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超过三年,到那时或许已经临近四年。

他会回头来找我的,到时候我会先假意原谅他,而后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就如同他今晚对我那般,直接将他甩掉。

我等待着他找我复合,因为此前我们也闹分手过好多次,哪一次都比这次严重,哪一次都是他回头来找我。

他向来是执著的,认定的东西往往牢牢抓住不懂得放手,否则他也不会单恋我十年,每天固定到我的页面打卡了。

对没错,这人一直偷偷窥探我主页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他无疑是个土包子,对这个软件可以查看访客记录的功能一无所知。

我一行行翻下去,试图在浩如烟海的昵称与头像中找到最熟悉的那一个。

大概是他的头像真的过于显眼,我很快便在那堆访客记录中找到了他,他的网名也无趣得紧,叫“忧郁的梧桐”,头像是一棵大树的远景照,要不是我认识他本人,准会以为账号背后是某个想要努力跟上年轻人潮流的中年大叔。

登上小号访问了他的主页,我可不会傻到用大号访问他,特别是在分手之后。

久违地,他的页面居然出现了一条新的动态,发布的时间就在刚刚,内容很简单,是一张小猫的照片,配文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这是小青,它饿了。

这无疑他是给那只脏兮兮的流浪猫刚起的名字,居然还叫它小青,我毫不怀疑这家伙那家伙对我怀恨在心,毕竟我虞冬青的大名最后也顶着一个“青”字。

他果然不像其他任何人,首映礼结束,没有对成片的感想,没有对合作伙伴的感谢,只有对我这个导演的无声控诉。

他给他的猫起了我的名字,而我先前还强烈反对他养猫。

是我惹到他了吗?我开始细细反思,却怎么也想不出个结果来。

我只知道,他是不可能忘了我的,毕竟他的宠物都是照着我的名字起的,说明他还对我念念不忘。

三天后,我仍是没有收到他的任何信息,说完分手后,他好像就直接人间蒸发了,片子首映礼结束后,我大概新收到了百来条自各大合伙人演员以及其他工作人员的道贺信,却唯独没有他的。

他甚至没有回来拿走他的那些生活用品。

我没有打算去找他,导演的后续工作很多,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很忙,反正我无论如何都是会见到他的,他是编剧,于情于理,那些邀请我的人也都会邀请他,届时他无论怎么躲都没用。

他没来。

我大概猜错了,他向来不喜欢这些复杂的社交场合,先前他也提到过,等所有工作完毕后,他打算出门旅游一段时间,换掉电话卡,关掉网络,摒弃一切生活的繁杂,去向远方。

我以为他指的是在眼下这些事完成之后,我以为是我跟他一起。

可能真的是哪里惹到他了吧。

出于对于后续工作的关心,最终我还是耐不住打了他的电话,果不其然,回复我的只有他的留言,他告诉在此时间段联系他的所有人,他出门旅游去了,不必挂怀。

料想着他今天大概已经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小镇,吃着那里的土特产,用他那台老旧的佳能相机四处比划着,记录一些不知所谓的生活片段,还不用时刻观察我的脸色。

既如此,便等十天吧,我想。

十天,足够一个人厌恶一场旅行,十,一个完美的整数,化作时间,恰好卡在我尚且能够等待的长度。

我再思考了一下,决定等他回来,我们和好后,暂且不那么急着再次分手。

回到家,坐在桌前,只余我一人的家冰冷得可怕,而我愿将它称为生活中来之不易的闲暇。

我累了,不想再将多余的脑力分给向梧。

室内,昏暗的灯光,落日的余晖并未能以一个完美的角度打到桌上来,如果想要拍摄此刻的画面,大概需要在窗外打光,落日的自然光向来难以捕捉,美好的画面也只能通过人工来伪造。

我不自觉地思考着分镜和画面,许久才回过神来,大概是职业病又犯了,此刻我不禁怅然,就算有好的镜头构思,没有故事的支撑总是不行的。

下一部片子,该用什么剧本呢?

向梧不在了,我不知道该用谁的本子。

我再次不禁思量起他来。

如果要将他设想成电影主角,那么他出场的时候,就应当孤零零地站在画面中央,就像巴顿将军在演讲的时刻的镜头表达那般,不过场景设在教室,他会讲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用严肃的表情。

“我叫向梧,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头朝着我家门前的那颗梧桐树,所以我爹给我起名叫向梧。”

然后会有人噗嗤一笑,那个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同桌,他会用倒肘捣一下我的手臂,问我:“是不是你出生的时候头朝冬青树,所以你爹给你起名叫虞冬青啊?”

同桌音量不小,足以让全班人听到,无视了台上的向梧,他们纷纷朝我投来目光,不少人还直接笑出了声。

他们对我笑的原因很简单,他们都认识我,而恰好我有一个活宝同桌。

没人认识向梧。

向梧一个人站在讲台上,顿了片刻,大概是意识到没人再愿意听他的冷笑话,便迈步走下台阶,回到了最后一排——他的常驻位置。

印象中,那是我第一次与向梧见面,我还记得当他走下讲台时,他看我的神色,他的眸子很黑,目光有一种执拗的认真,当时我以为那是他对我怀恨在心,后来才知道那是属于他的特别关注。

后来向梧不止一次提醒我,那其实并不是我跟他的第一次见面,早在军训的时候,我们便是同学了,他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站在队列的最后一排,抬眸看向天边,好像不将任何人放进眼里。

当时正是小雨的天气,我个子最高,是最先淋到雨的人,他练体转时转错了方向,恰好与我面对面,雨滴在我的帽檐,发出轻微砰砰的声响,仿佛在海拔更高的地方,雨都变得更大了些。

他说他望了我许久,而我却未曾注意到他。

他说我像一棵松柏,在雨中也那么挺拔,而他是那个想为松柏撑伞的人。

那是他的一见钟情,那个时候他不知道,我就是虞冬青。

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件事时,我惊讶于那时居然也有不知道我的名字就先一步仰慕起我的人,毕竟我这个人还有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号——大导演虞州的长子。

有一个在国际影坛都排得上名号的爹,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谢邀,一般。

因为我爹的原因,在学生时代,我或多或少也算得是个风云人物。

相信我,这绝对没有自夸的意思,特别是当你最终选择要跟你的爹走上相同的道路时,你俩就免不了要被拿出来反复作比较,高中时倒还好,在我家里人的要求下,我是虞州儿子这种事并没有大范围传播,只有一些素日里同我相处得还算不错的同学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那时,为了证明自己,我曾组织社团内的成员拍摄过几部微电影,虽然在当时不少人认为我做的都是无用功,但当我的名字被镌刻在某大奖项的获奖名单中,那些质疑之人偃旗息鼓的模样,在我看来也是极为逗趣的。

到了大学,我本打算仍旧延续自己高中时的行事作风,但十分遗憾的是,在这种每个学子都是可能是将来影视行业的从业人员的环境下,我这样的背景,难免会引人侧目,军训时间刚到一半,我便带着我爹威名远播了。

“虞州的儿子”,这是我甩不掉的代名词,我明明那么费力地想挣脱这一切,但往往事与愿违。

我不知道谁是第一个将这一消息公之于众的人,反正,上课的时候,当老师都当着我的面开起我跟我老爹“争雄”的玩笑时,我心中的不悦是胜于优越感的。

哦不,还是说回来吧,反正我对向梧的第一印象是——乡下人。

单眼皮黑眼睛,在这个被称作“影视行业培养皿”的学校,样貌只能算得平平无奇,浓重的南方口音,普通话都说不利索,再加上那个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话……

他究竟身负什么样的才华,才得以进入这所学校的呢?

不过,在这座城市、这所学校,也向来不缺有才华的人,我的好奇大概只持续了短短一秒便烟消云散了。

现在回想起来,向梧这个人的出现,好像从一开始就带了些“猎奇”的意味。

虽然并非贵族学校,但能到我们学校上学的,大多是传统意义上那些“光鲜亮丽”的家伙。

话剧演员的子女、童星出身的“小明星”、身负奇才的特长生……

虽然在普世的宣传中,大学录取是不分高低贵贱的,但无法否认的是,能在校考选拔中脱颖而出的学生,大多并非寒门子弟。

教育资源所决定的而已。

智能手机在大城市早已普及,社交软件早已走入大众的生活。

所以当向梧第一次用手机短信的方式联系我时,我不禁挑了挑眉。

他说:“虞冬青同学,我想问你,这次微电影创作课的分组,你有考虑的人选吗?我是你的同班同学向梧,我想做你的编剧。”

电影创作不是一个人的工作,向梧也不是第一个来找我的人。

老师下发任务的当天下午,我的社交软件就迎来了许多同学的轮番轰炸。

有同班同学,有同专业同学,甚至有同校同学,比如说表演专业的某几位。

在我们学校,相关专业的相互协作早已见怪不怪,不过一般来说得等到敲定剧本之后再选择演员,现在来找我的演员约摸是想要个所谓的“内定名额”,我不禁暗暗蹙眉,显然某些消息早已长了翅膀飞到了校内的每个角落。

老实说我对老师此次下发的作业暂且没有看法,我原也不打算与不习惯的人合作。

所以,对于向梧的毛遂自荐,我很有分寸感地说出了拒绝的话语,顺道问他一句:“你是怎么知道我电话号码的?”

他说:“你自我介绍的时候写在黑板上的。”

原来是这样。

我本不打算再回复,可刚被拒绝的某人显得十分锲而不舍。

他又发来短信:“你先别急着拒绝,我把我写的剧本发给你,你等一下。”

而后就是一条长长的,所有文字都挤作一团的短信,手指需要拨动好几下才能看见尽头,这大概就是他所谓的“剧本”,显然他在复制粘贴时出了错,导致所有文字都挤在一起,看得人眼睛疼。

我说:“你可以用QQ或者微信,发word文档。”

真是失策,我想,反正我终究不会与他合作,要那又有何用呢。

没曾想他说:“抱歉,我的手机内存太小了,那些软件装不下,我让我室友帮我发邮件给你吧。”

我觉得我仿佛遇见了一个原始人。

后来我撞见过向梧使用他那个所谓“连QQ微信都装不下”的手机,那大概是个杂牌货,而且历史悠久,虽说可以手指触屏,但功能却不比那些只能用按键的老年机强大太多,手机屏也是极小的,更别提边缘上的裂纹、绑在背面的透明胶,我觉得将它零元卖给那些二手手机贩子,别人都得倒找你要人工费。

他的剧本我自是没看的,忘记是第一层原因,其次是因为我不常登录邮箱。

在那之后向梧便经常用短信与我联系,我与他本就没有所谓的共同语言,对他生活中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更是没什么兴趣,所以回得并不勤奋,他倒是耐得住性子,只偶尔抱怨一句:“啊!那条消息我都发两天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正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用电话费与我聊天的人,所以我便对他印象更深一些。

我向来自诩为观察者,私下里的爱好便是时刻观察身边人的言行举止、穿着打扮,我认为这会更有利于我的社交生活。

我观察过向梧很长一段时间,每次第一眼注意到的,都会是他的鞋。

无疑,在同学一众名牌球鞋、限定限量的款式中,他的小破白鞋便不免显得过于朴素,接近脚踝的那块地方还破了个边,走起路来,略微开胶的部分便会不甚明显地外翻起来。

十分朴素,“朴素”,便是他的风格。

简单干净的白色上衣,细细看去,会有用力搓洗过的痕迹,裤子的颜色不太均匀,大概是败色后导致深浅不一的结果。

好在整体看起来干净整洁,不影响美观,凑近一点,甚至能够闻到淡淡的皂角味。

向梧也是个顶搞笑的人。

每当我靠近,他便会如同被狩猎者盯上的刺猬那般浑身紧绷,红脸红耳红眼角,却半天不说一句话。

他似乎很害羞,并且不擅长主动,就算在网上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天十多天,但现实生活中,我跟他说话的次数仍旧趋近于零。

当然,我也无甚与他相交的必要,所以我也从不打算主动向他搭话,亦或是同他说点儿什么。

直到某天,坐在我前面的他回过身,用纠结的目光看着我,说:“你室友刚刚来找我了,你看没看我的剧本?你……你再不回复,我就打算跟他一组了。”

他的眼神执拗而认真,就好像在暗暗期盼我说点儿什么。

无非就是挽留罢了,毕竟他不像我,不是一个擅长隐藏自己情绪的人,在我看来,他简直就是将“快说点什么呀!不然我就做不了你的编剧了!”挂在了脸上。

而我最擅长的便是装傻,对他笑了笑,我说:“挺好的,钟言还是很有实力的。”钟言,我的室友,是班上为数不多跟向梧说得上话的人,对“钱”尤为敏感,好占小便宜,工作能力尚且未知。

按常理而言,识趣的当即便能明白我的意思,而后礼貌地笑笑,后转头继续忙自己的事,然而向梧听了我的话,却骤然间蹙起眉头,“你是不是没有看我给你发的剧本?”

这可真是一个尴尬的问题,不过与此同时我也暗叹于他的自信,毕竟他的语气中,那种只要我看了他的大作便会立即重视起他来的感觉,还挺令人感到意外的。

于是我只凝视着他,不再说话。

他一咬牙,不顾台上老师的侃侃而谈,当即换了位置,坐到了我身旁的空位上。

他拿出他那部在我看来与一块废铁没什么区别的破旧手机,细细翻找起来。

他将自己的剧本转成了txt模式,用小说阅读软件打开,放到我面前,俨然一副拿刀逼供的模样。

略微一瞥,倒还好,起码不是上次短信中那所有文字粘成一团的模样。

表面上,我微举双手,笑着说:“好吧好吧。”

内心中,我轻啧一声,暗想道:“啧,麻烦。”

我花了大概二十分钟的时间用这布满裂痕的屏幕读完了他的这部大作。

不得不承认,写得不错。

看完之后我便知道他看过我原先拍摄的一部微电影,名叫《小溪》,讲的是一个小女孩沿着家门前的小溪寻找自家丢失的宠物狗的故事。

那部微电影是我唯一一部获得了国际奖的短片,全片尝试用一个假长镜头来展现,筹划了很长时间,不光拍摄难度很大,场面调度也是不小的问题,当时找我爹借用了许多设备,废了很大力气才完成。

得奖当天,我欣喜若狂地回家,得到的却是老爹的微微摇头:“要是剧本再仔细打磨一下,应该不止这个地步。”

向梧的剧本对《小溪》的整体故事线做了完善,在结尾处更填了一个“真相”,令人暗叹巧妙。

那一刻,与向梧对视着,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提前与我爹串通好来气我。

“写得不错。”弯起嘴角,我笑道,“不过我更喜欢有自己创意的剧作家。”我在讽刺他擅自改我的剧本。

他显然听出我的刻意刁难,我本以为他会气急败坏地离去,没曾想他表情空茫片刻,抬起头跟我说:“我当然也可以写原创剧本。”他的眼眸中闪烁着自我怀疑与些许的祈求,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他真的很想与我合作。

果不其然,他压低声音,轻声对我说:“我真的很喜欢你的作品,我觉得你很有才华,无论如何我都想跟你合作一次。”

我凝视着他:“抱歉,怕你尴尬,其实我早就选好剧本,我的一个朋友写的,我们合作好多次了。”我习惯性地撒了谎,其实没有什么朋友,我只是单纯地不想跟他一组而已。

我觉得他的眼神里夹杂着太多的私情,那是向来习惯单纯合作关系的我所不熟悉的。

我清晰地意识到他渴望的或许比我想的更多。

世界静默着,某一时刻,我仿佛在向梧的脸上看见了龟裂的痕迹。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拒绝他,他先是表现出一刻的慌乱,而后那双锐利的眼睛如鹰隼一般死盯住我,近乎咬牙切齿地,他低声说:“明明就没有什么朋友,你想拒绝,大可以直接说。”

他音量不小,引得班上不少同学的侧目,下一刻他站起身,愤然回到了自己原先的座位,而我则施施然翻开书,抬眸望向讲台,摆出一副万事与我无关的模样。

有些人就是那么奇怪,我想,明明有很多约定俗成的事物不必宣之于口,或委婉或不言,都能表达我的意思,但有些人就是喜欢那么直接地将你的面具生生撕扯开来,甚至逼你面对他所谓的“真实”。

真是……惹人烦。

不过,如此,他便不会再每天发短信来烦我了吧,想着,我勾起唇角,相信在班上其他同学眼中,我也就此与他不睦了。

显然,我低估了向梧的心理承受能力。

当晚,他发来短信:“对不起,我说话太直接了,今天傍晚放学时看见天空,那时候刚好日落,觉得真美,送给你。”

后面附赠了一张图片。

他拍的落日,的确,很美。

本来就跟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也不足以调动我的情绪让我为这件事挂怀,收到后我顺手给他发了句谢谢,没想到他很快又回:

“不过我还是真的很想和你合作,哪怕一次。”

看着那行字,那一刻,近乎残酷地,我勾起唇角。

我不是圣诞老人,并无满足别人愿望的癖好,在那一刻我决定,起码这大学四年,我绝对不会与这个名叫向梧的人合作。

那是一种没由来的恶意,理所应当地钻进我的脑海里,在那一刻生根发芽,并且无法拔除。

那一刻,我便不自禁地又回忆起了向梧的眼眸。

它是漆黑的,内里却盈满了我所看不懂的期望。

我不知道他在期望什么,亦或是隐隐猜到又不想细究,反正,回应,不是我的义务。

后来我问过他,被我拒绝时的第一感受。

他那时刚跟我在一起没多久,面对我时脸上还会有一些忸怩羞涩的神气,手指也纠结地绞在一起,半天才支支吾吾跟我说:“嗯,意料之中吧,毕竟你这样的人,感觉上就是不大好接触呢。”

我本以为他会心生怨怼,但他没有,他似乎将我对他的轻慢看得理所当然,这令我感到有趣,其实那时候的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找上他,大概是因为在某本杂质的专栏里看着他的作品,而后兀地产生了这个想法吧。

离开学校的他过得不算好,因为没有正式从学校毕业而只有个高中文凭,所以找工作的时候大多数公司也不要他。

他本可以选择留在自己的小县城的,在那里总比在大城市要过得好,我是说单凭他那一点稿费的话。

但他的眼睛里总有一些我所看不懂的野心,那种杂草野蛮生长、不屈蔓延的动力,令我困惑又动容。

他那时很瘦,干瘪的身材只由一层薄薄的衬衫包裹,显得有些过于宽松,老实说,手感并不好。

我其实很意外再次跟我重逢后他还会有着同往常一般青涩的神气,就像从未经受过社会的毒打那般,简直令人惊喜。

我需要这样一个编剧。

我先是简单了解了一下他最近的情况,问了他究竟在干什么,虽然其实他的情况我是提早就知道的,而他或许也明白我是知道的,但还是十分配合地告诉我:

“自由撰稿人。”

“不做编剧了吗?”我问。

他笑了笑,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回忆:“自己偶尔私底下写一写,之前尝试去做过,发现不太适合我。”

然后我就提出要看看他如今的编剧作品,他竟然对我也完全没有防备之心,很快就将文件发给我了。

这时的他已经懂得了如何使用智能手机,发的文件也是word文档,格式很工整,跟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很不一样。

后来出于礼貌,我说我可以送他回家。

我已经想不起当时道出这话的时候这话的时候我是否出于真心,同他对视着,我感觉自己被他看穿,他向来懂得洞察人心,如果发觉别人展现出的好意不过是假意虚情,他说不定还会生气。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基于我对他大学时期的了解,实际上,这次,就算他看出我可能并非真心,也还是顿了顿,说了句:“好。”

坐到车上的时候,他才告诉我,他如今生活的环境很不怎么样,随后他报出了地址,那地方我跟组的时候去过,这座城市公认的“贫民区”,很多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一个床位就是你唯一的私人空间。

然后我问:“那里似乎很吵,做编剧的话,你能写好稿吗?”

向梧的身躯僵硬了一下,脸上显现出慌乱,“我可以的……大家都睡着的时候,我可以去楼梯间。”

我意识到他可能会错了我的意,同时我也忽然明白这次我心血来潮的联系对他来说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

所以在下一个红灯路口前,我停了车,扭头同坐于副驾的他对视着。

怎么说呢?虽然大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家的基本情况,但也很少在他眼中看见那种近乎于祈求的神气,他是个有志气的人,在走进大学之前,也以为自己能凭借才华闯出一片天地。

可此刻,我却在他眼中看见了那种凝视着希望的神气,就好像他在内心默默地祈祷它不要消失,却又不敢开口阻拦……那么可怜。

于是神差鬼使地,我调转了方向盘,载着他直直地朝我家开去。

老实说我并没有什么英雄主义,也从不觉得“拯救”一个人能给我带来多大的成就感,如果有人说这是施舍,那么我承认是的。

我只是不想看见一个曾经我好歹有那么几分欣赏的人变得那样平淡苍白,就跟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芸芸众生一样。

那会让我瞧不起自己。

我让他住进了我的家,并让他成为了我那部电影的专属编剧。

虽然就这件事,向梧对我感恩戴德,但其实内心深处,我的出发点还是我自己。

我需要他有一个良好的环境能为我创作最好的剧本,仅此而已。

他是一个无法心安理得接受别人“好意”的人,于是便十分主动地包揽了所有家务,并且每个月还会给我一点点钱作为“租金”。

虽然我说不用,我觉得家务就足以抵消掉他那所谓的租金,但他却并不这么认为,甚至还偷偷将钱塞到我的裤子口袋里。

我觉得蛮好笑的,这家伙就是有这么奇怪的自尊,就好像这么做了就能够证明他没有在占我便宜似的,好吧虽然他的确没有,但是他的这点小计较还是让我觉得挺可爱的。

不过我也有我自己的坚持,每次我都会将他给我的那笔钱反交给他,叫他去买菜或者补贴家用,如此,他便不再有拒绝的理由了。

偶尔回到家,看见他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的样子,我也会恍然。

那时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过得也不算好。

父亲的破产令我放弃了升学的机会,太过急于证明自己,我需要拍出一部举世震惊的好电影,艺术性与商业性兼具,却可能并没有充足的资金。

废弃的分镜稿摆满了我的书桌,送来的所有剧本我都不满意,没有创作的欲望、对于电影的激情甚至也逐渐退却了。

“虞冬青,这世界上不会有为你定制的剧本!不可能所有东西都随你的意!你以为现在还有资本能让你挥霍吗?认清现实吧!”

这是我找上向梧的理由,之一。

我没有将他看做所谓的“救命稻草”,只是有那种“啊,死马当活马医吧”的想法而已。

我只希望他的才思不要像他的身体那般干涸了。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看了他照我想法所写的第一个段落,我的感觉就那么突如其然地来了。

他果然能够十分准确地解构我的想法,剧情、人物、台词,就连我想要的风格也与他不谋而合。

真是神奇,分明在此之前我从未同他合作过。

据他回想,那一天,我抓住他肩膀的力量极大,他感觉到了疼,他说他在我眼中看见了近似于“火光”的东西,那似乎也将他照亮点燃了。

他说他很感谢我,“实际上我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了。”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后来我跟他不明不白地滚到了一起。

他的身体触感并不好,瘦骨嶙峋的,有些硌手,但他的眼睛是温柔的,如水一般,对我野兽般的行径毫无反抗,甚至是纵容。

后来我意识到,这或许是他有意为之,每次用餐的时候,他状似不经意间抚过我的手,走过我身边时,他的肩膀会轻轻地蹭到我的胸膛,他身上的那股似有似无的香气,也是我曾经说过最喜欢的味道。

虽然或许将他的这一切行为定义为“勾引”并不准确,但毋庸置疑的是,他是享受的。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并不在我身边,我只听见他在厨房里切菜的声音。

当我出门时他看向我,表情和往常也并无异样,只有他端着盘子走过来的时候,那略显别扭的姿势,提醒了我昨晚上究竟做了什么。

老实说,对此我并没有过多的感想,我也没有去过问他的感受,我只是知道这并不是他耍的手段,而或许只是顺其自然。

那之后我同他的交流也跟往常并无分别,每天晚上的饭点我们会聚在一起讨论剧本的发展或人物的设置。

当然,因为其他方面他也并不是不了解,所以我也会跟他聊聊我对这部电影其他方面的看法和构想,在我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十分专注地看着我,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倾听者的角色。

我是一个比较自大自我的家伙,所以在我说话的时候我不太乐意看见别人走神或敷衍,向梧就从不会带给我这样的不悦,有时候他甚至会提出反驳和质疑,虽然方式不见得温和,但我喜欢能跟他人交流想法的感觉,输出令我兴奋,因为我已经压抑许久。

我时常因为感觉周围的人愚蠢万分而不愿再多说一个字,虽然我觉得向梧也不见得是个聪明的家伙,但在我看来,他比常人好多了,这是事实。

后来,只要我们两个人都在家里,就会有一项新的活动。

别误会,就是两个人一同窝在沙发里一起重温老电影罢了。

我说我喜欢库布里克,他说他佩服昆汀,我说我真羡慕奥逊·威尔斯年仅二十六岁的时候就拍出了《公民凯恩》,他说:“虽然超越《公民凯恩》有一定的难度,但你现在还没到二十六呢。”

我是一个会临时起意的人,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脑子哪里犯了抽抽,就会不经意间做出一个决定亦或是说出一些话。

我记得那是在我和他看完《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之后,当电影的片尾曲响起,他突如其来地冒出一句:

“我觉得看了这个电影没有反应的男人不算直男。”

其实我已经忘记自己起没起反应了,因为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

我问他:“那你呢?”

他说:“马琳娜很美。”并不算正面回答了我的问题。

然后我就说:“我们可以在一起。”

并无关联的对话,他转过头来怔怔地望着我,像是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你是在开玩笑吗?”他问着,脸上露出了那种近乎于脆弱的情绪,是激动还是心动?因为光线太暗,我看不太清。

“你觉得呢?”我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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