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记

精彩段落

萧负轭孤身昼夜兼程赶到了轮回境。

轮回境地处荒漠,方圆万里寸草不生,尽是一片死寂的荒凉,即便近来因九转莲引来了诸多势力,却也难掩其间寂寥。

他简单扫视了一圈在此地短暂安札的各门各派,深吸了口气,强压下胸腔猛烈的跳动,再不迟疑地踏入了轮回境中。

如霍嵩岑所言,轮回境内的确凶险异常,不计其数的凶兽潜藏暗处,就是一草一木也淬了足以一击毙命的剧毒。萧负轭一路小心谨慎地朝轮回境深处慢慢行去,虽几度生死一线,却也算得上有惊无险。

就这般前行了不知多久,忽而有一道凄厉的喊声自远处遥遥传来:“救,救救我!”

话音甫落,便有一阵杂乱的窸窣声随之响起,似是野兽快速爬行留下的声响,不过眨眼间便已是蔓延开了数丈之远。

“救命!救命啊!”那人的话音中已是带上了泣音。

萧负轭迟疑片刻,到底还是不忍心袖手旁观,屏息凝神朝声源处缓步靠近,悄然拨开了遮挡于眼前的层层枝叶。

入目便是一名身形狼狈的男子瘫倒在地,满面惶恐地望着身前那只足有数丈长的巨蛇,不知是否是奔逃之中太过匆忙,他腰侧本应悬着刀鞘的地方空空如也,毫无反抗的余地。

那巨蛇盯着他瞧了片刻,在某一瞬间突然发难,身躯朝那名男子猛扑而去,血盆大口转眼便已是逼至了对方面前!

萧负轭心下一惊,也顾不得掩藏身形,当即仗剑飞出,手中飞速掐了个诀,灌注灵力的一剑毫不留情地刺出,在毒牙将要触到那名男子的前一刻狠狠贯穿了巨蛇的脑袋!

一击毙命!

轰然巨响中,巨蛇的庞大的身形朝侧方倒去,尘土飞扬间鲜血汩汩涌出,缓缓朝四方渗去,最终被草木化作了生存的养料。

萧负轭暗自松了口气,直至此时方才转身看向身后那人,伸手欲要拉对方起来,问道:“你无事罢?”

“多谢。”对方如梦初醒,飞速打量了一番萧负轭的装束,不易察觉地微顿了顿,而后缓缓抬手扣住了萧负轭递来的手掌。

下一瞬,他猛然使力,将毫无防备的萧负轭狠狠拽了下来,藏于身后的左手骤然抽出,锋锐的剑尖寒光凛冽,毫不留情地没入了萧负轭的腰腹!

萧负轭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对方刺入的位置极其精巧,不过一击便已叫萧负轭彻底丧失了反抗之力。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人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艰难开口道:“你……”

“对不住。”对方在他身前蹲下,颤着双手取下他别于腰侧的暗袋,又拾起了他落于一旁的长剑,自我说服般断续道,“我已是没有了防身之物,你修为高强,又衣着不凡,即便没有这些也定能从轮回境中存活。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他颠三倒四地复又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随后便转身匆忙逃离了此地,似是唯恐自己再停留一分一毫,便会被人察觉自己的卑劣行径。

从始至终,他再不曾多看萧负轭一眼。

待到那人的身影彻底消失,萧负轭仍未从此等惊天变故中回神。

他想过自己大抵会在轮回境内遭遇不测,却从未料到竟会遭受此等恩将仇报的无耻行径,一瞬间心间尽是深重的悲凉与凄苦,几乎再不愿心存善念。

但眼下最为重要的还是想办法离开此地,自己如今身受重伤,莫说寻找九转莲,就是从轮回境安然无恙离开都可谓难如登天。

思及此,萧负轭便试探着欲要站起身来,然而不过是轻微的挣动,便已有撕裂般的剧痛自伤口处传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再度倒了回去。

萧负轭无法,只得默默闭目调息,待恢复些许再做打算。

然而仅仅不过片刻,耳畔便倏而响起了细微的窸窣声响。

萧负轭似有所感般睁开双眼,便见重重枝叶之后,隐约透出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竟是同方才无甚差别的一条巨蛇。

直至此时,萧负轭方终于明白了何为命悬一线。

这条巨蛇与他先前击杀的虽同为一族,却更为强壮一些,彼此间看着应是伴侣,许是因着对方迟迟不归,便循着气味一路寻到了此地。

因此,它极为轻易地便发现了伴侣的尸体,亦是瞧见了在尸首旁倒地不起的萧负轭。

它先是颇为困惑地将尸首瞧了一瞧,似是不解究竟发生了何事。但随即它便发觉伴侣已然被害,骤然间便变得狂暴万分,巨尾狠狠甩向了萧负轭!

萧负轭避无可避,身形当即便被击飞了数丈远,重重撞在一颗足有一人合抱粗的古木之上,狼狈地吐出了一口血。

还不待他喘息片刻,巨蛇便已然再度追了上来,淬毒的尖锐獠牙直朝着他咬来!

萧负轭绝望地闭上了眼。

但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未如约而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而有一道身影疾掠而来,在獠牙落到萧负轭身上的前一刻拦在了他的身前,以自己的身躯挡下了这狠辣一击!

陡然炸开的剧痛令他不由痛哼出声,但他却始终不曾退缩分毫,只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拔出了身后的长剑,一剑横扫而出,斩断了巨蛇的颈项!

瓢泼般的血雨中,那人狠狠跪倒在地,再难自抑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温热的血迹落在萧负轭面颊之上,他满面懵然地睁开双眼,一时竟有些许恍惚。

但下一刻,他便看清了眼前的那道身影,霎时万千心绪海浪般呼啸着汹涌而上,他终于勃然色变,失声喊道:“师父——!”

轮回境虽未能断绝萧负轭的性命,却叫霍嵩岑从此一病不起。

傅寂修与萧负轭遍寻天下名医,但不论是谁都对霍嵩岑的病症束手无策,至多只能勉强遏制病症的蔓延,却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轮回境内的凶兽,又岂是如此轻易便能应对。

终于,在半月以后,霍嵩岑终是彻底离开了人世。

傅寂修仍记得那日,窗外晴光正好,正是万物生机盎然的春日时节,然而他的师父却再没能摆脱剧毒的折磨,痛苦不堪地长眠于病榻之上。

他跪坐在霍嵩岑床边,一动不动地看了对方许久,久到暮色低垂,才似梦方醒般轻颤了一下,飘摇的意识渐渐落回了实处。

傅寂修迟钝地察觉到,师父真的不在了。

……那个亦师亦父,会包容他一切错处的师父,终是不在了。

巨大的悲恸终于后知后觉翻涌而上,傅寂修用力闭上双眼,不肯让自己痛哭失声,但泪水却怎么也无法抑止,无声无息地滑落而下。

他垂首静静坐了片刻,待满心酸涩平复而下方艰难撑坐起身,慢慢替霍嵩岑盖上白布,转身朝外行去。

萧负轭已不知在外站了多久,此时瞧见傅寂修慌忙上前几步,用力咳了几声缓了缓喉间的沙哑干涩,嘶声道:“师兄,师父他……”

“你住嘴!”满心压抑的愤恨终是因这句话彻底爆发,傅寂修失控道,“都是你害死了师父!你怎么还有颜面唤他!”

萧负轭蓦然失语。

良久,他方才惨然一笑:“是啊,若非我一意孤行,又怎会叫师父以命救我。”

“你杀了我罢,师兄。”他闭上眼,哑声道,“我已是……无颜再存活于世了。”

傅寂修猛地拔出身后长剑,遥遥指向萧负轭喉间。

“你以为,”他冷声开口,话音如同裹挟了数九寒冰,“我当真不敢么?”

萧负轭静静看着他,眸中尽是死寂般的凄然。他并不作答,只慢慢往前走了一步,锋利的剑尖轻易割开了他颈间脆弱的肌肤,溢出的鲜血顷刻便将雪亮的剑刃染作了鲜红。

傅寂修心下一惊,蓦然松开了手,任凭长剑重重摔落在地,发出金石相撞的脆响。

他垂首用力喘息,狠狠闭上了双眼,强压下不住颤抖的身躯。

哪怕自己再如何恨他……却终究无法对他痛下杀手。

可他却也,再无法同以往那般爱护他了。

傅寂修沉默许久,终是抬起了头,满面疲倦地道:“你回去罢。”

“从今往后,我再不是你师兄。”他直视着萧负轭的双眸,语调冰冷而决绝,“你继任却越门门主之位,将师父的衣钵传承下去。”

萧负轭怔忪道:“那你呢?”

“我会离开却越门。”傅寂修收剑入鞘,越过他往前行去,“此后天各一方,再无需相见了。”

“师兄……”萧负轭慌忙回身,似要伸手抓住他的衣摆。然而在将将触到之时,他却蓦然止住了动作,心有顾忌般停在了原地,指尖与衣角堪堪擦过,终是未能抓住那片白衣。

傅寂修动作倏然一停。

然而仅不过一瞬,他便再度迈开了步伐,再无留恋地离开了。

本以为自己会就这般孑然一身地离开,然而在将要离去之时,傅寂修却还是未能彻底狠下心肠,而是回了一趟自己的住处。

他径直走到墙边,拉开了一处极为隐蔽的暗格,将其中的物件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那是一块棱角分明的琉璃石,通体呈琥珀色,乍然看去极为朴素,却不沾染分毫尘埃,足见物主的珍爱。

傅寂修静静望了琉璃石片刻,将其小心收入了随身的暗袋之中,随后便站起了身,朝却越门外缓步行去。

……这是萧负轭赠予他的第一件礼物。

他还记着当初对方将其交给自己之时,信誓旦旦同自己保证,有朝一日可以用这块琉璃石换取极为珍贵的礼物。他啼笑皆非地将琉璃石接过,虽也觉着这不过是儿时尚还无知的玩笑,却一直珍藏到了今日。

只是以后……应当再没有兑现承诺的机会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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