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星

精彩段落

周沁雨的名字带水,她本人却很讨厌水。

倒也不是水性差之类的恐惧性因素,恰恰相反,她的游泳天赋极佳,这是当年游泳培训班教练给出的评价。就是因为小学的暑假被母亲扔到班上,强制学习游泳,她才对此有了抵触。技能是学会了,但她从未出于兴趣靠近过水。

高中毕业,父母离异,母亲陈楠在南方海岛城市安家。她在外地上大学,假期回到陈楠的身边。

海岛的夏天闷热潮湿,周沁雨坐在沙滩上,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海面和来来往往的游人。那些人要么是为了游泳,要么是参与其他水上项目,或者单纯享受滨海的旖旎风光……周沁雨和他们都不一样,她丝毫感觉不出这个地方的魅力,逗留于此只是因为陈楠的餐厅就开在海边。中午,周沁雨一直在店里帮忙,后来人没有那么多了,陈楠让她去外面玩玩。

有什么可玩的,她心想。阳光的炽烈与海水的腥味——一切都使她心烦。陈楠是个时时刻刻充满活力的人,喜欢忙碌、喜欢游泳、喜欢晒太阳……比她这个女儿更像年轻人。

“小妹妹,不去玩吗?”

海滩上偶尔遇到油里油气的怪叔叔,周沁雨翻了个白眼,理都没理他。那人自讨没趣,又扫她一眼就离开了。

周沁雨的肌肤抗晒,在外面晃荡几天,手脚露在外面的部位仍然很白。

她想回家,但她们住的房子离着远,陈楠说要等到晚上开车一起回家。

每天都是这样,自从放了暑假,她就不得不与海为伴。

阳光弱下去了,虽然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她打算再回店里帮忙。

“你没去游泳吗?”

周沁雨从遮阳伞下站起,身边多了个女人。搭讪的不仅有怪叔叔,还有怪姐姐。可能因为是同性,她的戒备心没那么重,甚至仔细看了对方一眼,莫名觉得眼熟。

那人也很年轻,穿着和她款式相近的体恤短裤,杏眼樱唇,头发半长不短,发尾有些打卷,和周沁雨最大的区别是肤色深——泛着蜜色的光泽,透露出健康与朝气。尽管这人的气质一看就不是学生,肯定比她大。

“你不记得我了?”见周沁雨半天没说话,“怪姐姐”又开口,“我在你店里吃过饭。”

经她一提,周沁雨隐约记起前天中午店里来过一对男女,女的就是眼前这位。她的容貌靓丽,不难使人忘记。

“记得,”好歹是客人,说不定以后还会来,为了妈妈的生意考虑,周沁雨也不能继续摆张冷脸,“你好。”

女人一下就笑了,不是特别夸张,但周沁雨知道是自己的话惹她发笑。

“你好见外啊!”她换上正经一些的语气,“现在不用去打工吗?”

打工?周沁雨反应过来,她可能以为自己是餐厅打工的。对一个陌生人,没必要解释太多,于是她说:“正准备去。”

“不然我再去你那儿吃饭吧。”女人自来熟地走在周沁雨的身边。

是来旅游的吗?还是住在附近的人?如果是本地人,又是做什么的呢?周沁雨对陌生女人有不少疑惑,但她最不擅长与人套近乎,也不屑于。反正是擦肩而过的关系,就让这点疑惑像水沫一样自己消融吧。

陈楠不知道在忙什么,厅里没见到她。周沁雨跟经理打了个招呼,就去换了衣服。

餐厅的制服是白衬衣灰短裙,她穿着这身走出来,发觉刚才的女人并没有入座,仍然站在那里,笑盈盈地望过来。

“很适合你。”周沁雨经过她身边时,对方这样说——纯然赞赏的口吻,并没有惹人厌的浮夸气。

是说衣服啊!上次不就见过了吗……而且周沁雨自己并不喜欢这身装扮。

“挑个位置吧。”她岔开话题。

时间早,大厅里没几个人。但女人选了外面阳台的座位。

夏天的日光比较毒,这个时间来店里吃饭的,很少会主动选择外面,如果想观赏海景,厅里靠窗的位置就足够了。

换成别的员工可能会提醒一下,但周沁雨从来不做这种替别人操心的事。她等女人坐下,为她倒上麦茶。点餐只要在微信上就能操作,她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转身回到了室内餐厅。

今天的客人不是很多,不必忙碌的时候周沁雨就站在前台边,可以望见整个厅内乃至露台的入座状况。

刚才的女人接了个电话,之后便独自用餐,她点的不多,几只蒜蓉生蚝盛在盘里,外加一份炒面。她安静时的神态有点严肃,与刚才搭讪的样子迥然不同。

周沁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发现自己总会下意识地看向那边,大概是她平时很少遇到那样爱搭讪的女孩子。

母亲过来以后,对她说给露台的客人送份果盘。

“那个人经常来吃饭。”

原来是这样。那就不可能是游客了。周沁雨端着果盘再次来到外面。夕阳半沉入海面,天边氤着的红霞蔓延开来,从海岸到餐厅,连带在此用餐的人身上都仿佛披了层暗色的纱。

“这是赠送的。”周沁雨淡然道。

“谢谢。”她又话多起来,“因为我经常来吗?”

“嗯。”

“你是不是很好奇呀,”她叉了块西瓜,送入口中,“我是什么人?”

周沁雨僵住似的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因为你刚才往这边看了几次。”女人不动声色地说。

只不过看了几眼,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周沁雨并不认同她由此得出的“好奇”结论。她从不把精力浪费在别人身上。

“黎嫣,”女人没在意她的沉默,指了指自己,示意周沁雨这是她的名字,“我是个潜水教练。”

难怪她能经常来餐厅,海滩不远处就是个潜水俱乐部。

黎嫣似乎把周沁雨的心态摸透,接着向她递来一张名片,“就算没兴趣,也可以认识一下。”

什么嘛,打广告而已。周沁雨在心里吐槽,但还是接过名片,指腹无意识地压了两下。

周沁雨收下名片后,并没有多看一眼。不久黎嫣也离开了餐厅。然而暮色降临后才是餐厅最热闹的时候,周沁雨忙碌地跑前跑后,露台坐满了人。

“沁雨,”又收拾出来一桌后,陈楠叫住她,“明天你休息休息吧。”

“不用。”不是喜欢干活,更不是喜欢海滩,只是她不太习惯母亲以这样关怀的口吻对她说话。

“没事的,”陈楠坚持,“天太热了,你后天再来。”

为一点小事争论下去没有意义,周沁雨点了点头。第二天她便按母亲的建议,留在家里看书。

天气的确很热,即使在空调房里,只要靠近窗口,也能感受到强烈的被烘烤的窒闷。妈妈的房子在市区,看不到海,四周虽不吵闹,但都是相仿的高楼,和读大学的城市有点相似,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傍晚,下了场暴雨。夏季的暴雨就算不是台风也很可怕,总带着股摧枯拉朽的气势。雨前雨中,天空都会呈现出仿若末世的晦暗色彩。

雨停之后,周沁雨来到楼下。小区的木棉树叶子水润透亮,一派生机,不像遭到暴雨蹂躏的样子;草地上仍能看到枯落的红花。

她去便利店买了份关东煮,四荤两素,她的食量不大,中午稍微吃些就差不多了,买完后又从旁边货架上拿了包火腿。

附近常有流浪猫出没,有只白猫和她关系最好,那猫很爱吃火腿。回去的路上,周沁雨着意观察它常待的草丛。可能是刚下过雨,猫咪没有出来。

她抬头往天上望去,下过雨的天空还没有放晴,颜色比平时重得多,像蒙了块茶色玻璃。她的脑海中短暂地划过昨天遇见的女人的影子,因为那人说自己是潜水教练。

对方给自己的名片忘记塞到什么地方了,回家后就没见着。周沁雨并非多么在意,不过有点好奇,如果是今天的天气,她会下海潜水吗?

应该不可能吧。

暂时等不到猫咪了,她把火腿带回了家。不多久,外面又开始下雨,不再是暴雨倾盆,相反淅淅沥沥地,就是不见停下。周沁雨坐在飘窗上看书,偶尔扫一眼窗外,楼房与草木被细雨卷起的雾所笼罩,看不太清。

她在家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再次回到餐厅。妈妈说还是有她在的时候更顺手。周沁雨淡笑一下,没回答,右手无意识地摸了下制服口袋,有个硬硬的小卡片。

是黎嫣的名片。

原来放在制服口袋里了,难怪回家就不见了。她把名片取出后,放进了自己的小包。

下午休息,母亲又让她去海滩,盼着她多交些朋友,再不济散散心也好。在陈楠看来,女儿的性格过于封闭。

周沁雨去了便利店,不为买什么,只想减少一点晒太阳的时间。海滩沿岸的小店特别多,待了一个多星期,她并没有每家都去过。

今天去的这家是个老婆婆开的,地方不大,东西又多,看着有些杂乱,装修也很一般,但她在角落意外发现了儿时爱吃的泡泡糖。她悄悄拿了两块,等柜台没有其他顾客的时候才凑近过去,跟那位婆婆说结账。

婆婆的眼睛不太好,电脑输入时动作很慢,周沁雨耐心地等待。过了一小会儿,她走出店门,将其中一块糖塞入口袋,再拆开另一块的包装,含进嘴里。

夏天的天气毫无规律可言,前一天下过那么大的雨,并始终阴天,仅仅过了一晚,今天的太阳毒辣得惊人。

陈楠喜欢太阳,但周沁雨不喜欢,她情愿继续下雨。

她站在小卖部外推拉门的一侧,迟迟未走出房檐投落的阴影。

后背贴着墙,她吹出了一个泡泡。

“你好厉害啊!”

周沁雨下了一跳。就是看这家小店旁边没人她才会站在这里的,这么一会儿工夫哪窜出来的声音?

下一秒她便顺着声源,望见那个几步之遥的女人。又是她,叫黎嫣的潜水教练。

“我好久没见人吹泡泡了,”黎嫣真是自来熟,说话间便蹭到了周沁雨的旁边,肩膀挨着肩膀,“你还有吗?我也想练吹泡泡。”

周沁雨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泡泡糖递给她。

“真怀旧啊,”黎嫣一边拆包装纸一边感慨,“小时候这种东西很多吧?”

“嗯。”周沁雨就是想起以前才会买的,但她不想和别人谈论这些,回应起来有气无力。

黎嫣已经解开包装,也把糖塞进嘴里。她用力嚼了嚼,把糖平铺黏在舌尖上,慢慢吹气。只听到“噗噗”的声音,并没有下周沁雨那样吹出完整的泡泡。

周沁雨也不知道该怎样指导对方,对她而言这连技巧都算不上。

黎嫣兀自懊恼,又试了几次终于放弃。她问周沁雨:“你为什么喜欢吹泡泡呢?”

“为什么?”这可真是个久远的话题,要追溯到她上小学以前,周沁雨说,“打发无聊吧。”

她没什么特长,那个时候认字不多,也没办法看书,爱做的往往是些毫无意义的小事。

“我嘛……”周沁雨没问,黎嫣主动说起自己的情况,“喜欢软软圆圆的东西……比如水母。”

周沁雨总是绷着一张扑克脸,但听到这儿不禁嘴角抽搐。什么人能从泡泡联想到水母啊?

“你见过水母吗?”对方又问。

“书上电视上——”

“我是说实际中。”

就算现实里也应该见过吧,周沁雨心想,这么普通的东西。可仔细想想在哪里见过,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我不记得了。”

“我家里就有,”黎嫣开心地说,“自己养的。”

周沁雨第一次听说有人拿水母当宠物,她甚至不知道这东西要用什么容器盛,鱼缸吗。

“海里应该更多吧?”她没话找话,还记得对方是潜水教练。

“那倒是。”黎嫣不再执着于泡泡,简单嚼着口中的糖,接着问她,“你会游泳吗?”

周沁雨想以“不会”搪塞过去,但到了嘴边就变成了实话。

“还行。”

“那你想过潜水吗?”

果然是来推销的吗……周沁雨瞟了她一眼,心里不太痛快。

“我妈不会让我去的,她说太费钱。”她不过是拿陈楠当幌子,陈楠如果知道她想潜水,说不定嚷嚷着一起去。

“是吗,”黎嫣没有半分不悦,甚至唇边的笑意有所扩大,“那你自己呢?”

她微微一顿,冲着周沁雨眨了眨眼,“你有过向往吗?”

“你有过向往吗?”

周沁雨觉得黎嫣的问题很好笑,自己连下水都不乐意。但黎嫣不了解这些,没必要解释过多,她简单地回答:“没什么兴趣。”

“哦。”黎嫣并没有流露失望的表情,仍旧冲她笑,“那以后请你去我家看水母。”

到底是推销潜水课程,还是推销水母……这个女人令周沁雨迷惑不解。

不过应该就是说着玩吧,正常人谁会想请没见几次面的人去家里。

周沁雨没当回事,不久黎嫣就离开了,她也回到餐厅找事情做。

晚上坐母亲的车回家,周沁雨在小区里见到了昨天没踪影的白猫,她跑回家给它拿火腿。

陈楠让她不要再管流浪猫,之后是一堆听着耳朵起茧的大道理。周沁雨别的没留心,只记住一句“不然给它做个绝育吧”。

陈楠是怕它以后弄一窝小崽回来,女儿还要继续负责;周沁雨纯粹觉得母猫辛苦,在这点上和母亲达成一致。

“去哪里做?”

“医院呗,我也不清楚哪里有合适的医院,”陈楠没放心上,“你自己弄吧,餐厅就够我忙了。”

查找医院信息并不困难,但周沁雨没有养过宠物,更没有去过宠物医院,一个人抱着甚至不属于她的猫去做手术,她心里惴惴的。

想找个人商量。可是显然母亲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费心。

过了两天,周沁雨再次在餐厅看到黎嫣。这次她是和以前那个男人一起来的,照样有说有笑。

是她男朋友吗?周沁雨的心中升起微小的疑问。

今天,母亲也让她给黎嫣那桌加果盘。不过她端过去的时候,男人正站起身,准备离开,一边对黎嫣说:“我得走了,你慢慢吃。”

男人很快走远,周沁雨放下果盘。黎嫣忽然叫住她:“要不——你陪我吃一会儿吧?”

“嗯?”男朋友走了就拉她作陪吗……周沁雨说,“我还要工作。”

其实陈楠告诉她送完这桌就让她休息的。

黎嫣盯着她,漂亮的眸子透出几分狡黠,“你不是老板的女儿吗?”

周沁雨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有次你没来,听你妈妈说的,她还告诉我你的名字。”

应该是下雨那天吧。想到自己有意瞒着对方,周沁雨的双颊迅速窜红。

“没关系的,陪我吃吧,”黎嫣继续游说,“你妈妈问起来我会跟她说的。”

“不用。”搞得她像中小学生似的。周沁雨干脆地坐下。

西瓜和火龙果,都是夏天的水果,很清爽。她用小叉子插着吃。

“不过,我真没想到啊,”黎嫣再度打开话匣,“你和你妈妈的性格很不一样。”

是啊,陈楠热情外向,又有强势的一面,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和她是相反的。类似的评价周沁雨听到过无数次,尤其长辈们无不鼓励她多向母亲看齐。她永远都无法理解,为什么性格也要分三六九等。

“我倒是很喜欢你的个性。”

黎嫣这句话一落,周沁雨愣愣地回不过神。

“有什么好喜欢的,”不知不觉间她也卸下防备,言语少了些拘谨,“他们都说妈妈的性格好。”

哪怕是离了婚的父亲,都说他配不上陈楠,陈楠值得更好的。

“他们是谁?”

这么爱究根问底,周沁雨翻了个白眼,淡淡道:“除你之外的。”

紧接着她听到一串轻快的笑声。

“谢谢你陪我吃水果,”黎嫣的笑容未减,“作为回报,我可以听听你的烦恼。”

“我能有什么烦恼?”

“谁都会有烦恼。”她笃定地说。

那么你呢?周沁雨差点想这样回嘴,可她还是不习惯呛人。

她想起一件事,不算烦恼,但说不定可以咨询黎嫣。

“你是这边的人吗?”

“不是本地人,”黎嫣说,“不过我在这里生活快三年了。”

“那你知道哪里有靠谱的宠物医院吗?”

“你也养宠物啊?”黎嫣好奇地望过来。

“不是我养的。”尽管难为情,周沁雨还是把白猫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对方。

“我家附近就有一个,”黎嫣继续道,“我上个月还去过。”

周沁雨诧异地问:“水母也能去宠物医院吗?”

“噗——”黎嫣又是一阵夸张的笑,好不容易停下来,“不是水母啦,是我朋友的狗,之前他出门放我那边,突然闹肚子,我就带狗去医院了。”

她没说哪个朋友,周沁雨直觉是刚才陪她吃饭的男人。就算不是男女朋友,也该是暧昧对象。

“你想让我陪你去吗?”黎嫣体贴地问。

“陪我?”

“是啊,”她眨眨双眼,“你不愿一个人去医院吧?”

那也不应该找陌生人去,周沁雨暗想,但她和黎嫣还算是陌生人吗?

“做个交换怎么样?”黎嫣伏低头,像是对她说悄悄话的样子。

“什么交换?”

“我陪你带猫咪做手术,”她说,“你陪我潜水。”

本来就是潜水教练的人,请外人陪着潜水,周沁雨怎么想都感到槽点满满。

像是怕她拒绝,黎嫣补充:“我请你,不需要你出钱。”

周沁雨又被她惊到了,不禁怀疑这是什么新型营销手段。但她潜意识里不太愿意这样揣测黎嫣。

如果对方只是单纯邀约,就像她希望有人陪着去医院呢?

她没有直说潜水的事,而是对黎嫣说:“你先带我去那家医院。”

语气有点生硬,也有点孩子气;不过黎嫣开心地回答:“好啊。”

周沁雨找到了白猫。这只猫和别的流浪猫不太一样,它不抗拒人的接近,甚至被周沁雨带回家也没什么过激反应。她向陈楠请假,又给黎嫣打电话约时间。

黎嫣住的地方离陈楠的海滩餐厅只有两站地,而她说的宠物医院就在公寓对面,带周沁雨过去根本用不了多久。

“这猫已经做过手术了啊。”宠物医生疑惑地看向周沁雨,“这不是你的猫吗?”

“不是……它是小区里的。”周沁雨更加诧异,按医生的说法猫早就做了绝育手术,那么它不该是流浪猫,而是有过主人的。

最后只做了个身体检查,也没查出问题,周沁雨抱着小家伙走出医院。

“真没看出来,它是被遗弃的。”黎嫣感叹,“手术不用做了。”

“嗯。”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呢?周沁雨不由猜测这猫为什么会被抛弃,它又在外面流浪过多久……

“但是你答应过我的还是要兑现哦。”

经黎嫣提醒,周沁雨想起她答应对方去过医院要一起潜水。

“现在吗?”

“改天吧,”黎嫣笑盈盈地说,“还是你等不及了?”

周沁雨无语。等不及的只会是你,她想。

“机会难得,”黎嫣打了个响指,“去我家看看吧。”

“你家?”

“就在上面啊。”过马路后,她伸手指了指楼上某户的窗户。

周沁雨没有拒绝,大概也是闲得无聊,反正比晒太阳好。

黎嫣的公寓一室一厅,比想象中整洁,而且看不出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迹。她说的水母养在圆柱型缸里,轻盈盈的蓝色生物一鼓一鼓地在水中移动。

“它们……真漂亮。”周沁雨喃喃地说,出自内心,全无敷衍,“好养吗?”

“不好养啊,之前的死了。”黎嫣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悲伤,但也没有平素的高昂。

既然如此,不去养比较好吧。周沁雨害怕死亡,所以她不爱养宠物。

“你很喜欢水母吗?”她委婉地问。如果不是出于喜爱,应该没几个人愿意费这个麻烦。

“可以说是吧,”黎嫣变得沉静,手掌贴在缸外壁上,“就像水中的流星。”

“嗯?”

“你看,它们也有拖长的尾巴。”

周沁雨贴近过来,被这静谧的氛围感染。水母的身体看起来非常柔软,在水里晃荡着优哉游哉。但她不觉得像流星,流星划过太短暂了,不适合这慢吞吞的生物。

在水母缸旁站了一会儿,周沁雨想起那只猫。刚才进门的时候,黎嫣说放下让它自由活动,不过这么片刻工夫,猫蹿得没了影子。

公寓的面积不大,找一只猫很容易,但周沁雨悲哀地发现那猫爬过黎嫣的床,又跳上了桌子,所到之处一片狼藉:被褥乱了,桌上的书本纸张也四散纷纷。

“哈哈哈,”黎嫣笑得没心没肺,“这猫好有精神啊!”

你知不知道它造的是你的屋子啊!周沁雨把“罪魁祸首”抱在手上,向她道歉。

“没事,”黎嫣大方地摆摆手,“乱就乱吧,我这屋也没人来。”她的话音一顿,靠近周沁雨,“除了你。”

“没人来?”周沁雨十分意外,虽然的确像独居的公寓,但完全没有外人上门想想也不太可能,尤其经常和她一起吃饭的那人……

“不然你觉得谁会来?”黎嫣坏心眼地逗她。

“我不知道,”周沁雨说得一本正经,“也许……你男朋友吧。”

黎嫣又开始笑,没有什么捉弄人的意味,“你以为我有男朋友啊!”

周沁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儿和人谈乱八卦,可她还是把自己的猜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末了补充:“你们看着很登对。”

“可惜——猜错了,”黎嫣抬起右手,在她的脑门中央轻轻弹了下,“他不喜欢女人。”

周沁雨消化了一阵,确定自己没有误解。然后她听见黎嫣一句漫不经心的补充:“我也不喜欢男人。”

周沁雨在黎嫣的指导下穿上了潜水服,她此前没有进行过这项活动,需要在俱乐部基地进行必要的培训。

天气酷热晴朗,海风也不强烈。周沁雨全副武装。上回为了搪塞黎嫣,拉陈楠当借口,真到了这里,她开始不好意思,向黎嫣坦白,其实她有钱,不需要对方请。

“你还是学生呢,”黎嫣却说,“就让我请你吧。”

她说周沁雨很有天赋,就像诞生于水中的精灵。类似的话周沁雨也听儿时的游泳教练说过,只是没有黎嫣这样夸张的比喻。教练曾告诉陈楠,要是早学几年,她完全可以进专业游泳队或者学习跳水。

抵触感也在那时产生,她不愿意听外人评判自己的未来。

如今面对黎嫣,她不觉得对方的话刺耳,反倒有那么些羞怯。黎嫣在跳下海前对她说:“不要离开我的身边。”周沁雨的脸颊更热了,海水的温凉触感也未能驱散半分。

她们穿着同样的潜水服,水下的黎嫣身姿灵动,冲周沁雨比着手势。周沁雨呆愣了一会儿,回想起对方教自己的手语,慢慢抬起双手:没问题。

她带了鱼食,吸引来有着靓丽外表的热带鱼群,那些鱼都不大,远望像蝴蝶,凑聚在一起才显出几分壮观。

大片的珊瑚礁在她的身下绵延,海面上透来的光渗入幽暗而广阔的空间,她可以清楚看到黎嫣朝自己伸出的手。

没有看到水母呢,周沁雨暗自诽腹,但她马上接收到了黎嫣的指引。

透明的浮游生物从她的眼前飘过,比在黎嫣家看到的大得多。伞状前端一张一合,踏着柔缓的舞步前行,光折射出的色彩很淡,拖曳的须像舞女的纱丽。它和海中的鱼不同,看不出在追逐什么,大概是出于本能。

周沁雨将视线转向黎嫣,隔着氧气面罩对方的神态模糊难辨,但她知道海下的黎嫣与在岸上时完全不同。

“我也不喜欢男人。”

脑中不合时宜地掠过句话,以及黎嫣说话时的表情。

周沁雨想,也许自己没有那么厌恶水。

“送给你的。”短暂的潜水体验之后,黎嫣将一个小小的水母钥匙扣送给周沁雨。

“谢谢。”周沁雨盯着那个胖胖的造型,忽然笑了一下。

“怎么了?”

“没什么,”她想到海中所见,自言自语似的说,“感觉和我很像,随波逐流。”

“才不是随波逐流,”黎嫣立刻打断,大声坚持,“是星星啊!还记得我说过吗,它们是坠落水中的星。”

周沁雨抬起头,黎嫣满面通红,双唇之间呼哧冒着热气。

明明她才是那个在深海密丛中燃烧光热的星,周沁雨又冲她笑了笑。

黎嫣很少见对方笑,不由惊奇地瞪大双目。

“可是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周沁雨晃着手中的钥匙扣说。

“泡泡糖。”

黎嫣做了个吹泡泡的动作,周沁雨几乎忘了半个月前的那件事。黎嫣又说:“如果觉得无聊,再陪我潜水吧。”

周沁雨没有告诉她,自己就要回学校了,还有社会实践需要完成。起初觉得漫长的夏季,原来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沁雨,你是不是交到朋友了?”陈楠对女儿的微小变化都十分敏感,“和来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哪有什么不一样。”周沁雨略感烦躁,脖子又热又红;在陈楠眼里成了羞涩的表现。

“难道是谈恋爱了?”陈楠不仅没有收敛,反而越想越歪。

周沁雨留给她一个无言的背影,开始收拾碗筷。一旦反驳,会被陈楠当成心虚,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境况,她早已习惯。陈楠的幻想不会持续太久。

上次在宠物医院得知白猫不是流浪猫,周沁雨不太忍心让它继续在外面游逛,回来后就放到了家里。黎嫣给它起了个名,叫沙包,因为它的脑袋特别圆。周沁雨心里有些鄙夷这冒土气的名字,但一到家就这样叫开了,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又是个独自在家的雨天,周沁雨没有出门,午饭也是自己做的。今天的雨不像之前那样可怖,始终淅淅沥沥若断若续。中午收拾完剩菜和用过的餐具,她出去倒了趟垃圾,忘记关房门,再回来时,沙包不见了。不仅家里的每个角落,楼道里也完全没有那猫的影子。

周沁雨想过它或许不适应居家生活,但一声不吭地跑了,还真是无情。她站在窗前,地面上碎落的雨花点点盛开,清透纯净。

她接到黎嫣的电话。

“你今天没有潜水吗?”周沁雨不知该说什么,茫然地寻找话题。

“今天天气不好呀,”黎嫣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健气,“你心情不好吗?”

有吗?周沁雨不明所以,但猫走丢了肯定不是好事。

“沙包不见了。”比起她快要回学校了,还是这件事更容易开口。

黎嫣安静了一瞬,轻声问道:“我可以去找你吗?”

周沁雨感觉自己的胸腔也在一胀一缩,像移动中的水母。

“好。”她给黎嫣发去定位。

水母钥匙扣被周沁雨挂在自己的一串钥匙上,黎嫣看到了,表现得十分兴奋:“我还以为你不会用呢。”

周沁雨别过头,“挺好看的,就挂上了。”

“走吧,”黎嫣拽过她的手,“我们去找沙包。”

她看上去比周沁雨还心急,周沁雨的手腕被攥住,勒得发紧。雨没有停,黎嫣撑起自己的大伞,罩在两人头顶。

“这里很安静啊。”黎嫣第一次来到周沁雨住的小区,给出了最简单的评价。

“嗯。”

陈楠说休息的地方一定要安静,所以她没有在游客云集的海边买房子;尽管在市区,但不属于喧闹地段。

下了大半天的小雨,地表积聚起的水坑依旧浅浅的,小心踏过去,溅不起什么水花。

猫咪没有踪影,无论是沙包,还是其他流浪猫,一下雨就像全部隐身了一样。

沿着小区的里外边缘走了一遭,黎嫣无奈地说:“它怎么会跑呢。”

因为不喜欢吧,流浪了很久,已经不再适应稳定的生活。

“就这样吧,”周沁雨说,“它会去它喜欢的地方。”

“那你呢,”黎嫣的话题非常跳跃,“你会到别的地方吗?”

伞面上的雨声变弱了,一个小孩踩着水洼从她们身边经过。踏地声远去之后,四周重归阒寂。

“我吗……我在外地上学,”周沁雨依旧认为难以开口,慢慢吐出不连贯的句子,“下个礼拜就走了。”

黎嫣并没有多少惊讶的反应,一副“早知如此”的态度。这让周沁雨有点不舒服。黎嫣看到她离开,是否和目睹水母漂浮而去是差不多的心情呢?

坠落的星不也还是随波逐流吗?

“雨好像停了。”黎嫣收起大伞,手上还带着未干的水珠。

不仅如此,久未露脸的太阳也从乌云后现身,地面的积水金光闪闪。

“沁雨。”

黎嫣这样叫她,脸庞蓦然放大。周沁雨觉得陌生,又感到胸口怦然。心跳的速度与水滴划过树叶的节奏相仿,先慢后快,极速的失重迫使它降落,但那痕迹会清晰地留在叶片上。

她的夏天结束于一个吻,也开始于一个吻,从此生命里全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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