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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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后来的很多年,我都没和人提起过那个夏天。仿佛在我不算漫长的人生里,它和剩下的所有都一样,就被那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

但实际上,那一整个夏天,其实都算是颇为不同寻常的。

首先,那一个夏天,我们大概背诵了近十次食指那首著名的《相信未来》。

已经没人记得这件事是从哪里开始的——当然了,一开始,其实只有云情一个人在背。不知道是聚会上聊天聊到什么,让大家听说了这个人居然可以背出很多很多的现代长诗,于是作为一种余兴节目,大家纷纷起哄起来,说想让他展示一下看看。

一开始云情当然是不愿意的,带着种不情愿的忸怩口吻,半发脾气似的板起脸来说:“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搞什么当众表演才艺!”不过最后,他还是被劝服了——一半可能是因为现场的热烈气氛,一半可能是谁递过去的那一口恰到好处的甜酒。总之,他啜了一口酒,然后开始背那首我们都知道、但大多记不清具体细节的诗歌:“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本来只是个玩笑。但云情这么背诵下去,随着他几句之后慢慢稳定下来、不再略带着轻颤的嗓音,仿佛整个空间都渐渐变得安稳、岑寂下来——夜色已深,黑黢黢的天幕之下,幽魅的夜空似乎也变得更深沉了,跳跃的灯火也不再喧闹了,周围所有的人不知不觉中都彻底安静下来,甚至放下了手中原本晃荡的酒杯、滋滋作响的肉串,停止了一切无谓的、琐屑的交谈,屏住呼吸、全身贯注般,聆听着他的声音,直到最后一句:“……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一瞬间,游戏仿佛变成了仪式,而仪式里,思考和信仰都暂时陷入迷离。

直到过了好一阵,大家仿佛终于回过神,热烈地鼓起掌来。随之而起的有几声口哨,还有一些重新翻腾起来的鼓噪和玩笑:“云情你藏得这么深,原来居然是诗歌朗诵专业毕业的吗?”有人上去拍拍他的肩,有人递上新的酒,然后整个现场重新又热闹起来。

等聚会终于散场,已是很晚。大家纷纷告别,而我跟着云情,默默走路回家。

是的,那个夏天,我寄居在云情那间小房子里——说是寄居,其实就是占用了地板上的一张不大不小的充气床,铺开来的时候占据了大概一半的房间。床还算柔软,只是翻身的时候,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材料表面没什么摩擦力,导致它很容易滑动,所以我睡觉时头常常紧靠着云情放在旁边堆满了书籍和杂物的一张方形小桌,脚则抵着他的床,靠这种固定方式避免自己半夜不知不觉中滑下去。

而云情,睡在他那张不大的单人床上,和我大概呈一个直角——一开始的时候我其实也考虑过别的角度,比如用头而不是脚对着他。但事实证明,这种看似浪漫的距离并不适合安眠,因为他的呼吸声很重,而我作为一个五感敏锐到近似神经衰弱的人,并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安然睡去。

在另一些时候,云情甚至会打呼噜——通常是在白天过于劳累或者喝多了酒的情况下——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灾难了。

而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在我尝试了多种可能之后,终于找到了:首先,夺走他床上原本那个舒适的大枕头,塞给他一个造型类似于“U”的异形细长小枕头,同时让他侧过身来睡。这个方法大概能维持他半个到一个小时内的相对安静——如果我能在这个时间段内安心睡去,那么便大功告成。

如果上述这个方法仍然不奏效,那么我只好使出终极必杀技了:爬起身,悄悄溜到他的床头,仿佛准备谋杀的犯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捏住他的鼻子,维持几秒到十几秒,然后及时松开手——这会让他从方才深沉的睡梦中惊醒过来,从而停止打呼噜。

而这个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地板的床垫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钻进被子屏住了呼吸,仿佛一个做尽了坏事、只等着看好戏收场的敌方间谍。

被吵醒的云情通常会有片刻的迷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在黑暗中醒了过来。他有时候会坐起来,喝几口摆在床边的水,沉默思索一会儿再躺回去,更多的时候,却是干脆起了身,轻手轻脚地从我的身旁越过,穿到厨房去鼓捣一阵,然后干脆在房间另一头的小书桌前坐下,旋开台灯微弱的灯光,读书,或者继续他白天未完的工作。

而在他书页的翻动声或者键盘有节奏的轻微敲击声里,我终于能安稳睡去——异常安心地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

等醒来时,我睁眼看到的第一件事,通常是天终于亮起来后,从窗帘后透过的晨光的痕迹。那感觉总是让我有些莫名的感慨和感动——当然了,我没和任何人说过,这毕竟有些太过矫情。

而此时的云情往往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我,已经在继续他的翻译工作。理论上,他其实是个专职作家,和他见面之前,我已经读过他出版的一两本书。但在这个夏天,还有后面的秋天和冬天,他都在翻译着一本我之前没怎么听过名字的外国作家的诗歌散文集——当然了,比起他的阅读量,我时常都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货真价实的文盲,所以对他提起的那些名词,感到毫不熟悉于我而言并不是件罕见的事。

不过,云情并不会嘲笑我的无知,只是会平静地告诉我:“我想在三十岁生日来临之前,翻译完他那部我最喜欢的作品。”

我觉得这想法很不错。不过,云情的进度似乎有些缓慢——三十岁对那时的我来说还是个很遥远的数字,但对他来说,却是明晰地指向下一个冬天。

当然了,可能我的到来进一步拖延了他的工作进展:他经常会中断工作,应我的要求从已经翻译完的那些部分,挑些喜欢的段落念给我听。而我有时候会再从其中摘录些句子,记在一个杂乱无章、包罗了我各种胡思乱想和断章摘句的小笔记本上;另一些时候,我会向他提出一个或一群愚蠢而浅薄的问题,而云情为了回答这些问题,往往会引用更多的人名、事件或者作品——然后为了给我解释这进一步延伸的名词和背景知识,他不得不搬出更多的书来给我看,直到地板上摊开的各类书籍占据了我们周围所有能落脚的地方,或者整件事干脆以我们出现在市内的图书馆或其他地方作结。

所以我的一天,往往以云情坐在书桌前一句普普通通、头也不回的“早餐已经放在厨房洗手台边了”开始,而可能以任何一种方式结束——比如有一次,因为北岛《日子》里的一句“在剧场门口幽暗的穿衣镜前/透过烟雾凝视着自己”,我们一时兴起,跑遍了市里所有的剧院和音乐厅,希望能复现出那是怎样一种怀旧的情景和气氛——当然了,我们没能如愿,因为所有的公共场所门口现在都已经禁烟,灯光明亮,缺乏那种朦胧乃至鬼魅的迷蒙梦幻感。回程的时候,我们又累又渴,疲惫不堪,作为安慰,我随手翻出那本摘记小册子,边走边读了其中一段给云情听:“木柴紧紧搂在一起,寻找听众,寻找冬天的心/河流尽头,船夫等待着茫茫暮色/必有人重写爱情……”

而云情听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步伐,然后转头往一边望去。我下意识地跟着他停了步,也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仿佛一个玩笑似的,原来此时我们恰好走到了护城河边,而河流上,正有一艘小小的渔船,沿着河岸打捞着水草,夕阳的余晖在船篷上留下暖红色的影子。

一瞬间,仿佛诗歌照进了生活。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的诗歌都有这样的魔法,否则我们大概会在这城市里见到布拉格式的屋顶,或者伏尔加河上的大雪。但没有,当然没有——但我们仍然乘着兴奋,穿越迷宫一样的城市,大笑着跑回家。当我们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床上,终于筋疲力尽地睡去时,我甚至懒得再去追究云情会不会打呼噜这件事。

之后,我一笔一画地把海子的《以梦为马》,还有很多别的现代诗也抄进了我那本摘记本,那都是我当时并没有完全懂得的东西——或许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仍没有很懂它们的本意,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云情也许会很喜欢这些诗,下次如果有机会,也许可以在城市里找个合适的角落也给他念一念。

不过,事实总是和想象有所偏差。偶然有一天,大概是无意识地,在打扫厨房的时候,我背诵了《相信未来》的前几句——其实我当时可能是在内心感叹,这里连暖炉都没有,冬天到底该怎么熬过去之类的——被起身略作休息的云情听见了。他走过来,靠着厨房狭小的木门,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说:“不然你也把这首诗好好背下来吧,下次聚会我们可以一起表演。”

鬼使神差地,我头脑一热就答应了。

谁知道,这简直就是个噩梦的开端。

我把那首不算长的诗工工整整地抄了下来,开始背诵,然后痛苦地发现我完全高估了自己对现代诗歌的热情——即使是中学时代,我也没正儿八经背过什么现代诗,更何况是现在。那一个个看似熟悉的汉字,诵读起来虽不算拗口,但一字不错地全文背诵……简直是要了我的命。

于是我以求饶般的目光看着云情:而他罕见而直白地回以我一个不为所动的冷酷背影。

“我不相信你一个能懂两门半外语的人会背不下来一首中文诗。”他指出。

“那几门外语我都只熟悉简单的日常会话或者学科专业方面,可用于考试,但完全不涉及文学。”我无辜地看着他,摊手,“你看,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理科生。”

“明明只是你不想背诗。”云情犀利地指出,“你一上午已经从柜子里拿出了三本小说、两本社科类文学研究报告,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做了一些阅读笔记——这也不是通常理科生很感兴趣的范畴。”

“呃……”我无言以对,“你就当我有拖延症吧。”

云情这下差点想翻白眼了:“我记得你明明是习惯于提前一大半完成任务的超焦虑型。这个时候就突然改性了?”

结果,辩解无果,也不知道是赌气还是较劲,几天后拖拖拉拉的我始终还是没把诗背下来。而云情终于忍不住有些生了气:“答应我的事情你完全不放在心上!”然后把门用力一甩,独自出了门,到周围的小公园散步去了。

面对空下来的屋子,我觉得有点惶恐——这就类似于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而你这学期的课都没好好去听,居然到这时候还什么都没复习的那种焦虑。哪怕表面上勉强还能安慰自己几句,心底的恐慌却是压不住的。

于是我坐在云情那张小书桌前,看着那首不算长的诗,苦大仇深地开始背——

当然了,其实就算我真的背不下来这首诗,就算我没法在明天的聚会上和云情一起表演背诵,说到底也不是多大的事——我已经快二十岁了,到了这个年岁的人,虽然也许还需要做作业和参加考试,但心里很明白,天并不会因为几句批评或者一次考试失利就塌下来。而云情就算再生气,再对我恨铁不成钢,也不会把一个零鸭蛋砸到我脸上,或者把我从房子里赶出去。

……说起来,居然让他气到把自己从自己的房子里赶了出去,我还真是颇有本事。我突然想到。

向来脾气温和,这时候却会为这种小事而与我置气的云情……莫名地,居然显出了一点不那么“大人”的一面。或许,三十岁,还有更漫长的未来……如果仍像他这样,岁月也许也没那么可怕?

当然,让一个对自己这么期待的人过于失望,终归是不好的。他万一真要气得把我赶出去呢。于是,带着混杂了些许悲壮和反常兴奋的情绪,在云情傍晚归来前,我终于把那首《相信未来》背诵了下来。

也许只有小公园里的长椅知道,云情到底在那里枯坐了多久。

总之,第二天的聚会,表演进行得非常顺利——我其实还真有点紧张,那份紧张甚至远超我后来面对毕业设计答辩面试等等重大场合。总之,在背到中途的时候,对着面前安静注视着我们的人群那些熟悉或陌生的脸庞(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云情的朋友),我突然脑海中有点空白,差点想不起下一句是什么——空白持续了一两秒,我紧张而尴尬地微转过身,也不知道该怎么求助。而余光里注意到我此刻不自然表现的云情,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抬起手,揉了揉他眼睫边上的一点,仿佛那里有什么异物一样,然后侧过头冲着我,微微眨了眨眼。

云情的睫毛长而浓密,细看其实非常漂亮,当然我过去看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太注意这一点——这个人的神情里总是有种温和和锋锐混杂的奇特气质,既像男孩又像男人,让我不敢直视太久。不过,这个时候,一个激灵,我终于想起了下面的诗句该接什么——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朗诵顺利结束。观众鼓掌,演员谢幕。最终,灯光淡去,人群告别,聚会也顺利结束了。

等这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云情总共带着我参加了一二十次聚会——有些其实规模不算太大,但对我这样一向习惯安静独处的人来说,这仍然是个几乎不可想象的成就。而几乎是刻意的,后来他总是会拉着我,在他人前表演齐背《相信未来》,直到我再也不会因为紧张忐忑而忘词。

所以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依然还是很清楚地记得这首诗,记得那一句句是怎么断句的,记得云情的声音和他有着长睫的眼睛——记得,那一个个仪式般的演出,和那个夏天。

夏天结束的时候,我离开云情回了北方,不久后又收拾好行囊,去了更远的大洋的另一边。

在走之前,云情曾带我去当地一家装饰很豪华的餐厅吃了顿饭——大概就是那种电影里经常会有的,服务员都穿着燕尾服打着领带、餐厅里还有乐队表演,风景甚至比菜品还要引人注目的地方。

餐厅里大部分坐着的都是衣着正式乃至华贵、打扮异常得体的人。相比之下,我感觉自己就像误打误撞走错了门才闯进了这个地方,坐在座位上甚至都有点不安。

然而,对面的云情却显得很自在,虽然仍是穿着略显随意的休闲装,却好像并不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有什么格格不入,仿佛仍是领着我出来吃大排档烧烤一样的神态自然。

“我们下次还是去吃火锅或者自助餐吧。”好不容易等服务生点完菜下去之后,我小声对他说。

“呵。”云情仿佛了然,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好。不过,你以后也会渐渐习惯这种地方的。”

“去了那边之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哪天失个恋就伤心欲绝,也别天天泡在故事和诗里了。”这个时候,他突然开始语重心长地教育我。

……我差点都忘了,最开始跑来投奔他,有一半是因为之前一段还没开始就宣告失败的单恋让当初的我痛苦不堪这件事了。

当然,读小说和诗也并全是为了逃避现实。只是,生活也好,未来也好,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那些成熟和世故,理想和天真,一切的矛盾和现实,何去何从,我其实都还没想明白。

还有,为什么云情仿佛能在几种不同的状态中切换自如,看起来既驯顺又叛逆,他到底是个为理想而坚持奋斗到底的孤独艺术家还是现实又清醒自持的社会人,给我看到的这许多面里,其中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其实我也还没完全看明白。

但纵使问题并不比之前少,刚刚度过的这个夏天,却也不是毫无意义的。

“二十岁,以后可要准备好好当个大人了,清欢。”他说着,拿杯子不轻不重碰了碰我的杯子,仿佛极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好的。”我对着他郑重点了点头。

虽然也许,那个时候的我和他,说的其实并不是同一件事。

其实后来的故事反而没之前那么多精彩好写的。

在其他人眼里,比起那个夏天,也许我有更多更辉煌也更传奇的故事值得说——但如果不是需要社交的场合,其实我也懒得跟他们细讲。

毕竟,我走过了多少地方,见过了多少人,经历了些什么,跟他们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大部分的谈话其实都是背景噪音,人们若不是为了听新奇有趣的故事,便往往只是在自顾自进一步强化自己固有的认知和判断而已。

所以,等我到了当初的云情那个年纪的时候,终于明白了很多事——原来,很多我当初思考和怀疑过的问题,它们的真实答案,的确是那样的。

只是,仿佛必须得有中间这么些年的经历和锤炼,人才能明白,为什么最终极的答案会是如此;而人在接近正确答案之前,往往也非得要绕过了一个一个的大圈、走过很多的弯路,才会真的愿意相信和接受那个答案。

就比如,生活本身,确实是毫无意义的——很荒谬,但确实如此。如果它非得有什么“意义”,那其实往往是努力进化到现在的人为了自身能够满怀希望和热情地生存下去,而自己给它加上的。

所以,无论是那些看似虚幻的诗歌,并非真实存在的小说,还是别的什么更为现实又伟大的作品……如果云情说,他活着就是为了最终能写出一部足够让自己满意的小说,为了在流逝的时光中抓住和缔造一种“不朽”,我会表示认同;但如果他哪一天说,他只是借此做做白日梦,释放无处安放的想象力,发泄掉现实生活里的苍白无力,在寻求理解的同时顺便赚足生存的本钱,并没有多么伟大的、以文学或者文字为终身信仰的想法,那我也不会觉得大惊小怪。

这么说可能有些冒犯。现在,我并不再试图完全理解任何人,包括他——本质上,人生就是一种不断犯错和再解读的过程,连人自己都经常会对自己的动机给出错误的归因解释。但这也不意味着我准备逃避什么:毕竟,虽然他是最容易让我在各种奇奇怪怪的地方犯“拖延症”的一个人,却也是最让我觉得有安全感的一个人。

好吧,拖了那么久,还是让我们把话题绕回到云情身上:这个人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仍会和我保持联系,虽然往来消息不算多,但每年生日的时候,我总会收到一份从远方寄送过来的礼物。有的时候,是他新翻译的著作,或者新出版的小说;也有那么几次,是些别的书籍、唱片、画册、摄影集,甚至一些哪里旅游带回来的明信片之类的。

“感觉我这待遇和普通书粉也差不多。”半开玩笑地,我有一次对他抱怨般说道。

“那你想要什么?”他问。

“不知道……最近睡眠很差,你给我念念诗?”我试探性地问他。

“好吧。”他想了想,“我找找合适的,过一阵录了发给你。”

然后等过了一两周,就在我忙得差不多已经完全忘了这事的时候,邮箱里意外收到了他一个带着超大附件的邮件。隔着大洋,我花了很久才成功把内容下载下来,发现里面居然是他录的一百多首选自《古今和歌集》的俳句——鉴于我的日语可能只有幼儿园小朋友水平甚至更低,某种意义上这听不太懂的有韵律语言倒应该是挺催眠的。

当然,对失眠有否作用不论,这份礼物倒的确陪伴我度过了后来很多个、很多个难熬的夜晚——对着他的译文和声音,我甚至偶尔会妄想,也许我的日语文学素养已经不知不觉提高到了中学生水准也说不定。

而至于另一件比较重要的事嘛……

那已经是我回国的半年后了。

我承认,拎着红酒和礼物突然出现在人家楼下要求一起过圣诞节并不像是什么“成熟的大人”应该做的事,但作为一个偏爱生活中时不时出现的种种戏剧感的惊喜爱好者,我还是没忍住又当了一回小朋友。

好在,在他之前说过的地址等了很久之后,终于还是看见云情出现在了他目前租住的公寓楼下,虽然是带着另外三四个朋友一起而非独自回来的,好歹没让我彻底扑空。

“来之前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他看起来几乎没怎么变,一边把我“像领一只小狗似的”(这是他后来的原话)带上楼,一边无奈地问我,“幸好我最近没跟人约着出去。”

“我想找人陪我喝酸酸甜甜又暖呼呼的圣诞红酒嘛。但周围一圈人都说喝不惯这个味道,一气之下只好打飞的过来了。”我笑嘻嘻这么回答他。

“……小孩子脾气。”云情听了我这个借口,果然只是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虽然眼睛里好像还是带着点笑意的。

与他同来的几个朋友倒是都没多说什么,自来熟地纷纷打过了招呼。原本的小型文艺聚会顺势变成了圣诞庆祝,几个人一起合力料理了一下我带来的那一堆食材,喝完了他们本来扛回来的一箱啤酒和我带过来的两瓶红酒,山南海北地扯了很久的闲话,接近凌晨的时候才醉醺醺地各自打车回家。

当然,打车走的不包括我——我指了指云情依然不算大但整理得秩序井然的客厅,表示我可以像过去那样直接睡地上。

“之前那个充气床垫老化了,搬家的时候被我处理掉了,现在只有沙发可以勉强睡人。”云情看着地毯皱了皱眉,把我推去了卧室里他依然不算太大的单人床上,然后把自己扔进了外面客厅那张长度略窄的沙发里,闷声道,“你现在居然都比我高这么多了。”

我稍微客气了两句之后没有再推辞——虽然我也挺乐意直接睡他脚边的,但,旅途疲惫,还是来日方长吧。

第二天我醒的时候,一时差点记不起来自己身处何方——这些年来实在搬了太多次家,过惯了寄人篱下、颠沛凌乱的日子,鼻尖那一点煎蛋的芳香几乎让我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现在起来吃,早餐还是热的。”云情出现在卧房门口的时候差点吓了我一跳,“不过实在想睡,等会起来再拿微波炉热也行。”

多年来的生活磨砺,我最大的长进之一,可能是无论什么钟点被迫爬起来,都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清醒过来进入工作状态。

不过,这天不需要工作,于是我很清醒地在多年后有幸看到了身着家居服,拿着锅铲淡定煎蛋的云情的风采……

我忽然就很想感叹多年前的自己真是太过睁眼瞎且懒惰懈怠,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美好的同居光阴。

“我能找你要个圣诞礼物吗?”这天午后,坐在饭桌前犹豫了许久的我还是决定问出那个问题——虽然我有百分之六七十的把握,但毕竟还是有点紧张,于是久违地觉得自己的声音几乎要发抖。

云情瞟了我一眼,脸上明明白白表达出一副“小朋友你又要玩什么花样”的平静表情:“你想要什么?”

“这个。”我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册子——没错,就是很多年前,我用来记录过很多诗歌摘句的那一本。我翻到倒数第几页,也就是那年走的时候,我原本写过字的最后一页后的那一页:那里,作为临别赠言,云情留下过一段诗句,用比我张牙舞爪的字清秀得多的字迹,誊写了何其芳的《预言》中的几句:

“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那歌声像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

单看这两句,确实没什么问题——当然了,大概也是因此,后来的很多年我也没多想什么,直到很多年后,我忽然在某本诗歌选集上看到了这首诗的全诗,并且仔仔细细地把它全文通读了一遍……

“我想听你给我念一下这首诗的全诗,可以吗?”我极力望着云情,不让自己的眼睛从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中逃开。

云情低头看了一眼,罕见地沉默了一下,然后还是接过了那本小册子,往前快速翻动了几页,然后忽然又停住了动作——那几页上,大部分是那个夏天里我们一同吟诵过的那些诗句。他不可能不记得。

“你实在想听的话,倒也不是完全不行。”他顿了顿,忽然把那本小册子重新合上,递还给了我,“只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很喜欢这首诗了。也许读不出什么感情来。抱歉。”

……是晚了太久了吗?时间的确是不会停驻在原地的。人也一样。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然而,纵使内心非常明白这个道理,我依然还是止不住地感觉到了心里一瞬间异常强烈的痛苦甚至绝望——

当然了,和当年不同,纵使我无法克制本能和记忆所带来的这种情绪反应,我依然可以控制自己之后的行为,避免说出太过分、太过激的话给面前人带来过多的困扰。所以我迅速低下了头,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

如果这样也还是不行的话,就只能暂且先转身逃走了。

“虽然这一天半下来,感觉你这些年来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很多……但也有很多地方,还真是完全没有变啊。”就在这时候,我听见身边的云情忽然微微叹了口气。

也许这也不是件坏事。至少,证明了我还是当年的我吧。我在心里泄气般地想。

“其实,在这个季节,比起当年那首,眼下也许有一首更合适的诗。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念给你听。”云情忽然说道。

“什么诗?”尽管不抱丝毫希望,我还是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问道——他至少,还是愿意安慰下我的呢。

“茨维塔耶娃的一首。”说到这里,云情的声音突然有一个微妙的停顿,仿佛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许你以前曾经听过……”

事后来看,如果说这辈子我还有什么非常遗憾自己曾经错过了的事情的话,那这个时候没有及时抬起头来看云情此刻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一定算得上其中一件。

然后我听见他开了口,念出了那首几乎让我永生难忘的诗——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3 番外:不寄之书

其实按云情自己的说法,他只是个喜欢浪漫文学的作家和翻译者,对于诗歌,其实并没有太深的造诣,自己也几乎没怎么写过太成形的诗。

但由于过往的这些太过让我印象深刻的记忆,在我脑海中,他抒情诗人的形象和地位还是根深蒂固。

于是,后来每年的圣诞节,我都会要求他挑一首喜欢的诗念给我听,作为那年的圣诞礼物——鉴于他的阅读量实在是比我广博太多,我往往会收到一些比开节日盲盒还大得多的惊喜。

当然了,随着关系愈发亲近,他后来挑的诗也就不限于那些克制而矜持的古典浪漫式的了,后来偶尔有几次,我甚至觉得他是下了很久的决心,才在我耳边悄悄地念出了那些热情风流而奔放的句子……

那时,看着他耳根边忍不住泛起来的一点红,我会打从心底感到:这个人,还真是十足可爱啊。

此外,还有什么需要说的呢?

我们后来,搬到了另一座城市里——虽然不是当初茨维塔耶娃那首诗里所说的“小镇”,但也是个风景优美、能看到美丽的黄昏和塔楼等景色的好地方。

房子比之前略大一点儿,但也依然不算太大:这也许是我和云情共同的某种怪癖,喜欢一起蜷缩在小小的房子里各干各的事,也喜欢没事一起去城里各个地方闲逛溜达,寻找生活里的种种惊喜和可能性。

有一次,我曾半开玩笑地对云情说:“都说作家在衣食无忧时比较容易写出好的作品,那我是不是该更努力赚钱,争取能早日’包养’你,这样你就可以不用再接那些为了维持生计而接的翻译活,而专心从事写作?”

“你是觉得我现在出新书的速度太慢,在替出版社编辑或者粉丝们催稿吗?”云情有些无语地看着我,“还有,你为什么突然想要’包养’我?”

“我当然不是嫌你慢的意思,毕竟好故事需要慢慢打磨——当然你如果能早点写出些新故事来我当然也很期待。”我搓搓手,“至于’包养’嘛……纯粹是之前看网上大家闲聊开玩笑,讨论将来需要多有钱,才能包下喜欢的作家和画家们,让他们能衣食无忧、按自身的意愿专心致志地搞创作。我闲来无事算了下,觉得按一般标准,也许我再多赚个三五倍,差不多就够了?不过,大概你也不是一般的作家就是了,估计还得再往上翻几倍……”

“打住。”云情终于用一脸糟心的表情止住了我的计算,“且不说人和人的生活标准完全不一样,有些事情纯粹拿金钱价值来衡量毫无可比性了……真正伟大深刻的作品通常未必在顺境中写成,翻译也不是毫无益处的工作。再说,你要是完全沦为工作的奴隶和资本的走狗,失去对文学和美感的理解和鉴赏力,无论多有钱,你觉得我还会喜欢你吗?”

“这样……听起来,如果我未来变成了平庸油腻、失去了生活热情的中年大叔就会被狠狠嫌弃乃至被甩。这个理解正确吗?”我看着他,耸耸肩道,“说起来,上次逛街时碰到那几个同事,后来他们私下跟我玩笑说,感觉你看起来似乎比我小,还开玩笑问我是从哪里’拐’来的这么清秀的弟弟——难道纯真的求知心性还能有驻颜的功效?”

“……天生娃娃脸而已。还有,请不要再嘲笑我的身高不如你了,很气人的。”云情假装生气般,微微板起脸来说,“因此被当成不够稳成持重的人,我曾经也是很困扰的。”

“很困扰吗?我怎么完全不知道。”

“当然很困扰啊。尤其是,居然会有一天,觉得连自家这个小朋友都压服不住,一把年纪简直喂了狗的时候。”云情挑起眉来看着我。

直觉再说下去话题又会变得太过危险,我立刻举起手表示投降。

最后的最后,有一年冬天,我终于又史无前例地背下了一首现代诗——没错,就是当年夏天那首我在护城河边无意给云情念起过一段、但当初的我还没背下来的《我们》。再一次地,我郑重地在另一座城市的河流边,对他用这首诗求了婚:

“……必有人重写爱情。”

然后他点了点头,轻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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