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声若酒

精彩段落

家里很多年都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了。

吃完饭,十六张罗着要玩扑克,小辈的有一个算一个,就连振哥儿都被连哄带骗地叫上了桌,年纪不大,手气竟然还不错。

知道自己在他们放不开,自己不在又没了给他过寿的由头,楼九找出本棋谱,叫着捷叔去偏厅陪他下棋,一群人有输有赢地闹了一晚上,一直到快要宵禁的时间,捷叔才安排徐虎送振哥儿回家 。

十六小姐玩得尽兴,心里却依旧别扭着,整晚都不肯跟楼九说话。牌局一散,她二话不说就回了房间,宅子顿时回归了平日的冷清安静。

小孩们都走了,楼九端了杯酒回书房。

也许是因为生辰的日子太特殊,他今天没什么心思处理正事。玄龙帮不是小打小闹的帮派,手下的弟兄有几百人,申城被他分了十二个区,各个区里都有不一样的生意,也有不同的人在管事。除此以外,楼九爷还有好些个别的生意,走私、造假、股票、外汇,凡是能赚钱的事楼九都做。

可他今天就是不想看账本。

捷叔敲门进来时,楼九正斜靠在书房的沙发上。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白衬衣,鼻梁上架了一幅金丝边的细框眼镜,领口多解开两颗扣子,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拿了本书在看。

他看得入迷,烟灰烧了好长一截也没有起身,直到捷叔走过来,楼九才像是有些不舍似的把书扔到一旁,烟灰尽数掸进了那半杯名贵的葡萄酒里。

“卢天来过了,”捷叔说着,递过去一个本子,“竹音那边都安置妥当,今天没出什么岔子。”

楼九低头翻看,捷叔又道,“我看小姐房里的灯还亮着,怕是还在闹脾气呢。”

“不理她。”楼九拿着本子起身回到书桌前,账本敞开着,依然是他早些时候打开的那页。

捷叔也不再说话,转身出了书房,很快,又端着一杯茶和一碟点心回来了。

楼九抬头看他。

大概真的是因为这个日子与以往不同,楼九心里断断续续地,冒出一些很久未曾体会过的,细密又模糊的情绪。

他突然觉得捷叔老了。

也是,捷叔是母亲唯一带到楼家的人,他跟着母亲在长洲长大,陪母亲一起来申城上学。然后经历了那些事,和母亲一起被困在这座樊笼许多年,直到母亲去世,楼九以为他会离开,可他又留了下来,只为一个从未说出口的承诺,寸步不离地跟在楼九身边,看着他从曾经的小少爷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有些时候,楼九也想问他,后悔吗,或是,失望吗。

然而他不是真的想要知道捷叔的答案,因为那毫无意义。也许楼九只是想这样问问他自己。

当然后悔,也一定失望,可还能怎么办呢。

他起先不过只是要为母亲报仇,又得在这乱世里为自己和十六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直到他越陷越深,人越杀越多,浑身上下都沾满别人的血,几乎都要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溟涬茫茫,母亲一定也曾经期待过楼涬之会有一番大作为。

而今,他却只能像这样,被时代和命运推着,无畔无岸地漂着。

“今天累一天了,早点休息吧,少爷。”

捷叔收了茶几上的酒杯,离开书房前,犹豫片刻,却还是这样对他说。

楼九本来拿着铅笔在本子上圈写着什么,听到那句久违的“少爷”时,他的左手一顿,纸上留了条浅浅的印记。

而等他再抬头时,捷叔已经离开了。

账本到最后也没看完,不过卢天拿来的那个笔记本,楼九倒是认认真真翻完了。

那上面记录着今天去醉星园参加楼九爷寿宴的每一个人,几时来的,几时走的,和谁寒暄招呼过,又和谁长谈过。还有一些更详细的记录,是楼九特意关照过的几个名字,他们喝了几杯茶,去了几次厕所,都说了些什么话,这些信息一一记录整理在册,最终落在楼九的桌面上。

他大张旗鼓为自己办一场寿宴,花了多少银钱心思,到头来,也不过只是为了这本小册子。

楼九起身,从茶几下踢了个铜盆出来。

他斜拎着本子,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将整本册子都烧着后才丢进了铜盆。

窗户还开着,秋日干燥的夜风吹起来,火苗顿时窜得老高。楼九蹲在火盆旁,就着那火苗给自己点了根烟,眼睛瞥到沙发上那本还没翻完的书,眸光暗了下,也一起丢进火盆里。

那是本英译版的俄国小说,屠格涅夫的《春潮》,当年楼九匆忙回国时,随手塞进箱子里了几本新书。他一直没打开过,这次也没能看到结局。只是今夜之后,楼九怕是再也不会有心情有时间翻阅一本爱情小说,还不如一把火烧掉,一了百了。

也有过那么短短一瞬,火光极其温暖,映在楼九脸上,好像也把他整个人都照亮了。

然而火渐渐灭了,白纸黑字都化作灰烬,楼九的眼里也只剩下盆底烧得焦黑的废纸。

他乏得很,从书房出来后径直上了楼,可是门都推开了,又想起捷叔说十六还在闹脾气,抬头一看,三楼,十六的门缝里果然还隐隐透着亮光。

楼九靠在自己卧室门边,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那屋里的灯并没有要熄掉的意思。都快要后半夜了,明天还得上学,真迟到了又要挨先生骂。他笑着叹气,最后还是认命地上楼敲门。

也只是敲了敲,没等屋里的人应声,楼九已经进去了。

十六一直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困得两只眼睛都泪汪汪的还是不肯睡觉。楼九进来时正看到她坐在床上翻书,仔细一瞧,书都拿反了,她自己还没发现。

他在妹妹的床边坐下,替她拿过床头柜上的书签,慢条斯理地夹好,把书放在一边,才轻声开口问,“这么晚了还不睡?”

十六的小嘴撅着,听到这话瞪他一眼,扭头看向窗外的月亮。

“都一晚上没理我了,还没消气?”楼九说着,伸手要摸摸十六的头,却被她躲过了。

楼九的手停在半空,他抬眼看向十六,无奈地哄道,“淼淼,别气了。”

他的声音太温柔,十六听他这样叫自己,终于红着眼眶转过头来,一只手攥住楼九的手腕,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朝他手心里打了几下,才凶巴巴地说,“你可真烦人!好好地想要给你过个生日,非当着那么多人让我下不来台,你就算真的教训我,好歹也等到没人的时候啊,他们都是我找来的,又都为了我挨骂受气,你还怪我不理你!楼涬之,你这人好不讲道理,哪有你这样做哥哥的!”

“是了是了,”楼九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手,在床单上蹭了两下,点头道,“淼之小姐,楼某给你赔不是了,是我不领情,还驳了我家小姐的面子,都是我这做哥哥的不好……”

许是他这副做小伏低的样子演得太假,惹得十六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又抓起楼九被自己打红的掌心吹了吹,头发扫在楼九手臂上,痒痒的,楼九没憋住,兄妹两个莫名其妙地笑作一团。

只是笑归笑,十六哪能就被一句道歉打发了呢。

“既是要赔罪,总不能嘴上说说就算了,哥,你答应我件事吧?”十六脸上难得有几分正经样子,却撒着娇,拽着楼九的胳膊晃了晃。

楼九不答话,只挑眉看她,自然没打算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答应她。

“就是上次跟你说过的,我想要学俄语,想要你给我找个教俄语的先生到家里来。”

好像前些天是在饭桌上听她提过一嘴,楼九当时没往心里去,只当是小孩子一时兴起了。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要学俄语了?你先把英语学明白再说吧。”楼九随口说道,又想把这事敷衍过去。

可十六竟然是认真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上来先谄媚楼九两句,只说自己的英语哪怕再好,也跟他这个康桥回来的留学生没法比,但学校里好多同学都在学习别的外语了。当然还是学法语的多一些,可人人都学还有什么意思,况且大家都说俄语最难,那她就一定要学个难的。

有些话十六说得明白,但还有些话,她是不愿开口讲的。

她就是个不服输的倔脾气,大抵是被楼九宠的有些过,凡事总想要跟别人争一争,比一比。

小时候她在长洲乡下住着,初来申城上学时总跟不上,有同学笑她,她那时候不过几岁大,就开始发奋读书。后来读了中学,大家都知道她是楼家人,就算表面不说,也会在心里嫌弃她的出身。父亲混帮派,母亲做小妾,亲哥哥又是个疯子,十六能做的也不过是好好读书,比所有人都要更厉害,更用功。

所以人人都说俄语难学,她楼淼之就偏要去学,不光是学,还要学得最好。

“……不是不想让你学。”十六没说出口的那些话,楼九都明白。他抬起手摸着妹妹的头发,眼睛里既有怜惜也有无奈,“申城不比北方,本就没那么多俄国人,如今连租界都沦陷了,我实在很难找到信得过的俄国先生来家里给你上课。”

“也不用非要俄国先生才行的!”十六通情达理地说,“听说松华的外语老师全是留洋回来的,同学们说,他们好些比洋先生教得都好呢!”

松华,怎么又是松华。

一提到这两个字,楼九眼前瞬间又浮现出那个长衫玉立的身影。倒也是奇了,这世上真能有这么巧的事。那人说自己是松华外语的老师,不会也是留洋回来的吧?难道还真是他楼九想多了?

“知道了,”楼九认真点了点头,“过两天我找人打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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