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回音

精彩段落

海面风太大,姜煊拍拍身边的位置让江应潮坐过来,认真地听完了他七分真三分假的吹嘘,并且还在最后诚恳地附上了一句“你好厉害哦”。

这时候船刚好靠岸,人声变得熙攘,港口还停着不少其他渔船,徐梦琴从棚子下面冒出头,跟熟人一一打完招呼,招手叫姜煊过去帮忙。

“你家在文街哪儿?”

姜煊边站起来边问江应潮。他的头发比江应潮的长一点,不刺挠,被风乖顺地吹到两侧,裸露的额角上也有一颗小痣,江应潮猜他的学习应该很不错。

可惜江应潮是个成绩差的,不然家里人也不会这么支持他游泳,他站起来,像课堂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却回答不出来的差生,看着姜煊的眼睛说:“莫知影啊。”

姜煊说这三个字有一种抑扬顿挫但总体平和的悦耳,闽南话大多数都很缠绵,不会说闽南话的硬生生模仿反而没那种韵味,姜煊被他逗笑了:“嘴巴要放平,说话的时候追逐舌尖,像这样,么再影啊。”

江应潮就转而盯着姜煊的舌尖看,看他原本干巴的嘴唇被舌头舔湿,然而毫无长进地重复:“莫知影啊。”

与老家的夜晚不同,曼县的夜晚亮得纯然,天上星水中月,还有姜煊眼睛里一直在闪烁的光,前面徐梦琴和常云都在叫人,江应潮推推他的肩示意他往前走,闻到姜煊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椰香。

居然不是鱼腥味,江应潮有点纳闷。

常云在船上已经联系了房东,靠岸后就不需要姜家再帮忙,他们利索地把家具抬上车,江应潮还是老样子,一蹬脚翻身坐进卡车后面,动作利索潇洒。

姜煊提着一盏桅灯,趴在摇摇晃晃的围杆上,隔着好几十米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一冲动就冲他那边喊:“我家在文街21号,单门独院的,旁边有一棵凤凰木,很好找——”

他妈听见了,笑着拍一下他的肩:“我同意了吗你就想把人往家里带。”

姜煊知道他妈并不讨厌江应潮那样的人,就说:“我又不经常把人带家里。”

江应潮走后,姜煊心不在焉地熄灭桅灯挂回去,拴好船,他和父母一起走回去。

文街他已经走了十一年,从蹒跚学步走到半高不矮,街里的商户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文街1号是一家餐厅,他家的凉拌面和炒饭很好吃;文街7号卖唱片,前几天好像刚进了一批磁带,门口放的歌会随店主的心情改变;14号是一家水果店,他家卖椰子很便宜,一箱八个才十块钱......

走过一个拐弯,再下坡就是姜煊家。那条坡挺长,两边原本是废弃的白墙,后来走来走去的人总喜欢往上面画几笔,或者是留个到此一游,就渐渐地变成了两排涂鸦墙。

姜煊经过这两面墙的时候抬了下头,他看见了自己在上面随便用喷漆画的热带鱼。

文街一共有八十多号,姜煊不知道江应潮会住在哪一号,但他的出现,无疑搅乱了姜煊心里平静的一面海。他跟在他父母后面,听他们说今天拉了多少客,赚了多少钱,后面家里还有哪些开销,燃油的市场价,以及船只的维修费有多高。

最后他们聊起了江应潮一家。

“他们直接塞了五十,”徐梦琴进门后打开过道灯,对老姜说,“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穿的都规规整整,一开始我都不敢招呼他们。”

“这有什么的,”老姜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提醒一下总归不会错。”

海边蚊虫多,姜煊拉紧绿色的纱帘却迟迟不肯关门,风像被过了筛,他也在想江应潮,想他说的进入省游泳队的经历。

游泳队的训练基地在文街48号,姜煊记得很清楚,因为他的学校就在文街50号,他每次去上学都会经过那个小厂一样的训练基地,有时候会看见里面年纪跟他才差不多大的运动员在晨跑拉练,有时候会看见他们成群结队地和门口的保安打招呼,然后出来逛街吃饭。

姜煊记得他们的队服好像是红色的,不过不常有人穿出来,如果他跟江应潮搞好关系,说不定能有机会仔细观摩一下。

“煊煊,发什么愣啊,”徐梦琴叫姜煊,“站那干嘛,进来啊。”

“知道啦。”

姜煊的心情一下子就有些低沉,他换上拖鞋,“咚咚咚”地跑上年久失修的木制楼梯,掀起的阵风将二楼走廊上贴满的奖状吹得哗啦响,以往姜煊会觉得很自豪,但现在他心里酸酸的,甚至想一把扯掉这些碍事的奖状。

冲进自己房间后拉开窗户,看见窗外广阔的海后姜煊才稍稍冷静了下来,他自暴自弃地躺上床,满脑子都是江应潮笑着说“莫知影”和“靓仔”的样子。

他承认自己确实羡慕江应潮,因为他也很喜欢游泳,可是他没办法进游泳队,尽管那些奖状里有一半都是他参加游泳比赛获得的。

姜煊当晚稀里糊涂地睡了一觉,天刚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去洗澡,椰子味的沐浴露被打成蓬松细密的白色泡沫,然后再被他捏成海星和热带鱼的形状,他昨晚跟江应潮说了他家的地址,说不定江应潮今天会来找他。

结果一直等到晚都没等来江应潮,父母都出海去了,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电视里在放林峯主演的新剧《少年四大名捕》的预告,姜煊背着他爸妈养了一只流浪猫,等白色的脏兮兮的小猫吃完鱼干,他也跟着走了出去。

曼县要么是整周整月的好天气,要么就是整周整月的阴雨天,巧的是,原本说要来的台风雨偏离了方向,继续往东南方向去了,姜煊无所畏惧地顶着大太阳,从文街21号走到文街1号,再从文街一号走到文街85号。

“阿咪。”他挥挥手,叫跟着他的白色小猫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走完一个来回,姜煊还是不清楚哪一号租给了别人,他当时在心里想,要是前段时间没那么懒,天天窝在家里看电视,多出来看看文街哪有房子贴上了出租通告就好了。

但姜煊不知道的是,江应潮根本没听清姜煊喊的那句“文街21号”,他回去后还要一起收拾房子,跟江应春抢房间,他俩都想要面朝大海的那间卧室,可惜江应潮永远是输给他妹的那一方,只能愤愤地住进贴有蓝色墙纸的那间,推开窗跟那棵一楼半高的凤凰木怄气。

第二天他一觉睡到大中午,被他妈一屁股拍醒后,糊里糊涂地先坐车去学校办入学手续,然后再去训练基地跟教练报道,认了半天脸和路,最终拿回来一堆训练用具和游泳队服。

江应潮软塌塌的懒病很快就有了治,训练计划是早上七点开始,他最迟六点半就得起床,闭着眼睛花五分钟洗漱完,一边嚼完嘴里剩余的面包一边蹬着自行车爬上坡路,别说是姜煊这张脸,他当天中午吃了什么睡一觉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江应潮想不起来,姜煊就每天都过得愁云笼罩,他想破脑袋也不觉得自己那天有什么冒犯的地方,但又觉得江应潮应该不是那种会瞧不起人的人,一个星期后他趁还没开学,抱了一罐他妈晒好的壳菜干就跑到了文街48号。

他把壳菜干分成两半,一半给了门卫,确定里面是有个叫江应潮的运动员后,闭着眼睛撒谎,说自己是江应潮的亲戚,特地来基地探望他的。

于是那扇他用视线徘徊过无数回的铁门就向他敞开了。

训练基地是由游泳馆旧址改造的,但姜煊没来过游泳馆——家旁边就是海,现成的天然泳池,谁还弯弯绕绕地跑来人工游泳馆,更何况之前游泳馆还是收费的。

游泳馆的温度比外边低很多,大理石瓷砖散发着沁人的寒气,消毒水的味道算不上难闻,就是冰冷且毫无生气,姜煊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根靠近水声传来的地方,手里的塑料罐都被捏得变型。

以后的很多时候,姜煊始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一开始就对江应潮这么追逐,所以在断断续续分开后的好几年里,他都安慰自己,他可能不是真的喜欢江应潮,也许只是被“省游泳队”或是单纯的“游泳”二字吸引。而既然他后来害怕水、害怕大海了,对于江应潮的那份迷恋,应该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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