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1-02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舍我其谁 主角:周岷诠 白颂然
芦舟村九月中旬的一天,一场大雨刚刚结束,满地皆是一片泥泞,三轮车压过泥地的声音在村口响起,一帮子只有四五岁的孩子踩着湿泥闻声而去,他们知道是镇上的流动小贩来了。
孩子们几乎每天都在期待镇上的流动小贩来,小贩的三轮车上堆满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和五花八门的吃食,他们每个月都会来一次,每次带的东西都大同小异。可是孩子们永远不会腻,因为他们没有钱,在没有把东西变成自己的之前他们看多少遍都不会腻。可即便没有钱,他们依然期待,运气好的时候遇到一个心软的小贩,他们或许可以得到一块糖果或者玻璃珠之类的小玩意儿。
周岷诠正搬了一箱子酒进了村口的小卖部,酒瓶上的标签已经模糊了,瓶身上挂了泥,但这些都不影响这箱酒会成为未来一个周里小卖部最受欢迎的产品。
小卖部的主人——也就是周岷诠的舅舅刚刚从镇上进货回来,此刻正眯着眼睛躺在门口的摇椅上用蒲扇盖着脸假寐,他也听见了村口传来的三轮车声音,于是扯着嗓子喊了周岷诠一声:“小犬,去从柜子上拿钱,帮舅舅买一瓶酒。”
舅舅卖酒,但却不喝自己卖的酒,十岁以前的周岷诠还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但是他喜欢帮舅舅买酒,因为他每次拿钱买酒剩下的零头舅舅从不要回去。这是他零花钱来源之一。
可是现在周岷诠十三岁了,他已经隐约察觉到了那些弯弯绕绕意味着什么,不过他并不在意。麻木的状态在这个地方并不稀罕。
蹲在墙根的几个少年这会儿也站了起来,他们刚刚好像正经历了一番激烈的争吵,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脖颈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个子高一点的那个最先迈出步子,有少白头的那个叫水生的男孩依然蹲在原地,他朝那个步子最快的男孩喊:“大柴,你帮我买一袋果丹皮好不好?等他下个月再来的时候我还你!”
大柴边跑边回头:“我也没钱了,我买一包咱俩分着吃行不?”
水生很高兴,呲着牙说好。
舅舅依然保持着闭目养神的动作,嘴里却在大喊:“我小卖部里什么零嘴没有?干嘛花冤枉钱给外面的小贩?!”
水生吐了吐舌头,心里却在想:谁要吃你家小卖部里的东西,永远带着一股受潮的怪味。
这一天午后的芦舟村和往常任何一天都无异,平平静静,安然无事。谁也不会想到,十分钟以后,村子里最有钱的那户人家的小儿子会淹死在河里,而跟着三轮车一起来到芦舟村的少年会在未来改变这里许多人的命运。
白颂然就是在这样的一天里跟着流动小贩的三轮车一起来到了芦舟村。
下车踩到软乎乎的地面时白颂然有些眩晕,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挎包里是出发前小姨给他装的点心,让他在路上饿了就垫垫肚子。十二岁的白颂然前一天还住在小姨家二层的小洋楼里,吃着准小姨夫送来的进口点心,还有一个月就要结婚的小姨看起来却愁容满面。她看着白颂然的侧脸突然哭了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哀叹:“大姐命苦,也苦了你。”
白颂然懵懵懂懂地替小姨擦眼泪,三天之后才琢磨出来那天小姨的眼泪意味着什么——他要被送去乡下的父亲家了。
小姨把他送上了火车,却没有告诉他原来下车了还有那么长一段路要走,在车窗处告别的时候小姨红着眼睛告诉他:“那边人对你不好就告诉小姨,小姨去接你回来,把这个带上。”小姨塞给白颂然一个布包,他猜想里面应该装了小姨攒的一些钱,但他并没有收下,那个时候他对前路是迷茫的,但他依然抱有期待对那个远在乡下的亲生父亲。
白颂然下了火车,对着尘土飞扬的站台一片茫然,他一路打听一路求助,先坐了汽车到镇上,又沿着土路走了很久很久,终于遇上了一辆要去芦舟村的三轮车,于是他坐着这辆三轮车,赶在日落前和车上的果丹皮、椰子糖一起来到了芦舟村。
对于芦舟村这些十几岁出头的孩子来说,从天而降的白颂然比三轮车上的所有吃食都要抢眼。他穿着一尘不染的新夹克,里面套的短袖白的发亮,他裤脚挽地很整齐,露出了一截长筒袜,就连那双红边的低帮球鞋都对他们有异常的吸引力。
他们看直了眼,开始在心里猜测男孩儿的身份。白颂然和他们互相观察着对方,
“喂!”三轮车的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骨瘦如柴的男人,他一条腿撑着地面,一只脚踩着踏板冲着白颂然的方向喊:“车费,没忘吧?”
白颂然回过神来,脸上因为尴尬而红了一大片,那两个盯着他看的男孩也被小贩吸引去了注意力,白颂然赶紧低头在挎包里翻找着,一张张零钱凑出了一个整数递到了小贩眼前,后者往手指上吐了口唾沫点了点,然后放进了自己的腰包里开始张罗:“瞧一瞧看一看了,零嘴、小吃、日用品应有尽有!”
白颂然顶着一张涨红的脸紧张不安地抓着自己的挎包肩带,他用童真的眼光去看这个陌生的村子,和这个村子里所有陌生的人们。
他想开口打听自己的父亲卢厚军,那个他只见过一次的强壮男人,他在村口环视一周,却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打听的目标。他没有勇气上前跟那几个刚才盯着他看的男孩搭话,他跟这里格格不入。他最喜欢的外套此刻变成了他与人交流的阻挠,就连脚下的球鞋也让他如鲠在喉,少年人围着他时露出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件稀奇商品,正在被人打量、参观。
田埂上走过来一个少年,他贴着路边他着头一言不发前进,像一只把头迈进胸口的鸵鸟一样,白颂然伸手想叫住他,男孩却丝毫未察觉一样从他身旁路过,走向了三轮车旁。
白颂然刚积累起的一丝勇气又消失殆尽。
“八月,你帮我看看还有酒不?”
白颂然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另一少年,他从村口小卖部方向跑过来,挥着手里的一个纸袋。
叫八月的男孩也就是刚才一言不发低头走路的那个男孩,他回头看了一眼,总算是有了回应——“好。”
让帮忙买酒的少年很快跑近了,他好像刚干完重活,出了一身汗,他的头发打湿成了一缕一缕的,短而硬的立在脑袋上,他用手里的纸袋挥了挥扇风,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挤到三轮车边的人堆里了。
少年一边扇风一边朝八月的方向看,他低头用衣服下摆擦了擦汗,再抬眸的一瞬间瞥见了不远处局促不安的白颂然。
这是周岷诠第一次见白颂然。
周岷诠觉得自己真的累过头了,白颂然站在那里好像在发光,他的眼睛是那么亮,湿漉漉的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他是那样的一尘不染。后来过了很多年周岷诠再想起来那天的场景依然觉得惊艳,他想那天刚刚下过雨,不然沙土飞扬的村口会让漂亮的白颂然蒙上一层尘埃。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因为就在白颂然刚鼓足勇气准备开口问路时,田埂那头传来的呼叫声打断了白颂然的第二次尝试——
“快来人!秦家二小子掉水里了!”
呼救的女人声音尖而细,所有人一窝蜂又从三轮车旁往田埂那头的河滩跑。白颂然不知所措,但他知道跟上大部分总归没有错。
“在哪在哪?真掉下去了?”
“我也刚来,那不鞋子还在岸边吗,估计是真的。”
田埂上站着议论的人话音刚落河岸边就有了动静,落水的男孩被两个男人用竹竿挑着捞了上来,许是因为泡了水,整个人又苍白又肿胀,骇人的很。
“都起开,都起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从人群中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他说话有些磕绊,脖颈通红,像是刚喝过酒。他一把拎起了地上已经毫无生气的男孩,头朝下拎着他往外控水。他粗砺的手掌大力拍打男孩的后背,男孩被他抓在手里像一个布偶。
周围人围着他,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他就像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正在拼命抢救因为落水而失去生命的男孩。尽管他的手法毫无科学性,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比催命符还要可怕。不过麻木无知的村民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依然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期待男人能带来一个有趣的奇迹。
白颂然在人群外还是凭借血缘连接和幼时模糊的一丁点记忆认出了那个正像英雄一样被注视着的强壮男人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卢厚军。
只是这个“英雄”的假象限定的时间未免太短暂,白颂然还没来得及上前去跟他相认,卢厚军就已经摔落进了泥里——男孩的父母已经闻讯赶来,那个同样的高大的男人一把推开了卢厚军将儿子抢了回来死死抱在怀里,喝了酒又被推了的卢厚军歪歪斜斜地跌落进了河滩的淤泥里,“英雄”变成了“落水狗”。
十二岁的白颂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将是他在芦舟村生活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