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瓦长廊

精彩段落

来到庆安市后,孟也的睡眠质量急促下降,她认床,庆安市的床就像千百片硬邦邦的椰子壳挤压制成的,把她的背强行压成钢尺那么直,让她看起来挺拔了不少,但她不喜欢那么挺拔,这是她初中留下的身体记忆,和其他女生一样,她们习惯把自己的胸脯隐藏在宽大的校服和微驼的身姿里。除了认床,还有一个原因——她的女邻居。或许是因为自己发育停滞不前的平胸,孟也对不拘小节的女邻居十分敏感。

女邻居的不拘小节体现在了各处,比如她浅蓝色的吊带睡裙,包裹沉甸甸的胸脯只需两片又薄又小的布料,像两个镶着花边的贝壳,而后面连布料也省去了,只有两根细细的交叉的蓝色带子,两条带子把她的后背装饰得极好,分割出她的蝴蝶骨,看起来就像庆安的江水上下起伏极为流畅。因此孟也做了春梦,这加重了她的睡眠不足。

孟也很早就醒了,她靠在窗户边,看见她的邻居已经穿着浅灰色制服出门了,她的邻居是百货公司职员。孟也目送她的邻居走出小区,手中的香烟终于抽完,孟也把它扭在窗台上的芦荟叶子上,那盆芦荟已经被孟也折磨得不成样子,几片叶子上大大小小的黑圈很像一种塑料纽扣。

庆安的早市人头攒动,孟也坐在一家早餐店里,点了半分筋饼和一份豆腐脑,她吃的很少,因此长得很瘦,但因为家族的遗传基因,她又长得很高。早餐店老板问她要不要加辣椒,孟也点头,早餐店老板回过头加了一勺半辣椒,用手抓了半张筋饼放在小碟中,给孟也端过来,他的眼神几次飘过孟也的黑色直发上,最后落在孟也的手边,那是孟也的钱包,里面夹着非常耀眼的警察证。

孟也的职业生涯和她的警察证一样耀眼,她从省里调到庆安这座小城,有那么一点救星的意味。

和孟也最先认识同事叫做王二,应该没有人会不取笑他的名字吧,孟也时常将王二麻子脱口而出,给人一种非常不严肃和不认真的感觉,然而这种习惯很难改掉。

庆安凶杀案发生三月有余,王二将一些照片推到孟也面前,孟也看了一眼,死者为女性,目测三十五岁上下,黑色长直发,全身赤裸,口周发黑,两片嘴唇夹着一颗心形的白色塑料纽扣,纽扣边缘印着红色的英文——Kiss me。

庆安市一中是庆安和附近县城主要选择的重点高中,中考录取分数线大概650分左右,死者的儿子名叫沈清,是庆安一中高二学生,之前是走读生,目前住在学校宿舍。庆安一中门口的玻璃板里还贴着去年的高考大榜,学年第一名去了全国最好的大学。

沈清的头发和他母亲一样很茂盛、很顺滑和漆黑,他的那张巴掌脸比他母亲的更小,小小的巴掌脸上挂着比脸大很多的黑框眼镜,让孟也觉得他是想把眼睛和脸都埋在眼镜下,就像与这个世界隔绝,于是孟也更想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就像江面上的月亮,很漂亮,但不总有人去这么仔细地观察的,因为沈清总是低着头。偶尔抬起头,他的眼神很涣散,卧蚕隆起非常明显,下唇似乎天生比上嘴唇更加饱满和圆润些,因此呈现一种噘起嘴巴的娇态。孟也认为沈清是幼齿和幼态化的,就像春天草丛里新出窝的一只小兔子。

沈清说话时,将幼态和幼齿突显的更加清楚,让孟也想起儿时乡下的一只胖嘟嘟的小狗,对她忠诚无比,是一只人见人爱的好小狗。

沈清走路跛脚,他的腿天生残疾,因此下楼梯很费力气,陆苏卿(七班班长)负责背他上下楼,偶尔也背着他在平地上跑。

沈清第一天到庆安一中上学时,背了一个被废品回收站淘汰下来的破书包。开学第一天,学校发了好多新书,这和他脏兮兮的书包极为不搭,首先容积就差了很多,其次,他的书包好像一个被掏空的发酵过头的面包,没有同桌那些大大小小的口袋可以装水杯、校园卡和雨伞等。

他确实很局促,在女同桌面前不好意思仔细整理书包,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多看一眼,很快他故意隐藏书包的行为得到了惩罚。“喀”的一声,他的书包坏了,坏的很彻底,整个书包成了没有兜底的破布,新书散落何处,非常狼狈,他的尴尬处境收到了周围同学的笑声。他知道他们不是故意的,那是一种没有恶意的嘲笑声,就像人渴了会喝水,饿了会吃饭,看到他的那种狼狈尴尬的场面,是个人都会笑的。

他的女同桌很快弯下腰帮他拾起新书,再摆好,甚至不用询问他,从书桌里掏出一个还算坚固的塑料袋子,把他的新书装进去。

“对不起……谢谢……”

“没什么对不起的。”

他很羡慕她的冷静,像戴上面具似的,不用理会任何人,每一步都是自己真正想做的,而不是局促,而不是躲闪。

他的难过一扫而空,他拎着女同桌送的塑料袋子,一边盘算着买书包的钱一边走回家,他家离学校不算太远,大概四十分钟的路程。

到家时,他的外婆正在炒菜,桌上放着蜂蜜水,很熟悉又温馨的场面,他略有些委屈地和外婆讲述他脾气很坏的书包,让他很丢人。

“别难过,我们一会儿买个新的。”

他家旁边就是庆安的二手交易市场,里面除了卖汽车零件,还有一些旧书和破烂货,他的破书包就是从此地淘出来的。他的第二个破书包很结实,虽然颜色很土气,甚至卡通图案已经掉成渣散在他的校服上,但他仍然感到很幸福,可能是安定下来的幸福。

很快他的幸福又被打破,这次是他的破球鞋。

很奇怪,班上的同学指着他的球鞋发笑,很快非常时髦的体育委员走过来确认了这件好笑的事,像看马戏似的,越来越多的人开怀大笑,那笑声让他在原地动弹不得,也不能把脚藏起来,他不知道怎么了。

“体委的鞋是NIKE,你的鞋为什么是NAKE啊哈哈哈!为什么还是倒勾!”

沈清明白了怎么回事,但心里又不明白。

“不关你的事!”

沈清大声地回答他,但却引来了更加大声的哄笑。

沈清的嗓音似乎没经过变声期,依旧像小学生那么幼稚和可爱,与这些男高中生粗犷的声音对抗,又是更加好笑的事。

“不关你们的事!”沈清的女同桌和他一起抗争起来。

这似乎挑起他们敏感的神经,沈清被一把抓起,他的校服领子一下子碎了,塑料扣子掉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他被抓起,又被推倒。

“好脆弱的小瘸子啊……”

沈清倒在地上,靠自己的力量很难站起来,像被戳穿似的,他在大家面前流下了眼泪,也许有一刻他承认了自己的软弱无能。

上课铃响起,班主任李盎端着一个长方形铁盘走了进来,班级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铁盘上不同容量的烧杯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脆声。李盎老师的身后跟着班长陆苏卿,他也端着玻璃仪器,但踏进教室的那刹那,他不像李盎老师那样镇定,而是对着倒在地上的沈清微微瞪大眼睛。

七班的班长叫陆苏卿,他比沈清高大许多,也比沈清要繁忙,孟也找他的时候,他正穿梭在五楼走廊里,忙着帮语文老师收齐作业。陆苏卿是班级第一名,学习成绩优异,性格也很好,很多别的同学不愿意做的事,他都主动站出来承担,比如每天背着沈清上下楼,说实话日复一日,很令人佩服。陆苏卿长得很高,沈清需要抬起头仰视他。

沈清对陆苏卿的印象很深刻,因为他的形象正是沈清梦寐以求的,沈清也想拥有高大的身材、优越的家境、一呼百应的人缘。他的一切一切,沈清都羡慕极了,甚至他在教师办公室忙碌的身影他都羡慕。对于这种羡慕,沈清只能自我消化,比如回家路上独自在脑海里复制出一个陆苏卿般的沈清,那样的沈清也会在学校里忙忙碌碌,快乐极了。

陆苏卿对沈清并不熟悉,在那次事件过后,他才知道班级里有这样一个人。沈清确实很瘦小,他的肩膀很窄,不像他们班男同学那样,可以搂住女同学,沈清的肩膀只能搂住自己。但他的背和纤细白皙的胳膊连在一起看的时候,又不一样了,沈清身上的校服显得很空,他就是那样瘦和小。沈清的眼睛又大又圆又亮,卧蚕自带示弱以及讨好别人的信号。沈清的下唇很饱满,非常适合娇俏的表情,比如噘嘴什么的,但是他什么表情都没有做过,他就是那么自然,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幼态。

沈清的肤色极白,很容易把方圆几里的同学衬得暗黄,这也是他不讨喜的一大原因。

陆苏卿和沈清真正的接触,源于第一次打架事件。躁动不安青春期里丧失理性的丑陋不规则幼兽,陆苏卿在心里将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同学用这个词形容。

沈清因为跛脚问题,课间很少从座位上离开,可以预见的,他宁愿做一个透明人在班级的角落里沉默无声地完成自己的功课。

已经被撤职的体育委员则是和他正相反的人,他的腿脚很好,身材也不错,皮肤是一种被阳光照顾过的小麦色,就性格来说,也是较为开朗的那种人,和他的精力很匹配。年轻的高中生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哪怕课间短短十分钟,他都会叫上几个同伴去学校小卖部一趟,回来时手里会拎着一大包零食,通常是给班花的,也有例外的一次,他将塞满膨化食品的塑料袋子砸在沈清身上。

“对不起,上次是我错了,希望你能原谅我。”

他将歉意表达的非常流畅,好像那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台词,其中的话语里既有愧疚感也有完成任务似的主动性。

沈清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一袋零食,老实讲,他有点羡慕这种将事情放在大家眼底揉开掰碎的能力,明明他才是那个被嘲笑和针对的人,明明他的肚子刚刚被零食袋子砸的隐隐作痛,现在却有种被大家围观看好戏的难堪,似乎是他不痛痛快快地原谅,哪怕犹豫和挣扎一秒,就会成为一个装腔作势的人。他知道他不是真的想道歉,但是他们都希望他原谅他,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不可能站在大家的对立面。

越来越多的人凑过来围观这场好戏,这像是一场对沈清的审判,矛盾突然转化在沈清的身上,沈清的头越来越低,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回答道,“好的,我原谅你了。”

人群很快散开了,没什么意思,大家这样说道,还以为沈清会反击一下呢。

“啊!”

沈清腿上的零食袋子里突然钻出一只手掌大小的老鼠,沈清的尖叫声引来更响的哄笑声。他再一次被恶作剧作弄了,再一次被嘲笑。他的未经过变声期的小学生嗓音是新一轮的笑点。

“对不起沈清!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老鼠!不会是你的乡下亲戚来找你的吧!”

班级里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居然有人讲起了乡下老鼠来找城里老鼠的童话故事。沈清的脸变得和江面上的晚霞一样红,他默不作声地趴在书桌上,眼泪渗进他的校服里,就像夏日里的冰镇汽水瓶身滴下的水珠缓慢渗进木桌里。

没一会儿,哄笑声戛然而止,他们的班长陆苏卿推门进来。对于老鼠事件大家都默契地闭口不谈,每个人像提前看过结局一样,已经默默地将沈清划给了陆苏卿。

出乎意料的,陆苏卿像嗅到那个始作俑者留下的气息,他抓着他的领子,就在走廊,两个人像两只野兽一样角斗。

这天刚好是沉闷的雨天。

被撕坏的校服还歪歪扭扭地穿在陆苏卿身上,前面的塑料拉锁从中间四分五散,里面的白色夏季校服短袖露出来,上面有一个不太真实的被血液污染的大拇指指纹,可见陆苏卿在角斗中也没怎么占到上风,可以说他们都是败者,然而陆苏卿败得好看,他的像电影明星似的脸蛋配合着撕毁的校服和嘴角的血污,好像成为了青春少年电影里最经典的一帧。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不知什么体积的雨点打在走廊的厚玻璃上,庆安的玻璃是双层厚玻璃,中间是真空的,所以这雨点肯定有些重量的,打的厚玻璃也反抗地噼里啪啦地叫。

陆苏卿的头发成了一团糟,他细碎的刘海儿已经越过了眉毛,有相当一部分遮住了他的眼睛,自由散漫地搭在他的眼皮上,这让人很难看到他的眼神,即便是拿着教案训斥他的老师,即便是捧着冰袋和创可贴的女同桌,他们都需要靠猜测,陆苏卿究竟在想什么。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么想着的时候,陆苏卿的窗户已经紧紧锁上。

雨声开始变得有规律,原本班级里准备看戏的同学知道这一切闹剧归为平静,比上课铃还要准时。陆苏卿在走廊的窗户旁边罚站,这倒不痛苦,他抬起头看着窗外一只无处躲雨的麻雀。脾气很差的麻雀稍有不慎就会被人类气死,在瓢泼大雨中它的心情怎样?

沈清在自我消耗中放弃了对陆苏卿的感谢,也许像别人说的那样,他是一个难以成为正常人的乡下老鼠,他做不了情绪与情感的正常转化。偶尔一次抬头,沈清看见了陆苏卿的眼神,他的座位离班级后门很近,于是视线就从敞开的后门溜出去,溜到了走廊的窗户旁。值得庆幸的是,陆苏卿的眼神没有埋怨和怪罪他的意思,相反的,陆苏卿的眼神里充满着一种对哀伤的妥协,就像对窗外湿淋淋的麻雀那样看。

陆苏卿还在目不转睛地看他,他想赶紧把视线转移回黑板,但却一直落在那个地方,可能是从这个时刻开始,在脚下这片畛域内,他总是要将视线锁定在他的身上,他也总是要将目光塞进他的周围,哪怕是空气。

孟也选择在体育课去见沈清,和她想像的不同,这位叫沈清的男孩很瘦弱,身高亦是班级里的倒数,走得很慢,因为他天生跛脚,走路一瘸一拐。

孟也将手里的临时抱佛脚买的一袋零食递给沈清,“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各种类型都买了。”

沈清很快接过来,却也只是把它放在地上,兴致缺缺的样子。

孟也伸手指向操场对面的食堂,“烤肠你想吃吗?”

沈清摇了摇头,“不了,谢谢。”

“你母亲是今年什么时候回庆安的?”

“元宵节前后吧。”

“据我所知,她没有稳定工作,你有为你的学杂费担心过吗?”

“没有担心过,她把外婆的房子卖了,应该有一笔钱。”

“所以之前你是和外婆一起生活?”

“是的。”

“外婆去世以后,你才和你母亲一起生活的对吗?”

“是的。”

“聚少离多,听起来你们并不熟悉彼此?”

沈清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确实。”

孟也再次伸出手指向远处的篮球场,“那个男孩是你的朋友吗?他一直在看你。”

沈清扶了扶眼镜,“那是我们班班长,因为我跛脚,下楼梯很费力气,他负责背着我上下楼,偶尔也背着我在平地上跑。”

“他看起来是个不错的男孩,你们是好朋友?”

沈清点头,“是很好的朋友。”

尽管沈清对零食不怎么感兴趣,孟也从底下翻出来一个香草巧克力派,撕开一个角递给沈清,让沈清不得不吃。关于摄入糖分能够促使体内分泌多巴胺的观点,孟也表示赞同,因此袋子里面有好多甜食。

沈清咬了一口香草巧克力派,没有对它进行评价,而是呆呆地望着篮球场,陆苏卿在那里打篮球。

沈清发呆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嘴巴,他的嘴巴就像小孩子那样,眼神也是。沈清停止了发呆,然后换了一种动作,他把双手放在背后,左手握住右胳膊肘,右手握住左胳膊肘,像是用自己的双手从背后把自己捆住那样,一般人很难完成这种“捆绑”,这是一种瘦的特征。

“陆苏卿在你的视线范围内,会让你安心吗?”孟也问他。

沈清没有直接回答,他向下瞟了一眼,又很顺畅和迅速地眨了几下眼,嘴角一侧向下撇了两秒,然后才回答,“还行。”

等到沈清将香草巧克力派吃完,孟也随手拿起一罐橘子味的汽水,帅气地打开,只听见“唰唰”的声响,那是气泡在上升的声音。孟也把汽水递给沈清,沈清仍然无法拒绝。

沈清应该是对这个口味的汽水有些偏爱,他喝了一大口,咽下去的液体很快把气泡推了上来,于是沈清的小脸像气球那样鼓了起来,这些气体在他的口腔里停留了几秒,才被沈清吐出来。沈清低下头,像在故意回避孟也的视线,很显然,他不喜欢别人观察他。

沈清的手很纤细,很白,完全不同于孟也暗黄粗糙的手。美中不足的是,沈清的手上有很多倒刺,应该是缺乏微量元素的原因。沈清或许偷偷咬过、啃过这些倒刺,导致他的指甲两侧有不少伤口,大多是一些新鲜的伤口,还没有结痂。

“平时你母亲会接你上学放学吗?”

沈清摇头,“不会,我自己回家。”

“她会给你做早饭和晚饭吗?”

“不经常做。”

“什么原因?不经常回家吗?”

“她工作很忙,有时会在外面过夜。”

陆苏卿的目光越过大半个操场,让孟也不得不注意到他。

“是陆苏卿主动提出照顾你的吗?”

“最开始是班主任提出的。”

“哪位老师?”

“李盎老师。”

“李盎老师已经失踪三个多月了,你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学校里已经传开了。”

“大家会怎么想?”

“很多谣言,最多的说法是他贪污了学杂费,逃跑了。”

“你怎么想?”

“我和他们想的一样,应该是逃走了吧。”

孟也通常情况下不会购买牛肉口味的泡面,她从小就觉得那调料包有点奇怪。自从来到庆安,她的好多习惯发生了改变,比如此时,她从超市购买了两袋红烧牛肉口味泡面和一瓶冰镇可乐。她一边查看手机,一边随性地把钥匙往门锁里插,大概插了五六次。

“晚上就吃这个吗?”

这是她的女邻居第一次和她讲话。

“嗯,我不太会做饭,也懒得做。”孟也的脸迅速泛红。

“一起吃吧,正好我一个人吃不完。”

“那我负责刷碗吧,这算公平吗?”

孟也第一次踏进女邻居的家,和她想象的差不多——整洁、明亮、宽敞。

“呃……您怎么称呼?”

“叫我小叶就可以啦。”她的笑容很标准,嘴角两个酒窝出现的恰到好处,是很甜美的笑容。

“您叫我小孟就行了。”孟也扭开她的冰镇可乐,很有转移视线的意味。

“你是警察吗?”

“是的,您是怎么知道的?”

“从你的钱包里看到的。”

孟也拿起钱包看了一眼,这么显眼?

“您的观察力很好。”

“还可以啦,肯定比不上你的观察力啊,你可是警察诶,好厉害啊!”

“还好吧。”孟也的脸又开始泛红,她想起观察女邻居穿睡裙的时候,那观察力确实很强,所以她无故梦见了大海和大海里的美人鱼,以及美人鱼小的可怜的用于遮挡胸脯的贝壳。

“您是百货公司的职员吗?”

“是的哦,你观察到了?”

孟也发觉自己很唐突,“就是有一次看见您上班了,穿着百货公司的制服。”

其实看见了好几次。

“你的工作一定不轻松吧?电视剧里每天都很惊心动魄。”

“其实和电视剧不完全一样。”

“总之我很敬佩!”

女邻居一边和孟也聊天,一边熟练地穿上围裙,是很可爱的小熊围裙。她好像生来就是为了与人打交道,她是服务行业的神。孟也想,如果此刻在百货商场,她几乎要掏出钱包购买了。

“您是一个人居住?”

“嗯,算是吧。”

“真是好整洁的房间。”

很快,女邻居把一盘热气腾腾的糖醋排骨端了上来,接着还有肉炒莴笋和海带豆腐汤。

准备好了饭菜,女邻居换了新的睡裙,这次是非常洁白的吊带睡裙,只有裹着胸脯的料子是富有光泽的丝绸,其他地方是垂感十足的纱料,很好看,孟也换了坐姿开始欣赏。

她的身材很好,两片薄薄的蚕丝织品不轻不重地挤着她的胸,一道清晰昭着的沟壑出现,她似乎也不怎么遮掩。她的腰肢很纤细,由此突显她的臀又大又翘,有两根圆柱形的细带轻轻穿过她的睡裙捆着她的腰肢,中间由一朵小小的涤纶做的淡粉色玫瑰花连接。

她的厨艺也很好,孟也端着饭碗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我来洗碗吧。”像遵守考场纪律那样,孟也笨拙地端着盘子和碗按部就班地开始洗碗。

电视的蓝光映在地板上,孟也看了一眼那光,发觉她的女邻居在看庆安市电视台的新闻,她更加体会到女邻居的可爱之处。

“好像现在大家很少看电视台的新闻了。”孟也淡淡地说道。

“确实是这样的,但这个时间段也没什么好看的电视节目了,只能看电视台的新闻。”

“所以今天庆安市有什么重大新闻吗?可以给我讲讲。”

“哦……教育局领导今天视察了庆安初中;11路公交汽车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17路公交汽车;江边的蓝瓦长廊终于维修完成……”

“终于维修完成了吗?蓝瓦长廊作为庆安市的代表景点,听说很有名气,很多人去观赏。”

“看来你有调查过庆安市,蓝瓦长廊现在修完了,可以改天去看一看,应该很漂亮的。”

孟也将洗干净的盘子和碗擦干净,说道,“我其实没怎么查过,只是简单查了查庆安的历史。我觉得这条建在江岸上的长廊还挺有意思,我查到有一个传说,是说犯了错的人如果怀着忏悔之心,沿着江岸走到蓝瓦长廊,那么上天就会原谅他。”

“这个传说我也听说过,和你查到的版本差不多。”

“版本和版本之间也不会差很多吧。”

沈清和外婆一起生活的时间最长,外婆把他抚养的很好,有点像母猫呵护小猫那样了,他的脸似乎永远藏在外婆的保护下,由一双因为常年浸水而粗糙皲裂的手摩挲着。因为常常做一些廉价的零活,比如双手浸在水里剥离芡实的外壳,这是一种很枯燥乏味又廉价的零活,然而他的外婆喜滋滋地做了很多年。

他的腿是天生残疾,提起这个,他的外婆有很多蒙骗的话,大多是扯在他母亲的身上,其实仔细听听就知道是一些荒唐缺乏科学验证的谣言。发育不完整,他的腿少了一块骨头,所以连接不流畅,走起路来十分丑陋,这是最科学的解释,但他的外婆最不认可。沈清不可能是发育不完整的,他的外婆十分笃定,并且因为此事和同在一池水剥芡实壳的其他女性大吵一架。

他的性格相当温和软弱,从不和其他人吵架,因为他的声音就像无忧无虑的小学生,很稚嫩,音调很高,这是除了跛脚,他痛苦的另一大点。

和陆苏卿认识了以后,他很少和陆苏卿说话,有时候会使用一些简单的手势,“我往前走”、“再见”、“鞋带开了”,陆苏卿相当聪明,很快自创了一系列沈清乐意使用的手势。

周五放学,陆苏卿像往常一样背着沈清和他的书包下楼,那个下午天气很热,沈清的脸颊又红又烫,他趴在陆苏卿的肩上,像只被主人背去宠物医院治疗的中暑小狗。很快沈清灼热的体温透过单薄的夏季校服料子辐射到了陆苏卿的身上。

校门口的冰淇淋店有几个白色的圆柱形塑料座椅,陆苏卿和沈清坐在上面吃着冰淇淋,沈清的双脚离地面还有些距离,陆苏卿的脚则踏踏实实地落在地上,对比来看陆苏卿的腿比沈清的腿长了很多。陆苏卿观察到沈清贴着塑料椅子来回晃悠的脚,推测沈清一定很放松,他的心情一定很好。

“沈清,我最近总是休息不好。”

“怎么办?”沈清转过头去看陆苏卿的脸,充满担忧。

“怎么办,晚上总能听见爸爸妈妈交.媾的声音。”

沈清贴着塑料椅子来回晃悠的脚突然停下来,像脊骨被冻住了似的,沈清全身动弹不得,他没有去看陆苏卿的脸,却好像看见了微微向上挑起的嘴角。

姜欣出生于工人家庭。

那时候还是计划经济,物资匮乏,身为家里第二个女儿的她,是像隐形人一样的存在。终于,姜欣的弟弟出生了,全家的阴霾一扫而空,也是从那时起,姜楹好像明白了自己微不足道的地位,那已经不是爱与不爱的排列和选择。她的母亲总是说,把你养这么大,我觉得我好亏本啊。

姜欣母亲的人缘很好,她长着一张圆圆的脸,气色不错,不瘦,但腿很细,因为爽朗和乐于助人的性格,深受同事和长辈们的喜爱。和同事们探讨生男孩还是女孩的她总是装作不在意,“无所谓,现在生男生女都一样,但男孩还是能吃苦些,这个年代还是多些男孩比较好吧。”

只有姜欣见过那种伪装之下的表情。

姜欣长得很漂亮,头发又黑又长又直,一旦过腰,她的母亲就要哄骗她去剪短一些,“剪短一点,剪短一点……”她总是这么骗她,哄骗她只需要减掉一点点,夏天来了需要减掉一点,头发会吸取身体的营养需要减掉一点,她的长发最后总会成为一片狼藉。她嚎啕大哭过几次,绝食抗争是绝对没有用的,还不如大吵大闹来得有用,因为她的母亲总会顾及四周竖起耳朵的邻居,有几次甚至说出了真心话,“我不喜欢漂亮的小女孩,像妖怪。”

她的小学数学老师也是如此,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性,对她和男同桌课上讲悄悄话十分不满,批评她时像带着一种怨恨,“根本不像学生,像妖怪。”

她的长发在这种奇怪的打击中消失。

但她还是一只妖怪,没办法,她的大眼睛无法缩小,她的长睫毛无法变短,她的高鼻梁无法变塌。

初中第一次月考,她考了双百,终于,她找到了由妖怪变成人的机会,但很奇怪,她的母亲看了一眼,心情似乎变得更差了,像是没有按时来的月经提前抵达带来的烦躁不安,原来是她的弟弟月考只考了三十分,猜透了这种心思之后,她歪歪扭扭地坐在地上,像失去眼睛、鼻子和嘴巴的俄罗斯布娃娃,只有耳朵在认真地听着,无法回避,她听见她的母亲辩解道,“男孩们初中都很贪玩,上了高中成绩就会突飞猛进,前几名都是男孩,数学、物理和化学满分都是男孩考的。”

人和妖怪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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