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白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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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球赛是以班级为单位进行的。当天下午,操场都被清空,只剩看台上坐着的观众。球员接连入场的时候,坐在看台后排的学生看不清楚人脸,只能凭球员身上穿着的球服认人。

球服是统一定制的。上面是什么数字就代表是哪个班级。

段州霖入场的时候,正在往头上套运动发带。跟他们打比赛的球员还没全部到场,段州霖无意似的,转头往看台上扫了一眼。

他一眼便看到第一排坐着的许浣,坐姿笔直,手里攥着一瓶矿泉水。

修长脖颈上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明明刚刚还一切正常,现在段州霖看着许浣手里的那瓶矿泉水,却莫名地渴起来,不由得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这次我们班怎么说也要进前三名。”边上的陈牧正跟另一名队友开着玩笑,“就是可惜,班长他前些日子受了腿伤不能参加,不然哪怕是第一名也一定能轻松拿下来。”

班长。

这个词汇敏锐地钻进段州霖的耳朵,叫他收回转向看台的视线,轻微地皱了皱眉——怎么哪里都有他?

莫名地,段州霖对这个人缘极好的班长却没什么好感。

正笑闹着的时候,对面的球员已经陆陆续续地到了场。比赛即将开始,段州霖便抛去那些杂乱的念头,将注意力尽数投到了场上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收回视线的瞬间,看台上的许浣便把目光投到了他身上。段州霖生得又高又帅,在人群中太亮眼,叫人实在没法看不见。

许浣看到光眷顾一样地落在段州霖身上,照得他淌汗的脖颈都泛起莹莹的碎光。段州霖在场上运球跑,发带固定着他额前的碎发,发尾却随着他的步伐,依旧扬起又落下。

看台上的欢呼声实在太吵。许浣甚至听到有人在喊段州霖的名字。

太耀眼。在一片吵闹的加油声里,他却只是盯着那个场地里奔跑的人影,愣愣地想,段州霖这副模样……实在太耀眼了。

耀眼到让他感到陌生,也感到不真实——向着他笑的段州霖,救他两次的段州霖,和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段州霖,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头上突然传来一阵极大的拉扯力道,有人拽起他的头发,让许浣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吃痛的叫喊。站在后面一级看台上的孙宇,就这样用力地扯着他的头发,在许浣惊慌地往上望去时,居高临下地向他看来。

他蹲下身,在往前探的同时低下头,几乎凑到许浣眼前。许浣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除却恐慌,只有让他整个人簌簌抖起来的惧意。

湿热的吐息扑到他脸上,和那天跟段州霖待在隔间时体会到的却不同,明明是相似的触感,在湿热气息渗入皮肤时,许浣却觉得好像是毒蛇在他面前嘶嘶地吐着信子。

明明是热气,却让他浑身发凉。

“我没来陪你玩的这些日子,看来你过得很不错,”孙宇压低着声音,语气看似亲昵,却抑着森寒的意味,“那小子对我们做了什么,他跟你说了么?”

他的手指落在许浣脸侧,温柔地撩起他耳畔的碎发,抚摸过许浣的脸颊。之前曾肿起掌印的地方,此刻却被他不住地、亲密地摩挲着。

“我们可是为了你受了很多伤呢。”许浣的眼睫扑朔着乱颤,慌张地避开视线,却又被孙宇用力地捏着下巴抬头,“总得讨点回来,对吧?”

原来真的是段州霖。先前短暂的安逸,真的是因为他。

场外的欢呼声不断,许浣没看,却也知道段州霖就在下面奔跑着。在相隔不远的看台上,他被这个恶徒掐着下巴,不住地发抖,却无处逃。

不会有人来救他。他偶尔的余光瞥到边上,凡是看到他被孙宇压迫着的模样的人,都好似什么也没看到地移开视线。

只有段州霖会将这些看进眼底,并对他施与援手。许浣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却太晚了。

“看什么,想着谁来救你么?”孙宇察觉了许浣偏移的目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唇角咧开,“段州霖这次可不在。”

“走吧,”磨蹭太久,他的耐心已经告罄,彻底失去逗弄许浣的心思,“我们的游戏可以开始了。”

被他强硬拽起的许浣步伐踉跄,手里的矿泉水掉落在座位上,因为瓶盖未扣牢,水便从缝隙里不断地溢出来,淌到座位中央的凹陷处里。

“球赛会持续很久——我们可以慢慢玩呢。”

-

盛着水的脸盆,被高高地举到许浣的头顶。

孙宇的手腕轻轻一转,那些水便倾盆地覆下来,自许浣的头顶浇下。许浣紧紧闭着眼,感受着水流淌过他的面颊,浸透他的衬衫,最后不断地沿着他的裤腿往下滴答。

像是局部的小雨。湿透的发尾在滴水,轻颤的眼睫亦然。许浣没有哭,沉默着忍受欺凌的模样却比哭泣更可怜。

对面的那些男生在笑。嘲讽,或是看笑话,许浣听不出来,只听到太过明显的恶意。他们举起手机,对着许浣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拍照。空了的脸盆被拿去重新接水,在满溢后又再次被递进孙宇手里。

许浣这副一成不变的受气包模样被孙宇看在眼底。沉默是受害者的武器,也是会突然激怒施害者的导火线。孙宇突然扬手,水流便从他手中的脸盆飞出,几乎是砸到许浣脸上。

这次的为难来得实在太突然,许浣没做准备,被逼得踉跄后退几步才堪堪站稳。

多余的水珠从他眼角滚落,在抬眼的那一瞬,就好像流下的眼泪。

孙宇终于满意地勾起唇角。

他拿过身旁男生的手机,手指划动几下,翻转手机,展示般地呈在许浣眼前。

屏幕上是那些男生刚刚拍下的、许浣的照片。全身湿透,面色苍白,从发丝到裤腿,无一处不显得狼狈又难堪。

许浣的眼前全是水雾,即便孙宇把手机屏幕凑到了他面前,他也根本看不清上面是什么,但心里却清楚得要命。

将人逼入最卑微的处境,又将成果展示给对方,湮灭对方眼里最后的一丝光,就是这些恶徒最擅长的把戏。

许浣太清楚自己怎样做才能令他们满意。

于是他咬住嘴唇,一副摇摇欲坠、脆弱到了极点的模样,任谁看都觉得可怜,好像被这些人逼到了绝境。

他整个人都被打湿,睫毛粘成一簇簇,头发胡乱地贴在依旧淌着水珠的面颊,泛白的嘴唇也潮湿,被投入厕所的、稀稀落落的太阳,隐约照出一点模糊的反光。

孙宇盯着他的脸庞,目光突然变得有些怪异——他以前怎么没发觉,这个让人恶心的同性恋,居然长得还挺像个女生。

这样想着,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想要看得更仔细些,却无意看到从对方眼角坠下的,一小滴剔透的泪珠。

轻轻的一滴。却好像瞬间便将他砸醒。

他刚刚在想什么。孙宇的脸色变了又变。他居然会觉得,这种货色的长相也尚能入眼。

明明只是最低级的货色而已。

旁边的男生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指了指腕上的表,似乎在示意他球赛即将结束。孙宇便放下向许浣举着的手机,伸出手,拍了拍许浣冰凉的面颊。

“今天玩得很愉快。”他吹了声愉悦的口哨,“下次再来找你。”

被打湿的衬衫不断地将冷意渗进许浣的身体。他的眼前几乎看不清东西,只在孙宇的话音落下后,模糊地看到那些男生离去的背影。

在他们消失在门口的时候,许浣倏然松懈下来。仿佛被瞬间抽干力气,卸去所有强装的镇静后,他崩溃一样地、缓缓地沿着背后的墙跌坐在地。

好冷。他的目光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嘴唇颤动着。

现在不是夏天吗。

他好冷啊。

欢呼声和尖叫声争相地涌入耳朵,初赛结束后,段州霖摘下发带,在和兴奋的队友一一击掌后往边上走去。后勤人员给他递来一瓶矿泉水,段州霖接过拧开,正仰头往喉咙里灌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往一边的看台瞥去。

只是一眼便让他愣怔——许浣原本的位置上没了人。

在他预想里,对方应该一直看着他比赛才对。这一眼产生的失落,让段州霖忽然觉得,他刚刚那么努力地赢下这场比赛,都好像失去了大部分的意义。

本雀跃着的胸腔忽然便镇静下来。段州霖敛下眼,盯着手里捏着的矿泉水瓶,手指用力到泛白,将塑料壳捏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矿泉水。

被他盯着的矿泉水瓶,却让他骤然回忆起什么。段州霖猛地抬头,向看台望去——许浣原本的位置上,赫然是一瓶横着的矿泉水,像是被主人在仓促下碰倒,水从里面流出来,聚在椅中央的凹陷里,成为一小滩水泊。

旁边的陈牧还在笑意满面地跟队友商量着要去哪里吃顿好的庆祝一下,正转头想询问段州霖的意见,却看到对方脸色骤变,扔下手里的矿泉水,迈开腿往外面跑去。

“……喂!你去哪!”他大喊一声,却只看到段州霖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跑,背影很快成为一个小的黑点,不由得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陈牧转头看了一眼同样目露茫然的其他队友,忍不住地问了一句。

“……他疯了吗?”

-

这一层的教学楼几乎是空的。今天比赛的班级恰恰都聚在这个楼层,除球员外的学生,也基本去了操场做观众。寂静的走廊却站着一个人影,靠着栏杆,静静地注视着远处染上霞色的天空。

走廊远处传来隐约的动静,他却毫不在意,甚至不屑于瞥去一眼。那些人将许浣带来的动静太大,他知道他们就在走廊尽头的厕所里,在与他相隔不远的地方,实施一场残忍的欺凌。

周云楼对一切都很清楚。包括他那天让所有人看到许浣对自己告白后,对方因为同性恋的身份被揭露,经历了多少的麻烦。他知道那些人在许浣的桌上涂画恶意的字句,也知道他们将许浣围在没有人的地方,一刀一刀地刻下伤口——他不是施害者,却将所有的施害都旁观得清晰分明。

他却并不阻止,或者说,放任。

许浣遭受这些并不是因为他。与他无关,所以他无理由阻止,也无理由为对方惹上一身腥——即便这身腥对他无伤大雅,随便地洗涤便能褪去。

周云楼眯起眼睛回忆。

最初他注意到许浣,是因为什么呢?

人群中的边缘人,格格不入的异类。卑贱得如同尘土,即便跟他人装入同一副场景,也会不起眼到让人下意识地忽略——许浣所扮演的,正是这样的角色。从未参与进任何人的人生,因此显得可有可无。

周云楼却觉得有趣。

他站在备受瞩目的位置,站在光芒照射的地方,却低头看向卑微如尘土的许浣,高高在上地想——如果让这样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人感受到希望,再亲手打碎,会在对方身上看到一副什么有趣的模样。

他想看。便这样做了。

许浣实在太好接近。对方太缺爱、太可怜,只是施与一点善意,便会巴巴地凑上来。周云楼几乎没做什么努力,便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那天,哪怕是周云楼也不得不承认,许浣的眼睛很漂亮。一刹而过的脆弱很漂亮,失去希望的绝望很漂亮,打碎一样地、湮灭在对方眼里的光也很漂亮。

他在这种摧毁漂亮东西的快感中达到至上的愉悦。

……而现在呢。

不远处的走廊,传来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是那些男生——他们结束了游戏,先进行了施害者的退场。

喧闹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楼道里。周云楼盯着灿金色天空上鱼鳞似的云彩,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着面前的台面,目光有些漫不经心。

不需要过多的想象,他就能知道厕所里现在还剩下什么。一片狼藉的施暴场合,和一个脆弱的、濒临崩溃的受害者。

周云楼望着远处的天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零碎的脚步声响起,从远处慢慢地靠近。周云楼没转头,因此出乎他意料地,那人像没看路似的,直直地撞到了他身上。

这次他终于肯施舍般地,向着有些莽撞的那人,投去了居高临下的一眼。周云楼望进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许浣似乎也没想到会遇见他,眼里有一瞬的愣怔,却在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后,又重新转开视线。

他们离得太近,甚至周云楼的鼻腔都好像钻进一股对方身上的潮气。他能清晰地看到,许浣整个人都被打湿,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眼睛也湿润,却在看到周云楼的瞬间,便做出一副与脆弱外表截然相反的、故作冷淡的无视姿态。

像只受伤的可怜小猫。

突然地撞进周云楼怀里,却又因为发现是自己讨厌着的人,于是毫不犹疑地离去。

周云楼转过身,盯着许浣小跑着离开的背影,唇角噙着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现在还感到有趣吗。

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想。

好像没有了。

只是一味地被欺凌,又一味地承受。这样重复上演的无聊戏码,实在让他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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