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的天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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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早年在万重渊时,我曾有幸窥见未来。虽说为我的结局做过许多努力,终归没能改变。

混沌时代,大神盘古持斧开辟天地,造化万物。事实上,天地哪那么容易改变,即便盘古耗尽精力而亡,天地仍旧不稳。

天地在之前便出过状况。那时还是女娲娘娘,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五彩石,炼石补天,并以巨鳌四肢做天柱,撑住天地。

此举并非一劳永逸,女娲娘娘一早便知,一定时间后苍穹势必会再次破裂,是以她又将残余五彩石炼化融入伏羲的悯生剑,以供后人所用。

所谓的后人自然是我。

万重渊中,我见自己精魄为祭,身躯作引,借悯生重新补天,当然,死得也极为凄惨。

我虽是魔头,也愿意以一命换众生安稳。

但我也有私心,害怕自己孤苦伶仃。我不肯放怀舟走,拉着他夜夜作乐,大有死前痛快一场的念头。

若是一定会死,那么为什么不把余下的生命花在喜欢的人身上,我想。

只不过我还是算错一步,若我知道浩劫来得如此快,早先几十年我便该和怀舟成亲。

昆仑山头。

我甩甩脑袋,试图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每个细微的神经都是疼痛,眼皮也沉重异常,我勉力吊着精神,并不为追忆过去。

我在等人,一个不知道来不来的人。等死比死亡更难熬,但若有人可以念着,总归是种慰藉。

况且,我总觉得他会来。

曾经我害怕,怕自己成为万重渊所见的那个可怜虫,如今死到临头,反倒豁然了,人都死了,可不可怜有什么影响呢?

我如今的等待同害怕没半点干系,全然发自爱意,想撑住一口气最后看看那个人。

昆仑的风是冷的,好像会顺着皮肤钻进内里,冻得骨头都发寒。

我看着昆仑,白雪和土壤混杂分布,不是白便是黑,再没其他颜色,是单调的好看。生命亦然,非生即死。

不知是否因为受冻太久出了幻觉,我看到天际有黑影奔我而来,速度极快。再揉揉眼睛,仔细看了一会,我咧嘴笑了。

他来了。

我呆呆看他疾步奔来的样子,觉得陌生又熟悉。曾经他将我打落云端,弃我而去,如今我濒临死亡,他却奔我而来。

他将衣袍覆在我身上,我打了个哆嗦,仍觉得冷。抬眼看去,那人乌发新冠,眉宇轩昂,俨然是睥睨众生的至尊。

我看着他,不经意呛了口冷风,引得闷咳阵阵。

他的身影矮了下来,下一刻,源源不断的灵力自胸口传至四骸,有人将我揽进怀,替我挡去了大半冷风。

我缓过气,冲他摇摇头,按住他的手示意不必再输灵力。

他向来不肯听我的劝,这次也一样,听了不但不住手,反而掏出几粒灵药。他说:“别乱动,一会就好。”

这就是骗人了,没人比我更了解我的情况,这次确实是不行了,大罗神仙也没办法。

看着递到嘴边的药丸,我刚想开口拒绝,喉间就涌起一股甜腥。

我扭过头吐血,生怕血沫溅上他衣袍。

那人却似不怕脏一样,捏着我下巴将我扳回来,又迅速掰开我的嘴喂了几颗药。说实话,如果他手稳一点,或许做这些会更温柔。

他说:“我带你回去。”

我挥挥手,笑道:“别废力了,你看看我,确实是救不了了。有那闲工夫,不如多抱抱我好了。”

“救不了。”他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闭上眼失神一般念叨,“救不了,救不了,呵,好极了。”

他收紧了怀抱。我紧紧贴着他,并不觉得勒着疼,反倒觉着这临死前的温暖太诱人,倘若此刻死去,那也无憾了。

我看了眼天空,一片赤红。远处的夕阳已逼近山头,红彤彤的颜色格外出众。

我勾勾他手指:“我想看落日。”方才的灵药虽不能救命,但好歹令我有了些气力,看一场落日是没问题的。

怀舟没应声,但捏诀召了片云,稳稳载着我们升至半空。

高处的落日会消失得晚一些,即使时光仍会流逝,但好歹能哄骗眼睛几时。

彤红的太阳一点点没入山峦,归为沉寂。曾经的炙热和光采,最终也成了空。

果真世事无常。

“陆沉柯,我真是恨你。”怀舟眼中尽是冷漠,握住我的那双手却还是温暖。

“恨因爱生,你不能恨我。”我懒洋洋回他。放在以前,我肯定会厚着脸皮调笑几句,但如今我疲惫至极,连说话的力气也快没有。

静默了半晌,怀舟似乎认真思索好了,重新开口:“可还是恨。”听起来还是像谬语。

“我恨你,只恨你。”

断情绝爱,仍怀恨意。

一滴泪落下,砸在我颈间,却好像是锥在我心口,心中的悲痛一下盖过了躯体的难受。

毕竟是放心尖上的人,除开在床上做得过分,别的时候我都宠他宠得没边,一丁点眼泪舍不得让他掉。

如今怎么了,恨或不恨,有什么可掉泪的?成婚时是,如今亦是。

我苦笑一声,拉紧了衣襟。人死前会冷,原来是真的。即使怀舟又将我往怀里带了带,还是冷。

太阳快落山了,仅存的光昏暗又柔和,在我眼中却还是刺眼,令我止不住想闭眼睡去。

困成这样,也是时候告别了。

“百年时光,原也不过眨眼功夫。”我叹道,从怀中摸出一个青瓷瓶,递到怀舟手中。

“那些日子,虽于我是美好,但若你愿意,也大可尽数忘去,继续做那无情的神仙。”

我早替他想好了路,只需他将忘忧丹服下,待我身死魂消,再无人知晓这场痴梦。唯一难办是他心口墨迹,这是洗不了的,不过用其他图案遮住,我想也没什么的。

“祝你,千古美名啊——”我悄悄将手缩进衣袖,不想他看见我逐渐趋于透明的手臂。

环着我的手攥紧了瓷瓶,用力到指尖泛白,最后又松了力气。怀舟眸光暗淡,淡淡道:“倘若我不愿意呢?”

那语气无悲无喜,独独在我心中勾起波澜阵阵。我是有想过这问题,但想得极少,只因它不太现实。

我长叹一声:“若你不愿……”

“什么?再说一遍。”怀舟好像忽然慌了起来。

我不说话了,只紧紧盯他看,一眼不肯眨,拼命将他的模样烙进脑海,印在心尖。

我伸手去摸他脸,意料之中摸了空。

手早没实形了,身体也快没了。

怀舟惨白着脸与我额头相抵,仿佛这么做便能护我神识不散。

他这模样我很是心疼,但我又不想他看我死前狼狈样。

我勾唇一笑,轻声唤出二字。

“怀舟。”

夕阳落山,天黑了。

前任天帝说,从前并不要求帝者亡心忘情,后来设太上忘情,只因有继任者难度情劫,险些酿成大错。而忘情虽不能绝后患,好歹能免去诸多麻烦。

是以他视陆沉柯为劫。

与陆沉柯的第一次,在某个不知名的山林,鸟都没几只,全是粗壮的树木。陆沉柯眼中情意翻涌,不甘心地吻遍他全身,一句句说着爱。

他只觉得草地硌,泥土腥。——而爱么,他记得爱,爱是心心念念一个人,他也记得曾经为陆沉柯抚琴,满心眼都是欢喜,还记得那年将陆沉柯打落万重渊,心中剧痛如万箭穿心。

可记得只是记得。自成为天帝,那些感情便离他远去,看着身上的魔从兴奋变为愤怒,变为失望,最后平静,他始终心如止水,并无悲喜。

那次过后,他被带回魔宫,封了柔姬。

说是姬妾,其实陆沉柯再无别的宠妃,是魔族史上少有后宫空空的魔尊。

曾有大臣上贡数名女子,个个国色天香。彼时陆沉柯正抱了他处理政务,听后连门都没迈出去,只淡淡说道:“本尊深爱柔姬,有他一人足矣。”

他觉得陆沉柯虚伪,拿他当拒绝的理由。也是那大臣不会来事,否则早该知道他们尊上喜欢男子,对女子没感觉。

结果一月后,真就有人送了美男过来。

“你若象征性收下,可拉拢好几方势力。”他说。

陆沉柯听了他的话,统统收了,收在宫中做杂扫,而自己在室内狠命折腾,咬他脖颈迫他喊出来。“我可听你的了,是他们自己干不下去。”陆沉柯话语间带了怨气。

不出五日,送来的人全走了,他也落了个“祸水”的名号。此后,送美人这种事再未有过,仿佛被人下了死命令。

他去问陆沉柯,陆沉柯三句话没说上又来解他衣服,将他累到哼哼也没回答。

从来如此,魔宫的日子实在无趣,无趣到只剩下夜晚的风,缠绵的吻和难抑的欢愉。

至于成亲,实乃意外。

陆沉柯信誓旦旦:“我们不分嫁娶,从今往后,你我尊卑相等,携手相伴。”

诚如此言,他成为魔后,得了无数人想要的尊荣。

但这不意味着陆沉柯言而守信。说要坦诚相待,其实陆沉柯自私自大,做事从来独断专行,瞒着将他灵脉医好,悄悄送他回天庭,最后又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独自赴死。

桩桩件件,不像有发誓时的赤忱。

陆沉柯死的那日,很晴朗,一神一魔看到的是纯粹的落日,一片晚霞都没有,到了晚上,月亮也明亮得很,衬得星辰都黯淡。

一点也没悲伤的气息。

他看着陆沉柯散成万千光点,又匿去天地化为清风。那么快,甚至连冷冰冰的尸身都没有,就从世上消失了。

死了,劫化了,他想。

落日早没了,他却坐在云端没有动,身边留出的位置,刚好够坐一个人。

第二日,他自昆仑回到天庭,处理奏折,管理神仙,“重新”成了天帝。一切都得心应手,仿佛他从未离开,而那死在昆仑的魔不过一场荒谬的幻梦。

除开就寝时,看到的枕边那朵干花。是朵月影花,花瓣边缘微微发焦的黄,勉强能做书签。

魔焰是杀伤性武器,难把控,这种程度的作品,不知试了多少次。

他拈着花翻来覆去地看,最终收到匣子里,再也没看过。

日子一天天过着,不咸不淡。

悯生剑重归万重渊,不少人有备而去,徒手而归。

大小神仙吵架打架,有的喝顿酒和好了,有的扯破脸皮闹到他那,由他做主评理,回去时面上笑嘻嘻和好,实则心底唾骂。

也有别的大事,譬如打打仗,平平乱。

迦南如愿做了魔尊,称霸之心蠢蠢欲动,不知使了甚么诡计,骗得妖王与其沆瀣一气,屡次三番起兵作乱。

最猖狂一次,竟公然率军搅乱道佛讲经大会。天庭不能蒙羞,他亲自率军,斩落妖魔无数。

战场混乱,迦南受伤落败,拼力挥出最后一击,在他运力前,一道结界凭空而生,伤害全部化去,他置身结界内,毫发无损。

哀嚎遍野,踝上金镯在微微发烫。他想起来,似乎有人说过,里头注了魔力,足够护他周全。

那魔满口谎话,这句却是真的。

他取了迦南人头,大胜而归,庆功宴饮仙酿数杯。回去后,他便做了个梦,梦到那年万煞阵凶险无比,那魔臂上伤深可见骨,鲜血一滴滴自指尖滴落,让走也不肯,拼了命要同他一起。

画面一转,他又去到昆仑,陆沉柯倚在他怀中看夕阳余晖,脸上写满餍足。那魔手掌冰冷,怎么捂也捂不暖。

他于半夜醒来,再无法入睡。

时间又过去很久,久到魔族都换了好几任魔尊,好斗的好色的,都很符合魔族秉性。

他终于去寻了天机老人。

老仙抖着花白胡子说有违天道,劝他三思而行。

“我意已决。”他说。

记得在前天帝口中,渡劫失败那位最后堕了仙,选择去鬼界找他的执念,于奈何桥畔一等便是三千年,然而最后神魂灭了也没如愿。

可他不同,想见的人生于天地,不在轮回道,若执意相见,只能借天机老人的回溯镜去往过去。

老仙劝说无果,颤巍巍掏出回溯镜。他伸手接过,心中忽然困惑,回哪一天呢?

成亲那晚么?那晚陆沉柯去而复返,黑暗中一双眸子烧得血红,像是受惊的野兽。他被紧紧箍着,察觉到身前人在雷声中发抖,心中想问问他为什么害怕,嘴巴却闭紧了没张。

或者,回离别那天,问问专横的陆沉柯,明明事事迫他,为何忘忧丹一事要给他选择?恶人做惯了,死前才想着做圣人?

思绪来回兜转,他看了眼天,最后随意选了一日。

时光回溯,景物转换。

他睁眼,见魔宫熟悉景物,心中恍然。

那孑然的千年时光,他曾回过魔宫,唯见断壁残垣,不存当年辉煌。

刚成亲一月,魔尊魔后无故消失,怎么都使魔族心存避讳。再则迦南好骄奢,又对陆沉柯心有芥蒂,因而继位后首件事便是烧了这魔宫,另寻其他宝地建造更大的行宫。

而眼前景物不是断壁枯墙,如记忆一般无二,寝房窗檐上风铃尚存,花园内那几株桂花要死不活,就连他养的鱼儿也一条未少。

他匿了身形行在其中,时而驻足停留,慨叹片刻。

“哟,稀客。”身后声音乍然响起,仿佛历经千年的问候。他脚步滞住,脑中空空一片,一时不知所措,忘了回头。

脚步声渐渐逼近,有人走至他身边,试探着摸上他手。

陆沉柯墨发玄服,双眸明亮如含秋水,眉间一点魔印赤红,笑得恣意。

他终于夙愿得偿,见到隔世故人。

无言看着对面的魔,只一眼,他便知陆沉柯识破端倪,认出他非该时的身边人。

大抵他走过太多地方,形容有些狼狈,陆沉柯上前一步,伸手替他掸去肩上落叶。极近的距离,他在陆沉柯颈上辨出几道挠痕,在脸上也见巴掌红印。

“新做了点心,刚好用来招待客人。”陆沉柯眼睛眯得像月牙,毫不在乎他的打量。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抽了手跟在陆沉柯身后,去了从前喜欢的小亭。

食盒打开,露出各式点心,陆沉柯挑了块梅花糕,小心用油纸包了放到他手心。

他轻咬一口,还是从前味道。

“陛下。”

他抬眼望去,陆沉柯神情严肃,盯着他长叹了一口气:“回溯镜有违天道,还是少用为妙。”

他不答。

“就着茶喝。”沏好的茗茶倒进瓷杯,氤氲缭绕,被送至他面前,他看了眼琥珀色茶汁,才抬眸对上陆沉柯目光,问出心中所想:“你早安排好了?”

“安不安排,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陆沉柯浅浅笑了,露出一个梨窝,“陛下有此行,正说明事情已成定局,更改不得,何必纠结?”

他略一点头,以表赞同。陆沉柯此语无异于承认,但说得不无道理,在有的事上钻牛角尖全然没用。

他盯着池底鱼儿发呆,池底鱼儿无智,只会吐泡泡,身边的魔清醒,给了他答案。

回溯镜时效有限,眨眼便到离别时间。

比起昆仑那次,这回要好上太多,起码离开的人是他,这样想着,他忍不住张开双臂,抱住了陆沉柯。

陆沉珂似是呆住了,半晌才伸手拍拍他后背。“好好的。”

他点点头,抽身走向传送法阵,再不看身后一眼。

再一睁眼,重回正轨。

他将回溯镜交还,许诺再无下次。天机老人听了连连称对,“回溯镜只能回到从前,不能改变结果,及时断舍才是关键。”

告别老仙,他径自回了寝宫,沿途碰上不少神仙问安,他微笑着点头回礼。

直到回了住处屏退旁人,人前的得体礼仪才悄然卸下,他垮了肩膀,伸手覆上双眼。

死寂中,呼吸声无限放大。

他想,方才应该多要一块糕。

——其实他挺爱吃陆沉柯做的东西。

素色纱帐内,熟睡的人呼吸匀长,俨然已进入梦乡。静寂中,一缕黑雾自门缝顶部悄然渗出,积聚成团。

他微微睁眼,旋即又闭上。眼上显然被施了术法,什么也看不见。

他并不惊慌,那不过是普通障眼法,拙劣如伙伴间的蒙眼游戏。只是那不明来客一路逼近,最后止于床前,不知所谋为何。

琢磨着,素纱突然被掀开,床铺微动,似乎有人坐了下来。

他面上不显,装着熟睡,实则全身戒备静观其变。

那不明来客默默坐床沿,好一阵,伸出了手。

下一刻,冰凉乍然触上手背,他被激得汗毛竖立,忍不住手指一抖,就连那人也发觉不妥,连忙将手缩回。

过了半晌,那人却又重新覆手过来,只是手掌被捂暖,不再冰冷。

那人握了他的手,拇指便在他虎口处轻轻蹭。

这亲昵举动叫他忍不住想起记忆中的身影。那散了千年的魔,曾经最爱抱他在怀做这些把戏。

他心思一动,想除了障眼法看个究竟,然而未等付诸行动,他的手便被抬起,温热覆上手背,旋即离去,好似蜻蜓点水。

他再也忍不住,反握住那人。对方却反应极快,未等他睁眼看清,便化作黑雾,脱了束缚夺路而逃。

看到那黑雾消失遁去,他留在原地,低头看向自己手背。

他能猜到那人模样。

这须得从一月前说起。

彼时衡阳神君新酒初成,邀了交好几位神仙前去畅饮,他自然也在其中。

酒是好酒,但是太烈,饮了几杯,他生出醉意,便离席出去赏景。他一路踱至后花园,不曾想误闯入其中迷阵。

那迷阵内浓雾迷眼,神鬼声音交杂,他心中明朗,并不当回事,沿着出路一直向前。

陆沉柯出现的便是那么突然。

假的,幻象而已,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暗暗告诫自己,便从那人脸上移开眼,继续往前。

然而那陆沉柯竟也不依不饶,一路跟他走,他快便快,他慢亦慢。

他只道幻象生于迷阵,离不得阵法,出阵后却免不得回头一看。这一看,却见陆沉柯笑着看他,身形一动,自出口迈出腿,化为一团黑雾扬长而去。

他作势要追,寻迹而来的南衡却摆摆手,言不必挂心,那黑雾虽逃,但本源在迷阵,不出三天,必定消散。

熟知一月后,那雾非但没散,反而胆大包天,跑天庭来了。

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想,转而又觉得那想法太异想天开,连自己都不信。

于仙者而言,眼不过观世媒介,失去视力并不影响感知。而那夜,他分明感受到了对方灵体,同魔族毫不相干。

他悄悄布了几处结界。总之,不管是什么,他都要揪出来看个明白。

七日后,那黑雾果真又来拜访。

还是一贯的障眼法。

他没想破除,也没选择将计就计,只稳稳坐着。

脚步声由远及近,待对方止步,他便抬头望去,即便目不能视,看了也是徒劳。

对方并未开口,应当也在打量。

沉默维持了半晌,终于被打破。他犹豫着,率先开了口:“陆沉柯?”

他闻见很轻一声笑。“你希望,我说是,还是不是?”声音是陆沉柯的,身份却依旧成谜。

是,不是?这问题他也想过,耗费几天几夜,答案却仍说不出口。他低头垂眸,声音放得很低:“我希望你如实相告。”

那人并不发言,安慰似的拍拍他肩膀,坐到他身边。

他抿抿唇,继续说:“我曾被骗多次,无论目的如何,欺骗便是欺骗。但现在,我想你如实——”

话音戛然而止。有人倾身而上,用亲吻堵住了未完的字词。

“胡闹。”陆沉柯斥。

他微微一笑,缩回手,没再动弹。

陆沉柯替他打理好,又动手替他合上衣物。

陆沉柯说:“我要走了。”

他一愣,不答。

脸颊上落下一个吻。“等我。”

耳尖微微发烫,他轻声应:“嗯。”

说走,一走便一个月,音讯全无,好容易今儿来了,一见面便扑上来。哦,其实面也没见到,那障眼法还是罩着眼,什么都看不到。

他心中莫名生出些怨气。

从前不知,只当流水东逝,千百年浑浑噩噩,过了便过了,如今知晓人还在,又让他等,本该是件好事。但陆沉柯只让他等,不说其他,日子不但没盼头,反有些难捱。

而今日来了,也不多说几句,就好像,好像不是为他而来,而是单为一时之欲。

从前不是这样的。

“你为何不敢见我?”他声音有些颤。这时的空气都快腻化了,本不该问这话,但若缓缓,他又怕陆沉柯拍拍屁股跑了。

“我怎么不敢见你?”陆沉柯将他一双手腕按在头顶,空出的手便狠狠箍着他腰。“我这不就在见你么?”

“那你为何,不敢让我见你?嘶——”他踢踢陆沉柯,示意他敛点力。可陆沉柯从来不是个乖顺的,何况这时候呢,听了也当没听,反而卖起力来。

没法了。在歇下来前,陆沉柯是不会回答他了。

他努力配合着,想早些得到答案。偏偏他们太久没做,默契虽在,痛意着实不是一星半点。

他脑子昏昏,咬上陆沉柯侧颈,好歹将疼痛分了些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床铺似乎不响了。

他摸索着展开手中物事,将那黑绳绕过陆沉柯脖颈,再找到线头打结——死结。

尽管那黑绳一扯就断,也不是什么稀奇珍宝,不能杀人也不能防身。除开坠的珠子赤红鲜亮,再无其他可说了。

“你——”他刚张口,就觉实在难为情,又将话咽进肚子。

谁知身子一轻,另一人似乎下了床,不一会便听得床下衣料簌簌,接着脚步声响起,直向门边而去。

他一时呆住,待到回神,才发觉陆沉柯早已踩靴离去。

“陆沉柯?”他有些不相信。

然而没人回答,只听到烛火噼啪。

就这么,走了?上次好歹还说一声,这次直接穿衣服走人了?

他忿忿地想,自己对于陆沉柯果真是没办法的。从前打不过,犟不过陆沉柯便罢了,如今陆沉柯都这样了,在他这不照旧想走就走,想留便留。

陆沉柯回来时,他正倚在床榻闭目养神,听到动静,颇有些意外。

屋子设了结界,外人进不来,猜出陆沉柯倒也不难。但陆沉柯去而复返。为了什么呢?

他疑惑的功夫,陆沉柯走过来,往他嘴里塞了颗糖,抱起人便往外走。

他品着嘴中那颗糖,忽然意识到不对劲,陆沉柯是从来不会敷衍他的,每每完事,一定会给他处理干净,穿裤子不认人的毛病可从来没有。

他问:“这糖,哪来的?”

陆沉柯答:“从医仙那找的,怎么样,嗓子还疼么?”

他嗫嚅道:“不,不疼。”搞半天,原是自己想错了。

“那便好,我还寻了伤药,就怕你伤了痛了。”

他本就有些愧疚,听得陆沉柯话语,更觉方才误会得不该,连忙小声回:“无事,歇一夜便好。”如今灵力傍身,如此程度的伤痛,不了多时便会自愈。

“到底疼在你身上,我舍不得。”陆沉柯并不听他的。

说话间,两人已至浴池。

他泡在热水中,陆沉柯则揽着他替他清理。挨得太近,对方喷吐的热气拂过胸膛,激起一阵痒意。

腾腾的热气扑在脸上,他想自己该是红了脸。

“疼吗?”陆沉柯语带关切。

他摇摇头,心中恍然。在那远去的百年,这人也是这般伺候他,轻声问他疼不疼。转眼数年,他们从生离死别,又到经年重逢,经历太多,终于领略到平淡日子的珍贵。

“陆沉柯。”他伸手按住对面的人。他看不到,但他能想见,陆沉柯该是微微抬了头,水珠从陆沉柯脸上落下,再一滴滴落到自己手上。

他想说,我想见你。

寥寥几字,临到嘴边却又折了几折:“你为何,不让我见?”

陆沉柯叹了口气:“真想知道?”

他不答。从来如此,只要自己坚持到底,陆沉柯一定会依他。

一声响指。

他睁开眼,终于见着了那明眸皓齿的魔。

陆沉柯还是老样子,除了额上红印不及之前鲜亮,模样没什么变化。只是再往下就不一样了,在陆沉柯四肢和腰腹,青紫的魔纹爬满了大部分肌肤,看起来尤为可怖。

“本来想好一点再来找你的。”陆沉柯解释着,微侧开身子,企图将魔纹遮去一二。

水汽朦胧间,他眼睛熏得酸疼。

陆沉柯神魂不稳,他一开始便猜到了,为此还取了心头血制成安魂坠,希望能有所改善。如今一看,情况却远远比预期严重,不是单单安魂坠能解决的。

“衡阳的迷阵灵力充足,我本想在里面好好恢复,但那天看见你,就总忍不住往你这跑。结果在外面又撑不了太久,到时间还是得回去。”

陆沉柯絮絮说着,颈上牙印在渗血,脸上还带着笑,虽然透着无奈,好歹是个笑。

可他听不下去了,忍不住便抱了上去。

他将下巴搁上陆沉柯肩膀:“留下来吧。”神魂不稳的话,双修的效果更好。

“留下来,做你的天妃,一人一次就算扯平?”陆沉柯打趣道,显然只当他说胡话。

他不说话,拥紧了陆沉柯。

陆沉柯低下了头:“我一个魔藏你宫里,被发现会引起动乱。这决定不明智。”

“很明智。”他反驳道。

“我会藏好你。”他脑袋一侧,瞧见陆沉柯颈间血痕,便伸舌去吮干净了。“曾经你困我百年,如今你落魄了,总该付点代价,让我也折磨你高兴高兴。”

倘若,把心头血给出去也算折磨的话。

陆沉柯由着他咬,好一阵才重新低头,继续未完的清洁。

水声哗哗,他听见了。

他听见陆沉柯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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