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揣了暴君的崽

精彩段落

皇帝也是第一次做父亲。他处理朝政驾轻就熟,照顾一只软绵绵的人类幼崽却有些手忙脚乱。

除夕夜到处有爆竹声,崽子被吓得哇哇直哭,怎么哄都哄不好,皇帝接过去抱了一会儿,听他“啊啊”叫得嗓子都哑了,只好起身离席,往安静一点的后宫中去。

他后宫没什么人,除了先帝留下来的妃子们就只有贪官和宫女,这个时辰去打扰母妃不好,皇帝思忖了一下,把崽子交给乳母,让她送去自己的寝宫,准备去贪官住的宫室。

皇帝本不想让贪官见到崽子,然而崽崽一离开他的怀抱就抽抽搭搭的,乳母解了衣喂奶都不管用,只好把他从乳母怀里抱回来,用袖子挡着风往贪官那边去。

崽子哭累了,又找了安心的地方窝着,就抓着皇帝的衣袖在他怀里睡着了。

贪官住的宫室在湖边,皇帝一进门就感觉到了一股湿冷气,他皱了皱眉,正要示意左右开口叫人出来行礼迎接,腰间挂玉佩的绳子突兀地断开,玉佩滚落在地,也断成了两截。

皇帝已经记不清这枚材质寻常至极的玉佩是谁赠的,只是自幼佩戴,至今已有二十三年,他蹲下去去捡玉佩,蓦地心头一紧,径直起身踹开贪官房门,只见一片衣袂悬在半空飘飘荡荡。

皇帝不知为何心口一痛,险些抱不住崽子,他有些茫然地盯着那片不断晃动的衣角,好在身边的侍卫先反应了过来,上前割断了贪官上吊的长绸,把他放了下来。

贪官刚把自己挂上房梁的时候还有余力挣扎,被救下来却没了力气,他垂着头,随即被把他解下房梁的侍卫扣着肩头跪到皇帝面前。

贪官没什么话想说,他喉咙疼得厉害,四肢酸胀,脑子里也一团浆糊,听皇帝的说话声好像一群蜜蜂围着花吵架,他偏了偏头,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皇帝正呵斥贪官,他还没从无来由的后怕中缓过来,讲的全是口不择言的羞辱之语,见贪官只垂头听着,毫无悔过之意,上前一脚踹在他肩头,把他踹倒在地。

贪官身上没有力气,全靠侍卫擒着肩头才跪的住,他伏在自己手臂间喘息片刻,被冬日冻透了的地板激得打起了寒颤。他已无求活志,对自己的身体好坏全不在意,只慢吞吞地想:京城的冬天是真的好冷啊。

贪官第一次见到皇帝实在村外的荒山上。每次下雨后山中会冒出来一些蘑菇,可以补贴家用,他就一边捡蘑菇一遍高声背诵经义,正好撞见了被他声音吸引过来的小皇子。小皇子正被人追杀,一见面就扑上来捂住了小书生的嘴,在他耳边急促道:“不想把歹人引过来就闭嘴!”

小书生带着他藏在被猎人陷阱中的尖木刺戳死的黑熊身下,追杀者带着的狗的嗅觉被黑熊混淆,无功而返,一身狼藉的小皇子被小书生带回家中,吃了逃亡途中难得的一顿热饭。

后来他们再相见已经是三年后,小书生去县里读书,家里省吃俭用地给他买了一枚据说在孔庙开过光的玉佩。小皇子跟着被打发到穷乡僻壤的先生,也在县里读书。两人晚上正好住在一间屋,夜谈起来忘了时间,还换了身份姓名,小书生有点羞怯地把自己的玉佩送给他,换来一摞小皇子从京中带来的大儒所做的经义批注。

聊到痛快时还有过君臣携手开盛世的约定,然而后来贪官五官长开,从灰扑扑的乡野少年变成了美貌惊人的朝臣,原用的“狗蛋”一类的名号也被先生改做了文雅名姓,皇帝便没认出他来。那时皇帝已经很有帝王威严了,贪官怎么可能为那么一点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的少年情谊去求幸讨赏,他就干脆闭口不言,打定主意做个干吏。

贪官在一次治水中上表请皇帝多加派粮饷,被上官骂了回去,结果那次治水为了抢进度,很多本不是服徭役的当地人来帮忙,最后又落下不少伤痛,幸而堤坝没有溃决,只是功劳被上官抢了,他却因为那本奏表落下一个挥霍的名声,他便知道只做个干吏是不够的。

这些话应该从哪里和皇帝说起呢?

贪官被侍卫从地上抓着衣领拽起来,被抓着散乱的发髻仰着头挨了皇帝两个耳光,涣散的视线在皇帝手中攥着的玉佩上停留了一会儿,眼泪就落了下来。

皇帝是个软硬不吃的脾气,他忽视了刚才毫无由来的心悸,再看贪官寻死觅活的模样,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叫侍卫把他拽起来,赏赐似的叫他看一眼乳母怀中熟睡的长子,冷冷地说:“今日除夕,便给你看一眼儿子,但是给朕记着,你再敢玩妇人争宠那一套,朕也不介意去母留子。”

贪官是站不稳的,他被侍卫抓着手臂强拉起来推搡到乳母面前,细密的眼睫不堪重负地乱颤了一阵,却是紧紧地闭着眼,一眼也不敢看。

“罪臣品行不修,卑贱之身,不敢玷污殿下。”他低低地说,“罪臣知错了,您是圣人,圣人有四海,哪里该奢望您能记得跪伏在脚下的臣属?罪臣不敢活了,只求您大发慈悲,将手中玉佩还给罪臣。”

贪官的咽喉被勒破了,肿起手指高的一层,大概疼得厉害,说话时嗓音是哑的,还带着一点藏不住的哭腔。皇帝不耐烦仔细分辨,见他不肯听话,吩咐说:“把他眼皮扒开。”

小崽子如今才两个月,还没人的手臂长,裹在襁褓里看着只有巴掌大的一团。他一天要睡七八个时辰,肉嘟嘟的脸蛋上带着健康的红晕,贪官被人按着看了他一眼,果真从心里生出惧怕。

他哆嗦着想:这是从我肚皮里出来的那只没毛的瘦耗子吗?

贪官是读过圣贤书的,他知道寻常百姓家摸黑上床叫淫,挨皇帝的操叫幸,皇帝尽兴了他得跪到床边谢恩,生的崽子跟他亲近会被指责目无君父。

他是个背了唾骂的罪臣,小崽子从他肚皮里出去两个月就长得这样好,将来一定会责怪他这个累赘。

贪官被侍卫拖回皇帝脚边时畏惧得发抖,不敢再和皇帝提玉佩的事。他被人送去汤池洗干净,再被人送回烧了地龙后热乎乎的寝房,皇帝在床上临幸他,摸他怀着崽子时被撑得松松垮垮的肚皮。

后宫到三月份也没有填补新人,皇帝倒是会偶尔来一次,因此贪官的日子慢慢好过起来,他重新穿上了有精致绣文的丝绸衣服,走到哪里都有宫人前呼后拥,但他没再笑过,只有服侍皇帝的时候变得什么姿势都肯做。

但皇帝很快又不来了,今年冬天的雪下得太大,开春雪化后四处洪涝,堤坝溃决,数千里良田被淹没,百姓流离失所,他在前朝大发雷霆,把负责河工的官员痛打了一顿,命人去工部抄负责修水利的官员的名录,要挨个追责。

各地堤坝前几年刚修缮过一次,水灾时都有不同程度的损毁,递到皇帝手中的名单上有百余人,皇帝看过一遍,突然一怔,问左右怎么没有贪官的名字。

贪官入仕起就在工部,十五年间主持修缮修建堤坝八十三道,开凿扩充河道七条,没有一处被洪水冲毁。

这哪像一个贪官能做出的成绩?皇帝惊异之下命人重查了贪官的案子,从贪官府上抄没的金银放进国库没多久就花得一干二净,奇珍异宝也都被陆陆续续地赏了出去,只剩些不值钱的典籍,查案的人翻了翻,认出批注里有皇帝的笔迹,诚惶诚恐地把它们送了过来。

皇帝从宫外回来后被人算计,生了场大病,忘掉了不少事,险些与大位无缘,好在他那几个兄弟为了夺位斗得太凶,丑态毕露,他只是轻轻推了一手,就叫他们惹了先帝厌恶,方才继承大统。

登上帝位后皇帝的性情变了不少,但字体没什么变化,他先看了查案的官员递上来的奏折,又去翻他们送来的典籍,认出自己的字迹,却实在想不起来这书是何时赠给贪官,便唤来宫中司库询问。

司库的册子只记录了皇帝是何时将这些典籍带出宫,把它赠给谁却是不知的,皇帝一边同他讲话,一边翻阅贪官的新旧两套案卷。前一份卷宗是贪官下狱受审时供述,证据齐全,看不出受冤屈的痕迹,贪官自己也供认不讳。

但皇帝实在不信自己年少时会同这种欺民肥己,毫无良心的人相交甚笃,他皱了眉,正想写信询问自己那位将他扶上帝位后就退隐的先生,司库见他抬头,便又奏道:“陛下前些月交给臣寻人修复的玉佩已经修得差不多了,只是有一处匠人有些疑问,不敢下手。”

那玉佩劣质得很,顶多值一两纹银,除了被皇帝佩戴过,着实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除了极隐蔽的一角刻了“狗蛋”二字,用的是阴刻的刀法,若不是匠人修复玉佩时将它过了水,只怕也不会发现这两个字。但皇帝怎么能叫“狗蛋”呢?匠人大惊失色,险些以为是仇家害自己。

皇帝也是头次听闻,他怔了片刻,又翻开贪官的案卷,页首写了贪官的籍贯姓氏,曾用何名,“狗蛋”二字清清楚楚。

皇帝当初便没仔细听贪官在除夕夜那天与他讲过什么胡话,朝事一忙更是将他抛在脑后,只是这巧合着实有些多,他思忖一下,吩咐左右把贪官带来。

冬天的厚衣袍一除就显得贪官消瘦得可怕,好在他骨相漂亮,看着倒是有点令人生怜的病美人相。贪官跪在阶下行了礼,抬头时看到刑部送来的装案卷的箱子,从编号上认出那是自己的卷宗,便没有站起身,额头触地,规规矩矩地伏在地上,静静地问:“陛下是要令罪臣伏诛吗?”

皇帝调贪官的案卷只是因为他治水的政绩颇为显眼,显眼得几乎让他以为贪官是受了冤屈,并没有杀他的打算。皇帝解释了两句,想着国事为先,叫人把工部递上来的水文折子拿给贪官,看他面色苍白,又叫人给他搬了把椅子。贪官低头看完折子,皇帝期待地问:“怎么样?有办法吗?”

贪官摇了摇头:“臣不擅长治灾。”他想了想,点了几个人名出来,“若论解难,这几位大人要强于臣。”

贪官举荐的这几人都在皇帝手中那份治水不利的名录上,贪官已经能很熟练地揣度出皇帝的心思,他抬头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又说:“臣与几位大人师承不同,臣以耐用为先,经手的工程耗资耗时都长,几位大人则以救时为先,修建快花费少,只是抗不住大洪水。”他合上手中的奏折,“所以臣说臣不擅治灾,陛下恕罪。”

贪官在卷宗中供述,他截留工部调拨的银钱,原本只是因为有时治水花销太大,又难以向户部申请,这才把旁处多余的银两留下,顶多算个不合规矩的挪用,不是什么大事,然而官员俸禄不高,他整日守着银山,自己却过得清贫,动了心思取用救急一次,便有了下一次。

贪官当时是认罪的,只是心里还对皇帝抱着一丝期望,现在他倒是不想着这些无望的喜欢了,恭恭敬敬地把折子交还给皇帝,正要躬身告退,突然听到皇帝问他说:“朕的玉佩上,‘狗蛋’二字是怎么回事?”

贪官并不知道皇帝失忆了,但既然他想听过去的故事,他就讲给皇帝听。

他没什么讲故事的本事,几年少年时光说完才用去三句话,也不知道皇帝还想听什么,就静静地立在原处。

皇帝听贪官干巴巴地讲完旧事,搜肠刮肚,也没从记忆中翻出这一桩,反倒叫自己头疼欲裂,皱着眉握拳捶了下桌面,忍耐片刻,撵贪官道:“你先去屏风后待着。”

接着他又复述了一遍贪官举荐的河工,吩咐说:“查查这几个人有谁在京中,叫他立即进宫。”

皇帝的声音中显然多了些沙哑,贪官判断不出是因为什么,他想了一下,依言走到屏风后,接着皇帝的侍卫把摆在外面的卷宗和椅子搬了进来,给他倒了杯寡然无味的温水,就无声地退了下去。

装卷宗的箱子没有锁,被皇帝翻过的案卷也还没有整理,凌乱地放在最上面,甚至还有一角是摊开的,能看到贪官签字画押时留下的红色指印。

贪官走过去把它拿了起来。皇帝调他的卷宗显然是突然起意,刑部来不及誊抄一份,送来的这箱只能是原本。

距他被抄家下狱已经三年多,被抄没进国库的金银珍宝一定已经用出去了,这箱卷宗是能证明他贪污受贿的唯一凭证。贪官沉默地看了它一会儿,把目光挪到了墙角的烛台上。

皇帝的书房里没有那种百姓常用的会冒黑烟的油灯,而是一支一寸粗细的蜡烛,烛光虽有起伏,但不会晃得人眼晕。贪官痴痴地望着烛火,忍不住想:我可以把自己和卷宗一起烧了。

他踮着脚去拿烛台,蜡烛不知道烧了多久,烛台被烤得滚烫,指腹刚接触到就被燎起了水泡,但贪官不会觉得痛,反而打心底生出一层难以言喻的快意。

早该如此,什么贪生怕死,委身求活,不过是听多了旁人议论生出的错觉,他就是不甘心被忘得一干二净。

烛台镶在墙上取不下来,贪官丢下案卷,双手去拔嵌在台上的蜡烛,融化的烛蜡落到他虎口上又凝固,在旁服侍皇帝的侍卫引受召入宫的河工进门,发现屏风后的异样,忙上前制止。

皇帝的额头还隐隐作痛,脸色也不好看,他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沉声问道:“朕看了工部合计的抗洪规划,不能再快了吗?”

大多数河工都被派去治水了,贪官举荐的人里只有一位还在京中,闻言跪下去低头不语。

皇帝从他的沉默中领悟到了无计可施,疲惫地叹了口气:“两道一十六府百姓……”

贪官被侍卫反剪了手腕在墙上按了一阵,已经从刚才那股不寻常的亢奋中平静下来,听到皇帝这声长叹,猛地闭了一下眼。

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两片失色的嘴唇哆嗦着,转头对压制他的侍卫低声说:“你去告诉他,能再快,但要用人命填。”

侍卫向皇帝转述贪官的话时把他的自残之举也一并报了上去。皇帝沉默一下,收回平放在桌上叫御医诊脉的手腕,让他先去给贪官治烫伤。

皇帝早知自己丢失了一段记忆,这是太医院钻研了十几年都没能根治的痼疾,只是以往尝试回忆时不曾有过头疼的病症,现在他停下搜寻记忆,疼痛已经逐渐减轻,倒是贪官的烫伤处理得不及时,怕是要留疤。

皇帝自然而然地吩咐下去,躬身站在他对面的御医愣了一下,忙应了是打发徒弟奔回太医院取药。

贪官已经开始知道痛了,他将手放进冷水中,鬓边冷汗涔涔,很快就把鬓角打湿了,但灼痛像是刻在骨肉里,一直到皇帝走到屏风后才稍微减轻。贪官齿尖离开渗血的唇瓣,抬头看向皇帝,皇帝说:“朕可以赦免你。”

皇帝对待在前朝为他办事的大臣和后宫中用于解闷的妃子的态度截然不同,他的目光在屏风后一扫,看到落在地上的卷宗,便立即了然贪官的心思。他上前去将贪官受伤的手掌轻轻托起,低头凝视他的眼眸,肃然道:“卿可愿为朕分忧?”

贪官觉得有些可笑。他已经坦诚自己不擅长救难,皇帝却仍要用他治水,不过是把他看作杀人而不会让血溅到衣上的刀,用完后便可弃如敝履,叫他一人担着拷问与唾骂。他本就是戴罪之身,用坏了也无需心疼。

因此贪官最后也只是垂下眼睫,很轻地抽了一下手掌,避开皇帝的注视,轻声说:“臣愿意。”

皇帝看着他受惊的蝶翼一般微微颤动的眼睫,突然觉得被托在掌心的那一小片皮肤的触感鲜明起来。贪官的手指是微凉的,甚至因为吃多了苦头并不细腻柔软,但他心口毫无来由地涌出热意,皇帝凑近了些,舌尖碰到了贪官还在渗血的唇瓣。

贪官还是不太会拒绝皇帝,所幸皇帝没有白日宣淫的荒唐性情,只将他送回湖边的宫室后叫人去问了他晚上有什么想吃的菜。

贪官说想要一道小葱拌豆腐*,但晚上皇帝来与他用膳的时候却没有碰这道菜,只把它摆在一旁,皇帝疑惑问起,便恭敬地回答说:“葱有异味,不好服侍陛下。”

*葱与豆腐借喻“清白”。

皇帝直觉地知道贪官犯了欺君之罪,然而他也只是解了贪官的衣带,握着他的脚踝,低头去吻贪官松软的肚皮。

第二日贪官便做了治水的钦差。他在远离京城千里的泽国中辗转奔波三个多月,斩除肆虐的水龙的爪牙,拗断它横冲直撞的角,叫它规规矩矩地依从凡人为它划定的轨迹向南流去,直到汇入大海。

最后一方土石被拍入堤坝时贪官正坐在江岸边看着,他比离京的时候瘦了不少,神色看起来倦怠而疲惫,眉眼轮廓因为消瘦而被重笔勾勒出来,病骨支离,反而是一副妖异相。

“这里风光好,”他轻声对跟在身边听训的小徒弟说,“回去后写一份奏疏给陛下,请他在这建一座祠,告慰死难与主动牺牲的人。名录在我那个上锁的箱子里。”

小徒弟是贪官离京路上从沟渠里捡来的流民,不知道在臭水里晕了多久,像只皱巴巴的瘦耗子。

贪官只来得及教他识字与一些观测水文的手艺,对贪官的嘱咐似懂非懂,只苦恼道:“奏疏是什么东西?”

贪官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小徒弟的肩头,没有回答,只是说:“实在写不出来的话,我在箱底放了份草稿,你把它誊抄了递上去。”

小徒弟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贪官站起身,摆手拒绝了搀扶,慢慢往堤上走去。江面宽阔,潮水像从天地尽头席卷而来,拍打在堤岸上,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

贪官随意挑了几处验查,起身向协助他调动役夫的副手点了点头,便径直往江中去。

左右以为他要检查堤坝的基底,便只有一名护卫跟了过去。但贪官一直走到江水没过膝盖,再往前一尺就是七八丈深的陡坡的位置,还没有停步的意思,这才隐约意识到不对,忙伸手去抓他。

因此贪官在回京时身边围满了人,被皇帝成捆送来的御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眉来眼去,各式药膳流水一般送来,仿佛在挽救什么大人物的性命。

贪官靠在柔软得几乎察觉不到颠簸的车厢上,盯着手中被风绷得笔直的风筝线,空闲的右手无意识地盖住了小腹。

风筝是小徒弟眼巴巴地送来逗贪官开怀的玩具,竹骨架上糊的是趾高气昂的大白鹅。只是贪官总是恹恹的,手上也没什么力气,只肯在一旁看着小徒弟被风筝拽着跑,被他软磨硬泡了好一阵,才无可奈何地拿在手里摆弄一下。

贪官比治水时在路上多耽搁了半个月才回到京城,驾车的人没在途中停留,径直把他送进皇宫去见皇帝,身后还跟着一名国字脸的神情严肃的御医。

贪官规规矩矩地向皇帝行了礼,把符节、官帽解下来放在膝边,正要俯身请辞,皇帝从高高的阶陛上走下来,握住他的手腕叫他不得不站起身,欣慰道:“胖了。”

换谁被御医们盯着吃饭都得长出一身软肉,贪官还只是腮上多了点婴儿肥,被玉带束起的腰身看着不像之前那样纤细得一手揽得过来,被他带在身边的小徒弟已经有了变球的架势,学着贪官的模样蹲在地上,仰头看了看皇帝。

皇帝满足地捏了捏贪官的手指,叫御医领赏退下候命,瞥了眼亲昵地倚在贪官腿上的小徒弟,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徒弟开开心心地大声回答:“我叫狗剩!”

皇帝忍不住碰了一下腰间的玉佩。玉佩上“狗蛋”二字已经被他命匠人用金丝盖住,纤细如发的金丝团在一处凑了枝沉甸甸地歪头赘着的稻穗,枝干则贯穿玉佩,恰到好处地填在裂痕上,显得尊贵又漂亮。

贪官的视线往下垂了垂,看见被皇帝指尖掩住的玉佩,眸中神光亮了又暗,低声道:“不过一钱银子的玩意,碎了就碎了,不该拿百倍价值的东西修补他。”

皇帝愿意倾听的时候总能显得体贴而敏锐,他轻而易举地听出贪官的双关,并为此显出了一点不悦。

但贪官这样说话时眼睫低低地垂着,两片色泽浅淡的唇瓣间含着一条血线,他就不太能冷下脸斥责,只用了些力气拢住贪官手指,不轻不重地教训他说:“朕的东西,应当按照他本身价值的千倍看待。”

皇帝要用他做事时他身价倍增,皇帝厌倦他时他一文不值。贪官被皇帝当做无用的东西丢去冷宫存放过一阵,早知道自己未必有皇帝踩在脚下的鞋子值钱。

但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反驳皇帝,他温顺地答了句“好”,尝试把右手从皇帝手掌中抽出来,但没成功,反而被皇帝拉着走上了高高的台阶。

皇帝赦免了贪官的罪行,那份已经用了印的圣旨被贪官握在手里攥了一会儿,就交到了小徒弟手中。贪官从台阶上下来,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谢了恩,低声嘱咐小徒弟说:“你去把它收进那个上锁的箱子里。”

贪官的随行物品还在马车上,小徒弟从皇帝的书房出来,马上不假装自己是个成熟的大人了,高高兴兴地抓着圣旨爬上车,掏出钥匙打开贪官的箱子,把圣旨放在了一双只有巴掌大小的鞋子上。

贪官在京中没有自己的住处,以往倒是还有两三个好友,但几年没有联系,也不知道现在都去了哪里当官。他想了想,没想出自己还有哪些人可以求助,只能请求皇帝说:“臣想将弟子送去工部巷拜师,您能允许臣出宫一趟吗?”

小徒弟是有师承的,贪官却说要他另拜师,这不怎么合规矩,皇帝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瞥到贪官似乎有些不安地低了头,便道:“送去工部做什么?你把他带在身边就是了。”

皇帝还不至于认为一个没他大腿高的小崽子能做出什么,何况他的后宫里只有贪官一个人。他摆手制止了贪官行礼谢恩的举动,又说:“宫中记档,你总得给他取个大名。若是他不知父母姓氏,便叫他随你姓柳。”

今年雨水丰沛,贪官在湖边的宫室饱受蚊虫袭扰,皇帝就干脆让他搬到了自己的寝宫旁,时不时来看上一眼贪官的肚皮。

贪官朝皇帝讨了一张沙盘,拿它交小徒弟辨认天下河川,有时还要跪过去伸长了胳膊修改几处。皇帝撞见过一次,拧着眉毛把贪官从地上拎起来,从他鼻尖擦下几粒沙子,轻轻地抽了两下他的手心。

“给你拨宫人就是让你使唤的,你白养着他们,当心养出白眼狼。”皇帝教训贪官道,“你也注意点姿势,压了肚皮晚上疼得睡不着还不肯让人捂一捂,哪来的娇气毛病?”

贪官的肚皮直到六月份才有些鼓囊囊的,御医松口说他可以随意走动,皇帝就起意带贪官出宫。京外有因水灾逃难的流民,吃惯了赈济,盘桓在京郊中不肯返乡,皇帝命人去劝了几次,都没有奏效,打算顺路去看一眼怎么回事。

担心流民冲撞了贪官,没有叫他一道,贪官无所事事地坐在马车里吃枣,过了小半个时辰皇帝还没回来,就掀开帘子钻出来坐在车辕上吹风。

大约过了半刻,皇帝出行时的哨音顺着风传了过来,贪官抬头去看,没听见身后不远的灌木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倒是大步走过来的皇帝看到了贪官身后的寒光。

这场景似曾相识,皇帝手心莫名地涌出一层薄汗,未知因由的畏惧叫他舌头打结,张不开口,只来得及奔向贪官,一抬手将他推进马车中,将他挡在身下。

贪官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仰面倒在了车板上,脑后垫着皇帝的手掌,并没有磕疼,他恍惚了一下,刚想询问,耳边传来“笃”的一声,像是箭矢插在车厢上。

皇帝的侍卫训练有素地围上去扣住了刺客,贪官听见车厢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咒骂声,但他无暇顾及,皇帝很轻地把额头贴在他胸口,小声问:“你是不是救过我?”

贪官在偷偷和皇帝生气的时候其实是怀疑过他是不是失忆了的,但即使是在心里,他也不太敢编排皇帝的脑子出了问题,都是想一想安慰好了自己就赶快忘掉,近来更是一次也没想过。

贪官有些茫然,柔顺地说:“陛下天命所归,不需臣搭救也能逢凶化吉的。”

反倒是他要仰仗皇帝的庇护。

大概是侍卫把刺客压到了御辇前,贪官已经听出他骂的是什么。他的噩梦成了真,他们义正辞严、理直气壮地说:“柳唤云是个草菅人命,曲意媚上的佞臣。他活着会毁了皇帝的英明,所以我要替天下人杀了他。”

可是……“朝中衮衮诸公,有哪个清澈如水?”他也小声说,“我好难过,我好难过啊,陛下。”

皇帝的脑海里充斥了各式残留在记忆里的场景言语,被填塞得满满当当,像是汹涌海潮,得竭尽全力才能找到潮头。

他看到自己与贪官一起被先生检查功课,也看到自己与贪官挤在一个被窝里取暖,连把黄泥捏成块丢进水里这种无聊游戏都被珍而重之地记了下来。

皇帝头疼欲裂,他不知道到自己遗漏了什么,只能匆匆忙忙地向前翻找,一面勉力握住贪官的手,想叫他别胡思乱想。然而还没等到开口,眼前骤然一黑,痛晕了过去。

皇帝本是伏在贪官身上,如今昏迷过去,整个人自然压了下来,不巧盖住贪官微有些鼓囊囊的肚皮,将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贪官虽然还有些虚弱,但过去好歹是个上得了百里江堤,扛得动四五十斤沙包的成年男子,经得住皇帝的重量,只是肚皮里的崽子有点不高兴,翻身的时候踢了贪官一脚。

贪官很轻地“唔”了一声,正想推开皇帝,侍卫很快跳上马车把他扶了起来,随行的御医也匆匆洗了手来诊治,没能看出是什么症状,只好求助于同僚。

但此行跟随皇帝的都是些擅小儿科与伤寒科的,聚在一起讨论片刻也没得出结论,侍卫站在一边听了会儿,皱着眉头回到车上。

皇帝既然昏迷过去,出行就只能作罢。御辇转了方向往内城去,途中接到消息的刑部带走了被捉拿的刺客,宗正寺和太医院一前一后派了人来,一个规规矩矩地询问贪官当时都发生了什么,一个去给皇帝诊脉开药。

贪官坐在皇帝的龙床上,皇帝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右手还紧紧抓着贪官的手指,贪官抬头看了一眼来请他的宗正寺丞,向他微微颔首,准备抽出手起身,就察觉到皇帝攥着他的力度猛地增大,把他的指尖握得生疼。

贪官动作顿了顿,放松下手臂坐回原处,将皇帝的脑袋挪回自己腿上,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向宗正寺丞露出个无奈的神色,低声道:“寺承要问什么,不妨就在此处,我知无不言。”

他便将自己看到的场景和与皇帝的对话告知宗正寺,又说:“此种情形六月前也发生过一起,若是宗正寺能说动史官,可以查看当时的起居注与太医院脉案。但现在没有陛下允许,我不能明说。”

宗正寺丞将他的描述记录下来,自己画了押,却没要贪官的签名,躬身退出皇帝的寝宫,去寻刑部的人询问审讯结果。

事涉龙体,刑部尚书特意遣来一名素有酷吏之称的佐官,不过半个时辰就从刺客口中审出了来龙去脉,宗正寺丞到的时候已经动身去传唤工部的河工。

洪水肆虐时皇帝派遣数十河工往各地抢修加固堤坝,此乃分内之责,也都尽心尽力,以至有三人以身殉职。事后皇帝的赏赐不可谓不丰厚,只是与重新得到皇帝信重的贪官相比,区区金银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他本来是个被判了斩首的罪人。

众人难免嫉恨贪官,便散布谣言说,贪官前几年贪污修堤坝的银子,致使今年洪水泛滥,又为了讨皇帝的欢心,逼他们拼命修堤坝。流民中有几名全家死于洪水,只剩一人独活的,本就了无生趣,信了谣言要杀贪官。

两者勾结起来,河工用修筑堤坝的铁钎改了箭矢,流民将射鸟的弓加固一番,以为万无一失,却是没想到刚潜到贪官身边,皇帝就折返回来。

这份供述问得极快,被呈到皇帝面前的时候他刚刚清醒,皱着眉叫人拿腰靠来给贪官,又训他说:“你不知道自己坐久了腰酸吗?不会把我挪到枕头上躺着?”

贪官被人七手八脚地塞进柔软的躺椅里,腰身刚一接触到柔软的靠垫,果然酸痛起来,他抿了抿嘴唇,直觉地感觉到皇帝的态度有些变了,犹豫了一会儿,小声反驳说:“分明是您抓着臣的手不让臣走。”

皇帝向来辩才无碍,此时居然被他噎了一下,才道:“这几年……是我负了唤云。”

贪官已经许久没有被人直呼过名字了,他甚至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皇帝叫的是自己,便抬头向皇帝看去,神情看起来有些迷惑。

“没人负臣啊,”他理所当然地回答说,“臣今日能安稳地坐在陛下面前,而不是被带去刑部讯问,已经是仰仗陛下的宽容宠爱了。”

皇帝本是坐在床边看着贪官说话,刑部送来的供状平摊在手边,闻言微微皱眉,下意识地把折子倒扣起来,起身向贪官走去,弯腰握住了他的手掌。

皇帝的嗓音不知何时有些哑了,或许是头疼刚刚缓解的缘故,脸色也不太好看,只有看人时的眸光还算清亮柔和,却与往日目下无尘的傲慢模样相距甚远。

然而贪官没有和皇帝对视的习惯,他不能把手抽出来,就静静地垂下眼睫,低声问:“那流民是来杀臣的吗?”

皇帝已经看过在供状上随行侍卫对流民行刺时场景的描述,流民痛骂贪官的那几句污言秽语也同样记录在案,贪官显然听到了他的咒骂,这是瞒不过去的。

他“嗯”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贪官的手背,又道:“赶工期是朕下的令,他不来杀朕,反倒去杀你,可见是个欺软怕硬的糊涂蛋。杀一人救万民向来是两难的事,上天若有罪愆,朕担着就是,你也不必自责。”

皇帝从前并不会这样说话,贪官一时居然不知应该怎么回应,他犹豫了好半晌,偷偷抬头看向皇帝。皇帝叫人搬了椅子坐在他身边,肩膀上随意地披着外袍,掌心慢慢温热起来,握得贪官微凉的手指也染上温度。

他不自在极了,如坐针毡似的往躺椅上铺着的靠垫里缩去,隔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没有人敢怪罪您的。”

贪官的声音太轻了,皇帝几乎没有听清这一句,他怔了片刻,双手合拢,将贪官的手指拢在掌心,一时竟然没有分辨出贪官说的是流民还是他自己。

贪官虽然侥幸和皇帝做过同窗,但毕竟只是贫家子,学问谈不上好,科举时也才中了三甲。同进士榜下即用,正巧赶上工部有缺,河道副使到新科进士中一问,见贪官学过《算术九章》,就把他讨走收做关门弟子。

这位河道副使在数年前巡视河堤时不慎卷入两村争抢上游用水的械斗中,好言劝说不成,反倒被人活活打死。他没有子孙,所幸朝廷拨了抚恤,贪官又变卖了一些家产,这才将他收敛下葬。

此事挑衅朝廷威严,不等贪官以事主身份代师状告,械斗的那两伙人就通通被发配充军做了苦徭役。

这倒与今日情景有几分相似,贪官回忆起旧时,沉默数息,低声说:“臣现在没有官职,只是个庶民,这种没有伤到人的案子向来是民不举官不究。臣不想上告流民杀人,望陛下开恩。”

皇帝知道这是因为贪官心存愧疚,他所求也并非不合规矩,只是从朝廷角度不能轻言宽纵,否则无异于朝令夕改,法度不振,将来危难之时就难以再效仿今日行事。

他将顾虑讲给贪官,见他默然不语,干脆唤来翰林学士拟旨,先命刑部依律判案,不得再刑罚失当,又道:“朕心忧东南受灾百姓,故令柳唤云三月内重筑堤坝,此命苛刻,有失天和,降警示于朕,朕理应自醒,卿为朕告知朝臣。”

这可不像皇帝的脾气,翰林学士当即要劝,却被皇帝挥手撵走,退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就看到皇帝又去握那姓柳的美人的手。学士不禁挠了挠头,心想:我为什么要说又。

他左思右想,没能把贪官和当年那个和小皇子手拉手漫山遍野瞎跑的黑瘦小子联系到一起去,只好一头雾水地回去写诏书。

贪官在皇帝说到“理应自醒”的时候就想起身谢恩,但被皇帝一手摁了回去,看他的眼神就躲闪起来,带着一点惶恐不安。

贪官早就习惯了皇帝的喜怒无常,他自觉是个被驯服的流浪猫,凑上去时偶尔碰到皇帝心情不佳被嫌恶地踹开,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舔舔毛就能再若无其事地跑过去蹭他——皇帝不会用太大的劲踹他,何况运气好的时候还会被温柔地摸摸。

他已经很满足了,不敢奢求更多,所以害怕皇帝突然对他好。

皇帝感觉到贪官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好不容易被捂热一点的手指又冰凉起来,他抬起头去看贪官,看到那两片形状姣好的唇瓣被他自己咬得一团糟,忍不住懊恼地叹了口气。

他探过身擦去贪官唇上渗出的血痕,注视他的眼眸,轻声说:“我记起来了,唤云。”

皇帝回宫后不久生了场大病,醒来后遗忘了许多事,性情也比以往酷烈许多,当时朝臣称他有帝王威仪,他还为此洋洋自得,此时一一温言讲来,不免有些自嘲:“无心无情,连少时欢喜都忘得一干二净,居然还能被褒奖英明,当真是板子没落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痛。”

先帝驾崩前几年宫中争斗颇为惨烈,听得贪官紧张地绞着手指,等皇帝再提及年少,方才突然回过神来。

他不想知道皇帝口中的欢喜是什么意思,只低低地唤了声“陛下”打断他,小心挑拣了言辞说:“是臣贪婪,不知收敛,圣人怎么能有过错呢?求您不要再提了。”

皇帝就没再开口,他示意宫人拉起屏风退下,低头解开贪官的衣带,摸了摸他鼓囊囊的肚皮,去揉他因为久坐而酸痛的腰身。

贪官毕竟怀着孕,精力不济,经不住太激烈的情绪,很快就哭累了,抱着被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皇帝披了衣服跪坐起来,伸手把他从被子里捞出来,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指尖落下去抚平贪官皱起的眉心,脸上的温柔神色渐渐收敛起来。

他回宫后的那场大病并非意外,而是因夺嫡之争,被兄长的幕僚下药毒害所致。可惜他虽然侥幸没死,醒过来后却浑浑噩噩,也记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凶手在外逍遥了好一阵,直到登基前几日方才为了斩草除根将那幕僚处死。

但当时毕竟遗忘了许多事,只拿他做个依附皇子的幕僚,叫他自尽了事,如今想来,未免死得太轻松了。然而人已经死了十多年,皇帝思来想去,也只能把罪魁祸首这四个字放在自己身上。

他皱着眉下了床榻,绕过屏风走出卧房,屈指在桌上敲了下,候在外面的宫人就低眉敛目地进来服侍。

皇帝还有正事要做,他略收拾了一下心情,换好常服,乘辇到书房见了外臣以示自己无碍,又吩咐刑部尚书以惊扰皇帝行辕的罪名处置那几个流民和河工。

刑部尚书拱手应了,正想关切地问两句皇帝的身体,皇帝已经略有些疲惫地示意他们退下,低头将挂在腰间的玉佩解下来放在桌上,抬手捏了捏鼻梁。

皇帝掌侧被贪官咬出来的牙印还没处理,伤口虽不流血了,但疼得有点发麻。他并不在意这点疼痛,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手指抚上玉佩,为难地想:该怎么哄好呢?

但是贪官看上去并不想要他哄。

他第二天早上从皇帝的龙床上起来,想起昨晚自己侍寝到一半不仅把皇帝咬了,还失态地哭得睡过去,忙小心翼翼地寻皇帝请罪。

皇帝伸手扶住贪官不让他跪下,被他既惊且惧地看了一眼,握笔的时候指尖抖了好一阵才恢复。

贪官回到后宫,把皇帝送来的奇珍异宝整整齐齐地贡在箱笼中,坐在窗边发了会儿呆,翻出小徒弟的竹风筝,走到院中往天上一抛。

风筝没在在半空飘多久就歪歪斜斜地栽下来,压在一丛要谢不谢的花上,贪官走过去收了线把它捡起来,盯着沾在风筝翅膀上的花叶残片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想:他忘得可真干净。

皇帝毕竟是个勤于政事国务的性子,平日忙起来其实也不太顾得上贪官,何况过去他只将贪官当个空有美貌的小人,自然不耐烦好声好气地对他。

如今虽然想起往事,心怀愧疚,与他亲近时又有几分自己也想不明白欢喜快活,要处理的公务却没少上一分,就是偶尔有片刻闲暇,从书房到寝宫尚有一段距离,因此也只有各式赏赐流水一般送过去。

皇帝平常住在书房后的宫室,除非临幸贪官,并不爱往后宫去,近来倒是每晚都要往寝宫折腾一番。

只是贪官肚皮鼓起来后愈发嗜睡,他回去时往往已经就寝了,是宫人得知皇帝要来,才匆忙服侍贪官起身。

贪官自觉是皇帝的臣妾,早先吃过苦头,并不会恃宠而骄,左右白天打发了小徒弟后也没人来打扰他,可以尽情小憩,倒没有什么怨言,皇帝来时就恭恭敬敬地迎上前侍候,解了衣袍坐在床边,叫皇帝看他的肚皮。

还是皇帝有一日被折子上的满口请他立后的胡言乱语气到,抛了政事早早回寝宫,见偏殿灯火寥寥,宫人来往都蹑手蹑脚,召了人低声询问,方才知道是自己扰人美梦,只是贪官不敢把自己当做皇帝的心头好,不曾与他提及。

第二日没有朝会,皇帝仍是在鸡鸣时分起了床,却难得没前去书房办公。

他铺了宣纸在房中,提笔对着空白的纸张发了会儿呆,方才缓缓落下一笔,接着琢磨了一下,又把它涂抹去。

“这个封号不衬他……”皇帝声音很轻地喃喃自语,“唤云本可以做我的宰相的。”

贪官睡醒时已经快到正午了,他扶着腰慢吞吞地坐起来,余光瞥到皇帝的侍卫在院中走动,不免微怔。

皇帝还在斟酌封号之事,听宫人讲贪官醒了,就拿着凌乱涂画的宣纸去见他,含笑唤他说:“唤云。”

贪官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他现在不太能跪得下去,就微微低头,小声说:“求您别这样叫臣,臣身低位卑,听了心里害怕。”

贪官知道自己被装在后妃的规矩中太久,早变了一番模样。他习惯被皇帝呼来喝去,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按他的喜好逢迎侍奉,因此并不是太喜欢今日他的温柔。

这是宫中最无用且易变的东西,何况这温柔也未必是给他的:皇帝怀念的是少年不知愁,他却早已经往前走了。

但他往日没有勇气与皇帝讲出口,今天试了试,也还是不行,就只能沉默地低了头,像过去任何一次那样等着皇帝的宣判。

皇帝召见外臣时虽然吝啬言语,但他并非不善于与臣子交谈,相反,每个第一次蒙受皇帝召见的臣子在离开时都愿意为他肝脑涂地。

只是过去他不愿意在后宫这种用来放松休息也动心思琢磨,后来又有点不能言明的近人情怯,但贪官言语中的恳求已经太鲜明了,皇帝愣怔片刻,缓缓地把手里草拟的册封妃子的诏书卷了起来。

直呼其名尚且不行,再亲近一点的称字恐怕能叫贪官直挺挺地跪下去,皇帝为难地想了一会儿,心里不免有些担忧:若是他一直都是这副不敢接近我的模样,只怕是哄不回来了。

贪官半晌没有得到回应,试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皇帝的视线与他相交,淡淡地说:“朕知道了。”

他走上前将手里的宣纸放在桌边,语气仍旧温和平静,言辞却换成了命令式的:“但朕不想改口,你尽力适应一下。”

贪官眼里露出了茫然无措的神色,他盯着皇帝,欲言又止,接着顺从地低下头去,小声应了“是”,没看到皇帝把手拢到袖中,指尖微微颤抖。

自那以后皇帝果然没再每晚都来看他,贪官得以一觉无梦地睡到天明,胃口也肉眼可见地变好起来,有精力拿了两三册诗词放在膝上翻看,琢磨给小徒弟取一个什么样子的名字。

有时候还会忍不住想一下肚子里的小崽子,但也知道皇帝嫌他卑贱,连看都不允许他多看,更不可能让他取名字,就只好把这点心思牢牢地藏起来,只敢在柔软暖和的被窝中偷偷地摸一摸肚皮,猜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皇帝仍然把贪官的头一个崽子带在身边照看。 小崽子已经一岁半了,会举着双手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一头撞在他腿上,然后咧嘴笑着抱住他,口齿不清地喊阿爹。

皇帝还没有给他取名,只像寻常人家唤做大哥,他在小崽子往龙袍上擦口水的时候弯腰把他抱了起来,托着他光溜溜的屁股蛋颠了颠,仔细想了一会儿,抱着他去找贪官。

贪官的肚皮已经鼓囊囊的了,腰背每日都酸胀不堪,左右皇帝也不来看他,他就愈发懒怠,整天围着被坐在床上,把小徒弟支使得滴溜溜满地乱转。

皇帝进来的时候他正叫小徒弟去厨房要一碗放满糖的黑米粥来,小徒弟驾轻就熟地摆着两条小短腿往外跑,差点一头撞在抱着小崽子的皇帝身上。

贪官仍是住在皇帝的寝宫偏殿,皇帝每晚处置完政事回来,脱了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看一眼,怕把他吵醒,连门都不进。

宫人已经习惯在他进来时无声地行个礼就起身做活,皇帝难得白日里来一次,也照之前的规矩行事,竟是没人告诉屋内的贪官一声。

小徒弟下意识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声说:“陛下!”

贪官听到声音,皱着眉扶腰挪到床边,刚想起身,皇帝已经一手提着他的小徒弟进了门,怀里好像还抱了一个什么东西,见他要下床,就把小徒弟放下,上前将他按回被窝里。

小崽子很少到后宫来,坐在皇帝怀里好奇地东张西望,没多久就对上贪官愣怔的视线,于是快活地冲他吐了个泡泡。

贪官不能明白皇帝为什么会把他的崽子抱来,他畏惧地往床里退缩,慌慌张张地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畸形的肚皮,还觉得不够躲避崽子好奇的目光,手忙脚乱地翻了身,把脸埋在被子中,惊恐地蜷缩起来,肩头瑟瑟发抖。

“别让他看到我,求您……求您,”他狼狈地说,“您说过我不配的,您不能出尔反尔。”

皇帝是知道自己过去对贪官是什么样子的,他把贪官当做奴仆玩物一流随意使用,并不在乎他的感受,甚至还觉得自己宽容地赦免他的罪过,无论他做过什么,贪官都应该感恩戴德才对。

皇帝不能承认他对自己的臣民没有一视同仁,而贪官不敢接受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好意,因此他没有说话,只拎着袍子侧身坐在床边,放开手让崽子踩着自己的腿晃晃悠悠地走向贪官。

崽子现在还得举着手走路,两条小短腿来回折腾了一会儿,左脚绊了右脚,啪叽一下栽进了贪官的被窝里,笑嘻嘻地用手拍了拍被子,回头看一眼皇帝,往贪官怀里拱去,口齿不清地说:“阿……阿呼。”

小崽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不知道掺了多少蜜糖,听起来甜得腻人。

贪官本来就在警惕地听着身后的动静,现在身上又多了一个热乎乎的,会叫“阿父”的小崽子,心都要化了,抓着被子左右为难,但不敢骂皇帝,只好和自己生闷气。

皇帝含笑看着小崽子撅着屁股往贪官身上爬,过了一会儿探过身去,抬手按住贪官肩头,抚摸时指腹用了点力气。

他低声说:“大哥现在还没取名字,等你这胎生了一起取,然后记在牒牍上告诉祖宗。你得养好身体,到时候才爬得动宗庙的台阶。”

贪官没有仔细听皇帝说了些什么,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手脚并用地往自己怀里钻的小崽子身上,小崽子攀着他的胳膊,然后一头栽下来,在被窝里挣扎一会儿,四肢张开摊在他身上,冲他发出无忧无虑的笑声。

小崽子还在长牙,咧嘴笑的时候有点漏风,贪官悄悄地从被窝里偷看他,被抱着胳膊啃了两口,就忍不住碰了碰小崽子软软嫩嫩的脸蛋。

皇帝顺势把他从被窝里拆出来,从床边拿了两张垫子塞到贪官腰后,又轻声说:“等过两天我叫人把东厢收拾出来给大哥用,天冷了,你也留下。”

贪官现在还住在皇帝的寝宫中,但并不是什么有名字的楼阁,只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一间静室,就在皇帝卧房几步之遥,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有几扇向阳的大窗户,足够贪官在无事做的时候躺在椅上晒晒太阳。

皇帝进来后跟过来的宫人就将窗扉打了开,入冬后的阳光还没有屋里的地龙烧得热,看起来明亮而不刺鼻。小崽子从贪官怀里冒出来,好像找到了新的好玩的东西,踩着他的腿站起来,张开短短的手指去抓光。

贪官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小崽子,免得他站不稳摔下来,又贪婪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拖拖拉拉地挪开目光,视线碰到和皇帝的,眼睫猛地一颤,不堪重负似的垂了下来。

“臣都听您的,臣会听话,您想做什么都行,”他声音小小的,“但臣好怕您给了臣希望再拿走……陛下。”

贪官的脸颊在光下的色泽苍白得近乎透明,皇帝不眨眼地凝视他,片刻后探身去握住了贪官的手,低声许诺说:“朕不会拿走的。”

贪官在除夕的前一天生了个小公主,小公主被养得正好,从贪官的肚皮里出来并不费力,小胳膊也挥舞得呼呼作响。

因此皇帝第二天宴请群臣的时候脸上还有一个明显的巴掌印,被大臣问起,就满面笑意道:“朕得了个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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