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10-13 来源:寒武纪年 分类:现代 作者:白芍药 主角:戚英 李珏
皇上圣旨没下,但这戚家女更名的消息,已如飞鸟般给传到了汴京角落,而其中罪人监又是最先知道的。
青鸟识路,多用于大梁各州的通讯传递,但又恐路上出了意外生变,所以一式两份需要两只青鸟去送。
尤其汴京,大梁首都,聚集了全国的信,整日都有上百只的青鸟飞来飞去。那么数量庞大的青鸟由何人接头,既要他寸步不离又要他守口如瓶,那由罪人监里的囚犯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罪人监。
又是一批青鸟飞了回来,停在了一道长廊里的扶杆上,齐吉去取了它们脚边的小竹筒,在米缸里抓了把生米撒窗外簸箕,便让它们吃去了。
陈东接过一堆小竹筒,小心着抽出里面的卷纸,问:“师傅,可还是拿给邬思远抄录?”
“什么蠢问题。”齐吉不耐烦道:“这监里还有别人会写大字,你我写的破字御史台人能看得懂?”
“我的意思是说,您不是让戚英住好点么,我搬他跟邬思远一起去了。”陈东想得细致,“戚英定是识字的,徒弟想着他身份特殊,若是他看了这些个消息……”
“他看了又怎么样?”齐吉说,“这里是罪人监,向来只能进没得出,即便是里头真有宁王的消息,他戚英个断了腿的残废还真能去找他不成?”
“是,徒弟知道了。”陈东转身出去了。
牢院。邬思远接过陈东递来的竹筒,接了他的差事还得跟他说声谢谢,然后才能从他手里接过为数不多的铜板。
陈东对他算客气的,也是会尊称他声邬先生:“小心些,别像上次那样抄错了字,御史台那边险些直接贴了上去。”
罪人监一次总结抄录,御史台则负责二次抄篆上书,这才敢送到大梁皇帝的案桌上去。然而自御史台那边知晓,是前三科状元邬思远在负责抄录一事后,就有些人直接省略了第二个步骤。
写得一手大字被认可,邬思远并不觉得高兴,“呵呵,还好意思直接贴上去,亏他们还是御史台的文官,真是懒得令人发指……”
“写吧邬先生。”陈东送了纸条就要走,但他却又想起什么来,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说:“近期青鸟来的信有些多,邬先生若是一个人写不过来,便让戚英学着一起抄也是可以的,前提是要大字一定要写好。”然后走了。
邬思远心说哪还用你教。
他接了纸条,翻出一张标红的信件来看,被上面的戎州暴.乱二字给抓了眼球,心道这是他仰仗戚英翻身出狱的机会来了。
戚英又躺了整整一日,甚至丧得连屁.股都懒得挪,就着那草垛上翻过去覆过来地睡。邬思远真是看不下去,去蹲了下去拍了拍他的额头:“戚英醒醒,都这副田地了,你怎么睡得着的?”
邬思道拨开他的碎发一看,发现他脸上铁烙浸的伤成了血迦,恐怕是得永远地留在的脸上了。“真是可惜,怎么你偏偏又毁容了,不然我即便是把你扮作女子,也要使个法子把你塞到李珏的床上去。”
“邬先生怎么尽想些下三滥的法子,这话你当说给戚姝听让她考虑一下。”戚英没睁眼,眉头微锁。他其实觉得李珏不是好色之人。
邬思远担得起先生一称,从二品前朝太子少傅,亦是春闱三试魁首。戚英与他共处了这么些时间,也算是摸透了这老叔叔的脾性,嘴里不正经但做事还算靠谱。
他待这罪人监原是为避风头,如今已在里头耗了有十来年了,为自己筹谋生路也算是为他寻个脱罪的生路。
邬思远叹气,翻着手里的纸卷,遗憾道:“戚姝更名为李了,还是陛下亲自拟的旨。”
“什么?!”戚英睁了眼,震惊且混乱,“李珏怎么会,他赐姓给戚姝干什么?”
“李珏戒心重,且戚姝又是戚家女儿,他若是想要了戚姝的命根本连理由都不需要。戚姝离了罪人监当日,被唤去了勤正堂跪了半个时辰,当天正午太阳毒得很能晒死人,可见他一开始是动了杀心的。”
邬思道其实也没能想明白:“既赐姓,说明李珏是见了戚姝的,说不准是念在她姿色可人的份上,于是舍不得杀反而认了做侄女?”
李字一替,于戚姝来说是好事,于戚英来说却是大大的坏事。戚姝便不是戚家人了,和罪人戚英自也算是一刀两断,不关她事了。
戚英只觉得气恼:“先生,你说他李珏就这么恨我?竟连这半点后路都给我夭折了……”
“看来她是指望不上了。”邬思远摇头,心想也可能是戚姝求的李珏赐姓。
他去掀了戚英的裤腿,见他膝盖处一团乌青高肿,髋骨左右似有瘀血堵塞,要想指望他,看来还得先找大夫把腿治好再说。
邬思远深叹了口气,怀里抱着叠纸站起来,手滑掉了一张在地上,戚英好奇捻起那纸一看,原本死气的脸色更甚,气得脸色愈发地白,颤声道:“突厥竟然打到了戎州去了……”他半响说不出话来,突地怒砸自己的腿,不知道是恨李珏还是自己:“废物!”
邬思远一瞧那加急战报,再看向那气得脸色扭曲的戚英,便知道这战事是烧到他心坎上去了。金戈铁马少年郎啊,这小子是在战场上长大的,融进血液里的铮铮铁骨,支撑的都是家国。
邬思远去抓他的手,免得他再砸就真得废了,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有什么好气的,大梁无才使得边关暴.乱,凡事打仗都讲究一个知己知彼,若要论突厥谁比得过你戚家少将了解,这是你翻身大好的机会啊。”
“翻身,我这副样子怎么翻身……”
戚英苦笑着垂了头,压抑了两天,他紧绷的冷静终于轰然倒塌。
他红着眼睛道:“我腿都断了,我是个要披甲骑马要上阵砍杀的将!我连腿都没有了还怎么翻身啊?!”
邬思远被他吼得头疼,也提高了音量喝道:“那你何苦要搞那黎川城一跳?!”
“因为我想死!”戚英说的是真心话,语气压抑却又铿锵至地:“我真想死,我宁可他李珏赏我千刀万剐,也不想这么这么烂泥般地活着。”
邬思远觉得头痛,更觉得后悔,气得他翻着白眼骂了句:“老子我真的是瞎了眼,怎么指望上了你这么个夯货!”说罢忒自摔了门,躲到屋子里去了。
人人都说,遭了难就该坚忍不拔,然后再放下过去整装待发,就连那些成功名士说着过去,轻描淡写地好像只掉了根头发。
可戚英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自荆州败仗,宁王失踪,父亲战死,被废了腿,戚姝改姓,一个个的接踵而至,厄运就像是他身上的影子,怎么甩也甩不掉。
他恨,但又不知道恨谁,想来想去还是恨李珏,但是又发现想找他报仇太难太难。
他李珏是高高在上的皇上,而戚英只是个身陷囹圄的罪犯,连见上一面都没有机会。
戚英只觉得困顿乏力,又阖了眼睛。
丹心殿。
李珏一身冕服,高坐在正殿之上,冠上的珠子因愤怒摇得用力,簇簇作响。“突厥入境,戎州暴.乱,我大梁满朝文武,竟推不出一个去愿去守关的将士?!”
文官沉默无能为力。武官哑声不敢言语,他们都是前朝老将,且都已经成家随先帝功成名就,仗着资历已然不想再拼杀前线了。
个个沉默得像是对牛弹琴。
李珏恼怒之余,更多的是窘迫,他放缓了语气道:“诸君,难道你们想看着戎州再沦陷?反正荆八州已拱手让了燕丹,再让突厥推到戎州也无伤大雅,反正先帝刻苦打下了大半江山,汴京又地处中原一带富硕安康。成业而不守业,你们是这个意思吗?”
而荆州,又是一腹地,早在德宗年间被燕丹所占,到现在还没有能将给收回来。大梁其实势微,先帝呕心沥血大半辈子,也才只开辟了中原一带,北上还有燕丹、柔然,东北还有发达的高丽,东南还有海上邻国东瀛,尤其是西北突厥时时来犯。
“不如陛下让戚家戚英戴罪立功?”
即便被驳过一次,三朝元老安中堂还是再提起,并且还拿出证据有理有据道:“戚津已死,戚家军也已遣散,宁王又不知下落,纵使他戚英想翻天也掀不起波澜啊。”
李珏直接忽略了他:“其他人还有何高见?”
他看向七十老将冯广川,为先帝拼下打半江山,想听听这位战场老将的意见。
冯广川站了出来,他竟也帮衬戚英道:“陛下应当知道,突厥多马上游骑,每每进犯总是骚扰,带队小规模烧杀抢掠,来得快去得也快,且他们又及擅长利用风沙遁匿,但凡是战线拉进了沙漠里,那打得简直叫一个敌我不分。只有在边关驻扎多年,熟悉蛮子作战的戚家将领,才熟悉他们的语言和藏匿路线,风沙碍眼、这也是为辨人特定让士卒在额上佩了红巾的缘故。”
黄沙红巾,说的是曾经的戚家军。
李珏皱眉:“朕知道,所以冯将军的意思是?”语气已有些不耐。
冯广川咽了咽口水,他偷撇了眼烦躁的李珏,心说这小子真是新君帝气。
他托何必安上奏,本意确实是不想收纳戚家军,却不料害他们落得个遣散的下场,心中有愧是一点但也却是觉得戚英可惜啊!
于是便直说了:“陛下,戚英他可惜啊!”
此番肺腑之言,再配合二位开国老臣的谏言,其余的大臣们纷纷点头附和:“是啊是啊陛下,就让戚英将军戴罪立功吧。”
纵使万般有理,但李珏仍脸色阴沉:他就是不想再用戚英!
真要论个为什么,那说白了还是戚英黎川城一跳,誓死不事二主的行为把李珏气了个半死不说,且整个汴京城都只是歌颂他为臣的忠厚义气,没人记得他为君的礼贤下士和舍身救义。
黎川城城门年久失修塌方是假,但他李珏也跳下救戚英的脚滑也是假,要不然当日跌落城门也不会是他躺在戚英的胯.下。
堂堂一国之君,逼得人跳楼自杀不说,怎么能任由臣下骑在身上,于情于理说出去都有损自己的天家颜面。
——李珏才不会承认这是他废了戚英双腿的真正理由。
他怒而拍桌,大声呵斥道:“放肆!他戚英一个奸佞逆贼、宁王羽翼,就守了几年边关便值得你们这般不计前嫌,那他日后若是再投旧主卷土重来,你们是不是还要逼朕给宁王让位?!”
天子一怒,满朝文武俱跪,心里虽觉得很无理取闹,但这下都知道了戚英是陛下的逆鳞。
此时此刻,一道朗声划破静寂。“禀陛下,不如颁布选武令。”
一清瘦文官站了出来,深绯径寸花纹官服,眉目似剑意气风发,正是新科魁首,礼部侍郎颜九真,他举了手里笏板进谏道:“召集天下在任武将,举行文策、武艺、马术,选拔有意征战之人,任职另编新队镇压戎州暴.乱,若赢了战事再赐驻关大将一职,保边关无裕。”
正五品以下官员不得上朝,大梁自开国来武将就不多,能上五品的更是屈指可数,多是老将所以驻守国内府州,个个久在朝政活成了人精模样。
他们一听就明白,品出了颜九真话里埋的套,于是纷纷表示赞同,举起笏板道:“臣附议、臣没有异意、臣表示愿意。”
死气沉沉的朝堂终于活了些人气。
“选武令?”李珏思量片刻,一时半会说不清哪里不对,但见朝臣诸君兴致都很高,看来他们都很乐意参加选武令,心下也觉得颜九真这建议不错。
“你回去拟份草案与朕再定夺。”李珏点了点颜九真。
拂袖一挥:“退朝!”
日暖回春,大雨倾盆了三日,御花园已抽了新芽。禧华宫的宫女去剪了枝头新苞,正打算给自家皇后娘娘送去,见到太后和宁康郡主挽手协来。
太后捂嘴长笑,眉飞色舞:“竟真有此事?有趣有趣,哪日你把那戚姝、哦不李姝唤来,我倒要好好瞧瞧这闺女,看是不是真如你说的那般俏丽,竟惹得陛下那铁石做的心肠都软了。”
“哎呀母亲。”宁康朝她撒娇,伸出双手指,分明还如葱根般地白嫩,可她却忿忿地叫着苦:“你怎的不关心关心我,我给那李珏那小子剥了三个核桃,留的指甲都快给我扳断了。”
“好好好,母后看看啊。”太后包容闺女的孩子气,捏起她的手好生查看。“说了多少次了,在宫里不比行宫自由,要叫母后才没坏了规矩。”
她拍了拍宁康的手,笑着说了声没事,又盯着她语气沉沉道:“还有!宁康啊,做母亲的总还是要提点你,不要以为小时候跟瑜王玩得亲近,就可以仗着这点情分肆意妄为。若是下次,你还敢做引李姝去见戚英这种蠢事,恐怕陛下就不只是罚你剥核桃那么简单了。”
“我瞧着,陛下像是喜欢戚姝,没见过她前还让人大中午的在太阳下跪着,见了后不仅抬起她的脸看还赐了李姓、剥了她的罪臣之女身份。”宁康反握住太后的手,压低了嗓门眼神犀利道:“母后,我一开始笼络她,就是因为她那张好姿色,不如我使个法子把她送进宫来,让她得宠替您除了那纳兰贱妇的侄女高淳修。”
太后一听,更是喜笑颜开,道:“当真?若她真有那个心思,管她叫什么戚姝李姝,我直接把她洗干净了塞到龙床上去。”
“当真啊母亲!”宁康跟挖到了宝似地表情:“其实那戚姝可怜,在德郡王府过得也憋屈,她总是向我打听一年后选秀的事。我瞧她也像是有好手段的,本来我没说动那守罪人监的齐吉,谁知她一出场跟那男的勾手笑了笑,连腰牌都给了就让她进去了,可见是个很会讨男人喜欢的聪明人。”
太后轻笑,期待又感慨:“这样的女子,怕是第二个纳兰氏,那哀家可更得见见了。”
二人谋划得眉飞色舞,殊不知那剪花的宫女皆听入耳里,她听罢小心谨慎着偷摸回禧华宫去了。
春倒寒潮,绵绵细雨又是三日,罪人监闱高墙深更显湿冷,几只青鸟盘踞在屋檐都在瑟瑟发抖。两个罪犯各司其职,正欲擦地一瓢水泼地上,被水里带来寒气冻得打了个喷嚏。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哇。”其中一男丁抱怨,同时扒拉着墙角扣下草皮来。
另个青年呵着热气搓手,倒显得没那么焦灼,“这日子怕是还长着呢,你也不瞧瞧这里是哪儿,就连德宗皇帝罚的罪人都还关在里头,历来就是个只能进不能出的鬼地方。”
“只进不出……”那男丁面露苦色,“罢了罢了,反正我既入宫做了太监便没想着回去,得罪了皇后娘娘又哪里有我好果子吃,能活命就算不错了。”
那青年亦是叹息:“还是先干活罢。”
两人沿着墙角,一路翻扫砖面杂物清理青苔,虾着身佝偻了几里路,正累了歇着,忽地鼻尖闻到阵苦涩的药味。两人心惊道“哪里来的药?”便扒了一角门往里面看。
里头的人摆了个小火炉,睡在躺椅上的那个双膝立着,上面插了几根穴位各异的银针,一旁还在给火炉扇风的那人在看书,炉上煮着的就是的翁就是药味来的地方。
外头二人对视一眼,都认识那断了腿的戚英,心说没得替罪人治病的,便悄声离开打算告状去了。
邬思远略懂医术,正打算自学成才,捞捞这小子前途,同时也押上了自己的赌注。“你是在战场上刀子剑挨多了,这么点针扎的小疼不放在心上?”
说着他便自袋里又抽了根,插.进不知是哪个穴位的面里。
戚英面色如常,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倒不是他打多了仗不怕疼,而是自膝盖以下都是毫无知觉。“多谢先生。若真能感觉到疼,那才说明我这腿还有救。”
“下令折了你腿的人是李珏,动手的人可是监内看监齐吉。”邬思道撇了眼他脸上的三角血珈,想着这脸上的伤自己恐怕治不了,问道:“你怎么得罪他了?”
戚英眼里露出迷茫,说:“我与他只见过两面,哪里得罪过他。”
邬思道好心提醒他,“大梁律法,除却法令,不可动用私刑。”
戚英这才明白,原来邬思远是指他脸上的伤。
不过他并不在意:“男人嘛,无非就是破相罢了,指不定上了战场敌人见了还害怕呢。”
回想黎川城下,纵使李珏贵为天子被自己砸晕了,又哪里轮得到齐吉个六品小官给自己脑门一枪。戚英若有所思:“我与齐吉其实并不熟识,总不能是落井下石吧……”
邬思远只哼了一声。
心说可能只是单纯看你不爽,毕竟你身为武将却长了张小娘们儿的脸,还偏偏打起仗来还比谁都厉害。
“好了,不提这个。”邬思远陆续取了银针,又拿了几个琉璃拔罐出来,那纸点了火往罐里一过,啪地拍在戚英高肿的淤血上,不多时便吸出了乌黑的血来。
邬思远问:“有感觉吗?”
戚英摇头:“还是没有。”
“不急,慢慢来,还没动你的骨头。”邬思道换了罐,还要再等上一等,他便讨了个话题:“信州一战,你可知你是怎么败的?”
“军情有误,我率领的戚家军,在尤山兜了好几圈,再回信州已错了战机。”戚英再提起,神色又怏怏,信州一战几乎成了他的心结。
“军情有误,哪方面的军情有误?”邬思远非要揭他的伤疤,“要知道,你戚家军善战,擅的是在大漠跟突厥人的战,那打蛮子要的是快、准、狠,可打自家的大梁人就不能套用了。”
戚英深吸一口气,语气艰难自责:“当夜有亲信来报,说瑜王带兵在尤山扎营,我带了五百精锐去埋伏,结果走了半天才发现路是错的,实在是在那破林子里耽搁了太多时间。”
邬思远听得直叹,不料他竟折在被属下欺瞒,简直是蠢到家了的败仗,“哪里来的亲信值得你这般信赖?”
“是父亲亲信,又是多年老将,沈逸。”戚英怎么想也不会怀疑他,“他说是父亲示意,还拿了调军令来,我想都没想便率兵去了。”
邬思远生疑,问:“那沈逸呢?”
戚英语气怅然道:“护送宁王,不知下落。”
“你可真是蠢到家门口了!”邬思远嚯地站了起来,甩着袖子像是要替他打仗,他简直是恨铁不成钢道:“战场上千机万瞬,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就连心腹也不可轻信,这么个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
戚英是全然不听他的怀疑的:“沈叔叔与父亲生死之交,他亦是看着我长大的人。”
“那他怎么不来救你?!”邬思远刀眉一竖,“我呸的护送宁王,宁王若是个中用的,怎么用得着你们个个护送,你在黎川城守了半月,可打听到他们半点消息,无非都是些个贪生怕死之辈罢了!”
他又语重心长道:“戚英,那沈逸姑且不论是不是细作,你跟你老爹是跟错了主子啊。”
其实是戚津不懂权谋啊。
好歹是个二品骠骑大将,在汴京城连府邸都没有,连亲生女儿都寄养在他人篱下,他就是个只会替人卖命的闷头将,哪里懂朝堂之上那些个弯弯绕绕。
戚津是想告老还乡,念叨了大半辈子想家,但这么多年还是留守边疆,为的是什么?为的还是家,边关离了他戚家就只能被拿下。哪怕是前太子李禧被废时,戚英也没看出来父亲有参与党争之意,戚津的转变完全是因为宁王来戎州赈灾。
有皇子亲自登门拜访,并且还尊戚津一声大父,多年冷遇的老将哪里受过这样殊荣,心下便发誓了要为这新君肝脑涂地,也不管这宁王除了一身病根之外,就只带了几十个府兵上阵。
二十万打二十三万,他们还真以为自己不会败,分明连士卒都是戚津从长城借来的。只调离职守这一条,就够判他戚家十个人头,也难怪文官都只是替儿子说话而非老子。
“我知道。”戚英语气轻轻的,像是把悔恨揉进了风里,这样就好显得不那么在意。“我自黎川见了瑜王,便知道了。”
俗话说祥龙瑞气,戚英是极看面理的人,觉得帝王之相便应当是他李珏那样。
邬思远拔了戚英腿上的罐,将手里帕子丢给他。他好笑道:“后悔了?这会儿又想抱人李珏的大腿了?”
戚英点头又摇头:“我人都在罪人监了,又哪里来的后悔药吃。”
“有志者事竞成,置之死地也能后生。”
邬思远坐回了他的小板凳,敲了二郎腿一点一点的,他眼里发光、却像是写着疯狂,又给戚英洗脑道:“你若真是有心,那先生我也可以奉陪一把,同你去争上一争陛下的心。”
“先生……”戚英动容之余,也实在是搞不懂,“为何选我这残废之身?”
邬思远半晌不语。
他想起了那被废的太子,现在虽早已不是少年了,但他透过戚英看到了他年少的影子,明明也是个一心侍君的大好儿郎。
他不想再见到第二个李禧。
邬思远只玩笑道:“因为我在罪人监没钱了。”
戚英已问清了邬思远入监的缘由,知他押宅吃债贪污了八千两,但他搞的钱远不止罚的这么点。于是被判二十年在罪人监来,使钱上下打点疏通了人脉,过的日子不能叫囚犯只能叫养生,罪人监里独享牢院的就只他邬思远一人。
“好了好了,来替你邬先生挣钱。”邬思远起了身,去挪了张桌子过来,将一沓小纸卷给翻在上面,又摸出几张略大的宣纸,抖落出一堆笔墨砚类的玩意。
他拿起毛笔舔舔,又沾了墨水,提笔在宣纸上落下,就是‘安定’二字,然后把笔塞了戚英手里。
邬思远说:“你写写这两个字给我看看?”
戚英知这字是要送到御史台的,于是竭力模仿有了九分相像。
邬思远拿起一看,直叹不错不错,“想不到你一介武将,写出来的字比有些文官都好看,看来我这抄大字的活是得分你一份了。”
戚英问:“我们又何必写得那么好,御史台不是还要誊抄一遍才送到御前么?”
“错!”邬思远掂着纸扇了扇他的脸,将他安定两个字倒了过来,“这就是要送到御前的,所以你得好好地写细细地抄,万万不能出了岔子。”
安定两个字倒过来。
是定安,李珏又名李定安。
戚英叹了口气,带着奇怪的愤怒,想不到他竟还是要在李珏手下讨生活。
于是戚英的字,只在第二日便送了御史台,第三日便到了皇帝勤正殿的案台,翻来折子的李珏虽一眼便瞧出了哪里不对。
他蹙眉不语,一直盯着那字。
首领太监黄德海来奉茶,正巧见着主子发呆便说:“陛下,可是这字有什么不妥?”
“好字,穹劲有力,赏心悦目。”李珏看了半晌,然后搁在一边,道:“御史台何人写的?赏金十两。”
十两金子便拨去了御史台。吓得御史台主薄一个颠簸,心想这该不会是陛下的试探,可他对黄德海只能硬着头皮说是我写的。
他心里有鬼,说话都不利索:“陛下、除了说字好,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黄德海如实回答:“陛下还说穹劲有力,赏心悦目。”
主薄这才松了口气,接了黄金送走了黄德海,转头就跟烫手山芋似地送了罪人监,心说今后还是不要再偷懒地好。
再递到齐吉手上的时候,连带着还有新颁布的选武令,他自是知道这金子赏的是戚英,于是便搁了钱和只带着令去找人了。
还未到邬思远的牢院,便迎面来两个杂役推推搡搡,分明就是瞅着自己但又欲言又止。齐吉不耐烦道:“你俩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那男丁被齐吉打了二十大板,对他自然是又怕又恼地:“是、是戚家那儿郎,陛下不是说要他的腿么,可我瞧着那邬、邬什么思在针灸治他的腿。”
齐吉愕然:“邬思远还会治病?”他心说不好,戚英的腿是陛下指名要废的,黄德海亲自登门说来要留戚英的命,所以他当时也没下狠手只用了七成的力,若是真让邬思远那倒霉鬼治好了那他可就坏了!
齐吉好歹也是武将,手上的力道自有分寸,又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孟正堂提戚英上罪人监也是亲自来的,都说要留戚英的命留戚英的命,意思就是今后恐还是要用这号人,他有哪里敢真下了死手去折这他的腿。
无非也就是个髋骨倒拐,让他站不起来的地步,治肯定是能治好的,那就得看陛下的意思了,至少目前来看来是不能治的。
齐吉说罢便冲去了邬思远的牢院。
远远地却瞧见,他戚英正坐得规规矩矩,跟没骨头似地依在门边吃着小粥,还怕烫似地往嘴边吹了吹。
他瞥见齐吉来了,搁了手里的碗打招呼道:“齐都督。”
齐吉多打量了他几眼,觉得这人洗干净了确实体面,说起话来也和和气气,不痛不痒地轻得跟阵风似的,给人一种以很好蹂躏的错觉。
他伸出去撩戚英的裤腿,还柔了嗓音问道:“腿怎么样?”
戚英歪了身子,大腿带动小腿,避嫌的动作太过明显。他说:“都是拜都督所赐,自然是好不了的。”
齐吉不知哪里来的耐性:“戚英,你莫怪我,折你腿的人是陛下,我只是听旨办事罢了。”
听得戚英愈发头皮发麻,不晓得自己跟这人是哪里来的交情:“都督来找我可有什么事情?”
齐吉竟生出一丝犹豫,后悔自己没能带那金子来,不然也能用别的话题跟他说话,于是他便只好拿出了那选武告示:“凡天下在任武将,皆要参与的选武令,大理寺孟大人说了,陛下还没革你的五品官,所以即便你折了腿也得参加。”
戚英并未露出惧色:“所以齐都督亦在其中,这是来与我下战书的?”他心想起那天齐吉手上的铁烙,顿时觉得自己脸上的印火辣辣地疼。
怎么可能不在意,只是说给旁人听罢了。
“哎,这说的哪里话,我是来劝你别去的。”齐吉说:“选武令是为着戎州暴乱,选拔有意之士去打仗的,若赢了战事还赐驻关大将一职,陛下特地诓骗人去守关吃苦的。”
戚英:“既都督都说了是诓骗,又怎么知道我会参加?”
“前驻关大将就是戚津,儿子更是自小在边关苦大的,摆明了就是冲着你戚英的过去来的。”齐吉莞尔一笑,可惜不大动人:“选武令是个局,要么是用你,要么是杀你!就看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李珏若是真想杀我,用不着搞这些弯弯绕绕。”戚英锁着眉头,“选武令定不是他想的法子,只怕是个机敏的谏官想的,我五品官的身份都被用来钻空子,可见他们是有多不想管戎州的烂账。”
他又叹道:“我猜陛下是不想用我的,否则谏官们也不会套个推武令的壳,其实里面就是要我披甲上阵的核。”
想到这里他又生疑,觉得自己都一看能瞧出来,他贵为天子李珏会看不出来?难不成又其实还是想重用我的……
戚英的愁容,害得齐吉看了他许久,久到他自己都匪夷所思,怎么会觉得一个男人这么耐看?
他像是试探、更像是冒犯,忍不住去摸了戚英眉心的川字,像是要把他抚平似地说:“戚英,你心思好重啊。”
吓得戚英一个握拳,想狠轮过去废了他的手,但又顾念着自己的身份,心下还是说再忍一忍。只见戚英微微侧头,避开了齐吉的动作,松开了紧缩的眉心,眼间有着懒散的倦意,一抹黑眉解开又显得无辜,勾得后者心里狠狠一跳。
齐吉心里直说坏了,再待下去要栽这小子手里。他直了腰转身就走,再没吝啬一个眼神看戚英,回了自己的看监大院对着桌上十两金子,直只觉得那小子的脸又不由自主地出来在眼前晃。
“妈的!”齐吉怒而拍桌,像是埋怨戚英,又像是责怪自己,没见过长成他这样的男人,早知道就不该用铁烙子烫他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