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蓝渡

精彩段落

三牲祭祀准备的很仓促,也顾不上选日子,次日就在河边准备起来了。

祭坛来不及准备,临时征用了河边那一座不知道做什么用、快要坍塌的台子。

主持祭祀的是晋州往年主持春祭的祭司,祭司拿着玉璧站在大雨中念祭词,冗长祭词之后,带着众人对着香案行仪。

祭坛下众人跟着高呼,祈求水君怜悯苍生,停下这一场大雨。

东面云层稍稍散开了一些,隐约透出一些白光,晋州已经很久没见过光了,于是众人都有些激动。

时序落在人群最后面浑水摸鱼,他眼尖看到香案上的火星早就被大雨打落,那几支香压根就没有燃起来过。

打眼望去,众人行礼的时候府君脊背似乎挺直了一些,看上去没那么病弱了。

时序注意到,府君没跟着那些人一起行仪,尽管只有一个背影,可偏偏时序就是看出几分讥诮不屑。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一道耳熟的清脆声音。

锦衣少年再次出现,连台词都没变。

“仙长!”

那少年头顶的雨自动分开,一点都不往他身上落,就连他身边的时序也被连带着眷顾了一下,短暂的离开了暴雨。

不过时序再次被冷不丁出现的少年吓了一跳,他斜眼拍了拍胸口:“仙友出现之前能预告一下吗?太突然了,很不利于贫道的心脏健康!”

少年笑了笑:“仙长说话真有意思。”

“什么仙长不仙长,仙友说笑了,我就是个岌岌无名的小衙役罢了。”

“仙长不必担心,你的身份我不会说出去的。”少年点着头信誓旦旦。

“……”时序面无表情想,自己现在不是个小衙役吗?这奇怪少年又叫自己‘仙长’,他实在不敢当得很。

然而少年语气熟稔,非但不在意他在这里的压抑身份,而且话里似乎暗指两人以前相识——这语气很难不让人多想自己是不是跟这里有机缘。

不过这种机缘,时序绝望闭眼——他上辈子大概杀人如麻无恶不作。

不过似乎无人在意他的反常,时序索性也不装了。

他往后一退,靠着石碑坐下:“小道时序,仙友喊我名字就好,不要再叫我仙长了,小道一介凡人,害怕折寿。”

少年从善如流:“那我喊你道长?”

“……”时序沉默,最后道:“也……行,仙友怎么称呼?”

少年也跟着他坐下,迟疑了一下,才犹豫着说:“我姓俞,单名一个瑕。”

“俞瑕?”脑子里什么东西一闪而逝,时序追问:“哪个俞哪个瑕?”

“玉有瑕,瑕疵的瑕。”少年说着,伸手在湿漉漉的河滩上写下两个字。

时序对着那两个字静默半晌,翻来覆去读了几次,最终还是觉得有点离奇——这么明显的线索,能信吗?

不过俞瑕脸上倒看不出有什么,也不知道是单纯还是压根没打算遮掩,时序干脆也直接问:“你是此地水君?”

少年正要擦掉地上的字,听到时序的问题猛然一顿,时序盯着他,他垂下头,慢慢道:“我忘了。”时序仔细看了他半天,看不出这话真假。

无语片刻,时序心想,为难他还记得什么?

俞瑕又盯了时序半晌,见时序目光审视,忽然支支吾吾着,看着有点心虚,他咽着唾沫艰难开口:“道长,我……”话没说完,府君忽然回头看向这里。

府君温和目光的余光撒到俞瑕身上那一刻,俞瑕像是变成了石像,唇角那些歉意僵住,他僵了一瞬,心虚别开头迅速消失。

时序哎了一声,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俞瑕已经消失了,他被冷不丁浇下来的大雨砸的差点窒息。

扭头看见府君沉静的目光,时序心想,他不是看不见俞瑕吗?俞瑕跑这么着急做什么?耗子见了猫一样?

还有,俞瑕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俞瑕是幻境主人?

不对劲!很不对劲!

肯定有鬼!

必定是做贼心虚!

水产都这么滑不溜手?

他站起来,府君目光恰好落到这里。

那个瞬间,他似乎从府君眼睛中看到了嘲讽。

嘲讽?嘲讽什么?

还没愕然,云层散开,发光的东西露出来了。

不是被晋州百姓期待的久违阳光,是倾泻而下的天河。

天上水自横,地上江疯淌。

有人意味深长笑了。

时序盯着府君侧脸沉思——不太对劲。

府君察觉他的目光也偏头侧目,古怪笑意不加掩饰。

那个瞬间,温润如玉的府君仿佛被什么东西附体,

时序忽然头皮发麻。

祭司摆回去稳妥放好的玉璧忽然哗啦碎裂,碎渣掉了一地。

接连的反常叫众人胆战心惊,祭祀白着脸跪在地上拼凑玉璧,颤颤巍巍解出神谕,不大的声音传满河边:“天神说,晋州用牲畜糊弄天道,罪责更深……”

话音不高,每一个在场百姓听到了。

正在众人回不过神的当口,原本只有山脉倒塌的浮云山瞬间被冲垮大半,山洪倾泻,泥石流混着洪水往地势低的地方流下来,眼看近在咫尺,就要跨国晋州流入无定河了,众人慌乱逃窜,有些携家带口四散而逃,有人落下亲友四处乱撞。

河边的人被东方异象和轰然倒塌的浮云山吓得六神无主,也都急冲冲赶回家去收拾细软准备逃离晋州了——眼看走到了绝路。

人群里开始出现讨伐府君的声音。

说他优柔寡断,无视百姓生死。

“都怪他,要不是他拦着我们早就祭完水君了……”

“他这是要害死我们晋州的人……”

“这可怎么办,咱们是不是都要被天神迁怒……”

今日之前,晋州无论百姓还是官吏,提起府君无一不是称赞敬仰,可就这么半日,他忽然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府君恍若未闻,依旧看着时序的方向。

时序僵立在原地,起初以为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观察了一会才发现府君不是在看他,似乎是盯着无定河出神了。

人群吵吵嚷嚷,有人抄着泡了水的旧草鞋丢过来砸了个正着,府君躲也不躲,干净的官袍被砸出来一个沾着泥水印子的脚印。

百姓逃的逃,骂的骂。真真墙倒众人推,只有一位姓陈的副守为府君解释了几句,但换来几句同流合污、狗官之类的谩骂。

府君对那些谩骂恍若未闻,甚至有些讥诮,他拖着为晋州劳累病弱的身体缓步走过副守面前,轻轻道了句:“多谢陈大人,不必多言了,许是本官错了吧。”

“大人……”副守火急火燎看着府君,似乎比千夫所指的府君本人还要焦急:“您一心为晋州,不该是这样的啊!”

“无妨的。”府君温和一笑:“问心无愧就好,其余的,随他们去吧,今日之事已经如此了,大人也早做打算吧。”

时序眯眼看着府君行为,又想起俞瑕欲言又止的话,心里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祭祀之后,反而天河倾泻、街上蓄起来的水越来越深,浮云山塌陷一大半,无定河最险要的一段出现了地上河,洪水如猛兽般来势汹汹。

可即便如此,活人祭水君的事情府君仍然没有松口。

王都再次传书,要晋州尽快筹备祭祀止住洪灾。

旨意送到那日,府君拿着圣旨,独自在府衙书房坐了一晚上,第二天依旧不愿意退让。

抗旨不尊,违抗君令,他这官是不打算做了。

果然,没几天,王都新的旨意下来了,府君革职查办,天子派了钦差来接管晋州,祭司台也派了一位极星掌管祭水君之事。

当然,这都是后话,时序忙着在城里到处搜寻莲华,晋州的事情能不能顺利解决是一方面,至少莲华得找到,离开莲华他身上到处不自在,像是缺了什么要紧东西,一天没找见就不能心安。

这天晚上,他刚推开州府门要出去,门外站着又在淋雨的府君。

时序吓得后退一步险些以为是撞邪了——府君干瘦一把,穿着浅色衣服站在夜色里活像是勾魂鬼。

他不由得暗想,莫非神出鬼没是此地美德?

不过,时序低头看了一眼一身黑衣的自己,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怎么看都鸡鸣狗盗,于是还有点心虚。

不过他面上不动声色,强装自在:“大人?你怎么在这儿?深夜不睡在这里淋雨做什么?”

“你说,真会有这样的神君吗?”府君背着手站在雨里,背对着时序,将那天府衙没说完的话又问了一次:“非要吃几个人才肯罢休?”

时序才不乐意跟着他淋雨,他站在屋檐下淋不到雨的地方,府君干嘛问他这些?他心里想着别的事情,嘴上随意敷衍府君:“或许有吧。”

“那这吃人的神君该不该受天谴?”府君抬头望天,不知道是在问谁。

时序静默——上天许了的事情,怎么会天谴?

不过或许府君也没想时序答一句出来,就像是今天站在这里一样,或许问什么,问谁都是兴致所至,其实答案如何他心中已有分晓。

只听府君自问自答道:“想来可笑,若天道认为他是对的,他便不必受天谴,因此他只需要有个正当的借口便可以随意杀人,只要合乎天理,不管这天理是不是强行套给这桩冤案的。又或者,再闯一个更大的祸。”

时序拧眉——府君的话似乎意有所指?时序觉得这话很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仔细一想,似乎也没毛病?

世上的事情讲一个因果的话,若你想要这个‘果’,只需要想办法造一个‘因’,只要因有了,果便自然出现。

不过时序对府君为何来跟自己说着些的原因似懂非懂,他凭着下意识反问:“大人所求为何呢?”

“本官所求……”府君捂着嘴角咳嗽几下,指缝之间似乎有血色:“没什么所求,本官只不过想百姓安乐,亲友安康而已。”

时序:“……”他怎么记得这位大人是孤星命格,无亲无友?

再说,他这可不像是想要百姓安乐的样子,不如说希望百姓安乐死他还能信。

所以府君是不是幻境主人?他皱眉——若是的话难不成他要杀人,自己还得帮着磨刀子?若是如此,那这执念多少是有些不友善了。

府君不知道看没看到时序脸上的风云变幻,他自顾自意味深长:“殊不知天下的事情,不管过了多久,欠了东西,总要还的。”

谁欠谁的?这话没头没尾,时序只能从他的话里猜测着试探:“大人若是想要公平,何不走正途?”

“呵……”苍白的府君笑了:“是,该走正途,我走的——正是正途?”怎么不是正途呢?天道要因果,他便给因果,合适得很!

他这次没有自称本官,而是用了‘我’。

很微不足道的一个细节,时序却莫名注意了一下。

天色渐暗,府君挺直的脊梁快要被大雨压倒,他曲起脊背像一只虾子,用力咳嗽,直到咳出鲜血,时序拧眉看着他:“大人病得很重。”

“这难道不是本官的命数吗?”府君讥讽一笑,继续说道:“呕心沥血,早夭成仙,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命格?”

时序了然——府君果然也不是凡人?可是这具身体明明没有一点法力,莫非是……他心中暗暗有了猜测,不过还得印证。

“成仙要断情绝欲,本官吃这些苦,岂不都是修行?”府君似乎没了冒着大雨闲聊的心似,撑着病体往回走,声音越来越远。

“大人准备怎么办?”时序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难道要任凭无定河泛滥吗?”

“本官怎么办?本官还能怎么办?”远去的人声音越来越小:“能做的都做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剩下的事情某才疏学浅,无计可施了,不过……应当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手这个烂摊子了。”

理所当然又蛮不在意。

时序气的头顶冒火——府君不对劲,狎鱼也不对劲,处处都不对劲!

整个晋州似乎只有他一个傻子。

屋脊上坐着锦衣少年,他看着时序的背影,表情复杂。

当然了,时序没看见,他急着去找莲华。

他刚才正准备休息,城东忽然亮起了莲华的光,这是自从他来到晋州之后第二次发现莲华踪迹。

大雨中,一繁盛一破败两座庙依旧寂静倚靠在一起,祥瑞笼罩的破败神兽庙倾斜着,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时序跟着那点微光一路寻到这里,但是莲华光在这里凭空消失,闹着玩一样。

找遍了两座庙,只差神像没翻。

他看着水君庙里的塑像,有些迟疑。

水君眉目温和注视人间,一手持神卷,一手拿朱笔,神卷背面写着风云卷,底下四个小字:风调雨顺。

凝目去看,神像里似乎有一点萤火。

那光芒有些眼熟,但他一时间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凑近一些想看清楚,走了两步,香案一侧的桌布无风自动,香烛明明灭灭。

忽然啪嗒一声。

他眼皮重重一跳,紧接着只见泥塑的神像掉下来一块袖子,萤火灭了。

外面忽然妖风大作,远离河岸的庙里传来波涛汹涌的声音。

还没细想,远方天幕下亮起剧烈的莲华光。

这样强烈的光甚至比他捧着莲华灯的时候还要强烈,只有在他掉进须弥那天,花树下那人身上见过。

没顾得上神像的异常,时序冲出去朝着莲华出现的方向追过去。

所谓望山跑死马,华光可望不可及,不知不觉,时序已经快要踏出晋州地界。

晋州外风平浪静,地域交接处一侧大雨倾盆,一侧星光明朗,莲华停在了半空。

时序见状,更快地追了上去。

正要越过立着界碑的分界线,他脚伸出去,踢到了坚硬结界——一道无形壁垒将他困在了晋州地界。

这会儿不管是什么都不能阻止他追回莲华,他渴望极了那熟悉的气息,一刻都不能再等,于是从虚空抽出一把素银长剑,挽着剑花砍过去,然而剑意被结界吞没,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又砍了几剑,结界依旧纹丝不动。

时序只能眼睁睁看着莲华消失。

他气的破口大骂,但是静寂夜色里没有一个人理他。

“靠!什么东西!”时序又气又怒,又毫无办法,骂了半天舌头都冒烟了也没什么用。

最后只能败兴而归,他茫然回头看着马上要被天河淹没的晋州,有点无语。

莫名其妙掉进须弥,莫名其妙差点死在那人手里,如今又莫名其妙被困在这个鬼地方,莲华也杳无踪迹许久,好不容易出现又无能为力看着它消失。

没有退路,也不知道前路在哪里。收起剑,垂头丧气准备回府衙。

走了没几步,隐约嗅见潮湿雨幕里有异香,很熟悉,像在哪里闻见过。

环顾四周,地上有一点淡红水迹,像是稀释过的鲜血,只出现短短一瞬,很快被大雨冲没。

走过去仔细查看,时序忽然眼尖看到地上一片黑色鳞甲,那些血迹正是从鳞甲断裂的根部流出。

有人来过?时序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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