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怎么又死了

精彩段落

朕又死了。

朕怀里的美人将匕首刺进朕的胸膛时,侍卫甚至来不及反应。

朕最后听到美人悲愤的声音,“昏君!我终于杀死你了!——”

侍卫的剑穿透美人的身体以后,朕也失去了知觉。

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朕又活了。

朕没能做成牡丹花下的鬼魂,实在有些遗憾。

实不相瞒,在此之前朕已经经历过吃早膳被毒死、吃午膳被毒死、吃晚膳被毒死、喝下午茶被毒死、戴香囊被毒死等等各种被毒死的方式。如果朕写一本《被毒死的一百零八种方式》一定可以火遍京城。

朕曾经立志做一个好皇帝。

但经历了几次死去活来后,有时朕也会想,朕每次复生的世界和上一个世界是同一个世界吗?这些人在朕一次次死亡又复活之后还是原来的人吗?朕的行动对这样的世界真的有影响吗?

唉,太复杂了,朕想得脑瓜子疼。

总之,朕看淡了人生,决定在有限的生命里尽情地玩耍。

所以美人喊朕“昏君”刺杀朕朕也没什么埋怨,只是有点遗憾这次又活过来了。

说起来,这次朕好像不是被毒死的?

“小六子!”朕从龙榻上爬起来。

小六子噔噔噔小跑到榻前:“陛下,可是要上朝了?”

“不上朝了!微服私访去!”

“啊……啊?”

看小六子的神情,朕立马判断出朕又回到了朕还是个兢兢业业的皇帝的时候。

不过从现在开始,那就是曾经了。

小六子陪朕站在软玉阁前,下巴已经快掉地上了。

朕一进去,便有姑娘迎上来。

朕从她们中间挤出来,走到老鸨跟前,说:“清砚今天我包了。”

老鸨大抵还没来得及见过朕这么急吼吼的客人,愣了一下才说:“这位爷,清砚一天的价格可不便宜啊。”

哟,清砚这时候什么地位朕又不是不清楚,那点心思都写她脸上了,不就是坐地起价嘛!“动作快点。”朕皱了皱眉,昏君的气质立刻上来了。

“好好。”果然,老鸨立马招呼人为朕带路,喜笑颜开道,“这位爷,您稍等片刻,清砚马上就到。”

朕翘着二郎腿,小六子在后边替朕捶肩。清扬的琴声自清砚白玉般的手指尖流淌而出。

不愧是清砚啊。朕不由得感叹。

朕抓起一块糕点正要吃下去,想了想朕还想多听会儿曲子不能这么早死,又放下了。再一想,早死早超生也不错,万一这次就活不过来了呢?于是又拿起那块糕点。

结果小六子伸手拦住朕说:“陛……公子,外边的食物不可乱吃。”他正准备试毒,朕忙说:“算了算了。”小六子从小跟在朕身边,朕还不想看他比朕先死。

只好听曲。朕看着弹琴的清砚淡笑道:“蕤宾铁响应黄鹂。”他抬眸看了朕一眼,依旧弹琴。

日暮西山,他终于站了起来,两只手指尖都在发颤。唉,真是罪过。亏得这许久,他脸上竟没有一丝厌烦的神情。

“公子,天色不早了。”他说。

哦,朕该回宫了。“小六,该走了。”

“等一下!”

“怎么了?”朕疑惑地看向清砚。

他脸色稍稍扭曲,咬牙切齿般说:“你包下我一天,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朕不解道。

他冲上前想揪住朕的衣领:“你耍我呢?!”还没碰到朕就被一个人挡住。

“好吧,我留下。”

朕坐回原位,招呼其他三人坐下。

除了清砚,其他两人都没动。

“都坐下!”朕瞪着他们。

“是!”两人赶忙坐下来。

朕满意地喊了小二端些点心来。

朕盯着那些糕点让他们快吃,却没一个人动手,连清砚也只是怒气冲冲地瞪朕。

唉,浪费可耻懂不懂啊!

朕吃了一块,没有中毒迹象,于是招呼他们说:“原八,小六,你们都吃呀。”

原八听到朕喊他,愣了一愣,急忙道:“公子!您怎么能不经属下试毒就吃来路不明的食物呢!”

“哎呀,这不是没死嘛。”朕讨好地笑笑,“你们都吃呀。”

“公、公子……”小六子犹犹豫豫地依然不吃。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么胆小呢?

原八低着头,朕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忽然抓起糕点往嘴里塞。

朕说:“好吃吧?”

许是有些噎得慌,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好吃。”

朕回宫了。

在清砚杀人的目光里,在原八与之对峙的森冷目光中,朕走出了软玉阁。

朕吃得有些撑,走得磨磨唧唧的。

“公子,属下背您回去吧。”原八看出朕懒得走路了,说道。

这个想法不错!但小六子怎么办?“你能背动两个人吗?”

“这……”他看了眼小六子,颇有想丢下他不管的架势。

小六子委屈巴巴地不说话。

朕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大家一起散散步。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

“……陛、公子,这是不是不太对啊?”小六子小心翼翼地开口。

“怎么不对?”

小六子说:“公子岂止活到九十九,公子肯定能活一百多岁!”

“那也不好,一直活着多没劲啊——原八,你怎么不说话?”

原八却只看朕一眼,仍然闷不做声地走自己的路。

但朕好像看到了他眼中的泪光。

无惊无险地回到宫中。

原八已经躲回了暗处。

朕洗漱完更好衣,便坐上了龙榻。

宫女放下帐子,朕高声喊:“原八!”

朕还没看清他的人影,便听到他的声音严厉而急切,“这是什么!”

“香、香囊。”

“哪来的!”

“自己绣的。”

“谁准你们把香囊带进陛下寝宫的?!”

小宫女都快哭了:“没说不准呀……”她扑通一声跪下去,“大人,饶了奴婢这次吧,奴婢再也不敢了!”她磕了个头,声音听得朕都心疼她的脑袋。

朕连忙说:“算了算了,下次别戴就行了。你先出去吧。”

不过朕挺困惑,原八怎么比朕还在意香囊?他不说朕都没注意那个宫女戴了个香囊。难道这就是朕天天被毒杀的原因?

唉,还是朕的警惕心不够。

原八还老老实实站在一旁。

“原八。”

他站在帐外,像一棵不倒的青松:“属下在。”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原八明显僵硬了一下,说:“属下不敢。”

“说句话有什么不敢的?朕赦你无罪。”朕大度地说。

“……属下没有什么要说的。”

“不,你有。”

“……”原八思考了会儿,说,“陛下,您记得属下的名字。”

……就这?就这?“朕都赦你无罪了,你就说这个?”

“……属下以为您已经忘了。”

朕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语气变得和蔼:“怎么会忘,十二暗卫里只有你是朕亲自从暗卫营里选出来的。你原来不叫原八,你以前的名字是原风,原八是朕给你取的。怎么会忘?”但朕总觉得他最开始想说的,不是这句话。

“陛下,您为什么为属下赐名‘八’?”

“‘八’同‘发’,发财呀!多好的寓意呀!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喜欢。”

朕说着说着有些困了,原八灭了蜡烛。过了一会儿,朕又说:“原八,你还在吗?”

“属下在。”

“今年秋猎,你陪朕一起去吧,跟在朕身边。”如果朕还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原八说:“属下一直都在陛下的身边。”

朕继续不务正业,带着小六子去了软玉阁。

朕醒来时没看见原八,大概是换班去了吧。

软玉阁白天丝竹之声不绝。朕照例点了清砚,等人的时间里小六子小声说:“陛下连着两日没上朝,群臣已经议论纷纷了。”

“最近朝中又没什么大事。”

小六子还想说什么,清砚臭着脸推开门,他便不再开口了。

“今天不弹琴。”清砚咬牙道。

“哦……听说你跳舞不错,可否赏脸跳一支?”

清砚捏紧了拳头:“没伴奏不跳舞。”

“啊,那真是遗憾。”朕想了想,说,“你会唱曲吗?要不唱一支听听?”

朕看见清砚又要冲上来了,连忙改口说:“我唱给你听也行。”

“公子!”小六子叫道。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朕摆摆手说。

清砚猛拍桌子,怒道:“我在软玉阁四年,没一个客人像你这样只愿意听我弹琴!”

“我不是还让你跳舞唱曲了吗?”

“那你直接去戏园子啊!”

“这也不能这么说嘛……”

……

就在朕与他僵持时,一个小二推门进来:“客官,您要的小菜。”

朕扭头问小六子:“我点了菜吗?”

小六子迷茫地摇了摇头。

却见寒光一现,小二举着匕首向朕冲来。

怎么又是刺杀?

朕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脚将椅子踹向刺客。

小六子还没来得及喊“抓刺客”,几个暗卫就从窗子外跃了进来。

那刺客三两下就被打趴下,两个暗卫将他摁在地上,防止他自杀。

另一个暗卫挡在朕身前。

刺客挣扎着大叫:“狗皇帝,你得位不正,理该千刀万剐!”

小六子和暗卫吓得跪下去一动也不敢动。

朕觉得好笑,走近刺客说:“那你觉得谁得位才是正?”

“当然是太子殿下!”

“哦,原来是我皇兄的人。”朕蹲下身,仔细端详他的脸,“你说错了,不是太子,是废太子。”

朕起身,淡淡道:“杀了吧。”

一个暗卫说道:“陛下,恐怕此人还有余党,不如带回去审问。”

“没事,不用审了。”

朕走到清砚面前,他大梦初醒般回过神,跪下去磕磕绊绊道:“贱民参见、参见陛下。”

朕扶起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契,塞到他手里,说:“这是你的卖身契,从此以后,你不再是贱民。清砚,你自由了。”

他瞬间红了眼眶。

“软玉阁总归不是什么好地方,待会儿我叫小六子给你五百两,你想去哪儿开店都行。”

他错愕地抬头:“陛下怎么知道……”

朕半真半假地说:“你在梦里告诉我的。”

回宫的路上,朕问小六子:“你说朕那皇兄死了多少年了,怎么还阴魂不散?”

小六子嗫嚅着不敢开口。

夜晚朕搬了梯子提着酒壶爬上寝殿的屋顶。

小六子在下边急道:“陛下!您快下来吧!”

朕一脚踹开木梯,喊道:“不下!”

“陛下!”

“你再喊朕就跳下去摔死!”

世界总算安静了。

空中挂着一弯月牙,朕赏着月色喝了口酒,差点吐出来。

呸!随便拿的酒竟然这么烈。

朕浅尝一口,还是辣得嗓子疼。

闭上眼,清砚浑身是血倒在朕眼前的画面又出现了,四周高喊“抓刺客”的声音几乎把他微弱的话语淹没。

他说什么来着?

哦,他说,我就你这么一个知己,你可不能死了。

唉,真是笨蛋。那首曲子弹完,朕就要把卖身契送给他作生辰礼物了。

“陛下。”

“原八,该你值班啦?”朕拍了拍身边的瓦,说,“快来陪朕坐坐。”

他依言坐下。

朕把酒壶递给他:“烈酒能喝不?”

“谢陛下赏赐。”他接过去喝了一口。

朕借着月光看他反应,好家伙!面不改色!

“原八,咱们聊点什么吧。”

“好。”

“你先开头。”

“陛下今日可有伤到哪里?”

“没,朕好着呢!”朕说,“今日你都做了些什么?”

“练武,吃饭。”

“还有呢?”

“……没了。”

“暗卫的生活真无趣啊。”

“嗯。”

“别光‘嗯’啊,到你继续说了!”

原八迟疑了一会儿,说:“陛下既然喜欢清砚,为何不将他带进宫里?”

“你这话怎么怪怪的?”朕说,“清砚……他不该拘在一个小小的软玉阁,皇宫……皇宫也不是一个好地方,它连软玉阁都比不上。我不想让他待在这皇宫里。你们……”那酒太烈了,我不过喝了一口,现在已经醉得糊涂了,“你们都不该留在这里。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它吃掉了我的母后,吃掉了我的皇兄……”

模模糊糊中,有个人抱住了我。我想起小时候小六子也抱过我,但这个怀抱更加温暖。小六子也长大了啊。

那日之后,朕规矩地上朝听政。

小六子见朕穿上朝服,眼泪汪汪。

过了几天,朕在朝堂上一本本地扔奏折,大发雷霆。

“不要再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朕了!你们这些人,天天上朝就吵来吵去,拿着朕给的俸禄不办正事,只想着怎么把自家亲戚塞进朝堂!气死朕了!退朝!”

大殿上乌泱泱跪了一片。

看着就来气!!!

朕怒气冲冲地回了寝宫,抓起茶杯就喝了下去。

接着便喉头一腥,呕出一口黑血来。

又是这种熟悉的中毒的感觉。

唉,死了也好。

失去意识倒下前,朕听到小六子尖锐的叫喊:“陛下!太医!快宣太医!陛下!陛下!”

小六子,你每次都这么吵。

另一个令朕意想不到的喊声凄厉得像在啼血:“陛下!”

原八,怎么是你啊。

朕又……

不对,朕这次没死。

见朕醒来,小六子扑到榻边,眼泪刷刷往下掉:“陛下,您终于醒了。”

朕朝他安慰地笑了笑,又看到帐边有个人影摇晃了一下。

唉,好累。

朕又睡了过去。

后来朕才听小六子说,下毒的人已经被抓到了。

“不会又是皇兄的人吧?”朕喝着药,顺口说道。

“呃,是的。”

朕一口药喷出来,咳了半天:“那他还能交出解药?”

“原大人亲自去罪牢——”他仿佛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打了个寒战,不再往下说了。

“原大人?哪个原大人?”

“原风,原大人。”

朕决定亲自去会一会那个下毒的人。

以前朕被毒死了不知道最后查没查出凶手是谁,说不定就是这人呢!

出发之前小六子说:“陛下,要不咱们别去了吧。”

到了罪牢门口,领头的狱卒说:“牢里污浊不堪,陛下万金之躯,要不别进去了吧。”

怎么一个个都拦着朕?朕偏就要进去了!

朕进去了。

朕出来了。

朕吐了。

小六子怜惜地轻抚着朕的背,安慰道:“陛下,您不必在意,奴才们见到他的第一眼都吐了。”

朕扶着墙:“他还活着吗?”

“还有一口气。”

都成这样了还有气啊?!

“他那、那样都是原八做的?!”

“是。”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原八一副呆呆傻傻的木头样,没想到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

啧啧啧。

过了一个多月,就到秋猎了。

秋猎一般都是刺客工作最忙的时候,皇帝周围的戒备这时候也出奇的严。

按朕之前的吩咐,原八一直贴身跟在朕身边。

朕隐隐有个感觉。

秋猎,就是朕的死期。

朕拉开弓弦,一松手,箭矢飞射出去,穿透那只鹿的眉心。

鼓声大作,秋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开始了。

朕与原八一前一后在林中骑行。小六子早就被朕留在了营帐里。

朕欲与原八聊聊天,冥思苦想许久,说:“这林子挺适合刺杀的哈。”

“……”原八说,“属下一定会保护好陛下。”

“千万别,到时候刺客出来了,你和其他暗卫就赶紧走,千万别管朕。”

“保护陛下是属下的职责。”

“唉,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反正朕结局没差,你们能活全部是全部嘛。”

不会的……

“什么?”

“属下不会让陛下死的!”原八大声说。

唉,真是忠心耿耿啊。

朕就知道。

朕就知道!

眼前三个穿着夜行衣的人语气阴森:“狗皇帝,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你们说话这么整齐肯定练了很久吧!”朕说,“还有,你们大白天的穿夜行衣是不是脑子坏了?”

就在朕与他们呛声之时,几个暗卫已经跃出要将这三人斩于刀下。

其中一人捏起手指锤了个口哨。

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大批穿着夜行衣的人。

“喂,杀朕一个人不用搞这么大阵仗吧?”朕随后对原八道,“朕等会儿吸引他们注意力,你们趁机会赶紧走,之后替朕收个尸就行了。”

原八握紧了刀柄:“属下誓死保护陛下。”

“原风!这里人太多了!你带陛下先走!”

“你们小心!”

怎么都不听朕讲话!

原八跃到朕的马上:“陛下,得罪了!”狠狠抽了一下马屁股,便在林中疾驰起来。

朕偷偷瞄了一眼身后,赶紧转回了头:“原八,后面都是追兵。”

“陛下,别担心。”

忽听唰唰几声,箭雨袭来。

原八把缰绳塞到朕手里,说:“陛下,握好了。”随后便飞身下马,拔刀出鞘。

羽箭被劈成两半纷纷落下。

朕忙着控制白马,余光忽然瞥见一道冷光在一旁的草丛中闪现。

朕赶紧提速,那支箭还是射中了马腿。

白马嘶鸣一声,疯了似的向前狂奔。

朕勉力拽着缰绳,几乎要被甩出去。

“陛下,快松手!”原八声嘶力竭地喊。

朕松开缰绳,下一刻就被不知道朝哪儿甩出去了。

那匹马一声长鸣,直直撞上前面的树,树叶哗哗落了一地。

朕摔下去才知道这下面是一片小坡。

朕骨碌碌滚到底,仰面躺在地上。

天空灰蒙蒙的,压抑极了。

“陛下!陛下!”

原八找到朕,跪到朕的身边,手足无措地说:“陛下,您怎么样?哪里伤到了?”

“原八……”朕扭过头看向他。

“陛下,我在这里!”原八急切道,“您哪里疼?哪里受伤了?”

“原来你这么能说话……”

“陛下!”原八有些生气,“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说笑!”

“对不住对不住。”朕向来能屈能伸,赶紧道歉。

原八将朕扶起来,挪动时朕忍不住嘶了一声,向原八指了指脚踝:“好像扭到了。”

原八掀开朕的裤腿,脚踝果然肿了。

他蹲下身,说:“陛下,属下背您。”

朕趴在原八背上,问:“原八,那些刺客呢?”

“已经被属下甩开了。”

朕“哦”了一声。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之后原八背着朕绕来绕去,拨开一片茂密的荒草,眼前竟出现了一座山洞。

“猎山上竟然有这样的山洞。”朕大为惊奇。

“属下从前意外发现的。”原八将朕放到一块稍稍干净平整的地上,又简单收拾了一下周围,说,“陛下,刺客暂时不会发现这里,属下去附近看看有没有草药。您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可以,你注意安全。”朕挥了挥手让他快去。

原八空手而回。他说:“陛下,周围找不到药草了,等会儿属下为您正骨会有些疼,您且忍着些。”

朕点了点头。

脚踝已经痛到麻木了,原八正骨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但这算不上什么。朕记得第一次被毒死时的情形。那副朕不知名的毒,不会让人立即死去,它蚕食你的内脏,要把你每一寸血肉骨头都染上毒,让你觉得连呼吸都是痛,真正教人生不如死。

后来朕疑心那次朕不是被毒死的,是被痛死的。

到了夜晚,原八只找到几个果子,他先吃了一个,确定没毒后,才将剩下的给了朕,但是说什么他也不肯吃了。

朕见原八一直望着夜空,便问他在做什么。

他说:“我与队长约好,他们脱身找到援军便放烟花为号。”

可是直到天明,夜空也是静悄悄的。

有一只兔子误入山洞,被原八捉了烤来吃。

朕望着他用手里的刀处理兔子,说:“原八,你来一下。”

他放下血淋淋的兔肉,将手上的血擦在衣服上,向朕走来:“陛下?”

朕取出贴身放的一块玉牌,塞到他手里:“如果刺客追来了,你不要管朕,自己快走。有了这块玉牌,他们不会因你活着而降罪于你。”

他仿佛手中是什么烫手山芋,迫不及待地还给朕:“我不要!”

朕只好重新塞给他:“原八,你相信朕,朕不会死的。”

“我不需要!”他又要扔回来。

“原八!这是命令!”

朕知道,他从不会违抗朕的命令。

果然,他收起了玉牌,不再说一句话。

临近中午,原八说:“陛下,下山吧。”

猎宫中的人直到现在也没有动静,恐怕早已被控制了。刺客也一定埋伏在山中。下山是九死一生,可在这里枯等已经没有希望了。

朕忍不住问道:“其他人会没事的,对吧?”

原八笃定地说道:“他们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朕的脚踝还未好全,朕原想自己走,但原八说他背朕会更快,朕想了想,也就任他背了。

走到半途,一旁的草丛动了动,而原八只是加快了脚步。

前方等待我们的,正是大白天也要穿夜行衣的刺客。

他们料定朕逃不掉了,仍然没有动作。朕在原八耳边说:“原八,放我下来吧。”

于是他将朕放下,待朕站稳了,说:“陛下,请恕原八大不敬之罪。”言罢便伸手抱住朕。

朕拍了拍他的背,说:“你要好好活下去。”

几息之后,他松开朕,后退两步,目光落在朕身上,仿佛在做最后的道别。

那块玉牌可以让他回到皇宫后免去死罪,可以在宫中护他周全,可以让他余生荣华富贵,即便他离开皇宫,即便他浪迹天涯,即便他寓居乡野,那也是好的。

可是原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望了朕很久,久到朕都要催他了,他突然拔刀冲进了刺客当中。

朕又惊又气,吼道:“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那些刺客一开始估计也以为原八会抛下朕一个人离开,他们的目标只有朕,真要和原八缠斗也费事,便静静等着原八离去。谁料原八突然发难,一下子被打得措手不及,但很快反应过来。

原八的刀像一道屏障,阻挡着刺客袭向朕。

可对方人太多了,几乎只是一眨眼,他的衣裳便只有大片血色。

他手里的刀足够强,可是对手足够多,他挡不住这么多人,有一人突破他的阻碍,剑直直向朕刺来。

按理说,朕应该乖乖束手就擒,毫无反抗的,因为死亡对朕来说才是解脱,永恒的死亡才能让朕摆脱没有尽头的轮回。

但是朕不受控制地举起手,握住了那把剑。

手掌被割开,朕被逼得不住后退,剑尖离朕的喉咙不过三指远,再退下去便无路可退了。

忽然眼前的人瞪直眼睛,抽出朕掌中的剑,反身劈向身后的人,原八的刀砍倒他,再狠踹一脚,那刺客的尸体撞到一旁的树才停下。

血珠顺着原八的脸颊滑落。

一把剑从原八的身后贯穿了他的胸膛,毫不留情地抽出去。原八的血溅了朕一脸。

朕愣愣地看着原八缓缓倒下,他用力支起自己半边身体,但另一半还是无力地跪下去了。

“陛下……原八没有保护好……陛下……原八……食言了……”他每说一个字,鲜血都从口中冒出来。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在朕的眼前垂下了头颅。

胸口猛地剧痛,朕低下头,一柄剑带着朕的血穿透朕的身体。

朕倒在地上,看见原八的神色无比虔诚,仿佛身前立着一尊神明。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过去从来只有朕一个人死,上次多了清砚,这一次朕将清砚送离京城,可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因朕而死?

一个人走近朕,朕听到周围好多人喊他“首领”,朕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这个人的脸,但眼前模模糊糊的,只有一团团黑雾。

“狗皇帝死了吗?”他的声音难听至极,却有一种怪异的熟悉感。

“还剩一口气,不过快了。”

“那就好。”他说着,抽出身旁的人剑鞘中还染着血的剑,刺穿了朕的喉咙。

朕又死了。

朕又活了。

朕从榻上惊起,大口喘着气。

缓过神了大声喊道:“小六子!”

可是没人应朕。

朕拔高音量:“小六子!”

进来的却是一个朕从没见过的生面孔:“陛下有什么吩咐?”

“小六子呢?”

他露出很茫然的神情:“谁是小六子?”

朕一把掀开帘帐,顾不上穿鞋,赤脚到殿中喊道:“原八!原八!”可那个朕一喊他就会出现的人这次却任凭朕喊到声嘶力竭都没有出现。

太监跪到地上:“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暗卫呢?!”朕质问的话刚出口,殿内便出现了一个人,他跪下去,问:“陛下有何吩咐?”

朕没有见过这个人。

“原八去哪儿了?原八!那个暗卫营里叫原风的人!他去哪儿了?!”朕吼着说。

“陛下,暗卫营中没有叫原风的人。”

朕被这话惊得呆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北溪。”

他不是原字辈的暗卫。

“你呢?你叫什么?”朕又问那个太监。

“奴才小三子。”

“从小跟在朕身边的人,是你?”

“正是奴才。”他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那我的小六子,我的原八,他们去哪儿了?

我怀疑我疯了,小六子,原八,无数次死亡与重生,都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叫什么名字?”我抓着小三子的肩膀吼道。

他吓了一跳:“陛下的名讳岂是奴才能说的?”

“快说!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跪伏下去:“陛下名讳……郁休景。”

我还是郁休景,可为什么我身边的人不是他们了?

“现在是什么年号?”

“永和一年。”

是我登基的第二年。他们应该都在我身边的,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

“陛下!”这时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见到殿中这情形也不知该不该说了。

“什么事?”我皱着眉道。

小太监磕巴道:“天牢里有人来报,罪人郁佩景要见陛下,说……说是如果陛下不见他,便要撞墙投死。因罪人身份特殊,特来禀告陛下。”

“谁?”我太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我自己想起来了,我的皇兄,曾经的太子,如今废太子,郁佩景。

“他要见朕?”

小太监唯唯诺诺道:“是……是。”

“那便去吧。”朕麻木地说,“都起来吧。”

小三子喊了声,长排的宫女一个接一个地进来为朕更衣洗漱。

朕讨厌这么多人侍候。

天牢阴森可怖,常年透着死气沉沉的寒冷。

朕站在皇兄的牢前,对小三子说:“你先出去。”

“是。”小三子恭敬地退出内牢,此地只剩下朕与皇兄。

“本宫没想到你这个胆小鬼真敢来。”他冷笑道。

我没有纠正他的自称。突然之间,我想起了死前那个别扭难听的声音为什么给我一种熟悉感了。“皇兄,你还记得你身边那个被毒坏了嗓子的侍卫吗?”

“怎么,你找到那个叛徒了?你杀了他吗?如果没有,让本宫亲手将他凌迟……”

背叛?可按那时的情形来看,这个侍卫对皇兄应该是忠心耿耿才对。而且说不定我过去无数次的死,都出自这位“背叛者”之手。

但有一点我不明白的是,过去皇兄在永和一年就死了,即便后来他杀了我,皇位空了下来,皇兄也登不了基了,那他杀我的意义何在?仅仅是泄愤吗?

“他要杀我。”我说。

皇兄一愣,说:“那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你怎么还没有死?!”

“皇兄,为什么我非死不可?”我们不是兄弟吗?为什么一定要我死?

他冲到我身前,力气大得仿佛小臂粗的铁链也困不住他,他抓着实心的铁栏,几乎要将它捏得变形。他赤红着双眼,说:“就是因为你十四岁那年钦天监对父皇说你是帝星转世,父皇才会想要废太子,立你为储!我为父皇协理政事近十年,从未出过错,只因一句帝星转世他便要废我!你让我岂能不恨,岂能不恨啊!”

“若我真是帝星转世,怎么会在十四岁才显现出来?这根本不合常理。”

“是啊,那只有一个解释,父皇只是想找个由头废我!不惜扯出这么拙劣的幌子!可笑,可笑!”

“只因这样,你便要杀我?我小时候你明明还带我爬树、钓鱼、捉蛐蛐;半夜我饿了,你还去小厨房给我做吃的……这些情谊都比不过一个皇位吗?!你明知道我无心帝位,不会同你争——”

“你无心帝位又如何?你不同我争又如何?只要你活着,父皇就会把皇位给你。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坐上至尊之位!”

“即便父皇真的传位于我,只要你想,我可以退位给你!”

“郁休景,你要让天下耻笑我郁佩景是个需要弟弟怜悯的废物?”

我哽咽着开口:“那母后呢?母后为什么要死?”

“父皇早就对母后一族不满了,那盒掺了毒的点心,是他赐的。”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点心里有毒?”皇兄没有说话,但我从他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你知道那盒点心有毒,可你还是听父皇的吩咐端给了母后。”

“郁佩景,你是不是没有心?那是你的母后啊!”

“要坐在皇位上,注定要牺牲很多人。”

“你真是无药可救。”

“若我登上帝位,又有谁敢说我无药可救?如今不过是你赢了。可你以为你就干净吗?肮脏龌龊的事父皇都替你做了,你又有什么资格用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看我?郁休景,你有什么资格!”

“我从来没觉得我赢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郁佩景,皇兄,我不喜欢你了。”

趁他愣神之时,我转身离开。他想冲破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他嘶吼着:“郁休景!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我顿住脚步:“你的诅咒,已经应验了。”

他的声音停了一瞬:“你说什么?郁休景,你什么意思!”

而我已经走远,离开了这座绝望的囚笼。

我第一次死前,皇兄也找过我,可我没有见他。我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屑于自杀的,可是我错了。

他在死前,是不是也诅咒过我永生永世不得好死,然后在怨恨中愤然死去?

这是我不断轮回的原因吗?

有时候我也想过,既然让我不断重生,为什么不干脆让我回到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时候?让我有机会能够挽回这一切。可我一次次死去,再睁眼总是在无可挽回以后。

“陛下。”小三子见我出来,凑了过来。

我不理他,慢慢往回走去。他跟在身后,一迭声的“哎呀,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想起我刚登基时,小六子一遍遍地纠正我的自称。登基大典前,我手抖得厉害,小六子为我整理冠冕,说:“陛下,不用害怕,我们都在身后护着您呢。”那时母后中毒惨死,兄长谋逆弑君,嫡系只剩我。我在还没从这短短时间内发生的一切里回过神时,就被推上了这个位置,踩着亲人的鲜血,坐上这白骨垒成的帝位。

那段时间,半夜我趁小六子睡着,偷偷到窗边看月亮。有一天飘了小雨,空中没有挂月亮,我看得无聊,便小声说了一句:“有人吗?”有一个声音回答我:“陛下有何吩咐?”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我知道他是我的暗卫,我走进暗卫营亲自挑选的暗卫。

我问他:“你有家吗?”他说:“属下是孤儿,没有家。”

“哦,我也没有了。”我说,“听说暗卫营很残酷,有时候还要杀死自己的朋友,是吗?”

“是。”

“你也杀过吗?”

“没有。”他说,“属下没有朋友。”

没有朋友就不会杀死朋友,他说得很对。

后来我对他讲了很多,母后、过去的皇兄、小厨房的桂花糕、御花园的荷花池、后殿树上的鸟窝……

那人便是原八。

我讲着讲着睡了过去,醒来时却是在榻上。小六子神色无异,应该没有发现我偷偷看夜景的行径。

我走进御书房,一方桌上架了一把宝剑。

我取下它抽出剑。

“陛下?”小三子困惑道。

这把宝剑削铁如泥,我见识过它的威力。

我举起剑,朝自己的颈狠狠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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