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9-26 来源:废文 分类:现代 作者:北龍 主角:江六 江六
自打隐山七啸毁于烈火、秋水波心绝迹江湖,作为正道象征,守卫武林秩序的天下三大名剑,反似成为一种血咒,引发无穷争夺与屠杀。
名剑传人接连受难,一时江湖人心飘摇,群邪伺机而起。一伙义聚的散侠打出卫剑盟的旗号,名曰卫剑,实则卫道,为证侠道光明,正义不衰。
然而八年前,持有最后一把名剑“明镜非台”的雨前山庄终而亦遭无名杀手屠戮,庄中亲眷老幼无一幸免。曾光耀武林,镇守几十年世道清平的三大名剑尽数寂灭,风盛一时的卫剑盟从此亦黯然而散,八年过去,江湖上已近无人传说。
雨势愈急,已将天地连成哗然一片,火石受了潮,半天打不燃,江六蹲在檐下,背身挡着雨水,好不容易才将炉子点起,一点莹红的微光从柴草深处渐渐明亮起来,黑暗的天地间,像只缓缓爬出地底的萤虫。
被遗忘的记忆升腾为云,在尘世外游离已久,却终于会下成冷雨,再次落到人的头顶。他出了会儿神,直到炉水沸热,才提壶回去屋中,风偏雨急,背后淋湿一片,他恍若未觉。
年轻人腰间的伤口先前只草草洒了些止血的药粉,江六用沸水烫洗过的布给他清洗伤口,重新包扎。他连内衫也湿透了,衣料冰冷地吸附在身上,总算没和伤口黏在一起,揭下时,却仍叫他痛得一抖,眼皮颤动,又强自撑了起来。
那人正在努力看清他,江六置若罔觉,自顾忙活,便听一道嘶微的声音又问。
“这里……是卫剑盟么?”
“你糊涂了吧,哪还有什么卫剑盟。”江六两眼只盯手底。
“我记得这里……”
“嘘,闭上嘴,你的伤口会裂。”
那人却忽然挣扎起来,抓着床帐想坐起身子,江六按住他的肩膀:“说了伤口会裂,你想找死?”
“剑……”他侧过头向外急切地寻盼。
“剑没丢。”
只是万分随意地正横在地上。
年轻人仿佛松了口气,身躯复又脱力,低声说。
“剑,明镜非台……卫剑盟,求你保护它,去少林。”
“说了多少遍了……”江六勒紧布条,重重打了个结,冷淡依旧地说,“这里没有什么卫剑盟。”
……
次日天光初亮,夜雨将天空洗成凉爽的青色,雨云还未泄净,日光笼着一层薄灰。酒馆才开张,这会儿没什么客人,伙计阿福正在扫地,忽觉眼前光线一晃,再抬头,门口已站了个人,接着,一只空瘪瘪的钱袋径自飞来,正巧甩在怀里。
“打两斤黄酒。”那人言简意赅地说。
来者褐衣蓬头,一副市井无赖的落拓打扮,却是酒馆的熟客。因他买酒痛快,且从不赊账,虽为人孤僻了些,阿福对他的印象却并不差,当即挂上笑脸应了声:“得嘞!”
一块儿帮工的阿寿正在后厨切酱肉,见他进去打酒,压低了声音奇道:“谁这么早就来?”
阿福只知道他姓江,但若要道明来者身份,二人之间早有默契:“还能是谁,那位呗。”
“那位?”
“就那位,‘硬茬儿’!”
原是这位熟客不爱言语,同他搭话也反应冷淡,不知做着什么营生,平日极少见他混迹街头,偶尔拈着几枚铜钱过来买酒,也总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却不知怎的,总叫阿福觉得不同寻常——说不出哪儿不一样,只隐隐觉得他像个“真正的江湖人”,还同阿寿起出“硬茬儿”这么个私下称呼的诨名来。
阿寿随即意会:“噢,他呀,又有钱买酒了?”
阿福眼尖,平日里又对此人多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注,只一招呼的功夫,已看出了两样,道:“我瞧着他腰上挂的一块玉牌没了,说不准是当了。”
“嘿,这酒鬼。”阿寿嘿嘿一笑,眼瞥见同伴舀酒的缸子,又道:“那块牌子成色不错呢,就当了这么点儿?当铺的王稗儿是真黑心呐。”
阿福却道:“当铺在东边儿,他是打西边儿来的,肯定花在什么上了。”
说话间酒已打满,阿福提了酒坛出去,却发觉今日客人似有些心不在焉,抱着手臂靠在柜边,两眼微眯,仍朝外看得出神。
“客官,客官?打好了。”
客人这才应了一声,提酒向外走去。阿福眼珠滴溜溜一转,见他另一手中拎着两只药包,心中不由嘀咕道:“原来是去回春堂了啊……神神秘秘的江湖人。”
那厢江六不知自个儿又将成为两个酒馆小伙计一日的谈资,正大步走在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上,他步履愈急,却偏生爱往人多处钻,身影一晃拐进偏巷,在柴堆后静立片刻,缀在身后那道脚步声果然随之而来。
那是个脚夫打扮的尖脸汉子,此间跟丢了人,正站在巷中东张西望。江六放下药草和酒坛,从柴堆后现出身来,启口径直道:“你是什么人?”
那汉子反应却快,张望罢了,目光已紧盯柴堆,眼见尾随败露,神色也不慌乱,不答反问道:“兄台健步如飞,不似有伤在身,却不知大清早去买金疮药,是为了治谁?”
原来是出了药堂便被盯上了。江六眉头紧锁,目沉如冰。
“与你何干。”
“敬告兄台一句,莫要多管闲事,没得救不成别人,反倒搭上自己的性命。”
“你是什么人,别让我问第三遍。”
那汉子两手一抡扁担,竹壳裂开,内中竟是一条铁棒,他将铁棒往地上“铿”地一杵,傲然道:“你尽管去妖魔堂打听我赤脚大圣的名号,不过现在——老实带我去找那受伤的家伙,老子收钱办事,自不会与你为难。”
“妖魔堂……是白帖,还是红帖?”
“嘿嘿,老兄也是道上人?是红贴,你们可摸不着,不若麻利交代了,待老子拿人头领了赏钱,记你一份功劳。”
江六顺手抽出一根柴棍,冷声道。
“那倒不必。我先回答第一个问题——”
话音未落,柴棍携着裂风之声,已飒然向那汉子指去。
“——治你。”
江湖好称“侠”之一字,既是快意恩仇,总难免以武犯禁,于是律法伸张不到正义之处,“黑市”随之而生。
所谓“黑市”,便是个花钱买命的所在,负仇怨者发布白帖悬赏,义士路见不平,便可揭榜相助,亦有杀手专以此为生,遇上赏金丰厚的单子,往往争相抢夺。
而最赚钱的单子——“红帖”,则是在江湖出现罪大恶极之徒时,由黑市所发,召集高手得而共诛。红帖不但报酬极重,除害安良、以彰义气,更使无数侠客就此扬名,然而红帖所悬赏者无不亦是霸踞一方的横道豺狼,寻常功夫自是难以应对,唯有名列黑市“妖魔堂”高手榜之人,方有揭下红帖的资格。
罪大恶极,天下共诛……一个少年时惨遭灭门,多年间隐迹江湖的名门遗孤,缘何竟被发了红帖?
沉思罢了,疑惑愈多,江六抬眼问道:“他是什么罪名?”
墙角边蹲着一个鼻青脸肿的汉子,尖脸猴腮已鼓胀成了天蓬元帅,方才还抱着肚子哼哼,闻言抖了一抖,战战兢兢地答道:“罪、罪名是,几年前那雨前山庄灭门的真凶……”
“什么?”
两道如电目光登时冷冷射去,那汉子吓得一缩,一串鼻血又淌了下来,他顾不得擦,忙从怀中掏出一只卷轴,哆哆嗦嗦地双手奉上。
“小人所说绝无半句谎话!大、大哥请看,这便是那张红帖。”
江六接过一看,黑纸之上红惨惨的小字,触目惊心写着:“着青衣、佩银钩者,雨前山庄屠灭之祸首,害忠灭贤,英雄共诛。”
“他身为雨前山庄的少公子,怎有可能是灭门真凶?简直荒唐。”
“可江湖皆知,红帖既出,便是下了定罪状,自来不都是如此。再说……明家满门都成了冤鬼,独他一个人活下来,谁知背后有什么隐情……”
江六将那黑纸在掌中攥成一团,沉吟不语,半晌又问:“揭榜的只有你?”
听得那口气愈坏,汉子瑟缩地答:“不是……这张红帖发遍了妖魔堂,据说……连‘用’、‘行’两位都出动了,小人我是脚程快些,听闻明胜雪现身在此的消息,赶来打了个头阵,大批高手,最迟三日后便会赶到……”
话毕后,江六仍是迟迟不言,汉子打量着他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说:“大哥仗义心肠,你救的这个却不是好人呐,趁早别管这闲事儿了,万一受了牵连,那多冤枉。”
“仗义心肠?”江六低笑一声,冷惯的一张脸没什么别的表情,唯有眉棱压得目色愈发晦暗,“行了,你走吧,别再跟着我。”
他摆了摆手,从药包里抽出一帖跌打药来丢到那汉子怀里,拎起东西转身便走,剩那汉子蹲在墙角,犹还急急叫唤道。
“哎?大哥你——你可别糊涂啊!”
……
天色近午,街面人流熙攘,愈发热闹。平白耽搁了时间,江六提着东西快步回去,前头忽然一阵混乱,有人挤开人群,踉跄着步子直向这边冲来。
“抓贼!抓住他!”
闹哄哄的叫喊声里,江六宛若未闻,侧身让过,自顾往前走。小贼后头自是被窃者穷追不舍,越过江六身畔时气冲冲地埋怨了句:“怎么不拦着点儿!”抬头却见他身材高大,一张冷脸显然不好招惹,半句泼话吞进肚里,只嘟囔了句“世风日下”,便提脚继续追赶而去。
江六犹自出神,浑浑噩噩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胳膊忽然叫人一拽,才发觉自己为躲避追踪绕路而归,这会儿又经过了宝通当铺的门口,而王稗儿满脸焦急,正低声催促道:“六哥,快进来!”
“大街上别这么叫我。”
江六心不在焉,王稗儿却顾不得其他,尚未将他拉进内堂,便急促说道。
“六哥,你早上交代的事儿,芦管儿立马传来了新消息,黑市竟下了红帖——”
“是这个?”
江六平伸掌心,王稗儿瞧见那团皱巴巴的卷轴,一句话噎在嘴里,硬是咬了舌头。
“这、这是……方才你……”
“妖魔堂的人已经找来了,方才我便遇着一个。”
“那你也知道了?明胜雪便是害得雨前山庄……”
江六垂眼,复将手掌合拢,只道:“我不相信。”
“可红帖岂会是空穴来风,要我说,黑市都出手了,要不咱们还是不掺和了。”王稗儿抓住他的手腕,两手将那拳头紧紧掩住。
“等他醒了再说罢。”
“六哥!……”
江六眸中似有茫然,仿佛厌倦一切的麻木神情却有了松动。
曾许下的逆风执炬,卫剑守道的誓言,随着断剑残血的悬案埋葬在八年缄默中,几已成为心魔,纵然他对世道心灰意冷,明家……那与自己的命运纠缠着共同退场的姓氏,真的能够置之不理么?
“这件事,我得亲自弄清楚。”江六低声说。
念着家中还有个伤重者无人看护,江六不欲多留,王稗儿虽满脸写着欲言又止,却终究没再劝他,只道:“六哥吩咐的事情,兄弟们会尽快去办。”
破院地处荒僻,转进巷子里,周遭无不是颓垣空屋,已经近无人烟,他今日归来,却隐隐觉出几分怪异。尾随之例在前,他警觉地放轻步伐,果然看见早上关好的院门微微向内推开一隙——有人来过,或许此刻仍在院中。
江六眉头微抑,却不停步,仍如寻常般推门而入。只见院内空无一人,正屋却门户大敞,他不动声色地瞥过安置明胜雪的右厢房,好在屋门似无打开过的痕迹,他稍稍放下心来,两眼紧盯黑黝黝的门洞,慢慢向正屋走去。
方行出两步,脑后唰然一声风响,江六早有准备,倏地将身一侧,便见一道白亮刀光贴着鼻尖迅疾斩落,鬓角几缕飘起的碎发竟被削断,江六眼也不眨,旋身之际手中酒坛亦向身后沉重地抛出。
那来袭的一招刀势已经用老,若想躲避,非得后退不可,然而只闻一声清脆巨响,水花与碎陶片炸裂飞溅,电光石火之间,又有一道寒光自半空中悬而欲坠的酒液中直穿过来——来者使的竟是双刀!
江六仰身闪避,使出个铁板桥的身法,一手闪电般探去捏那刀刃,偷袭者将刀面一转削他手指,未料这一下却是虚招,趁其专心应对之际,江六的另一手已撑住地面,双足猛然弹起,重重踢在来者腕上,一把薄刃刀登时脱手飞出。
江六一个筋斗翻身起来,拾起刀掂了掂,仿佛觉得不顺手,蹙眉露出勉强的神情。
偷袭者黑衣覆面,未遮蔽的双眼却流露震惊,眼见两招未过,武器已叫人抢在手里,神情登时羞恼起来,抢身上前又要再攻。然而持刀在手,江六的应对愈发游刃有余,使个缠字诀,三两下便将他单刀绞落。
此人比早些时候那个叫赤脚什么的倒是强些,想必也是妖魔堂的杀手……他正寻思着,张口欲行探问,那人却竟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忽然大声喝道:“还不动手!”
有同伙?不待江六反应,左右邻舍的屋顶竟同时钻出两道人影,手拿吹箭,顷刻之间,十几枚飞针连发而来,淬毒针尖在日光下泛起一片青莹莹的幽光。
江六将受缚之臂一扭一推,那人手腕登时脱臼,惨叫一声向后摔去,然而片刻耽搁,已无法挡下两边飞针,他只来得及向左转身,单刀当空一振,浑厚内劲将飞针尽数吸附在刀身之上,同时却闻身后传来一阵叮声细响,银光闪烁,将右侧飞来的毒针挡落。
江六这才发现,右厢房的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有人站立不稳,银钩挥过,身躯随即也歪倒下来,靠在他背后轻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