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9-11 来源:豆腐 分类:现代 作者:初晚 主角:拓跋钧 江协
韩越让手下扔过来一副盔甲,和一副护心镜,那手下递过来,江协拿在手里,道:“多谢韩将军。”
韩越朗然一笑,道:“有什么好谢的,我看你文质彬彬的,像个书呆子,等会儿刀剑无眼,死在人群里可就不好了。”
江协被韩越那种锐利的眼神扫视过全身,下意识的有些想要闪躲般的感觉。
韩越浑然不在意,随意到了句:“上马吧,安王,咱们去和四皇子回合。”
江协抓紧缰绳,跟在韩越身旁,静静的看着身旁的韩越,忽而生出了些不妙的感觉。
前有虎后有狼。
今日的选择当真是对的吗?
只可惜没有退路了。
韩越和江涛手下的轻骑早已经飞奔了过去,韩越带着江协,便一路直往该处而去。
两侧景色飞快的后退,快马加鞭,最终赶上了正在河边宅邸里私会佳人的江玉楼。
江玉楼只带了贴身精锐,没有惊动任何人就来了这院落中,私会的想必不是一般人。
这宅邸十分精巧,虽然称不上豪华,看上去倒也还算不错。
那门前侍卫忽然之间见了这么多兵马,大惊失色,一队人快速的飞奔进去,直直的去找江玉楼通报。
韩越却忽然直接驾起了弓,长臂一展,弓箭被拉开如同初月,箭矢如同流星一般的疾射出去,对方慌忙之下没有防备,加上江协也没有想到,江涛的弓竟然使的这样好,那预判也极是厉害,一瞬间疾射出去,那人胸部中箭,应声栽倒。
百步穿杨,也不过如此了。
韩越收回弓箭,面上都是傲然得色,他下令道:“在场众人,除了江玉楼和贴身近侍,这些士兵,一个不留,全都杀了。”
那些人领命而去。
韩越带着几个亲卫在此处看着,不远处马蹄声忽然又疾驰而至,来的正是四皇子江涛和他的人马。
韩越这才稍稍收敛了一些,没了方才在江协身边时候的肆无忌惮。
江协目光四处一望,没有看到季望之,想来也是,季望之乃是为他们出谋划策的,一个文弱书生,看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两方人马会和,江涛眼中忍不住多了几分对权欲的渴望来,那眼神火热,已然似是想到了那些...未来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江涛道:“韩将军,你我多日筹划,可算是等到这一天了,哈哈哈。”
韩越也朗声而笑,两人对视,都是志得意满。
江涛道:“你我相交多年,待我继位之后,加九锡,黄金万两,封地赏赐必不可少,这大景天下安定,可都有你韩大将军一份功劳。”
江协道:“从此之后,天下便要安定了。”
江涛笑了起来:“还有五弟,你也是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封赏,尽管告诉我。”
“都依皇兄的。”
韩越道:“好,有四皇子这几句话,我便放心里...不,我想,怕是要叫陛下了。”
“哈哈哈哈。”
江涛朗然而笑,意气风发。
他的野心压抑了如此之久,今日总算是要到了实现之日了。
纵然此刻里面那人,是他同父同母的兄弟,这份血缘关系,远远超过和他只有一半血脉联系的江协等人。
可在权欲面前,谁又能够免俗呢?
天家的亲情,从来都只是淡如水罢了,或许,比水还要淡的多。
不远处士兵交战在一处,厮杀顿起,血溅百步,将院落门前砖瓦都染成了一片赤红色。
从那青泥砖瓦的缝隙之中顽强生长出的小苗,也被溅上了重重一层污血。
江玉楼带来的人虽然是精锐,但毕竟人数不多,不一会儿就左右支拙,死伤殆尽。
江涛一马当先,江协和韩越以及一众亲随紧紧跟着他,策马而入。
马蹄踏过地面上的尸体时,让江协有一种眩晕感。
白骨如山,尽是累累血债。
江玉楼原本正和美人花钱月下,可外面动静这么大,他如何听不见,一身明黄色的衣袍和发髻都是歪歪扭扭的,便已经飞奔出来,身侧还跟着一个一身水绿色衣衫的女子。
江玉楼一看见外面的情形,面色就是一白,手中原本还拿着一个白玉酒杯,这会儿手一抖,酒杯就已经摔在了地上,哐当一声,碎了开来:“大...大胆....你们,你们这是要犯上作乱??”
江涛却眼中满是怒火,看到那个绿衣女子,面色又是青了青:“皇兄,齐太妃毕竟是先帝妃嫔,你何以如此秽乱后宫?”
江玉楼面色铁青,一旁的齐敏虽然看上去已经三十岁了,但一身水绿衣衫,长长的墨发在头顶挽了个发髻,插着一朵秋海棠,身材丰满,容貌美艳。
也难怪江玉楼会心动,甚至因此坏了自己的前程。
江玉楼大喝道:“大胆,天子驾前,何容尔等放肆,便是秽乱后宫,也应当上奏,哪里有来这里逼迫的道理?”
他说完嘴巴紧紧的抿着,手指微微颤抖,显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江涛道:“怎么,皇兄,你这个天子,不也是杀兄夺位来的吗?难道你杀得,别人就杀不得了?”
他唇角露出一丝得色:“今日大局在我,皇兄,看在你我多年兄弟的份上,我一定给你一个风光大葬。”
江玉楼看着他的目光都能喷出火来,一旁的齐太妃吓得已经软倒在地,三魂去了七魄,看她那模样,也是明白自己这般的处境,必定是要被灭口了。
不但没能攀龙附凤,反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连在寺庙里清修,安度晚年的机会也不会再有了。
江玉楼目光一转,却看向了江协:“....你...”
他嗫喏半天,眼里竟然多了一种彻骨的恨意与难以置信:“我说过,许你一世荣华富贵,这么多兄弟里,我只真心待你一人,五弟...你为什么??”
江玉楼越说情绪越激动,声音嘶哑:“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想过对你下手,我那么信任你,你告诉我,为什么?”
江玉楼忽然之间的歇斯底里让周围的韩越二人都怔了怔。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江玉楼这般模样。
不过也是...
这些日子江玉楼对江协的荣宠...大家都看在眼里。
不仅出行随时伴驾,更是免了他的早朝,只是江协始终觉得这样不成体统,于是一直坚持上朝。
朝中的各种赏赐,不停的送去江协的府上,这位年仅十九岁的宁王,一时之间荣宠无二。
就好像当年,景仪帝还在位的时候。
江协作诗一首《山岚》,艳惊四座,少年乌发如墨,锦衣玉带,瞳孔的色泽像上好的黑曜石,十指修长,皮肤色泽如玉,隐约看得到淡青色的血管。
那一日,景仪帝便道他是大景明珠。
他向来对自己这位五皇子是很宠爱的,明知他出身低微,也志不在此,没有继承大统的可能,却也让江协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鲜衣怒马,饮酒看花。
只是美好的时光过去的那么快,一切的一切都物是人非,很快的淹没在了刀光血影里。
人心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与隔阂,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党派,排除异己,便是如此了。
——他做了那么多的坏事,又为何,要这样问自己呢。
对自己好,是了,是对自己好过,可这不也像是走在刀尖上吗,一不小心,脚下踏空,就是尸骨无存,万丈深渊。
江协远远道:“皇兄说笑了,不就之前,不是还赐我毒酒了吗?”
“...你明明知道,那酒里没有毒。”
“...今日没毒,明日呢?皇兄,我已经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闭上眼睛就是六弟死时的模样,这种怼我的好,我不要也罢。”
齐太妃忽然伸手去抓江玉楼的袖子:“....我...我对这些都不知情,我情愿回去青灯古佛...只求等活一命。”
江玉楼一伸手便将她推开,看也不看她,任由齐太妃跌倒在地上,一双目光只盯着江协看:“好...好...没想到最终,我还是因你而死,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睛,哈哈哈,江协 ,你好得很,好的很啊.....”
江玉楼笑的无比疯狂...
江协忽然感觉心头蒙上了一阵沉重,却仍旧没有动摇。
半晌,韩越不耐对江涛道“王爷,迟则生变,还是早点送他归西吧。”
江涛目光一转,看向两侧,道:“你们上去把他按住,齐太妃的话,拉到偏殿勒死。”
齐太妃听了这话,彻底软倒在地,竟然吓得动也动不了了。
两侧众人依言上去将江玉楼按住,江玉楼明知必死无疑,却没有再反抗,而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江涛,道:“江涛,你和我流的是一样的血,今天你杀了我,来日一定也会有人杀你,成王败寇,我在九泉之下等你。”
江涛面色铁青:“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他气的面色发白,忽然想到一个折磨江玉楼的办法,江涛目光一转,看向了江协。
江涛忽然温声道:“五皇弟,我知道你恨这个狗皇帝入骨,这样吧,你自己动手,送他走怎么样?”
身后的韩越诧异的挑了挑眉。
江涛目光一转,却看向江协。
江协方才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还算是从容淡定,这一瞬间却忽然呆住,有些怔怔的看着江涛,他道:“四皇兄,我们虽然有血海深仇,但到底还是兄弟,亲手杀他,我还是有些下不了手....”
江玉楼神情复杂,被两个卫兵按着,却是动弹不得,他方才慌乱无错,但这会儿知道自己结局定然只有一死而已,便镇定了许多,只是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眼中满是怨毒之色。
江涛不以为意:“大丈夫不拘小节,五弟,你还是太年轻了。”
江协却目光坚定,道:“四皇兄,我....我实在下不了手。”
韩越请示道:“荀爷,宁王素来宅心仁厚,又是个没有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如由属下代劳吧。”
江协投去感激的一眼,一旁江玉楼朝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要杀就杀,别在这儿磨磨唧唧了。”
江涛素来对韩越还是有几分敬重,又看了看确实是一副文弱模样的江协,也不再难为他:“也好。”
韩越道:“遵命。”
他拔出腰间的佩剑:“鸣峥”,此剑剑长三尺,通体漆黑如墨,雕刻松纹,是从前锻造大师李铁岭亲手所铸的绝世名剑,几经辗转才传到了韩越手中,削铁如泥,锋利异常。
刀锋刺出不过是在一瞬罢了,迅捷如同闪电,江协的瞳孔却逐渐收缩了。
长剑刺穿的不是江玉楼的身体,而是江涛的。
江涛只觉得身体上一凉,一股剧痛飞速的传来,等到反应过来之时,他目光向下看去,便看到雪亮银锋从肚腹之间穿出,带出的血迹肆意的蔓延。
“你...你....”江涛惊怒交加的回头,用最后的力气转过去,便看见韩越冰冷的目光:“四皇子谋逆篡位,弑杀天子,已经伏诛,好走。”
他用力向下一划,伤口裂开,血肉交加,江涛重重的摔在地上,死不瞑目,连双眼都没能闭上。
江协近在咫尺,江涛身上的血甚至都溅在了江协的脸上,是温热的触感。
韩越也不去理他,又杀了江玉楼,这次更加残暴,将江玉楼的脖颈直接斩断。
江涛身旁的几个亲信刚想反抗,就被早有准备的韩越的亲信一一杀死,原本平和的小院,一瞬间变得如同人间地狱,到处都是流淌的血迹和尸身。
韩越冷漠的目光望向江协,他高大精壮的身躯上穿戴着的铠甲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容貌像是刀锋刻成的一样,冷峻深邃。
江协双腿发软,却强自保持镇定,想要开口,说出的声音到底还是有些颤抖的:“韩将军,今日之事,在下定然守口如瓶,我虽是王爷之身,却无权无势,对你也构成不了威胁,何况...你我...无冤无仇...”
韩越摇摇头:“不,谁让你是江家人呢?既然留着皇族的血,那就不要想着置身事外。”
他上下打量江协一番,道:“我不杀你。”
江协松了一口气,心底却涌出一股巨大的悲哀来......
大景数百年国祚,就要这样毁于一旦了吗?王室之中,还有谁能和韩越抗衡,倒是有几个皇叔拥兵在外,只是到底离这里有些距离,往日里的繁华锦绣好像还在昨天,转瞬之间便剩下了一片残局。
可他这口气才放下一半,韩越就靠近他身边,将他制住,江协刚要反抗,却动作不着痕迹的顿住,此时此刻原本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倒不如表现的更没有威胁一点。
韩越命手下拿来绳子,将江协细细的绑了,名人将他送回去,总之不要在现场。
韩越鹰一般的眸子紧紧的盯着江协,道:“你记住了,不要想着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江涛带人袭杀陛下,我带兵前来救驾,你从未出现在此处。”
江协的嘴被塞进去的布条紧紧的堵住,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发出呜呜呜的几声。
韩越却忽然弯唇笑了笑,似乎觉得有几分开心:“当然,你说出去对我也造成不了太大影响,只是会麻烦些罢了。只是你如果照我说的做了,我还可以保你一条小命。”
韩越道:“去吧。”
江协被架在马上,一路远去,鼻间那股浓郁的血腥味道便也逐渐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说山林中草木青郁的气息,那里面混杂着泥土的味道。
天下风云大势,竟然就这样改变了。
——江玉楼的死,自己也有责任。
是自己在其中推波助澜,将江玉楼的去向告诉了他们,又设法依靠江玉楼的信任,帮韩越和江涛创造了这些条件。
要说起来,自己杀死江玉楼的目的倒是达到了。
可现在这样,却让韩越弄权,江山就在倾颓之间。
他体内流淌着的,到底是江家的血。
.....
被带到自己的营帐处,解开束缚,那士兵便告退了。
留下江协一人衣衫狼狈,面色泛红,发丝凌乱。
高原在此处等了许久,听到动静忙过来查看,望见江协安然无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直直的扑过来:“殿下。”
江协双腿发软,极力的克制住,招呼高原进了营帐内,让他帮自己换了干净衣服,弄整齐头发,那凝重的氛围也让高原意识到了当下局势的不同寻常。
江协这才低声将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道出。
高原听罢,看着还有些六神无主的江协,道:“殿下,属下...认为,如今形势已经危险到这种程度,韩越不会对您马上下手,否则,师出无名,天下大乱,如今殿下便是这一辈皇子中唯一的血脉了。..”
江协面色苍白:“当年兄弟多人,如今剩我一个,大景血脉凋落,实在是苍天不佑。”
“如果要逃,只有现在一个机会。”高原道:“趁现在局势大乱,殿下,我们离开这里,随便去个地方。”
高原忽然抬起眼眸,目光热切:“只要我在殿下身边,就算拼上性命,也要护得殿下周全。”
江协看着他认真神情,如何不对他的提议感到心动?
只是....
江协犹豫几秒,仍是道:“阿原,你自己走吧,我知留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我既然是江家最后的血脉,如何能轻易扔下大景一走了之。就算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但韩越也许不会杀我,至于留下来会产生的所有后果,我都有承受的心理准备。”
“殿下...”
高原双目中波光闪动,却坚定道:“既然殿下不走,那我便也不走...只要我活一日,就要保护殿下一日,以抱殿下知遇之恩。”
江协紧紧的握着高原的手,心中亦是有着无限的感动,他道:“阿原,有你这话,以后若我大难不死,定然相报。”
高原赫然道:“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殿下的报答,哪有什么报不报的,我希望的,是殿下能够安然无恙..”
.......
这场宫变最终在云京城刮起了一阵飓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天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想要争个高低。
韩越把持军权朝政,操办江玉楼后事,一时之间风头无二,还将江涛的尸首以谋逆弑君之名吊在城楼上,曝尸三日。
将江涛一干党羽诛杀殆尽,韩越剑履入宫,直接在从前江玉楼批阅奏折的皇极殿随意进出。
这些日子,江协闭门不出,以防沾惹是非。
但江玉楼头七之日,举国大丧,百官缟素,江协穿上一身纯白的素服,明白自己稍后便要去“哭灵”。
可他心底忍不住觉得有些滑稽,明明百官的心底未必真的有那么多悲伤,明明自己这个做兄弟的,都不觉得有什么伤悲。
可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让眼泪都糊满眼眶,哭天喊地,寻死觅活。
一路乘着马车到了皇城门口,周围百官见了江协,都露出一副复杂的神色来,有些忌惮,有些怜悯,还有些避之不及和一些探究。
如今..
景明帝的儿子之中,只剩下这位宫女所生 出身低微,却天资风流的五皇子,宁王。
按理来说,他确是应当继位,从此便是大景的皇帝,天潢贵胄,真龙归位。
可是——这位宁王无权无兵。
而相反的是,大将军韩越拥兵者众。
他口中那日是江涛杀了江玉楼,韩越自己及时赶到,杀死江涛为江玉楼报仇。
其余人不在现场,不知道这些到底是真是假。
只是...
若想起来,定然是韩越谋朝篡位,韩越岂能容得下江协?想必不久之后,他就要身首异处了。
对周围众人的各色目光,江协只好毫不在意,自顾自的站在人群里。
一眼望去,清一色的缟素,天空阴沉,亦是一副灰蒙蒙的色彩。
随着祭文被朗诵出来,天地之间一片风声肃杀,场中人噤若寒蝉,等到韩越念完了,大家才象征性的哭上一哭,也算是有了点意思。
等到葬礼结束,已经是午后了,江协拖着昏昏沉沉的身体向回走,却被一个一身银甲的士兵拦住,那士兵道:“王爷稍等,韩将军请你一叙。”
江协只好强行打起精神来:“既是韩将军相邀,小王这便过来。”
这一去,只感觉像是赴一场鸿门宴一般。
韩越邀请他去的地方,正是皇极殿,走过庄严肃穆的宫墙,江协心中百味陈杂。
这片土地,原本姓江,到了此时此刻,也应是姓江的,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但他这个大景的皇族子孙,却被韩越传唤,去原本是皇帝批阅奏折召见大臣的所在之地。
到了皇极殿门口,江协却不被准许入内,那银甲的士兵先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得了准信方才返回过来,找到江协,请他入内。
江协一走进去,就见到韩越坐在往日里江玉楼批阅奏折的桌前,正聚精会神的翻阅奏折,见江协进来了,才不以为意的道了一句:“宁王,你来了。”
“韩将军。”
韩越一面翘着二郎腿,一面随手将一个奏折扔了过来,他的力道恰到好处,那奏折正好飞到江协面前,江协将奏折抓在手里,打开去看,只见上面写着端正字体,细细看来,都是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早日离宁王为帝?
宁王——宁王不是自己吗?
韩越漫不经心的声音在耳边想起,江协抬头,便看到韩越刚正脸上一道浅浅的伤疤,那伤疤更为他增添了几分阳刚之气:“怎么,看完之后有什么想法吗?”
江协道:“我无才无德,皆是平庸,都不出众,实在担当不得这个位置。”
“哦?”
韩越微微眯了眯眼,道:“能被当年楚大先生称为不世诗才,哪里算得上平庸呢?”
“治国不靠作诗。”
韩越点头:“这话倒是不错,江协,让你做诗人游侠,可比做皇帝要合适的多。”
他直呼江协的名字,却又满不在意的道:“可是,要你做皇帝,也不过是挂个名头罢了,这天下确实少个皇帝,要我看来,你倒也合适。”
江协心中猛然一跳。
揣摩着韩越话里的意思。
如今江山就拱手在眼前,韩越摘手可得。
只是有些风险罢了,若是韩越继位,那之前江涛和江玉楼之死就定然有猫腻,天下将群起而攻之,加上大景封地之中,多有几位江姓的王爷,这样一来,韩越很可能困受孤城,大齐和大庆伺机而动,韩越这个皇帝也不知能当几天?
可登基这样的诱惑,真的有几个人能够抵挡的住吗?
这话莫非是一种试探,若是回答错了,便满盘皆输。
明知此刻,若是识趣的话,自己也许应该跪在地上,说自己并无半点谋逆之心,但江协这样的人,如何甘愿如此,他守着自己那一点不知为何的傲骨,江协道:“江协无才无德,难登此位,还请莫要拿我取笑了。”
韩越微笑道:“无妨,并非是取笑,登基大典择日举行,我自然会在朝堂上商议,你尽管等着就是了。”
江协抿紧了双唇。
见了他这模样,韩越又补充道:“有一点你可不要误会了,我不是和你商量,你可以把这当成一种命令,知道了吗?...陛下。”
最后这两个字,韩越说的余韵悠长,话尾拉的很长,就像是有别的意思。
韩越道:“就到这里吧,明日早朝,我自然会提议此事。”
他挥一挥手,江协只能退下。
走出宫门的那一瞬间,似乎有一股怨火从内心升起,教江协积郁于心,十分痛苦。
登基,皇帝。
这两个字似乎有着无比之大的诱惑,让江协整个人几乎都要为之颤抖,只是...
只是名义上罢了,所有的权力都在韩越的手中,这样说起来,江协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
第二日早朝。
江协站在左边第一排,韩越剑履上殿,周遭还跟着两个带着刀剑的士兵,一个个身强体壮,一看就是一把好手。
宣政殿内最高处,那龙椅上空无一人。
翡翠雕刻而成的座椅上铺着精致的毯子,上面用金子雕刻着无数条盘龙的形状,富丽堂皇不若人间之物。
此刻却空置着,并无一人。
韩越站在龙椅前方不远处,道:“陛下遇刺已过十日,逆贼虽然已经伏诛,五马分尸,也不能解我大景之国殇,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先问过众位的意见。”
台下鸦雀无声,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竟然没有一个敢开口说话的,也没有人敢和韩越对视。
韩越唇角却带着一丝淡然微笑,不置可否。
台下季望之忽然站了出来,目光和韩越对视一眼,里面的都是了然。
季望之行了一礼,道:“宁王殿下德才兼备,天潢贵胄,又是文帝血脉,素来敦厚聪颖,依在下看,不如立宁王为帝,宁王贵为先帝之弟,文帝之子,正是天命所归。”
韩越不置可否,目光扫到众臣之中,道:“可还有人有话说?”
江协只是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全当自己没有看到这些,听到这些。
又有人上前,这次上前的是武将公孙鸣,此人是韩越的心腹手下,他道:“我也觉得这样妥当,宁王登基,咱们都没有意见。”
于是众臣也都明白了这是韩越的意思。
朝廷之中,虽然一部分人是韩越的手下,但也有一部分人心向着江家,虽然最近两任姓江的皇帝都比较荒唐,但是大景毕竟绵延了这么多年,景仪帝在的时候又有盛世模样,这些人也知道之前的宫变很可能是韩越干的,于是心底对韩越早已经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只是暂时拿此人没有办法罢了。
还有一部分,虽然不是韩越的心腹,但这天下姓甚名谁对他们没什么影响,相反,他们还想依靠这个机会,想办法得到韩越的赏识,借此飞上枝头。
朝堂之中波云诡谲,但他们已经看出来江协今日登位,已经是势在必得。
不过这个皇帝,下场未必会好到哪里去,只怕很快就会被杀,由韩越上位。
宁王素来都是温润如玉的,又生了这样一副好相貌,还年纪轻轻。
其余众人看在眼里,一时之间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臣等愿迎宁王登位。”
“臣等愿迎宁王登位。”
台下众人纷纷行礼,韩越亲自捧出那枚传国玉玺,让江协上了台来,递到他的手中。
江协将玉玺拿在手里,高高举起。
像一场荒唐的梦境。
在他人生已经度过的十九年里,从未有一日设想过这样的场景,这绵延的宫墙像是囚笼,一路延伸过去,好像看不到尽头,好像没有归处。
但玉玺沉甸甸的触感就在掌心,冰凉又温润,江协忽然感觉到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局外人,此刻的他身在局中,再没有一丝脱身的可能。
大景江山社稷摇摆,江家血脉几乎走到了断绝的地步,到了这种时候,岂不是是时候站起来了吗?
扛起自己肩上的责任。
挽大厦于将倾。
不要再像从前那样,将软弱当成一种借口了。
——是了,横竖不过是孤身一人。
未婚妻早已经去世,兄弟父母都不在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孑然一身。
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
登基大典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便要在七日之后举行。
韩越并没有对江协尊敬的意思,朝堂之后,便将江协禁足在宁王府里,命人在府门口看管,不让江协出府邸一步。
宁王府里的丫鬟仆人,之前已经遣散了许多,如今算得上江协心腹的,除了贴身的小厮玉书,就是高原了。
高原手下有数十人,其中大多数都是当初江协救回的少年,有的流落街头,有的因为别的原因家道中落。
江协便将他们带了回来,修养好身体,交给高原教习,让他们习武强身,其中也有武艺高强的。
江协一回到府中,那府邸大门处就被韩越的手下把守住。
江协站在院中,想到以后种种,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一旁一众少年刚习武结束,赤着膀子从旁边经过,见了江协,都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宁王。”
江协立住步子,道:“刚训练完吗?”
为首的却是拓跋钧,他道了句:“回宁王,刚训练完,我们正准备去吃了早饭,吃完再接着训练。”
江协想了想,道:“这样吧,吃完饭后,你们都来演武场,我有些话要说。”
江协这话里似乎有别的意思,拓跋钧愣了一愣,刚才飞扬的眉眼都有些顿住:“是,王爷,属下遵命。”
看着他们的身影离去,江协才回了自己房内,高原亲自过来探望,端了一碗杏仁酥放在江协桌上,江协接过来,浅浅的抿了一口,又重新放了回去。
“阿原,今日早朝你也在,如今这种情况,实在是没有办法,若是一进了那宫墙,便再难以脱身了。”
高原道:“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王爷让他们今日在演武场集合,是否还有别的打算。”
江协点头,道:“不错,如今要进皇宫,那韩越必然不会让我带什么亲信,今日我来,是想要遣散他们,若是有愿意留下的,我也不拦着。”
高原微微蹙眉,道:“殿下...罢了,这样也好,但属下以为,倒不如属下将他们带在身边,也好做殿下亲信,里应外合。”
“...话确实是如此,不过人心涣散,我还需要从中选出真正忠心的人。”
.....
演武场上,三十余名年轻男子站在场中,有些面上多少还带了几分忧愁。
江协站在他们面前,道:“这些日子来,担任王府的亲卫军,你们都已经有了很多年头了,但......今日早朝的事情你们应该听说了,以后就没有宁王府了,如今我虽然是要做皇帝,但是你们也看到我,我连这个门都出不去,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相反身家性命都是问题,你们再呆在王府,只会最后遇到危险,不知道哪一天性命就没了,我会吩咐账房为你们一人支取100两银子,你们拿了之后便走吧,投到其他人名下,要么入伍,要么入朝,日后都大有可为,也是一番出路。”
江协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实在想留下的,我也不拦着你们。”
但一众少年面面相觑,竟然大半都选择了离开,最后还站在场中的,只剩下了三个人。
一个是拓跋钧,还有两个,一个名唤做李青松,还有一个叫秦二。
这两人年纪都和江协相仿,大约十八九岁。
场中他们三人站的笔直,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江协忍不住问道:“你们不走吗?”
秦二道:“殿下对我有大恩,六年前我父母病逝,自己一个人流落街头,饥寒交迫,面黄肌瘦,精疲力尽的倒在地上,险些就要没命了,都是殿下把我救了回来,重新给了我生命,我能活着都是因为殿下,这六年全都是捡回来的。殿下有难,我秦二岂能就这样离开。”
看着眼前一身布衣,容貌却清秀,眼神刚毅的少年,江协心中也因为他的话忍不住升起了许多感动。
他知道秦二的名字,对得上他的脸,却不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东西,今天却是他选择站在了自己这边。
秦二的话语真挚,让江协心底一热。
李青松道:“我是五年前被殿下救回来,平日里殿下对我们怎么样,我们心底都明白,我李青松也不走。”
拓跋钧面不改色道:“我也是如此。”
江协道:“好,你们既然不愿意走,就留下来吧,高总管在朝中也是三品羽林郎的职位,你们跟着他,日后也有出头之日。”
拓跋钧和李青松应了下来,秦二却眉目之中闪过几许挣扎犹疑,却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江协大吃一惊,急忙去问他:“怎么?”
秦二道:“殿下,如今殿下入宫,生死难测,秦二这条命是殿下给的,在宫外一日,便不知一日殿下安危,岂不是寝食难安。我愿意和殿下一同入宫,陪伴殿下左右,服侍殿下安居。”
“......一同入宫?”
江协面色大变:“秦二,你可知道这话的不妥之处,宫内除了我,服侍安居的只有宦官。”
秦二面色微变,却依旧坚定:“殿下,秦二心意不会变,殿下大恩大德此生难报,我的性命是殿下救的,便是宦官也无妨。”
身旁拓跋钧和李青松的面色也变了变,李青松出言劝道:“秦二,你何必如此,殿下恩情也有别的报答方式。”
“..秦二心意已决。.”
李青松向来和他交好,但秦二却不愿多听,果断的拒绝了他。
李青松不愿放弃,他道:“参军入伍,他日朝堂之上,也能报效殿下。”
江协道:“够了。”
他出言打断:“此事万万不可,无论如何,我入宫都不会带你,秦二,你自己走吧。”
秦二在地上不停的磕头:“殿下....请你收回成命。”
江协不知道为什么秦二对自己有这样深的执念,当年的恩情,他心里居然记得这样清楚明白。
甚至如今想要用这种方式来报答。
堂堂七尺男儿,何况秦二训练刻苦,武艺高强,为何要如此自轻自贱。
“我不会答应的。”
秦二咬牙道:“若殿下不答应,那我就自己动手,哪怕不要这二两肉了。”
江协心中咯噔一声,他注视秦二良久,半晌沉默不语,却忽然换了一副表情,唇角挂上了冷漠和嘲讽,他道:“你还不懂吗,秦二,对我来说,根本不在乎那些,你以为是什么人都能在我身边服侍吗,你算什么东西,我看到你都觉得讨厌,刚才还想给你留点颜面,既然你不要,那就算了,给我滚出王府去,离我远一点,七尺男儿却为了这种理由要做太监,想想就让我作呕,真恶心。”
秦二呆呆的听着江协的话,这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少年面上神色痛楚,竟然半晌都没有言语,江协道:“还不快滚,晦气。”
秦二面色忽青忽白,站起身来,便径直的出了王府。
拓跋钧叹息一声,鹰隼一样的目光看向江协:“殿下何必如此,这样倒让他记恨了殿下。”
江协远远的看着秦二走远的背影,轻声道:“被他记恨,总好过就这样毁了一个人的尊严和一生。”
拓跋钧若有所思。
江协这才收敛了自己方才那些情绪,道:“拓跋钧,李青松,你们都是一等一的武功好手,既然要留下来,那便是高总管手下的亲卫,只是接触的时候多少要小心点,不要被韩越忌惮,随随便便丢了性命。”
“是,殿下。”
江协摘下自己腰间一枚暖青色玉佩,又解下头上束发的白玉玉环,这两物都价值不菲,不说价值连城,也有千金之重,他将束发的白玉玉环给了拓跋钧,又将那青色玉佩给了李青松,道:“此去宫帷,一路迢迢,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何时,为了不引起韩越等人的注意,你们便随着那些收拾行李的同僚一并离开王府,之后入伍或是入朝,高总管会悄悄安排,他日再见,各自珍重。”
拓跋钧和李青松皆是跪下来,珍而重之的磕过来头,才各自将玉环和玉佩揣入怀中,各自离开。
人去楼空,江协才忽然生出一种孤寂之感。
说是来日方长,日后再见,谁知道再相见又是何时呢?
远处拓跋钧将那玉环重新拿出来,握在手中,细细的摩挲玉环上面的纹路,半晌才移开,心头滋味复杂,一时之间难以言表。
他想起江协方才的模样,青衣玉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像是沉浸了整个霜天。
他解下那玉环之后,束起的发丝便流淌在肩头,像一场美丽的梦境。
愈发显得皮肤温润如同美玉。
这样的他,进宫之后会遭遇什么?
就算做了皇帝,拓跋钧想,也许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抵挡的了这样的诱惑。
哪怕不爱他,也会忍不住想要将他握在手里把玩欣赏。
但这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吧,至少,性命会在。
前方的道路迢迢,不知何日会停止,也不知何日会到来,但至少,对此刻的拓跋钧来说,这一切,都是个未知数。
另一面,江协回了卧室,却忽然咳嗽了起来,似乎是感了风寒。
躺在床上,竟然倦怠的动也动不了。
玉书急急忙忙的去熬药,等到端来,都是半个时辰后了,一点一点的服侍着江协把药喝下,他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江协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还很小,四五岁的年纪,像是个小萝卜丁,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刚下过雨,身上许多污泥。
这会儿是秋天,天气凉的紧,秋风里都有萧瑟的味道,他身下的枫叶扑了厚厚的一层,被雨水冲洗的透亮。
母亲将江协扶了起来,江协站起身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害怕被骂,有些瑟缩。
母亲却只是轻轻的刮了刮江协的鼻子:“你呀,跑这么快,粗心大意。”
江协道:“那我一定会改,下次不会这么粗心了,我想,父皇也不会喜欢这么粗心的孩子。”
母亲笑了笑,道:“阿协,你为什么想讨你父皇的喜欢?”
“因为我被父皇喜欢了的话,母亲也就会被父皇喜欢了,我们也可以住上大大的宫殿,穿上好看的衣服。”
“阿协,这些其实都不重要, 母亲想要的,只是你开开心心的,你去选择你想要的方式吧,用那种方式活着就好。”
到头来,她没有住上大大的宫殿。
他也没有用想要的方式活着。
江协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莫大的悲哀,那痛苦在睡梦中竟都如此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