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雨林

精彩段落

林轲起床的时候,金衍还闷在被子里。他简单洗漱下,打算去厨房做早餐。客厅里很昏暗,金衍买了幅印第安挂画挂在前厅,这种光线下看起来十分吓人。他转到厨房,刚要打开冰箱的时候,看到金藻晃着腿坐在料理台上吃吐司,这回是真吓了一跳。林轲愣了片刻,摁亮厨房灯,笑问金藻:“要去上学啊?我做点西多士,你要不要吃?”

金藻看着他,喝了口牛奶,反问道:“你和金衍几点的飞机走?”

林轲说:“下午一点多。不太赶。”

金藻把吐司袋子扔在了料理台上,跳到地面顾自己走了。林轲盯着他看了会,又去开冰箱。他看着平底锅里在黄油上香喷喷滑行的西多士块,抬头的时候,厨房窗格望出去,正好看到金藻穿着制服,背城南中学统一的书包晃出小区。

金藻。林轲转头看了眼,金衍大概还没醒来。金藻是大半年前金衍忽然带回来的。他来找金衍的时候,金藻不是在学校就是在补习班,两个人见得不算太多。但林轲已经工作有几个年头了,每天打交道那么多人,什么人什么脾性,他感觉自己过几眼就能摸出来。第一次见面,金衍跟他牵手从电梯间走出来,金藻咬着巧克力棒蹲在家门口发呆。他说他忘记带钥匙。金衍弹了下他的额头,开门,拉着林轲先进去了。林轲能感觉金衍在背后细细地打量他,像在看一件文物到底是正版还是赝品。但他转头,看到一个瘦高,肤色有点黝黑,很简单的男孩子朝他笑笑。

林轲把西多士放到盘子里,微波炉叮了一声,牛奶也热好了。他去房间叫金衍起床。金衍已经在卫生间洗澡。下午一点半,他们订了飞日本的机票,打算过去玩一周左右的时间。他们两个交往以来,不是这个到了业务旺季就是那个手头工作多得抽不开空。终于都凑出一个星期的假,实在很不容易。

金衍出来的时候,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亲了下林轲的脸颊。他到房间拿了吹风机又返身进了卫生间。林轲坐在餐桌边看他,金衍这两年看起来成熟很多,不只是心理上,连面相上都开始变得老成。金衍吹头发,一对丹凤眼眯起来,眼尾的小痣缩进了褶皱里。他看到林轲盯着他,朝镜子说了句:“干嘛,一直盯着我。”

林轲笑着摇摇头。

中午在楼下简单吃了点,他们就打算去机场。车子开过高架,金衍一直换车载广播频道想听点音乐。他另只手拿着方向盘,又跟林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林轲跟他说到了之后的旅游规划什么的,两个人插科打诨。车子快开到机场的时候,金衍手机响。他接起来,那头说:“你好,我是金藻的班主任,他刚刚体育活动课的时候从看台上摔下去,人现在送去医院了。”

金衍抬头看了眼林轲,林轲轻声问他:“怎么啊?”

金衍不响。电话那头应该是在救护车上,金藻在那头痛苦地哼叫。

五分钟后金衍又开车返回。车子开到玛丽亚医院。金衍到病房的时候,金藻已经左腿打满石膏挂在那里。他上一秒抱着手机看,下一秒看到金衍进来,叫道:“金衍,痛死了。”

金衍看着他,说:“我联系了姑妈,待会她过来照顾你几天。我还要…”

金藻说:“我现在行动不方便,上厕所什么的怎么办?”

金衍沉吟了片刻,说:“那我去看看,请个男护工。”

金藻不响,葡萄一样的大眼睛下一秒感觉就要掉眼泪下来一样。他转过头盯着天花板看,说:“好的。”

金衍出去了。金藻点开手机,发给他:给我带份便当,我饿了。

金衍去护士站问了一圈护工的情况,又下楼给他买便当。手机又叮了一声,金藻发过来:我想吃陆记的叉烧便当。金衍顿了下,看了眼时间。金藻又发给他:能不能再带杯喝的,想喝奶茶了。

金衍回了个要揍他的表情。金藻拍了张自己的伤腿给他看。

他还是去买了。金衍把餐食重新带回病房的时候,金藻趴在病床小餐桌上做一份物理试卷。他念高二才从乡镇中学转到城里读书,基础十分差,留了一级,重新读高一。一开始每个月月测后,老师就要打电话给金衍。金衍给他报了补习班,每天放了学又送他去北村大道补课的地方。等他车一开走,金藻就晃进地下一层的游戏厅。他上次从游戏厅把金藻拎出来,跟他说再不好好念书,就送他回岛上。

金藻拍了拍堆在桌面的试卷,说:“这怎么办,休息几天又要落下那么多作业。”他往金衍边上凑了凑,问:“护工能教我数学物理吗。”

半个钟头后,林轲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金衍正在陪金藻写一张物理试卷。他到病房外接电话,林轲说:“你再不过来来不及了。”

金衍沉默了片刻,说:“我改签吧,你先过去,我晚一两天过来。”

林轲不响,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林轲挂断了电话。

晚上,金衍带金藻出院。金藻坐在后座架着腿听音乐,耳机扣在头上,晃着脑袋听。他们到家,金衍扶金藻进了房间,他又打电话给林轲,但林轲不接他电话。金衍靠在墙边发讯息过去,旁边有人冷不丁地说:“哦对,都忘了你要飞日本玩。” 金衍抬头看他,金藻扁了下嘴,说:“对不起。”

金衍弹了下他的额头,说:“进去躺着,晚上要吃什么?”

[ 判詞 ]

「他獨自坐在馬車里觀看,卻又在旁邊的路上奔跑」。

-

金先生死了。早晨七点二十分,助手在客厅的沙发上发现他。金先生肥墩墩的身体压在沙发上,手里还捏着电视遥控器,十分安详地坐着,仿佛还在小眯。等早晨八点半,院门口从凌晨四点起开始排队找他的人群会开始骚动,摁铃。管家开门,一个一个领进屋,带到走廊的长椅上,给一杯大麦香茶。助手从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探头,叫道,第一位,可以上来了。

但今天金先生死了。门口的人没办法就自己的命运再了解到什么,这可能也就是他们的命运。

金衍在后院停好车进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很诡异的一幅画面。他那些零零散散的亲戚挤在一大群陌生人中间,这些陌生人哭得比他们还凄惨。他稍稍待了一会就有点受不了,又脱身挤出了人群。

金衍站在后院给男友林轲发讯息说:“这两天应该就待在岛上了。老头挺会挑时间,选在周末死。”

他抬头,看到刚从院门口晃进来的,他爷爷那个小助手。那个男孩子好像刚跑了很远的路,气喘着停下来,抓着自己的膝盖停了一会儿,抬头的时候,正好碰上金衍的眼睛。他没管金衍,顾自己躺到了后院的凉榻上,吹着风休息。金衍走过去,坐到他身边,问说:“你是叫金藻?”

金藻看着他,又坐起来,揉了把乱蓬蓬的头发,说:“我去学校请假,我说老金去世了,老师不相信我。”

金衍问为什么不相信他。金藻说:“因为这个理由之前用过了,也被拆穿过了。”金衍无语。

他和金藻就在凉榻上呆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屋子内厅里一直闹哄哄,来祭拜的人有增无减。

前几年豆腐渣工程跨海大桥断裂后,要上金银岛只能等渡轮。等船的车子可以一直从码头排到几公里开外,其中有一半是为了要上岛找“世外高人”金先生算命。甚至有传闻说,金先生为了增加自己的神秘感,特意命天神搞断了跨海大桥。大家光是跨海而来都觉得他的话已经灵了一半。

彼时肥墩墩的金先生笑眯眯捧起一杯杨梅烧,嘬了一口,说:“放屁。”

金先生每天八点半开始接待来客,只看到十一点半,中间他还得吃早餐、喝酒以及打一会小盹。金藻靠在门口看他,岛上初升的太阳从落地窗外映进来,气温慢慢升高。金先生挪一挪屁股,把杨梅烧举起来问金藻:“你要不要尝尝?”

那天他们两个就在会客室里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得东倒西歪,一个没记得去叫客人,一个没记得自己还要算命。等管家进屋的时候,一老一小躺在地板上,像两条滑溜溜的金银岛特产小海鱼。

金衍不太知道金藻的来历,反正他从国外念书回来的时候,他爷爷金先生边上就跟着一个小孩子了。金先生供金藻上学,但金藻每天早晨给他做助手,午后才会去学校,偶尔背着书包出门,骑着车骑着骑着就是去海边游泳了。管家接到老师电话,再赶去海里把他提回家。

金衍问他:“你跟着我爷爷几年了?”

金藻伸出一只张开的手,在他眼睛前面晃一晃说:“五年。”十二岁到十七岁。

十七岁这年,金先生去世的早晨,金藻在客厅茶几上还发现一个小锦盒,盒子里有给每位家人的一封信。不是遗嘱,也没说什么财产分配。大家看信的时候都有点惴惴不安。金先生一直扬言,算命不算亲人。大家都怕到最后他给每个人写上一卦,而且以他的个性,很可能写点神经兮兮的东西,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意外的,信里都是很简单的问候。金藻把写给金衍那封拿给他。金衍坐在凉榻上直接拆开看了。

金先生写:你小子我死的这天总不会没空了吧。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像个小老头,跟你说话都很无聊。你小时候一直缠着我想知道未来自己会怎么样,现在不就到了,算那种东西有什么用。金衍,吾孙,一直思考未来的事,就跟以为喝杨梅烧就能修好那段跨海大桥一样,毫无用处。你就踏踏实实活在当下就好。另外,家里众人我都写了,金藻,希望你们继续帮扶,直到他自立成人。

金衍转头看了眼金藻。金藻还仰面躺在凉榻上,拿手臂遮着眼睛,好像懵懵地睡着了。

两天后,金先生送去殡仪馆,按他给管家的信的指示,一切从简,骨灰洒向大海。午后,一家人坐在漆了苹果绿墙面的餐厅内讨论金藻的事。金衍的大姑说,那孩子不会是他某个私生子生的儿子吧?大家沉默了片刻,都觉得蛮有可能。金先生的风流,和他神准的算命手段并列出名。他给金衍表姐金莓的信里写的是:替我和我的那些情人说一声,勿念了。下面附一份手抄情人名单。金莓无语道:“这老头怎么死了都那么不正经啊。”

但大家讨论来讨论去觉得既然要照料还应当好好照料,不如就带进城念书。

傍晚金衍去找金藻,人在岛口的便利店里看其他岛民推牌九,便利店里乌烟瘴气。金衍咳了半天,把他拽出来,问说:“大家派我来问问你,想不想进城里读书。城里玩的东西也很多的,生活也方便很多。”

金藻看着他,葡萄一样的眼睛,身上松垮垮的旧T恤,指了指便利店冰柜说:“请我吃雪糕。”

他们坐在便利店门口的木凳子上,金藻舔着雪糕,海风呼呼吹起他的发丝。他好像思考了一会儿,转头问金衍:“你知道老金为什么要带着我吗?”

金衍摇头。金藻说:“我也不知道。他说他给自己算过一卦,卦象说他要找那么一个小助手才行。听起来像骗人啊,但老金本来就是个江湖骗子。反正我十二岁的时候,他从少年之家抚育院把我带出来的,带出来的那天,就也没说什么,陪我在这吃了半天零食。”

金藻后来和金衍说:“我怀疑他其实给我们每个人都算了一卦,但只有他知道结果。他肯定挺得意的,反正就那么带进棺材里。”

金衍后来很想知道,老头在他未来命运的卦象里有没有算到他孙子会遭那么些劫难,包括在市中心地铁站找一个坐地铁坐不明白,不知道自己把自己丢在哪里了的小男孩,还要帮那个小男孩处理学校投诉,看他写作业,给他讲睡前故事。金衍无语道:“大哥,你是十七岁,不是七岁,讲什么睡前故事啊。”

金藻叫道:“那突然住到这里来,我睡不着觉啊。”

金衍叹口气,从书架上随便抽了本书,没有感情地开始念。金藻嚷嚷道:“金衍换一个,这个不好玩。”

金衍给了他一个爆栗。他又狠翻了几页,还是换了个故事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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