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酒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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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漠城位于楚国和凉国的交界处。他们要前往梁国的溟城。两个城池相邻,溟江穿两城而过。

两国交好数年,通商频繁。这日,姜移带常遇搭上了商铺出城的马车,前往溟城。

去时的马车空空荡荡,不过能坐人的只有一辆。里面载着商铺的掌柜。掌柜年纪不大,刚过而立。常年跑商路,晒得面色黝黑。他时常和人打交道,也练出了一副好口才。

于是常遇才搭上车几分钟,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已经交代完了。掌柜说着自己也笑起来,“这位小兄弟,心思也太单纯。人家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半点不带犹豫。”

“你就不怕我是坏人?”掌柜逗他,“溟城地底有矿石,正缺你这样年轻健壮的小伙子。你可要当心,不要被骗过去。”

常遇愣愣地点点头,“多谢提醒。”掌柜闻言又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对姜移说:“这位小兄弟是你弟弟吧。看你俩年岁差不多。”

弟弟?姜移对上掌柜的视线,垂眸笑笑。

“你把他保护得太好了......”等常遇下车喝水,掌柜似是感慨,又似是劝说。

姜移心想他走后,常家自然有人照料他,必不会让他四处漂泊。但他还是说道:“多谢。”

姜移一身青衫,面若玉冠,像是一道清风,让人心旷神怡。掌柜和他单独待着的时候,一身的交谈本事反倒使不出了。他说什么,姜移都不接话,只轻轻颔首。

因此常遇拿着水囊上车的时候,车厢里一派寂静。

忽然一阵马声嘶鸣,打破了寂静。掌柜闻声,匆匆下车察看。

“啊——”

“砰——”停驻的马车突然歪斜。

“出什么事了?”常遇掀开车帘,才探出头,姜移便蒙住了他的眼,“别看。”

难闻的气味漂浮在空中,迅速涌进鼻腔。常遇用力掰开姜移的手,推开车门冲了下去。

满地的呕吐物,处处是尸体。

刚刚那些和他玩笑的、活生生的人已经全部气绝。姜移愣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姜移站在他后方,始终没有往前走,就看着常遇蹲在那里,吐得极其狼狈。

等他缓过来,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姜移把水囊递给他漱口,“准备上路,接下来的路要自己走。”

常遇望着他,“姜移,救救他们,我知道你可以。”

“我为什么要救?”姜移低头看自己的手指,“那些不过是陌生人。”

“他们让我们搭车,还和我们说笑。”常遇声音越来越小。

“你看。”姜移正色道,“我见死不救,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如就此分道扬镳,我走我的道,你继续回你的常家当小公子。”

常遇不搭话,闷声不响地挖坑,敛埋尸体。姜移抱着手在边上看着,无动于衷。

埋完尸体已是半夜。常遇现在也不怕了,就在马车里休息。姜移嫌他身上味道重,不愿同他一起。靠着外面的一块石头休息。

常遇一夜没合眼,时不时掀开车帘偷看外面的人还在不在。

他有记忆以来姜移就在他身边,诗书礼仪全是他教的。他教他“言出必行”;教他“君子慎独”;教他“悲悯仁爱”。

这二十年来,姜移以身作则。常遇虽不聪颖,也耳濡目染。然而今天,姜移亲手打破了这一切。

可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离开他。他只是不解,姜移为什么变了一个人。

幼时,常遇以为姜移是他父亲,学着别的孩童,叫他“爹”。姜移听完愣怔,随即纠正他:“我不是你爹,你可以叫我‘姜移’。”

幼时的常遇听不懂,依然隔三差五就喊他“爹”。姜移也不嫌烦,总一次次纠正。

等他长到十几岁,他终于再也不乱喊人了。或许是因为别的,又或许是姜移的相貌从未有过变化。

“在认识我以前,待在你身边的是谁呢?”九岁的常遇拖着腮望着姜移。漆黑的眸子掩在细长的睫毛下,一眨不眨。

姜移不语,一把把往地铺上洒下干草。

“告诉我吧姜移。”常遇摇摇他的手臂。

姜移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古井无波地说:“没有。”

半躺在车上的常遇反复咂摸这句话,忘了合眼。

天将亮未亮之际,起风了。常遇猛地惊醒,往外一看,把心放了回去。

还好,姜移还在。

寒风呼啸,常遇下了车,拿出他唯一一件大氅。

不知是不是风沙太大让人视线模糊。不远处的姜移满头白发,身形佝偻,仿佛风烛残年。

常遇不敢置信地揉眼。肯定是看花了眼,姜移数十年如一日,怎么会说变就变。

果然,等他擦干净脸上的黄沙,再看姜移时,他已恢复到本来模样。

溟城比起漠城要繁华许多。恰逢城中集会,处处人潮涌动。打听之后才知道,今日城主生辰,遍邀豪绅。除此之外,还包下了城中所有客栈,设宴款待城中百姓。

城主是个大善人——溟城中上到耄耋,下到垂髫,人尽皆知。

“我们要去哪?”常遇跟着姜移,越来越靠近城中心地带。

姜移低头摩挲手指,“城主府。”

常遇还在为昨天的事耿耿于怀,一改往日的活泼,越发沉闷起来。

走了几步,姜移忽然驻足,常遇低着头没注意,一头撞上姜移后背。姜移身体瞬间紧绷,冷声说:“看路。”

变化看在常遇眼里,他以为自己把人撞疼了,缓缓把手覆盖在撞到那处,“你走得太快了。”

“跟不上就别来。”今日的姜移出奇的冷漠。可他虽然冷情冷脸,却没有挥开常遇的手。

常遇轻轻按揉那处被撞到的地方,意外发现姜移的衣裳湿透了,水渍结了层薄冰,整个人像泡在冰窖里。

原来他冷。

姜移不说,常遇也不敢多问,生怕惹恼了姜移,姜移不辞而别。

“走吧。”姜移把背后的手拔下来,头也不回。常遇无法阻止他,只能跟这他继续往前。

阴风怒号。两人停下,找了个客栈暂歇。今日所有的客栈全由城主包下,食宿免费。所幸今日格外寒冷,多数人用过饭都回了家,留宿的多是外来客。

风雪天,天黑得格外早。姜移原想彻夜赶路,早些到城主府。不曾想常遇跟在他身后,越走越慢。一到客栈外,脚就跟灌了铅似的,彻底不动了。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大有今儿不让进,就预备冻死在风雪中。

姜移摘下斗笠,抖掉残雪,“今晚在这歇下。”常遇闻言顿时来了精神,脱下蓑衣直冲冲往里走。

“今日全场免费,客官是要住店吧?来人,给两位准备两间——”

“一间。”常遇打断他。

掌柜的视线在二人身上逡巡,露出了然的笑,“行嘞!两位楼上请!”

饭送进了屋。姜移一坐下就没了声响,朝常遇挥了挥手。

常遇不跟他客气,一声不吭地吃饭,一个人撑下两人的食量,摊在椅子上一动也动不了。

屋里炭火烧得旺,映得姜移脸色好了些,说道:“怎么,想撑死自己给那些人陪葬?”

好不容易不再想,姜移非要提。常遇心里梗着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气冲冲地来回踱步。

于是姜移又说:“你好碍眼。”

常遇来了脾气,口不择言:“你反正恨不得我和他们一样,马上消失在你面前!”

姜移搭在木几上的手几不可查地颤了颤,“嗯,你说得对。”

“走就走!”常遇甩下这句,扬长而去。

姜移缓了口气,将衣物一件件褪下。细碎的冰渣爬满了全身,他走到炭盆前,阖眸屏息,任由碎冰滴滴答答融化。

走了也好,不该带上他。亲眼见这一切,对他来说太残忍。

夜里,姜移闭目休息。他不必通过睡觉来恢复精力,不过夜里万物都在休养生息,他不能例外——他得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人,即便他心里清楚,他不是。

一缕风钻进门缝,吱呀一声,门开了。进屋那人脚步放得极轻,像是生怕吵醒了床上的人。

姜移在黑暗中安静地听着动静。片刻后,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下一刻,一个温暖的躯体抱住了他。

姜移很明显地感受到了那人的冷战。因为自己的体温实在太低。一股股暖流沿着胸腔淌进四肢百骸。一种奇异的、曼妙的情绪渗进他的心里。

以前他从未发觉,少年人的身体能这么暖。姜移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任凭暖意熏烤他的大脑,一时间竟忘了推开。

“姜移......”常遇梦中呓语,“救救他们。”

姜移身体一滞,回过神。他将常遇轻轻推开,转了个身,和他面对面并排躺下。

“常遇。”姜移声音很轻,像在喃喃自语,“我并不能未卜先知,如果知道......”

“况且生死自有定数,不可强求。强求的代价你我都付不起。”

梦里的人又嘟囔了几句。姜移把耳朵凑过去。一串胡言乱语之后,常遇的嗓音渐渐清晰。他说:“姜移,我相信你。”

他呼吸清浅绵长,明显在沉睡,不可能听见姜移的剖白。常遇对姜移的信任,刻进了潜意识。

“长年累月浸染其中,它会无声无息渗透你,填满你不眠的夜晚。”姜移想起很多年前,有人同他说过的话。

他那时不懂,问道:“那是什么?”

“是长生的代价。”

此后的千百年间,姜移悟出了这句话。他并未找人作伴,久而久之,竟也习惯了,直到救了常遇。

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世间竟有比孤独更难解的东西。

次日常遇醒的时候,姜移已经在桌前品茶了。常遇见自己浑身不着寸缕,脸颊瞬间绯红。

姜移适时投来打量的一瞥。常遇手忙脚乱地拉下床帐,“你你你,转过去。”

姜移闻言偏过头,短促地笑了声。

“可以了吗?”听见脚步声,姜移问道。

过了片刻,姜移估摸着他起来了,转了回来。只见常遇坐在镜前,正在束发。

然而他手脚笨拙,弄了半天也没戴正发冠。

昨晚他气冲冲离开,走到楼下想到白天姜移身上就那样冷,晚上肯定会加剧。但他刚出门,又怎好立刻回去?

常遇坐在楼下,犹豫到半夜,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看紧他,他又跑了怎么办?

可一到早晨,常遇又尴尬起来。姜移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对他的小心思了如指掌,不着痕迹地给他台阶下。

“过来。”他朝常遇招招手,“梳篦给我。”猜到他要做什么,常遇诧异地回头。

姜移:“坐正。”

说完,姜移抓起缕常遇的头发,由上往下,慢慢梳理。“常遇......”姜移欲言又止,他有些不忍心告诉他自己接下去要走的路。

等了半晌,常遇回头,问:“怎么了?”

“无事。”姜移为他戴好发冠,“今日要见个故人。”

姜移和常遇第二日夜间上门拜访。城主府外灯火彻夜不歇,常遇边走边问:“姜移,我们为什么不白天去?”

姜移:“......”白日不能杀生。

“你和城主有交情?”常遇又问。

姜移思索了片刻,说道:“他救过我。”

常遇闻言怔了怔,转身往回跑,边跑边喊:“你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跑了一里地之后,街道比起刚刚繁华了许多。姜移从不过生辰。常遇对生辰礼送什么也就一窍不通。话虽如此,既然城主救过姜移,那就不能空着手上门。

常遇心想,姜移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也无妨。他才二十岁,今生还如此漫长,以后他来替他操心。

不知不觉中,常遇走进了家首饰店。听闻他要买生辰礼,掌柜向他推荐了玉器。挑来拣去,他选中了一件玉雕。

“怎么卖?”常遇问掌柜道。

“我们店即将打烊,就卖你便宜点。”掌柜比了个数,“三百两。”

太贵了。常遇浑身上下只有拿得出十两银子。他只好摇摇头,惭愧地说:“谢谢您,我再上别处看看。”

掌柜一看他的反应,就猜到他囊中羞涩,连忙推荐道:“不一定要送太贵重的,心意最重要。不如您看看这玉佩?”

“晶莹剔透,触手生温,这可是上好的蓝田玉。”

常遇顿时喜上眉梢。他不也有一块玉佩?是常家给的信物。送这个好!把它送出去一来可以感谢城主对姜移的救助;二来失了信物,他就再也不用回常家了。

临进门前,二人被小厮拦了下来。常遇拿出精心包好的生辰礼,表明他们不是来闹事的,是来贺寿的。

虽然没有晚上贺寿的规矩,但小厮见他俩,尤其是姜移气度不凡。怕冒犯了远道而来的贵客,他找人先把贺礼送了进去。自己等在门边,客客气气道:“请二位恭候片刻。”

姜移:“不必。”

小厮脸上有些挂不住,好言相劝道:“我看公子气度翩翩,想来做不出擅闯的事,不如稍事等待。”

姜移斜睨他一眼,呲笑一声:“怎么,寻仇也要挑时辰?”小厮大惊失色,刚准备叫人。姜移挥了挥手,小厮应声而倒。

常遇愣怔在一旁,随即拉着姜移的衣袖,“你别去。”

姜移把手抽出来,“你是在这等我,还是跟我进去?”

“进去。”常遇说,“你和他们有何仇怨?”

姜移:“并无。”

“那为什么——”

“多嘴。”姜移像是变了个人,变得让常遇怀疑今晨为他束发的人,是他出现的幻觉。

上次是见死不救,这回要滥杀无辜了吗?常遇悲哀地想。从有记忆以来,姜移没做过一件恶事。可如今姜移为了让他离开,竟要这样作践自己。

“算了。”姜移不知想到了什么,“你便等在这里罢。”

话音刚落,姜移的身影便消失在常遇眼前。

正厅中笙歌艳舞。循着歌声,姜移到了正厅。见有生人进门,歌声戛然而止。

城主五十多岁,两鬓微霜,强劲的嗓音传遍正厅:“来者何人?”

姜移不紧不慢地说:“姚氏旧人。”

城主愣怔了下,“姚氏早在三十年前被强盗灭门,何来旧人。”

“来人。”城主命令道,“将这人赶出去!”

姜移置若罔闻,低头摩挲着手指,“都被你杀光了,自然是没有。”

“姚氏一脉就此断绝。”姜移如刀的眼神逼视着他,“今儿个我只取你一人性命,你也不亏。”

“我......”城主喉间蓦然一紧。一只手掌扼住了他的咽喉。

“我不听解释。”姜移话音一落,城主脖颈应声而断。

“抓住这个怪物!”

“有妖怪!快跑!”

陪坐之人和场内侍从皆大惊失色。一部分人想要拿住姜移,却无一人能近身。另一部分散作鸟兽,四处逃窜。

姜移沉默不语,一回头瞧见站在门口的常遇。

“什么时候来的,看到了多少?”

常遇轻声说:“你出手的时候。”

姜移颔首,“走吧,今晚还有别的事。”

常遇这回没跟上他,埋着头停在原地。等姜移回头时,他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姜移,你别这样姜移。”他感觉自己吐字越发艰难,喉咙发干发涩,忍了一阵,终于哽咽出声:“你想、想吓走我,我走是了,不要、不要伤害无辜。”

城主的尸体被随意丢在一旁。他被活生生勒断了脖子,因为窒息,满面青紫,双目圆睁。

姜移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接着从他身上跨过去,走到主位旁的玉台前。

“他配不上你的玉佩。”姜移丢向常遇,“带上它,回常家。”

常遇接住,看也没看,闷着头向姜移走来,“给你。”

姜移没接,垂眸看自己沾了血的手。他轻轻摩挲干涸的血迹,轻笑,“他不配,我也不配。”

外面脚步声越来越碎,越来越沉。姜移催促道,“走,再不走要抓的人就是你了。”

说完,姜移闪到房顶,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姜移再出现时头上多了一顶斗笠。他的通缉令贴满了溟城大街小巷。

边境不稳会引起国家动荡。国君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派了心腹大将前来溟城。

溟城城主和上一任的姚氏城主的恩怨,上头并非不知。只是现任城主一路疏通上去封了口,又发现了铁矿。溟城渐渐富庶起来,经商贸易往来的也越来越多。

现任城主长袖善舞,善于逢迎。他和漠城首领的关系在精心维护下日渐稳固。

边境安定,巨额税收下国库充实,边境也相安无事。即便听闻他开黑矿场,买卖劳动力,在溟城作威作福。权衡利弊之下,国君也不会动他。

久而久之,必然养虎为患。溟城城主势力日渐壮大,目中无人。朝廷几次过去交涉,就被打发了回去。

终于等到今日——城主暴毙。

城主虽有几个儿子,但他积威甚重,一直不愿权柄下移。养出来的儿子,都不成器。主心骨一倒,朝廷乐得接手。

郊外风大,吹得斗笠偏斜。姜移环视一圈,见四处无人,便摘下了斗笠。

风吹得石灰四处飘散。姜移眯了眯眼,将刚刻好的墓碑立在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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