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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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再醒来的时候他人就在宫里了。

摄政王在内宫是有居所的,小皇帝十五弱冠之前姜凛雪一直住在长乐宫。

姜凛雪浑身都疼,肺里像是有两团火在烧。

他伏在床边咳得撕心裂肺,然后被一双手用力地抓起来。

小皇帝就看着他笑。

“姜凛雪,你想死吗?”

姬昭今年甚至还没及冠,他的手段放在把持朝政十几年的姜凛雪手里委实不够看。

但是痛恨大权旁落的人绝不在少数,人人都愿意送这位旁姓别支的摄政王一程。

于是在他自己的纵容下,小皇帝成功将他逼上了死路。

“我想死。”

姜凛雪声音嘶哑,语气自认为很有诚意。可是小皇帝大概没听出来,还觉得他是十分不甘心松开手把他丟回床上,“我不许你死。”

“朕是天子。”

要不是现在肺疼得难受,姜凛雪必然要开腔骂回去。他捂着胸口咳了半天,咳了口血在掌心里,被他若无其事地抹在了枕头下面。

“所以朕要你什么时候死,你就得什么时候死。”

那话里有种莫名的心慌,姬昭自认为自己伪装得很好,直接忽略了过去。他看着姜凛雪,又想起七日前把他从火里抢出来那一刻。

姜凛雪无知无觉地躺在他怀里,满脸的灰尘,神情确实安定又平和的,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有这样的结局。

这让姬昭出离地愤怒。

若是姜凛雪知晓他愤怒的缘由,大概会很遗憾自己没有再备上一杯毒酒,这样总可以一劳永逸了——他操劳国事十几年,还要操劳小皇帝的文治武功,有孕以后又担心小皇帝未来的婚姻大事。

按理说托孤做到这份上,哪怕是姬昭的一双爹爹活过来,也是无可指摘的。

何况姜凛雪是十分坦然地求死。

但姬昭不让。

他其实不明白自己对这个人是什么样的感情,为什么姬昭总是这样。

在姜凛雪每每意动神摇、以为他是喜欢自己的时候,姬昭总会突然给他一掌,教姜凛雪一次次清醒地从泥潭里自救。

常人尚难脱身泥沼,他也只能愈陷愈深。

太医再度被召见的时候挣扎了许久,回答完皇帝的问题以后,拱手试探了一句。

“贵人产后体虚,可要开些固本培元的…”

他没敢看皇帝的神情,只听头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飞了过去,随后是很脆的一声响。

明黄色的衣角在他眼前轻轻掠过。

姜凛雪有孕了?

他怎么会…姬昭的整个思绪都是乱的,他自以为地屈辱雌伏、卧薪尝胆,最后竟然是这样可笑又荒唐的结果吗?

他的种种猜测很快就被打断了。

姬昭人还没到长乐宫,先前安排在姜凛雪身边的大宫女便急急追过来禀报,连声告罪,请姬昭速速过去。

她说,贵人割脉了。

太医们战战兢兢地出来回话的时候,姜凛雪其实已经醒了,只不过他不太想面对自己又一次从鬼门关被拽回来的事实,于是安静地闭着眼睛装睡。

“贵人…贵人气虚血亏…需得好好将养…”

姬昭不耐烦听他们拽文,挥手让他们下去煎药。

他撩开帘子进了内室。

姜凛雪静静陷于柔软枕衾之间,手上缠了厚厚的纱布和伤药,整个人显出一副难以挽留的衰颓之色来。

他坐在床边,磨牙许久,恨恨道:“乱臣贼子。”

姜凛雪听得分明。

他在心中腹诽,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就不该养你——不光要将孩子养大,还要将朝纲稳定,还要替他操心生儿育女之事,最后连求死都不能。

“朕以为…”

那一声倒是拖延了许久,姜凛雪倦得厉害,懒得去听他要以为什么,又沉沉睡了过去。

姬昭以为他不会要他们的孩子,毕竟一开始他就是骗他的。

喜欢可以骗,子嗣自然可以。天子之身,坐拥四海,彼时他想若是能给姜凛雪怀一个孩子,自然可以拿捏住着人的愧疚。

姜凛雪为人既狡诈又坦荡,说来是个很矛盾又很可笑的个性。

这就方便了姬昭出了这个损招儿,并且还付诸实践了。

可惜只有那一夜,那一夜他没能怀上孩子,还把姜凛雪吓得卷铺盖走人,从那以后再也没在宫中留宿。

他为什么会留下那个孩子呢?

姬昭看着姜凛雪失血过多后灰白的脸,出神地思索着。

他握住姜凛雪的手,他的手这样冷,像是千年不化的尖冰,还有许多细碎的小伤口。

“凛雪…”

姜凛雪啊。

姜凛雪睡到二更才醒。

他醒来的时候手被小皇帝握在手里,小皇帝好像也睡着了。他没脱外袍,鞋子倒是蹬没了,一条腿搭在他身上,像只八爪鱼似的地牢牢搂着他。

姜凛雪轻轻把他的手脚扒下来,灵活地举着那只受伤的手滚到床角,然后提着被子给姬昭盖好,自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他那一刀就是奔着求死去的,切的时候切的很深,手腕动一动都疼。但大约生下那个孩子的时候已经痛尽了所有,或许是更早,在知道姬昭用喜欢来戏耍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力气再坚持下去了。

姜凛雪倚靠在殿门口想。

姬昭长得真快,他已经可以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了。

摄政王已死,那姜凛雪又是谁呢?

他其实还是按照十几年前就注定好了的结局,一个人走到了最后。

姬昭醒的时候,姜凛雪已经躺回去了。臭小子完全没发现他要守的人已经起来溜达了一圈,发现实在钻不了空子以后,平静地又睡下了。

他起身去吩咐人准备早膳,摄政王姜凛雪已死,皇帝罢朝数日,于私情而言,悲伤已然做的足够。毕竟姜凛雪抚养皇帝多年,不能让世人心寒于姬昭狡兔死走狗烹的手段。他招手着人捧了朝服过来,打算拾掇拾掇去上朝。

眼下就该清算公事了。

姬昭穿这身衣袍显得非常少年气,尚还没有不怒而威的沉敛。他站在镜子前自照的时候,恍惚又想起姜凛雪的样子来。

他穿着紫色的官服,站在太极殿前,替他安定不轨之人,替他镇场子时,其实是更像一个帝皇的——虽然这样的相像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姬昭临走前吻了吻姜凛雪灰色的唇,他抚着姜凛雪冰冷的侧脸,眸中涌现出复杂却又森然的狠色:“姜凛雪。”

他将姜凛雪粗暴地拽起来,捏住他的下颌,迫使姜凛雪和他对视。

“你和我去太极殿。”

摄政王已死,姜凛雪自然不能站回自己的位置。他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左右各跟着四名人高马大的护卫和侍从若干,双手被绑,嘴里塞了布条,杜绝了他能寻死的一切可能,被搀扶着弄到御座后面。

文武升殿,姬昭开始清算他的余党。

姜凛雪怀着身孕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会有这一天。他提早销毁了一些证据,将早年跟着先君后一起打天下的良臣们摘出来,方便姬昭用人。

但小兔崽子好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并没有按照他的安排的打算。在重罚了一大批他故意推到台前的人以后,又对被提前摘出来的一位加以责问。

周止从善如流地跪下,听着珠帘后少年天子的质问,微微一笑,道。

“我的确与先摄政王过从甚密。”

姬昭冷笑一声,眼眸一转,斥道,“那你可知摄政王谋反之举?”

姜凛雪猝然闭眼。

周止从不懂顺应上意,多年前就是如此。

他被姜凛雪从死人堆里挖出来,后来就给他做了副将。这人不算聪明,身份不算高贵,武功也不是一顶一的好,但姜凛雪还是扶持他坐到这个位置。

就是因为他听话。

可是缺点也足以致命。

“摄政王从无谋反之心。”周止道,“姜凛雪一心为君,十数年初心不改,他非奸佞之辈,望陛下明察。”

姬昭闻言冷笑,他挥落龙案上的香炉,冷冷睇向周止。周止毫不畏惧地梗着脖子和他对视。

“那你的意思是,朕屈枉好人?”

周止不置可否地垂眸。

“臣只知姜凛雪从无谋反之心。”

那个人十几年如一日,心血都要熬干了。他不该如此。

他不该三十四岁就死,他不该死后还要背负骂名。

姬昭轻笑一声,满朝噤声,不敢应答。他扬一扬手,羽林卫蜂拥而入,“将周止打入大牢,择日赐死。”

他起身的时候看向姜凛雪藏匿的位置,姜凛雪一动不动。

他满口都是血,很快染红了塞在嘴里的帕子。等身边人发现惊呼起来的时候,人已然有些神智不清了,伸手抓住不知谁的衣袖,颤声道,“我要见陛下…”

“我要见他…”

太医再度被召见的时候没被蒙着双眼,名义上已死的摄政王正靠在君上怀里不省人事,他恍惚觉得自己大概寿数将尽。

毕竟姜凛雪和姬昭,那是朝野公认的死敌啊。

姬昭皱着眉,很不耐烦地看着还在磨叽的太医,冷冷地咳了一声。

“王爷这是急火攻心…”太医搭了脉,眉头也皱了起来,絮絮道,“先前用了催产药,气血亏虚得厉害,这身子底子已然败了,万万不可再受刺激…”

姬昭低头捏了捏姜凛雪的下颌,漠然道,“受刺激?”

他的语气很冷,身边人忙带了太医下去开药,姬昭盯着姜凛雪毫无知觉的脸瞧。

“你对周止当真是不错啊…”

姜凛雪对当年随他一起过来的那些人都不错,姬昭默许了他保下他们的举动,只是动了周止而已。

姜凛雪就能急得吐血,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我偏要他死,你又能怎么样呢?”

他一直以为姜凛雪是个很淡漠的人,毕竟姜凛雪对亲手带大的孩子都很淡漠。

他罚起姬昭来从来没手软过,那次醉酒闯进长乐宫后,姜凛雪更是丝毫没顾及姬昭的意愿,火速为他物色了一位君后。

从那以后姜凛雪就开始淡出朝野,姬昭直到围剿王府那日才知道他是有了身孕。

那孩子甚至至今还没找到。

姬昭看着人把药给姜凛雪灌下去,心烦意乱地数着他的掌纹。

那只手很冷,和他记忆里的样子已经不大相似了——姜凛雪好像永远是温暖的,他会坚定地握住姬昭的手,拉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去,走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

“他什么时候会醒?”年轻的帝王十分烦闷,“孩子找到了吗?”

暗卫不会说好话安慰人,于是只能回答后半句,“大人回府前久居大相国寺,可我们并未找到小主子的下落……”

“继续找。”

掌心里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姬昭立刻急切地坐直了身体,“快去。”

姜凛雪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整个慢慢蜷缩起来,似是极为痛苦。可他还是睁开了眼睛,静默地看了姬昭一眼。

姜凛雪神情平淡地接过侍从送上来的粥点,漫不经心地搅了搅,装作看不到姬昭的目光,慢慢喝了小半碗下去。

他靠在软枕上,若有所思地垂眸,将碗里的虾仁舀起来。姬昭到底年轻,见他如此,冷声道,“你不给周止求情?”

“陛下自有圣裁。”姜凛雪捏着勺子,状若无意地跌碎了碗,又慌忙弯腰去拾,被姬昭一把抱住了,“让下人去收拾。”

他抱着姜凛雪,许久不肯松手,又问,“我若杀了周止呢?”

“他是陛下的臣子,陛下当然可以想杀就杀。”姜凛雪依靠在姬昭的肩头,他攥着那块碎瓷,语气里鲜少带了温情,“就如同我一样。”

“陛下对我,也可以想杀就杀。”

他笑得很温柔,忽然抬手,碎瓷在颈侧割出一道很长的伤痕,若非被姬昭眼疾手快地拦住,恐怕气脉早就被他割断。

姜凛雪的血并不冷,姬昭掌心里一片粘腻的温热。

他目光很静,并不多言,手中死死攥着那片碎瓷,硬生生地在姬昭手下掰断了自己的手腕。

姬昭被迫松了手。

“姜凛雪。”他恨得要命,大觉姜凛雪实在狡诈,怒道,“你要求死,为何不等我离去?你就一定要我看着你死?”

姜凛雪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

他想,自己想要瞧姬昭再多一眼,竟然已经明显到这个地步了么?

那为什么姬昭却瞧不出来,自己对他的心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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