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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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铁门再次推开,这是来讯问的第七组人了。

审讯室里灯光昏暗,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被铐在椅子上,像条濒死的野狗。

他眼睛通红、呼吸急促,脖子上青筋暴起,似乎全靠着椅背上的铁索捆缚才没一头栽倒。深棕褐色的短发给汗水浸透,他的眼前金星乱飞,原本线条分明的脸扭曲起来,标志的五官显得无比狰狞。

如果他还有力气,他一定会吼出来。但他的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痛苦变成闷哼,从鼻腔里和着血一起落下来。

疼,火烧火燎的疼。

胃绞成一团顶着往上翻涌,再细微的声音都像雷震。哨兵最引以为傲的发达五感如今折磨着他的神经。但是审讯者浑不在意,仿佛面前的是一个欠收拾的醉鬼,啪的一声把记录本摔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那声音在年轻人听来像是高音喇叭扣着耳朵吹。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让他浑身颤抖,干呕了两声。

但他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吐了,只呛出来带着血的扣税,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咳。

审讯者嫌弃地捂了捂鼻子。

“姓名?”

“……”

“问你话呢!”

年轻人缓了半天,声音像是被千刀万剐过。

“祁连。”

“编号?”

“燕宁哨兵总站,0003号。”

祁连一字一喘,但书记员并不在意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话挤完。燕宁站里一把手是站长,二号人物是副站长司晨,三号就是他,这些信息没人不知道。

祁连没爹没娘,从小在哨兵训练基地长大,十六岁便进站服役。他一副憨厚皮囊,做的全是旁人干不了的脏活累活;性格也好,带谁出任务都行;也是因为这个,二十三岁胸口军功章就攒了大半行,编号跟着履历水涨船高。

只不过天之骄子说到底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站里明面上称兄道弟,背地里多少人暗搓搓不服气,拿他当眼中钉肉中刺。

如今祁连精神过载狼狈不堪,谁见了不幸灾乐祸。

审讯者有种得意的快感,他清了清嗓子:“任务概述?”

“西区三号地区烂尾楼精神力异常波动,疑似……疑似高级未登记向导活动。”

这几句话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祁连低头拉风箱似的喘了半天,终于接上话。

“我前往调查,发现向导,将其带……带回。”

精神过载的哨兵差不多就是死路一条,墙倒众人推也不会被寻仇。审讯者哼了一声,起身走到他身边,硬底皮靴踏出的声音像是一柄尖头小锤,声声砸在他的耳朵里。

“这么说,你还是个功臣?大功臣是怎么把自己折腾过载的?”

“……”

精神过载的物理痛苦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精神涣散。知觉颠三倒四,脑子里光怪陆离,好似被人打碎之后又摇匀了。可他喉咙里只能挤出来嗬嗬的声音,像是被扼死的骡子垂死挣扎。只不过审讯者不在乎他的死活,还重重踹了他的椅子一脚。

“你不愿意说,我替你讲——那个高阶向导,在你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侵入精神图景捏造幻象,还让你精神崩溃?那个陪着你历险的B级哨兵白雁,最后被掉落的水泥板砸死了?”

“你编瞎话也要靠谱些,祁连,你别拿哨兵站当傻子!”

祁连木然地抬起头,面如死灰。

审讯人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在耳朵里,那人他也认识。这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当初执行任务时跟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可现在像是要把他的心脏震出胸膛。狂躁的精神被束缚在窄小的审讯椅上,指甲刺进掌心,可就连放大了十数倍的疼痛也不能让他从混沌中清醒分毫。

“祁连,咱们站里的向导已经救不了你了,你不要不识时务,临死毁了自己的名声……”

审讯者还在说着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毕竟前六拨人说的都是一样的内容。

——

十个小时前祁连回站里,早上执勤的哨兵正要换岗。

他的肩膀上扛着一个人,毫无血色的手臂无力地晃,脖子上还有一个青紫狰狞的手印,看样子是死透了的。几个小哨兵七手八脚地找来了停尸袋,但祁连没松手,拉扯间一个没站稳,连活人带死人一起砸在地上。

等祁连再醒过来,人已经被绑在审讯椅上了。对面燕宁二把手正襟危坐,那是看着他长大的副站长司晨。

女人看得出他精神状态不稳定,却依旧公事公办,避开他的视线用笔尖敲了敲桌子,声音又冷又硬。

“开始吧。”

倒也不怨司晨不照顾他。

站长和副站长人心不齐、祁连身处风口无依无靠。他一向为了多活两天当个傻呵呵的工具人,只要不站队不争抢,做出两位大佬一片和气的假象,就没人能防备他。可越是没毛病的人越要当牛做马,祁连出事又不涉及谁的利益,恰好给了站长和副站长站姿态拉人心的好机会,因此他面前连杯水都没有。

当然,就算有也没有用。他的双手也被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祁连断断续续地讲,声音变成野兽的嘶吼。

七天前,燕宁站用脑电波探测仪检测到城郊某片烂尾楼有异常精神力波动,算卦似的把他发配去找一个高阶向导。他在那片楼里碰到了附近哨兵基站的B级菜鸟哨兵白雁,两人结伴而行却迷失了方向。据祁连扯梦话似的说,他们被那个向导控制,陷入了精神幻象,看到的不再是烂尾楼里的样子,因此上上下下就是走不出去。

当然,还有一点违纪的部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自己交代说把那个样貌俊俏的哨兵给睡了。据说俩人还想私定终身来着,幸好——

“向导幻象坍塌的时候他恰好站在一块楼板下边,我没救下他,我没能救下他!”

好笑的是,那片烂尾楼里连只死老鼠都没有。

但祁连不知道这个,精神过载让他无法控制情绪。他要去掐死那个该死的向导,挣扎之间铁索和皮带一起勒进肉里,疼痛在混乱中变得无比清晰。

“他能搭建精神幻象蒙蔽认知,单兵能力也强,一定要把他关在屏蔽室里——白雁就是被他砸成了血泥,我要亲手杀了他——”

祁连喘着粗气断断续续讲完,司晨和书记员面面相觑,旋即起身离开。没人给他留下一句话,他仍然被绑在椅子上。

起初祁连以为自己会被放到白噪音室里,有一个驻站向导来对他进行安抚,然后亲手了结掉那条丧家犬的性命。可半个小时过去了,另一个讯问组又坐在了他的面前。

祁连咬着牙望向来人,希望他们说出的是那个向导已经被处决,或者白雁没有死。

审讯人吐出一口老痰,使劲清了清嗓子——

“姓名?”

祁连在混乱中从愤怒到暴躁,最后变成一条半癫狂的疯狗。头疼、呕吐和意识涣散让他完全无法回答问题。

耳朵里人声忽高忽低,眼前的桌子和地板都在晃,他在某个瞬间似乎失去了意识。可燕宁站似乎忘掉了他三席哨兵的身份,昏过去就一盆冰水泼醒过来,为了避免疯狗咬人才肯批一支镇定剂。

在狂躁的间隙中,祁连终于明白了哨兵站的用意。

他们不要他了。

他终于被放弃了。

祁连是罕见的S级河蚌哨兵,他的五感敏锐、精神稳定,却无法接受向导的精神疏导。其他哨兵被过高感知能力逼得在向导疏导中求得一丝安宁时,他的状态却像块石头,很结实,不是顶尖向导根本扳不动。

这种死不开口的河蚌哨兵大多等级高能力强,是敢死队的最好人选,有命回来升官发财,没命回来光荣牺牲。可谁料想祁连大风大浪过来了,却在阴沟里翻船,被一个未登记的陌生向导撬开了口,直接折腾到过载。

不仅如此,据审讯人说,那个B级哨兵白雁查无此人。

祁连不信。烂尾楼里日日夜夜的陪伴,那块水泥板掉落时骤然迸到他脸上的血都是那么真实。可审讯员说:“别扯谎了,都是假的。”

祁连头痛得要炸开,但他依旧清楚记得白雁在前一天晚上把手臂上的蚊子包挠破了。那支断臂落在他脚边的时候,痂都没有结好。那时他像一头狂怒的狼,什么纪律注意全忘了,几乎把那个向导掐断了气。就算那个人痛得眼泪都落了下来,憋得脸色青紫直接昏死过去,祁连还是不解恨。

他是真的想要他去赔命。

祁连孤苦伶仃二十三年,就算是拉扯他长大的司晨如今一样是利用大于关爱。好不容易有个真心相待的人,凭什么死的就是他——

但他实在没有精力去回忆更多的细节了。

祁连从未在人面前哭过。那副俊朗面孔是笑惯了、和善惯了的,仿佛从前这哨兵站就是天堂,没什么能让他难过的事儿。如今流着眼泪半死不活,这才让人想起来他也不过才二十三。

审讯者叹了口气。

“祁连,那个向导叫什么名字?”

祁连剧烈地捯气,字字泣血。

“萧山雪……”

那人不想再僵持下去了,大步走出审讯室。

“一定要……杀了他……”

铁门骤然合拢,把门外的烟味儿和梦呓似的最后几个字阻隔开来。审讯室外,副站长司晨的烟已经烧到了头,她掸了掸制服上的灰,把烟蒂按灭在花盆里;另一只手翻着沓审讯记录,脸色不善。

彼时已经是夜里近十一点,哨兵站走廊里的白炽灯照得人眼睛疼。虽说站里又循环送风系统,但层层堆叠的味道还是难以散去。

审讯者毕恭毕敬叫了声司副,把刚写好的记录交给她。

“辛苦了,”女人也在这儿耗了一天,声音里全是疲惫,“再给他申请一支镇静剂吧,明天继续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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