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7-25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南达礼 主角:季景和 季景和
马车停在「春风楼」前,楼内打得正热闹,这辆马车却停得不紧不慢,十分稳当。一位黑衣青年似乎凭空冒出,候在车旁,他身量修长,戴了半边银色面具,露出来的半张脸年轻英俊,紧紧地盯着车门,神色似乎有些紧张。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手撩起了车帘,来人手指修长好看,淡青色的血管看得分明,衣袖滑落露出伶仃腕节来,如苍劲的木。再见是一双点漆般的眸,与苍白肤色互相映衬,清峻冷淡,眉峰微微聚拢了,让人不敢直视。他踏下马车,动作似乎比常人要缓慢一些,落地之后轻轻闭了一下眼睛,眉头皱得更深了。
一旁侯着的青年立刻伸手去扶,男人的身量很高,但却过分削瘦了,白衣有些空荡,入手接触到微热的温度,青年担忧地出声:“王爷……”
季景和借着季亭的力道稍缓了半晌,捱过轻微的眩晕,便站直了身体,抬脚往春风楼内走去。
楼内一片狼藉,游橖踩在凳子上,将一位锦衣青年的脑袋按进汤碗中,青年大力挣扎着,却根本动弹不得。游橖顶着高马尾,一派少年意气,眸色却冷得狠:“春风楼的招牌鱼汤洗你这张臭嘴真是暴殄天物。”他周围还横七竖八地倒着五六个奴仆,都捂着脸哀哀呻吟。
春风楼老板陶掌柜苦不堪言,游小侯爷他实在是得罪不起,只能默默地计算着今天这笔损失,打碎的碗筷事小,趁机逃单的客人才是大头……
“陶老板,这笔账记在献王府上。”陶掌柜被这清冷威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季景和,“……献王,您,您……”直到季景和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去,他才想起来,已经去世的献王妃是游小侯爷的亲姐姐,献王是游橖的姐夫。
游橖感受到手下的人晕过去了,才解气地松了手,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却在看清来人之后惊得心脏差点停跳一瞬。游小侯爷几乎是飞驰到季景和身边,伸手就要扶他:“姐夫,你还病着……谁告诉的献王!”他狠狠地转头看向自己的仆从,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游橖!”季景和喊他的名字,他的声音并不高,甚至因为体弱显得中气不足,但是其中包含的怒气却让每个听到的人都抖了一抖。献王早年身体健康时也是带兵征战沙场的,即使如今病了几年,死人堆里磨砺出来的血气依然没有消减几分。
游橖也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体,他不敢伸手去碰季景和,只能急切地张嘴解释:“我……我只是出手教训了一下这些出言不逊的纨绔,没有伤人性命,你若是要罚我打我都好,别气病了……”
“只是?”季景和怒气反笑,“你这幅模样,和纨绔有什么区别?茹云便是这般教导你的?”
游橖听见他提自己姐姐的名字,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这几日气温反复,季景和一直低烧未退,腰伤也有点反复,他病久了,这点难受可以忍耐。不过他知道游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越骂他反而越犟,得吓吓他。
游橖还低着头,却听见面前的人发出阵阵低咳,抬头看见季景和抚着胸口,面色白得吓人,眼角却是嫣红的,身形也摇摇晃晃。他立刻什么也顾不上了,两步上前把季景和抱进怀里,对着门口的仆从吩咐道:“回府!”
马车里,季景和按着游橖的手腕,掌心烧得游橖心脏生疼。献王微微仰着头,眼睫半阖,微微喘着气,唤道:“季亭。”
季亭立刻上前一步从游橖手里接过了季景和,季景和原先挺直的身体好像一下软了下去,陷进季亭的怀抱中,他闭了眼,纤长的羽睫轻轻颤着。季亭知道自家主子有几分在演,但见他这番模样,心底还是揪着生疼,收紧了怀抱将手掌贴在他的腰上轻轻揉着。
游橖看着季亭紧紧抱着季景和的模样气得咬牙切齿,其他人也就罢了,这个小小的侍卫凭什么也能占有季景和?可他如今又不敢上前,怕再惹季景和生气,只能焦躁地扣着手心,眼睛黏在季景和身上,片刻都不愿移开。
“唔……轻点……”季景和在季亭怀里轻蹭了一下,眉头蹙起,呻吟道。
游橖看着季亭放在季景和腰间的手,神色一变:“姐夫,你腰伤复发了吗?”
季亭冷冷道:“王爷早上才疼过一阵,听见侯爷您在酒楼闹事,马上就赶来了。”
少年听了,垂下眸子,眼睛逐渐红了:“抱歉,我……”
马车停在了王府门口,季景和的意识有些昏沉,陷在季亭的怀中。季亭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身,季景和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却没有醒来。游橖跟着下了马车,只走了两步停下了:“……我去领罚,照顾好献王。”
季亭稳稳地抱着季景和向里屋走去,推开门看见那个身影时心中微惊,他先将季景和温柔地放于床铺之上,再半跪道:“陛下……”
季景焕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季景焕与季景和的长相有五分相似,气质却大相径庭。季景和风光霁月,当年月色下持长枪与匈奴一战,被誉为月宫里的战神,如今减了三分嗜血煞气,添了三分病骨支离,从天上月变成了易碎的水中月。季景焕却端的是天子的威严,他的眉压着眼,显得阴郁,叫人捉摸不透,心生畏惧。
这位年轻的天子眸色发暗地注视着他的兄长。季景和有些低烧,眼角微红,面上也有一寸病态的嫣红,让清冷的月显出几分旖旎。他轻轻皱着眉,唇齿也无意识地微张,安静的屋子里可以清晰听见他不规律的喘息。在季景焕的印象中,他的兄长永远都是从容不迫的,他从未见过季景和失态的模样。而如今见到男人陷于床榻间的脆弱状态,季景焕只觉得喉咙干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上季景和的眼角。
接触到的肌肤如凝脂,温度比指腹要高些,只是轻轻蹭过就留下淡红的痕迹,季景焕的喉结剧烈滚动,忍不住凑近了季景和,鼻尖与那苍白的唇几乎要相贴了,可以嗅到季景和唇齿间的药香,这药香明明是苦的,却让季景焕头脑发懵,像一把火燃了起来。
“咳咳……”怀中人的轻咳将季景焕叫醒,他立刻坐直了身体,轻声问:“三哥?”
季景和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季景焕:“陛下为何在此?”他的声音有些哑,像把钩子似的往季景焕耳朵里钻。
季景焕的双眸紧紧锁着季景和,如盯上食物的毒蛇,他说:“听闻兄长身体抱恙,朕心下挂念……”
季景和坐直一些身体,与他平视了:“臣不过是旧疾,并无大碍,陛下日理万机,不应耽误陛下的时间。”
季景焕垂了下眸,复而抬起:“朕只是想你了,几日未见,三哥又瘦了些许,若是王府照料不好,便随我进宫……”
“陛下。”季景和打断他,面色已经不悦。
季景焕轻轻叹了口气:“别这么叫我。”
季景和便也缓和了语气:“小焕。”
两人各退一步,气氛松弛了些。季景焕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季景和的面颊:“三哥总这么病着,我实在心疼,便也无心政务,即使为了天下社稷考量,三哥也要把身体养好。”
季景和轻笑一声:“你倒是会为偷懒找借口。”他这语气好像回到了儿时训弟弟的口吻,“我今日吓吓游橖罢了,并不碍事。”
季景焕面色一沉:“他又惹是生非?”
“倒不是什么大事。”
“什么事都不值得让你伤神,明儿我就把他调去西北军营,让他再也没法惹你心烦。”
“那茹云怕是要半夜入梦来责备我,毕竟她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弟弟。”季景和说了一阵话又有些疲惫,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季景焕看着季景和蹙眉微喘的样子,既心痒又心疼,又因他提到了游茹云,不想让他回忆起伤心事,便说:“三哥若是累了就休息罢,朕一会就回去。”
季景和轻轻捏了捏自家弟弟的食指:“游橖已经够我操心,你要听话……”他是真的气力不济,话说到此心气一松便陷入沉睡。
季景焕心中情绪翻涌,一方面欣喜季景和还如往日一般与他亲近,一方面又不甘他依然将自己当作小孩。季景焕轻轻地托起了季景和,他的兄长最康健之时,即使沉睡了,但凡有人近身五米之内都能警惕地醒来,如今被他抱在怀里也无知无觉。
季景焕心里既痛惜,又因他的脆弱生出疯狂的欲念来,他低头含住了季景和的唇舌,药香扑鼻,他的理智消失得一干二净。季景和的心肺功能很弱,没一会就有些缺氧,眼角微微湿润了,神智清明起来。
季景和早就知道季景焕对他有这般心思,在他病后就越发放肆起来,甚至对他病中的情态有些不正常的痴恋。但季景和也深知季景焕的秉性,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青年到底还是把他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不至于被情欲冲昏了头。因此季景和微微挣扎着,露出痛苦的神色,季景焕便立刻慌乱起来。
意识模糊中,季景和感到有医者匆匆赶来为他把脉喂药,便又放心睡去了。
再次醒来,季景和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三儿?醒醒,用了膳再睡,不然一会胃痛了。”
季景和睁开眼要起身,被按住了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别急,晕不晕?”
季景和便缓了缓,再次睁开眼睛时看清了面前的人。许承意的母亲是胡姬,他有异域血统,眸色如蔚蓝海面,此时皱眉担忧地注视着季景和,显得格外深情款款。
季景和被许承意小心地抱起来靠在枕头上,他面色冷淡,并不说话,看着像是有些怒气似的。但许承意和他一起长大,深知季景和只是有起床气,加上如今病了,更是难受,心中只有疼惜,轻声哄他:“哪里难受?”
季景和摇了摇头:“丞相怎么回来这么早?”
许承意叹了口气:“你病了我能不赶回来?”
季景和轻笑一下:“我哪天不是病着的?”他倒是对自己常年与病榻缠绵没有什么怨气似的,还经常调侃一番。
但这话听在许承意耳中却叫他承受着剜心之痛,许承意正了神色,面上严肃,直直地望进季景和的眼睛里:“会好起来的。”
季景和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伸出手:“今天确实有些累,劳烦丞相抱我去用膳。”
许承意眼睛亮了亮,立刻弯腰绕过季景和的膝弯将人稳稳地抱起来,感受到怀里人的体温,嗅着他身上的药香,许承意的心脏跳得很乱,手心都微微出汗。他柔声问:“如何,三儿,晕不晕?”
季景和缓了缓,示意自己无碍。
病中季景和的胃口自然不会太好,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许承意开口要劝,就见季景和蹙起好看的眉,按了按胸口,他立刻上前蹲在季景和身边握住了他的手腕:“好了,不吃了,一会晚些时候再吃点。”
季景和见效果达到了,还装作勉为其难的模样点点头。
“哎,这天怕是一会要下雨。”红袖望了望窗外,叹了口气道。
绿烟停下了手中的扇子,从药炉的蒸腾热气中抬起头来:“下雨怎么了,红袖姐姐?”
“你是新来的不知道,王爷身上有暗伤,阴雨天很不好过。”红袖走过来看了看药炉,“药差不多了,你去端给王爷吧。”
“我……”绿烟睁大了眼睛,“我一个人去么?”
“你看这里谁得空?”红袖笑道,“王爷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怕,去吧。”
绿烟盛好了药,端着药碗走向书房,她轻轻敲了敲门,紧张地说:“王爷,您的药。”
“进来。”清澈好听的男声传来,绿烟推门而入。
初夏天气有些闷热了,季景和却披着带绒的外衣,他一手撑着额头,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绿烟走得近了,嗅到季景和身上冷冷的药香,没忍住偷瞥了献王一眼,他的长发随意挽起,有几丝垂落于脸侧,黑白相衬,像一幅水墨。
绿烟心跳得有些快,将药碗放在桌上时不小心磕了一下,发出响声来。
季景和抬了眸,如柳叶开刃,绿烟狠狠地抖了一下,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新来的?”季景和问。
绿烟点点头。
“叫什么?”
“回王爷,奴婢叫绿烟。”绿烟不敢看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季景和放下了书,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药碗:“这药刚盛出来太烫,下次记得拿布包着。”
绿烟看见他葱白如玉的指尖点染上微红,不禁开口:“您……您小心。”
季景和重新拿起书:“下去吧。”
绿烟告退后,空荡的房间内发出一声落地的轻响,季亭单膝跪在季景和面前,抬起头面露忧色。
季景和放下书,好笑道:“这药如此烫,我怎么入口?”
但是季亭知道自家王爷为了不喝药能使出多少花招,他沉默着起身,试了试药碗的温度:“王爷,趁热喝药效最好。”
季景和把书拿起来遮了脸,不理睬季亭。
季亭端起碗:“不烫了,王爷。”
虽被书遮挡了面容,季亭却能看见季景和漂亮修长的手指捏着书页,有些轻颤。他听见屋外淅淅的雨声,心下紧张了起来,立刻放下碗问道:“王爷,哪里不适?”
季景和紧蹙了眉头,指节攥着书有些发白,低声道:“……腰。”
游橖昨日领了罚,在姐姐的画像前跪了一夜,今日再也忍不住,来到王府寻季景和。得知王爷在书房后,小侯爷就急匆匆地赶去了。
雨下得有些大了,打在庭院的芭蕉叶上发出嘈杂的声音,游橖靠近了书房才分辨出不同寻常的声音来。
“唔……轻些……季亭……受不住……啊……”季景和的声音不再和往日一般清冷无情,变得黏糊沙哑,难得显示出一些难堪与脆弱,裹着热乎乎的湿意。
游橖如遭当头棒喝,又怒又酸。
“王爷,忍忍,一会便舒服了。”季亭的声音也比往日喑哑,轻声哄道。
游小侯爷猛地推开门,眼睛赤红地吼道:“你在做什么?”
床榻上,季景和正俯趴着,单薄衣物勾出优美的身体曲线,他露出了一截清瘦的腰肢,腰上遍布红痕。而季亭单膝跪在床上,双手放在了季景和的腰上。
“出去。”季景和闭了闭眼,低声喝道。
游橖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两步上前:“我以为您……”
“游家的礼数都被你吃进肚子里去了吗?”季景和看着他,“谁教你不敲……咳咳……”他话说了一半被咳嗽打断,季亭连忙扶起季景和,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游橖注视着季景和咳得发红的眼角,转身倒了一杯热茶,季景和不接。季亭接过了,季景和才就这他的手喝下一口,勉强压下去喉间的痒意。
“出去。”季景和重复道。
游橖沉默着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雨越下越大,很快他的视线就一片模糊。等季景和再让游橖进来时,他已经湿透了,像只狼狈的小狗。
季景和刚刚被按摩了腰,身上暖暖的,流露出一些惫懒之意,眼尾带点湿意,上位者的气势被消解了,像是清晨坠了露水的花。游橖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触碰,但发觉自己湿哒哒的,又收回了手。
“跪了一夜?”季景和问。
少年低着头:“嗯。”
“在哪?”
“姐姐的房里。”
季景和轻笑一声:“跟茹云说我坏话了?”
“没有。”游橖摇摇头。
季景和注视着游橖,那双墨黑的眸子里似乎有盈盈水色,像是寒冰融化了,游橖在这样的目光下有点眩晕。
“怎么没有小时候听话了?茹云在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季景和垂下眸。
游橖才看清他面上那点怀念之色,他刚刚是在透过自己看游茹云。少年攥紧了拳头,心中对亡姐那份阴暗的妒忌肆意地生长着。
游橖走了过去,他蹲在季景和的面前,仰起头来:“姐夫,我和姐姐长得像么?”
季景和微愣一下,很快将晃神之色收起来:“你们是亲姐弟,有八分像。”
“您想她吗?”游橖继续问。
季景和垂下眸去。
游橖握住季景和的手。他在雨里泡了半天,手心的温度却还比季景和的高,好像握住了一块捂不热的玉。少年低下头,轻轻地落了个吻在季景和的指尖:“我乖乖的,您若是想姐姐了,就来找我。”
少年的鼻息滚烫,季景和的手指似承受不住似的微微颤抖了一下。游橖站起身来:“我身上都是湿气,别惹您生病了,就先回去了。”
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季景和蜷起依然发着热的指尖,认真思考起季景焕要将这小子扔到西北去的提议来。
大成与匈奴休战签订了和平贸易协议,匈奴单于进京来朝,大成皇帝举行宫宴欢迎。
太医毕恭毕敬地为季景和诊了脉,眉头紧皱。季景焕急忙问:“献王身体如何?”
“回禀陛下,献王早年伤了根基,心肺多有损伤,只能慢慢调理静养……”
“调理,静养,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说辞,朕要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季景焕重重拍了桌子,打断道。
季景和身为当事人却比他冷静许多:“陛下息怒,臣能活着已经是万幸。”
季景焕不耐烦地挥手让太医退下,坐到季景和身边:“三哥,宫宴人多杂乱,你就别……”
“季景焕。”季景和打断他,勾起未达眼底的笑意来,“这宴会上我的熟人可不少,怎么能不去会一会?”
舞姬和着音乐起舞,身姿袅袅,勾人心魄,然而宴会主客双方的注意力却全都落在献王身上。
呼延风上一次见季景和还是两年前的战场之上,这位骁勇善战的献王如入无人之境,勒起缰绳,宝马长嘶,银色长枪上挂着他叔父的头颅,鲜血溅在他的面颊之上,盖不住眸中的那团火。
如今的他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呼延风攥着酒杯,目光描摹着季景和。他瘦了许多,肤色变得苍白如雪,向来挺直的脊梁有些恹恹地向一边靠去,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好看的眉蹙起,似乎不太舒服。
呼延风灌下一口酒,莫名感到没有源头的燥热来。他将季景和视为宿命中的敌人,季景和曾多次入他梦中,执银枪要取他性命。但是很突然的,季景和就消失在了战场之上,呼延风再也打听不到他的一点消息。如今再次相见,已经物是人非。
“敬献王一杯。”呼延风举起酒杯。
季景和转头望去。
呼延风,草原上年轻的头狼,狠辣又狡猾,季景和如今可以确认,呼延风是借他之手杀掉了上一任单于。
“献王不宜饮酒。”季景焕出声,“单于见谅。”
“一杯并不碍事。”季景和的视线与呼延风对上,他沉寂了很久的好胜心似乎也被往日死敌勾了出来。
呼延风目不转睛地盯着季景和,看见他苍白的喉结微动,晶莹酒液从下巴滑落,没入衣襟,看见季景和难耐地揉了揉眉心,绯色爬上面颊。只是小小的一杯酒,他整个人却像被酒液浸透了一般,变得湿漉漉。
是大成的酒太烈,还是此刻氛围扰人心弦,呼延风的喉咙干涩,竟觉得季景和此刻的姿态实在撩人,叫他心跳加速,头晕目眩。
因此季景和离席之后,呼延风想也没想,抬脚就跟了上去。
月色明朗,树影投在假山之上,随着微风晃动。视线里不见季景和的身影,呼延风停下脚步,屏息分辨着周围的声音。
“单于也不胜酒力吗?”季景和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呼延风的眼睛在月色下像狼,里面浮现出一些兴奋之色。“季景和。”他一字一句地念他的名字,“好久不见。”
“是宴会有什么让单于不满意的地方吗?”季景和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单薄。
“你。”呼延风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我?”季景和轻笑一声,“我如今不仅无法执枪拿剑,连酒也喝不了了,扫了单于的兴,真是抱歉。”
呼延风向前一步:“谁伤你的?”
对方的风格如此简单直接,季景和失笑:“没有谁,世事无常罢了。”
“你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一人有这般英勇。”
“哦?”季景和沉下眸色,“也再没有我这样好用的刀替你去杀人了是么?”
呼延风露出笑容来,他的眸子始终牢牢锁定季景和:“算我欠你一次。”
“欠我一次?”季景和打量他,“单于打算怎么还?”
“我有雪莲一株,可起死……”
“不必了。”季景和打断他。雪莲,他又不是没吃过,连神医容识都拿他没办法,呼延风又能如何。
“若单于真的想还,”季景和抬头看着那一轮明月,“今夜月色正好,可否请单于带我去摘星楼赏一赏月?”季景和身边的人都担心他的身体,断然不会同意他夜深露重时去高楼赏月。
呼延风两步上前扣住季景和的腰:“抓紧我。”
怀里的人比呼延风想象中轻得多,他好像抱着一团轻盈的云。
高楼之上,明月仿佛近在咫尺,周围一切都浸在了浅浅的月辉之中。季景和伸出手,他的指尖在月色下似乎有些透明。
“草原上的月色更美。”季景和说。
因此呼延风的目光全然落在季景和身上,他应到:“是。”
冷风拂过,季景和觉得呼吸发烫,眼前也模模糊糊,他不动声色地扶住栏杆支撑自己:“可惜当年没有多看一看草原上的月亮。”
呼延风见他神色落寞,皱了皱眉,吹了一声口哨,没一会一只鹰应声而来,落在呼延风的肩上。“草原上的鹰。”呼延风说,他抬起胳膊,鹰振翅飞进了月亮之中,“草原上的月亮。”
季景和没忍住笑了,呼延风心里涌上奇异的满足感。
然而下一刻季景和就如断了线的风筝颓然倒下,呼延风心中一惊,上前把他接入怀中。
“无碍,只是……有些……眩晕。”季景和的声音发颤,睫毛抖落了细碎的月光。
感受到怀中不同寻常的高热体温,呼延风问:“是因为酒?”
季景和不语,呼延风又问:“还是因为吹了风?”
轻轻的呻吟传来,呼延风才发现季景和已经意识不清,他一把抱起了季景和,脱下外套将人裹住,疾步跃下摘星楼:“我是不是又欠你一次?”
季景和的意识昏沉,模糊感觉自己好像呕了几口血,周围人声嘈杂,兵荒马乱。他已经两年滴酒未沾,脾胃脆弱无比。
季景和上一次如此凶险地发病还是在冬日里,因此他也就有小半年没有见到容识了。当年容识继承师父遗愿,可救季景和五次,这已经是第三次。
季景和并不知道自己吐了多少血,醒来后除了高热带来的浑身无力和胃里不甚明显的刺痛并无其他不适,因此他看见容识时觉得有些亏,毕竟眼前这位年轻的医者确实能做到字面意义上的起死回生,为酒醉吐血浪费一次救治机会实在大材小用。
本事大的人或许都有一些怪癖,容识在医治他人时不允许任何人在场,因此屋子里非常安静,只能偶尔听见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
季景和睫毛轻颤,橘黄的灯光被抖落眸中,眸色中倒映出容识。青年仿若冰雕的一般没有一丝人气,一半面容凛冽如雪,一半面容隐于光影之下,辨不清情绪。
季景和对他这幅拒人千里之外的状态见怪不怪,只是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对劲。连头发丝都好像被冻住了永远不会乱的容识,衣衫居然有些褶皱,向来没有感情的双眸紧紧地盯着季景和,季景和虽病了两年,对目光的敏锐度并未下降多少,他从中感受到了一丝偏执。
“容先生?”季景和浑身无力,还坐不起来,就侧了身子,将手臂垫在脸下,面向了容识,轻声道。也许是容识医术真的高超,季景和向来冰凉的手脚此时暖乎乎的,整个人沉浸在放松的慵懒状态中,橘色的光下,每一寸面容线条都很柔软。他的声音有些哑,因为是问句尾音上扬,显得亲昵。
容识的瞳孔微动。他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首先是心脏,起先很痛,像被人攥住了,连带着呼吸变得艰难,此刻又莫名地剧烈跳动起来,砰砰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中似乎能发出回响来。每次见到季景和他都会这般,医者不自医,容识无法将自己身体的奇异变化和任何一种病症联系在一起。他只知道,再靠近一点,离季景和越近,他心头那股浓烈的躁动就会缓解一些。
容识走到了季景和床边坐下。
季景和微微一愣,据他所知,容识极其讨厌身体接触,连诊脉都是悬线。若不是答应了恩师,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从深山老林里出来,被迫见了这么多人,只为救季景和一命。
他要做什么?季景和想。但当季景和看向容识时,却觉得容识本人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紧握的拳头微微颤动,但他又很茫然,冷淡的双眸里露出不解的神色来。
容识说:“你刚刚意识不清时……喊冷。”
季景和眨眨眼睛,他试图去理解容识的意思:“冷……代表什么吗?我不应该冷?”
容识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属于医者的手常年浸在草药堆里,接触到的都是粗粝的草木质感,他轻轻捏了一下指腹,那微凉而如玉般的触感好像还留在指尖,让他心尖发颤。他说:“我为你……暖了手。”
季景和有些讶异,他轻笑一下:“……多谢?”
“很舒服。”容识垂下睫,安静地注视着季景和,“我很舒服。”他补充道。
季景和收起笑容:“什么?”
“但是放开之后……我觉得心脏很难受。”容识继续说,“我从没有见过这种症状,也没有药可以医治。”
“什么症状?”季景和问。
容识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季景和的手腕。季景和因为久病,手腕很细,食指和拇指就能圈过来。容识喉结动了一下,他把季景和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很快,它跳得很快。”
手下的器官确实剧烈地跳动着,好像要跃出胸膛,甚至震得季景和小指微蜷起来。
“你在紧张。”季景和说,“你是不是,没有和什么人进行过身体接触?”
容识抬眸看他:“是。”
季景和把手放在容识的掌心里:“多接触几次就好了。”他说着,慢慢张开手指,缓缓地插进容识的指缝中去,勾起一个笑容,“会不会好一点?”
容识紧紧地皱起眉头。太快了,心脏好像发了疯,连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他能听见血液在耳边奔腾的声音,视线中除了季景和带笑的眼睛,其他都模糊成一片。
是因为接触太多了吗……不,容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想,是不够,不够,他想要再近一些,再多一点。
手指被紧紧扣住了,掌心火热的温度烫得季景和眉头轻皱,他感觉到容识将自己轻轻地抱起。容识知道他病痛在何处,如何不让他难受,季景和只是发出下意识的含糊呻吟,他还发着烧,浑身如棉花般无力,只能顺从地靠近容识怀里。
他听见容识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季景和望向容识的眼睛,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医理解不了太多复杂的感情,所以他的想法,他的渴望都明白直接地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了,很快就溢满了这间密闭安静的小屋,随着容识越收越紧的怀抱淹没了季景和,让他感到轻微的呼吸困难。季景和无力地仰起头颅,露出苍白的喉结,身体却被容识紧紧抱住。
容识嗅到季景和身上微苦的药香。容识终日与药为伍,对这样的气味早该习惯了,但是季景和身上的气味好像能沿着容识的鼻腔钻进他的骨头里去,让他的骨头缝里发着痒。容识单手就能揽住季景和的腰,另一只手撑住墙壁,细细地在他颈间嗅着,火热的鼻息使季景和苍白的肌肤染上微红。
“唔……”高热模糊了季景和的视线,本就昏沉的意识像在水中浮浮沉沉,他唇齿微张,急促地喘息着,眸中一片水色,心口有些发慌。
容识听见季景和难耐的轻吟,伸手摸到季景和的胸口,感受到他不规律的心跳。刚刚发过病的季景和虚弱到了连一个拥抱都难以承受的地步,容识好像捧着一团一吹就散了的雾气。
清冽的气息如风一般驱散了高热,季景和呼吸进几口空气,他看着容识近近在咫尺的脸庞,两人之间几乎没有缝隙,他能感觉到对方唇间柔软的触感。容识刚刚应该是给他渡了几口气。
可是渡完了气容识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高挺的鼻尖蹭了蹭季景和的,眸色发暗,吐出的气息烧得季景和眼前都起了雾气。容识落了个单纯的吻在季景和的唇上,他揽着季景和的手指都有些颤抖,神色痴迷地喃喃道:“好舒服……季景和……”他边说边反复将吻落在季景和的唇上,“好喜欢……”
季景和的思绪也不是甚清明,只觉得对方比发着热的自己还要火热几分,他好像要融化了一般。季景和就咬了一口容识:“……别亲了。”
他又咬了又说了话,舌尖就探出了一点,容识边仿佛过了电一般,瞳孔紧缩,紧跟而上,与季景和唇舌相缠。
季景和从没有见过如此强势不留一丝空隙的吻,似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拆吃入腹,所有的呼吸、津液都被他完全地吞进去了,连神智好像也要被吸走了。高热的身体都被逼出了汗水,汗珠坠在他的长睫毛上,鼻尖处,苍白的面颊上染上了嫣红,如雪中红梅般艳丽。
发了汗季景和觉得轻快一些,脑子里胡乱想着容识治病的方式怎么如此不寻常。他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睫毛颤抖着,容识的面容模糊在晕黄的光中,逐渐陷入一片黑暗。
此时,留在凤林山为师父守着药圃的小徒弟们还不知道,极度厌恶与人相处的神医容识,一时半会是不会再回到这片世外桃源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