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7-20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初迟 主角：程沅 许书虞
从汽车上下来时，程沅能明显感觉到苏巧巧透露出的低落。
程家的院子本宽阔，因为下了初雪，覆上白色之后竟显得逼仄了些。
“去哪儿了？”大寒的天气，程锦山却坐在屋外头。
程沅跟在苏巧巧身后，他知道，程锦山是在和他的姨太太说话。
“哎呀老爷，我就是出门玩了一趟，怎的就这样想人家？”
女人同没骨头似的，往程锦山身上一倒，纤纤玉手抚上男人的臂膀。
“和他一起？”程锦山看程沅一眼，面上缓和了些，语气却绷着。
程沅僵硬地站在旁侧，动动干裂的嘴唇，正欲开口，却听到苏巧巧娇嗲的声音。
“老爷——是我求二少爷带我去的，他整天忙事儿，都是我一个人在外头转”，说着，女人从提包里取出一样小物什，置于程锦山手中，“看，我给你求的平安符。”
亮红的四方形荷包，上头用金丝缀着个福字儿。
程锦山缓缓合拢手，将女人往身上压了压，扬起下巴对着程沅：“你哥在西街铺子里，过两日去对接一下罢。”
“嗯。”手里的皮箱，勒得程沅指节生疼。
纯色的庭院，只中央坐着两人。
程沅在门厅前回过头，见苏巧巧将脸埋进男人的肩，却看不到表情。
不知是否因为入了冬，浔城最热闹的街头，在此刻也显得冷清。
“织女裳”开在正中央，牌匾却做得不惹眼，仅仅三个简单的黑字。
程沅脚还未迈入铺子，揽客的小伙儿已经开口唤了他：“二少爷。”
正对着帐的男人忽抬起头，面上表情僵了一下，很快又覆上笑，朝着程沅走来。
“二弟？这么快就回来啦。”程阑垂着眸，紧盯程沅。
不甚自在地移开眼神，程沅换上公事公办的口吻，往里走了一步说：“多谢哥这几日的关照，铺子接下来就交由我吧。”
程阑愣怔了一秒，忽发出两声笑。
本站在一旁的两个小工，见状忙识趣地往门外去。
“二弟啊，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这铺子......”
“哥，爹让我再来熟悉熟悉交易流程，您要是没什么事儿，就回去陪爹聊会儿天吧。”不知为何，今日的程沅并不想陪眼前的人兜圈子，直接将话摊开来。
铺子门被人叩了下，一大腹便便的男子走进来。程阑那张织出的笑脸快挂不住了，却又在此刻恢复如常。
“那二弟招待客人吧，我先告辞。”他一字一句道。
同那男子擦身而过，程阑忽冷郁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快步从店里出去。
“这？”男子指指程阑，甚是不解。
程沅迎上去，将男子引至货架前，笑说：“无事，方才生意没谈拢，您要些什么？”
“噢，给我找两块上好的丝绸......”
待程沅把近期的帐核对清楚，日头已西沉下去，整间屋子都蒙上暮色。
揉搓着酸痛的脖颈，他将头抬至一半，却又钉住，骨头发出“嘎吱”一声。
“许书虞？”
门边的人隐在一片昏暗中，却能看见他在笑。
“程少，出去喝一杯？”许书虞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对着程沅问了句。
酒楼的景致很好，二层的阁楼可以望见远处的朦胧天色。
等程沅在桌前坐下，瞅着精致的菜品，才想起来问：“怎的突然要请我喝酒？”
“一来，谢谢你上次帮我。二来嘛...浔城谁不想和你程二少搞好关系？”
许书虞对店小二点点头，抓起酒壶给程沅倒了一杯，慢慢推至他面前。
程沅的目光停留在捏着酒杯的手上，屋里只点了微亮的一盏灯，但仍能看出这手的漂亮。
有鸟扑棱着飞过窗边，发出簌簌的声响。
程沅接过酒杯，举起来，“那便，不醉不休。”
酒过三巡，许书虞忽然有些后悔邀程沅来喝酒。因为他发现这个少爷喝起酒来是个野路子，不吃菜，就一口一口闷。
“许...许老板啊，我和你说，我...我是真不喜欢...”
当然，程沅的酒量也是许书虞没想到的。
本来看他喝得那么干脆，还以为是个厉害的人物，结果几杯一下肚，这人口齿便不清了。
“不喜欢什么？”许书虞捞起他往桌上砸的脸，没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急。
程沅的脸垫在许书虞手心里，还蹭了蹭。忽然，他直起身，凑到许书虞面前。
酒气呼出，许书虞本不大晕，此刻也有些晃了神。
“不喜欢，唔...”
话没说完，程沅整个人倒在许书虞身上。桌上的菜盘子被撞得东倒西歪，酒水洒了一地，濡湿了程沅身上的一大块。
男人的脸就伏在自己的颈侧，许书虞很慢很慢地回转头，见他脸颊上带着点粉。
虽然这张脸已长开，带上锋利的眉，微薄的唇，许书虞还是不可抑制地想到那个小团子。
那年冬天也很冷，他被母亲丢在戏园门口，身上只有一件破了口的袄。
所幸，刘生还看得上他，叫他入了园子打杂。
二月天，正是众人过节团聚的时候，他却只能在后院和冰凉的水一起挨骂。
但许书虞不觉得有什么，至少能混上一口饭吃。
看到小团子的时候，他还在埋头洗东西，被一只小手扯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干嘛。”许书虞声音有些沉，因为冷，齿间还打着颤。
“哥哥，去前厅的路怎么走呀。”
小孩儿声音糯糯的，问得却很有礼貌。
还是第一次有人同他讲话这么和气，许书虞不禁多看了两眼。面前的小人穿一件深蓝的袄，是锦缎的，小脸儿粉嫩，一看就是哪家的公子哥。
没来由的，许书虞心中感到烦躁，低呵一句：“没瞧见我在忙么。”
小孩儿好半天没讲话，许书虞以为他是噎住了。没成想，一抬头就看到这小东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
带着漂亮糖纸的那种，铺在白皙的手掌里，满满当当。
“那我请你吃糖吧，哥哥你的手是不是红了呀。”小人探着脑袋，要朝许书虞这边靠。
他将手往背后一藏，在小孩儿面前站直了，“给糖就给糖，别想占便宜啊，就那颗吧，绿色的那颗。”
“这个？”小人拎出那颗糖，在许书虞面前晃了晃。
“嗯。”
“那送给你，哥哥好好练功哦，下次我叫爹爹带我来看你的戏。”
下次来看他的戏？
程沅在许书虞背上一直动，没办法，许书虞只能把他放下来拖着走。
这人喝醉酒的样子，看起来倒是和小时候有几分像。
只是，说好的下次，许书虞等了十几年才等到。
浔城今年的冬，和那年一样冷。但程沅在他颈边呼出的气，却是温热的。
林间小道，四周被白雾包围。细听，有轻轻的脚步声，程沅猛地回头，小径却空荡寂静。
忽而，一阵风吹过，两边的竹节枝被吹得摇摆不定。朦朦胧胧中，程沅看到前方被遮住的一抹白色，缓缓地，他靠近。
越来越近，他看清那是一个人影，薄雾如浪一般散开，那人定住，直直地回转头。
“娘！！！”
程沅喘着气醒过来，稍一动头，便觉得脑后一阵闷痛。
双手双脚也酸软，像是在夜间狂奔了好几里路。撑手支起身子，程沅才摸到自己一头的冷汗，恍惚间，方才的梦也变得模糊起来。
眼前是一个陌生的空间，身上盖的棉被柔软，还萦散着飘渺的清香。
“许书虞？”程沅凭借昨晚的最后一点印象，试着叫出这个名字。
无人应答，甚至连一丝声响也没有。程沅双脚踩到地上，却没有瞧见自己的鞋，只得赤着脚推门而出。
隐约的好奇让他打量起这幢小楼，如今看来，这是一栋两层的小洋房。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即使赤脚踩上，也不觉得冰凉。
待走至台阶处，程沅才听见一些叮当声，空气中漂浮着似有若无的食物味儿。
他在拐角处停下，清清嗓，“许书虞，你在吗？”
话音落下，程沅先看到的是一双脚，紧接着是一个清瘦的身影。许书虞身上穿的还是睡衣，丝绸的那种，露出微微凸起的锁骨。
“醒了？”，他端着餐盘，抬头望去，很快又将目光锁定在程沅脚上，“怎么没穿鞋？”
程沅看到许书虞屈起的小臂时，便有些不自在，此刻被他一盯，立时觉得整张脸都要烧起来。
“我，我没找着鞋。”
闻言，许书虞放盘子的手一顿，嘴角欲扬又被他压下去，指挥说：“你站着别动，等我。”
程沅不敢动，只能用视线描绘着男人移动的轨迹。
许书虞是一路小跑的，跑起来时衣服翻飞，那截隐隐约约的白就闯入程沅的眼中。
他回来得很快，站在楼下朝程沅招手：“下来吧。”
程沅看清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双布鞋。黑色的软布，纳着淡黄的结实鞋底，程沅已经记不得自己曾在何时见过这样一双普通的鞋。
“合适吗？”许书虞见程沅的脚没入鞋里，抬头问。
程沅看到他那双眸子，忽想起堂会那日桃红的眼妆，还没有感受，便木木地点头。
“那来吃饭吧。”
许书虞随意地拉开一张椅子，然后在另一边坐下。见程沅还傻站着，不禁笑了笑，对他拍两下椅背，“怎的，程少还没睡饱么？”
男人大剌剌地靠坐在椅子上，本就敞开的衣衫又往下溜了几分。
程沅急急收回视线，在挨着他的那条椅子上坐下，缓了缓忽开口：“昨晚...谢谢你。”
“谢我什么？请你喝酒么？”许书虞笑，筷子在菜碟子上掠过。
程沅现在才看清桌上的早饭，有面包，有馒头稀饭，可以说是把中西的样式都做了一遍。
他心中忽泛起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握着筷子的手用了点力，“谢谢你请我喝酒，还...带我回家。”
许书虞夹起一小撮菜，迅速喝了口粥。
程沅那句“带我回家”梗在他心头，将嘴里的热粥咽下去，他催促道：“快吃吧。”
前些日，程大老爷请人来给家中大门换上了新灯笼。程沅每每抬头，都会多看两眼，就像忽然意识到年岁的改换。
从许书虞家中出来，已是接近正午的时候。
踏入大门，程锦山正在院中打着太极，程沅缓步上前，作了一揖道：“爹。”
“昨日没回来？”程锦山还扎着马步，闭起眼。
程沅垂下头，脚下的地砖泛着暗沉的黑，缝里长着一株杂草，他“嗯”了一声。
程锦山收起步子，伸手在石桌上捞起茶壶，长饮一口，“去哪儿了？”
“谈生意。”
程沅脚下踩着的，还是许书虞给的那双鞋。他的手紧贴在裤缝边，尽量放平语气。
“哦？那很好，下次控制着量，别喝糊过去。”程锦山执着紫砂壶，眼神却紧随在儿子身上，程沅方才面色的一僵被他收进眼底。
“嗯。”程沅快速应道。
“外头冷，进去暖和暖和吧。”
程沐归上的新式学堂，早早就给学生放了假，现在她是各种上蹿下跳。
刚从隔壁街蹦跶回来，小姑娘便见她二哥郁郁寡欢地坐在书房里。
“二哥？”
程沅无知觉地转着手中的钢笔，被程沐归那声叫吓得一激灵，钢笔溜出去，在纸上划出长长的一道。
“怎，怎么了？”程沅拾起笔，盖上帽儿。
程沐归拿疑惑的眼神瞧着他，身子一歪，在桌角上坐下，“我还想问你呢，你在发啥呆。”
笔杆子被程沅握在手里，在桌面敲了两下。
对啊，自己在想什么呢？
断断续续的思绪从程沅脑中飞驰而过，想要捕捉到哪一条，却又怎么也捉不住。
他忽放下笔，扭头望着正值妙龄的妹妹，小姑娘今天梳着漂亮的新发型，脸上涂着薄薄的胭脂。
“沐归啊，你可有心仪的人？”
程沅这话一出，程沐归立刻瞪大了眼，扬手在她哥面前挥了挥，“你喝酒啦。”
“没有，我问正经的。”程沅轻轻钳住她的手，认真道。
见程沅表情不像开玩笑，程沐归卸下肩，支起下巴想了想，“这还真没有，怎么，哥你要给我找嫂嫂了吗？”
小姑娘笑起来，一双眸子忽闪忽闪，倒是看得程沅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将身子往后一撤，“没，没有。”
“还说没有！你明明脸红啦！”程沐归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张口就要喊。
程沅忙按住她，悄声道：“沐沐，嘘，大伙儿在忙。”
程沐归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哥脸上的神情，心领神会地一点头，“好，我替二哥保密。”
“什么保密？！没有的事。”程沅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苍白。
果不其然，程沐归一下从桌角跳下来，戳了戳程沅的耳朵，“这都红了，还说没有。哎呦哥，相信你妹妹的保密能力嘛。”
程沅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干脆默认了。
只是他没想到，那一刻出现在自己脑中的，竟是许书虞在戏台上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