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威不可冒犯

精彩段落

一年的光景,俞文鸳对夜云寰的温存昭然可见。

春扇渐展的时候,时常亲自教他些拈弹打莺的粗事、暑热天陪他去南苑跑马。

毫无缺憾的静好日子在二人的亲近中愈发过得惬意而稳笃。

此刻的天光透过锦云九转而下,顺着窗牖拂落在俞文鸳的侧容上。

他正襟而坐,翻看着前朝的卷宗要政。

“今年暮春的家宴上,万岁钦点您分担军械要政,和摄政王无异,府邸的日子就好像顺风顺水一般安闲。”

楚辞琅呈了一只西番莲纹的锦匣走了进来,搁在了俞文鸳面前的乌案上。

俞文鸳轻轻吹息着茶盏上腾起的茗烟,啜了一口莲蕊茶滋润着喉腔。

“阿琅你来的正好,替我把武官和言臣的卷宗分开两叠。还有这匣子里装的什么,是谁送来的吗?”

楚辞琅轻轻推开匣上连珠的盖子。

“芸姑姑刚走,她托太后的旨意送了这只锦匣来,让摄政王得空去请安。”

俞文鸳迟疑地揭开锦匣中覆着的罗帷,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金丝九宝的象牙马令。

“这只马令是太后的嫡女远嫁时,鲜卑氏送来的敬贺之礼,这也是其中颇表诚意的一件,她怎么赏得这么突然。”

俞文鸳若有所思,眼中并无一丝笑色。

“你是个久经世故的內侍,近日怎么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你也不知道把青芸迎进来问个清楚。”

楚辞琅的愧意似乎寥胜于无,只是漫不经心道:“姑姑说摄政王事忙就没进来叨扰,行色匆匆就走了。一只马令而已,这有什么大不了。”

“这话说的好像挑剔又难取悦的人是我。阿琅,你总是对我的训斥充耳不闻,已经敢当着我的面顶撞了,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

俞文鸳不再过问他的无礼,也无动一丝心绪,继续说:“没有旁的事情吩咐你,把案上的卷宗收好,我去儇僖殿问安。”

楚辞琅慢条斯理地将卷宗分开两叠,他的眸光泛泛地游走着。

“太后与摄政王并不亲近,她在这时候迫不及待地要见你,会不会是黄门郎的所为出了差池,这才惊动了她。”

俞文鸳在私橱里翻找常衣的手微微一僵,连神色都不如往常平静。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念头,府邸的黄门郎办事还算利索,你若再这样疑神疑鬼就去廊下当差吧。”

楚辞琅颇为委屈,伫望着俞文鸳的身影良久。

“你为何动气,我说的话又没错,万一出了什么事就因为我闭口不谈,岂非是我的罪过吗?”

俞文鸳拈住一件狮青缎常衣的肩线比量在身上,其实阿琅也并没有不好的居心。

“不许不假思索地就把事情往坏处想,我知道你本意是好的,这次也就算了,整理完卷宗你去换上件儿得体的官衫,随我去宫苑走走吧。”

风息吹散开太芳池上边儿的苇叶,有如一方蕴凉的天地。

楚辞琅贪看着宫苑里的熠熠风光,二人静静地走过儇僖殿外的玉阶,没有一丝闲语。

步入殿门,绕过两扇蟹青缎面的金屏风。

楚辞琅能隐约看见太后端然地坐在麒麟大椅上,仪态万方,她的面前是一道珠玑瑶帘。

“祖母的气韵丝毫不减当年,全然不似久居深宫的样子。俞文鸳有礼,愿祖母松鹤长春。”

太后的那只累金丝的护甲轻轻一指瑶帘前面的弯腿小凳子,笑意慈蔼。

“鸳儿长久的不来,哀家都想你了,坐到哀家的身边来。”

俞文鸳坐在了太后的身边,握起白釉碟里一只的贡橘,徐徐拨着鲜亮的橘皮。

“儿臣觉得太后赏赐的那只马令是个精工细琢的华物,握在手里也觉得喜不自胜,但又觉得自己担待不起。”

俞文鸳伸手将剥好的贡橘呈在瑶帘之外。

“儿臣看着您身边的贡橘鲜亮,也不让青芸替您剥,那只好儿臣来剥了。”

太后轻轻地掀开瑶帘,接过贡橘搁在小案的一角。

“新手破新橙,还是鸳儿最有心,哀家的儿孙这样多,根本顾不得周全,都想你们平安顺遂,可那副马令却只有你能担得起。”

俞文鸳的心底微动,细想着她话中的深意。

只是这片刻凝神的功夫,青芸从暖阁外端进来一副玉棋盘。

“太后总嫌我们下棋时哄着她,倒不如不陪,摄政王是个极风雅的人,说说笑笑也填了太后的寂寞。”

俞文鸳的神色起了细微的变化,迟疑地拈起一丸润泽的棋子。

“儿臣摸的是白子,这第一步天元该由祖母先落,您有什么话想亲口说给儿臣听吗?”

太后的神思中没有半分散漫,她轻抚着吕宋鸡鸠纹的滚纫袖口,拈起一丸黑子落在棋盘里。

“哀家问你,缃郎②吩咐你督查汝南的水患,那江上的堤坝可都竣工了吗?”

俞文鸳的目光彬然地扫过棋盘,轻轻颔首。

“都已经竣工了,只是治本于农,务兹稼穑③,这些年由水患耽搁的民生要慢慢调养,还请祖母和家父安心。”

太后的眸光静如深潭,只是简短地夸赞。

“这样精明又有才干,哀家想你在前朝也是这样如鱼得水吧?哀家前几日有所耳闻,缃郎在为边塞的叛乱劳神不已,不知为的是哪一桩?”

俞文鸳的眼眸无波,微捏棋子的指腹间透出一点儿汗腻来,他心里已有七八分了然。

“是漠北的契丹一族④,他们的轻兵驻扎在俞城商船必经的河道边儿上,颇有挑衅之意。卫峻⑤将军平定柔然的叛乱也有两月了,很快就会归城,他是个久经沙场的虎将……”

“不过卫峻还没能远征归来不是吗?这才让缃郎为难,朝臣们也不敢轻易举荐高涣,怕再助长了他气势。”

太后的面目雅致,手里的玉如意拨开一道极细的小缝。

“既然漠北的叛乱是轻兵驻守,对你而言也算不上难事。”

俞文鸳颔首望着光泽的棋面,上头倒映着自己的虚影,他也不再推辞。

“万事大不过国事,儿臣也不敢谋国不忠,儿臣明白了。”

“不愧是祖母膝下长起的麟儿,这样的明事理,还是缃郎有幸啊,有你这样重礼教的儿子。”

太后温和的话腔似能动人情肠,她扬声向外头吩咐。

“青芸,把哀家的遗命呈来给鸳儿看。”

俞文鸳起身敬跪在翟凤含芝纹的绣毯上,静候着青芸将明黄的锦缎递到自己的手里。

“太后福禄绥之,本不该早早就立下遗诏,但是儿臣谢过太后恩典。”

太后的手里握着一卷慈母经,不觉温静。

“这道恩典不是哀家赏的,是你名副其实。等过了正月再去缃郎那儿请旨吧,他会欣慰的。回府多看看你的家眷们,一别几年,她们会很想你。”

俞文鸳的心底泛起了不小的涟漪,他吐出一口极淡的叹息,拜过礼也就恭敬着告退离去了。

走出宫的一刻,俞文鸳顿觉的江天都无比宁静,他遥望着秋雁杳杳而过,如同醉过杏花天。

一道金风飒然拂面,让他的脸上有了一丝酥痒的知觉。

俞文鸳在大殿中高悬的心现在已经静如止水。

“可真是个多事之秋啊,阿琅,她这分明是在缅怀我的离去,府邸的日子也会随着我的远征急转而下。这是怎么了,就好像我要一切尽失了。”

楚辞琅的喉咙间苦涩,心里霎时柔软。

“远征的事在太后那儿似乎早已成了定局,可我舍不得摄政王出征漠北。”

俞文鸳轻轻叹了口气,眼眸中的怅色更深。

“她深谙待客之道,宴席上的膳食从来都是丰盛齐全,而且佳酿不断,她是个精明的东道主,尤其是对待我这样的不速之客。”

楚辞琅扬起脸来,露出一双微含水雾的眸子。

“远赴边陲之地就好像尝尽世间疾苦,你本不该经受这些事。我好歹也是出身在单府⑥,也是武官,我随你一同出征,不让那些个外邦人凌驾在你之上。”

“你能替我做的就只有收拾行囊,陪我走到这儿了。满府的家私都对你的话言听计从,你要是随我出征,只怕连府邸都不会太平。”

俞文鸳温厚的手掌揉抚着楚辞琅的发顶,神色有几分倦累。

“为我所用的元老之臣虽然不多,但你要替我好好拢住臣子们的心,待我荣归故里的那天,也就能和太子不相逊色了。”

掌心仿佛漫过丝丝的柔暖,让楚辞琅的目色很静。

“离别从来不易,我看得出摄政王的天还没有塌下,你是天家之子,我还想看着你衮冕着身的模样,关乎摄政王的一切我都不想错过。不如先回府睡个好觉吧,远征的事要慢慢告知夫人们。”

俞文鸳静望着云海沉沉的晴空,感到一丝莫名的心乱。

“天色还很亮,我去得月楼和夜云寰见上一面,然后同赴含光寺看鹤,告诉他来龙去脉之后把他来府邸过冬。其实离正月还有段日子,你说我现在和云寰提起这事儿会不会为时尚早?”

楚辞琅的身上透出一丝薄汗来,他吁出一口极重的鼻息。

“你要是不那么想念夜云寰也不必勉强自己去瞧他,一年的光景转眼而过,也许他早就不眷念幸逢的那天了。”

“你觉得云寰是得月楼里的男伶,对他成见颇深。可我遇见过他的鼎盛和落寞,看着他熬过了诸般风雨飘零,你不知道我有多以此为荣。”

楚辞琅心生醋意,涌出一阵酸楚的悸动,他抿了抿唇。

“看着摄政王深情难赋的样子我却束手无策,不是所有人都念旧情,我不敢说这是你的过错,可我不想摄政王忙里偷闲都要和他相见。”

俞文鸳听见这话时也不恼,只是沉沉地吸了口气。

“这话可不是一般的自私。你前几日在府门外昏睡而且喝得烂醉如泥我都看在眼里,我不可能还留有一丝余情,阿琅。”

楚辞琅身上漫透着冷秋的薄寒,他生生憋回了泪意。

“你连我何时染上酒瘾的也不清楚不是吗?”

“你真该为自己的所为感到羞耻,你从头到尾没有愧疚过。”

楚辞琅眼中映出眼前的人,自己心有不甘。

“摄政王对夜云寰这么好,对我为何就没有非分之想了?”

俞文鸳高窈的身子在阿琅的跟前叠出一片柔影。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平时见你干干净净的,怎么问出这样的话。不只有活色生香才动人,你和他是别样的两个人。”

楚辞琅朗然楚楚的面容上依旧蕴散着化不开的愁色。

“夜云寰要是留在府邸过冬,我只怕会刻薄的待他。”

俞文鸳隐忍已久的愠火终于喷薄而出。

“瞧瞧你自己说出来的话,你要胆敢胡作非为就不必在府邸当差了,现在就去府门外静跪思过,回想那些对你失望的人,尤其是我。”

楚辞琅微仰着头,怨委的神色并无半寸遮掩,话中多出几分郑重。

“我近来过的不好,独自守夜的时候觉得自己尤然寂寞,而且无所依靠。不过摄政王现在应该感到宽心了吧,眼不见也清静,反正我是如此,早已不在乎这一点儿惩戒,或许你在得月楼与夜云寰恩遇之后,早就和我分云相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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