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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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黎夕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没有闪避,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已经预料到莫静尘的反应。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他知道这是最有效的捷径。他打定主意,若是义父生气,他就默默承受,请求他的原谅。

莫静尘的手掌在离他面颊不足一寸的地方生生顿住,掌风依然刮痛了黎夕的脸。紧接着,他的衣襟被一把揪住,人被直直地提了起来,莫静尘压抑着声音在他耳边咆哮:“为什么要这么做?拿皇上来压我,你打的好主意!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踢回去?”

黎夕蓦然睁开眼睛,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出自莫静尘之口。这个温润如玉的男人,这个在他面前永远温柔、体贴的男人,竟然会这样气急败坏地冲他吼。可是,他生气的样子……为什么这么好看?跟他微笑的时候一样,让人错不开眼珠。

他傻傻地看着他,目光像被胶住了一般,连呼吸都忘记了。

莫静尘气得俊脸发青,恨不得掐死这个一脸呆相的小子。

被他那双亮若寒星的眼睛瞪着,黎夕终于回过魂来,勾了勾嘴唇,扮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弱弱道:“爹,这可是皇上的命令,爹不能抗旨哦。”

莫静尘有些发晕,跟他相处五载,怎么从来没见过他这副小无赖的样子?难道真的是儿大不由爹?他指着黎夕,怒气直喷到他脸上:“爹告诉过你,这件事爹绝不同意。可你竟敢私自去找皇上,求皇上作主。若不是顾着这里是军营,爹立刻好好教训你!”

黎夕心里隐隐有些委屈,可更多的是愧疚,垂下眼帘道:“夕儿知道忤逆了爹,愿受爹爹责罚。只是,皇上都同意夕儿从军,爹还有什么顾虑么?”

莫静尘听着味道不对,越发生气:“你以为爹是顾忌到你的身份才不让你从军?爹只是不想让你吃苦受罪,时时担着生命危险。”

“夕儿知道,知道爹心疼夕儿,想一辈子保护夕儿。可夕儿不想做小鸟,夕儿想做雄鹰。”黎夕抬头看着莫静尘,黑眸中流光溢彩,满脸豪气,朗声道,“夕儿想追随在爹身边,与爹一起去搏击风雨!”

莫静尘苦笑,果然是孩子,这副信誓旦旦、踌躇满志的样子,一如自己当初入伍从军时的模样。那时候朝气蓬勃、光芒四射,干什么事都像冲锋陷阵、一往无前。而现在的他变得越来越内敛,连剑上的杀气都淡了许多。经历了越多杀戮,就越渴望用自己的剑扫荡世间不平,创下和平盛世。

战争,他只希望越少越好。若为功勋去争战,他宁可天下永无战争,一辈子做个平平安安、没有起落的人。

有谁知道,“修罗战神”的名号,是用多少生命筑成,多少鲜血染成的?

可是,这孩子现在的勇气,真的是难能可贵啊。看着他英姿勃发的样子,莫静尘心头微微一荡,没来由地被他感动了,怒气在渐渐消散。

见他出神,黎夕心里没底,满脸恳求地唤:“爹……”

“元帅,李公公又回来了。”帐外响起刚才那名亲兵的声音。

莫静尘暗暗奇怪,扬声道:“请他进来。”

李续进来,看看莫静尘,再看看黎夕,感觉帐内的气氛有些诡异,他脸上微露笑容,对莫静尘道:“王爷,奴才可否单独与王爷说几句话?”

莫静尘示意黎夕出去,黎夕转身飞快地跑了。莫静尘道:“李公公,可是还有事指教?”

李续含笑躬身道:“王爷折煞奴才了,奴才怎敢指教王爷?只是奴才方才忘了皇上交代的几句话,特意回来禀明。”

“哦?什么话?”

“皇上道,王爷太过宠溺小侯爷,怕是要把小侯爷宠坏了。既然小侯爷心怀大志,就让他到军中历练一番也好。就算小侯爷是雄鹰,也飞不出王爷这片天去。”

莫静尘怔然,而李续笑容可掬地再次躬身:“奴才把话传到,奴才告退了。”

直到李续的身影消失,莫静尘仍未回过神来。皇兄他……就这么托大?他未免也太相信我了。这小子都已经开始叛逆了,我还能是他飞不出去的那片天?真是……从何说起。

“夕儿!”他向帐外唤了声,没有回音,那名亲兵进来道:“小侯爷去别的营里看望那些将军们了。”

莫静尘挑了挑眉,死小子,莫不是去串通那些将军们去了?才刚来就这么无法无天,真是我惯的他!他向亲兵挥挥手:“我知道了,记得下次叫他名字。”

亲兵一愣,随即挠挠头,嘻嘻笑道:“元帅是打算接收小侯爷,不,黎夕了,是不是?”

莫静尘嘴角抽搐,看来连自己的亲兵都向着这小子啊,看不出他魅力这么大。回到帐中继续处理公务,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黎夕就回来了,看起来神采飞扬:“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莫静尘脸一板:“我有让你到处逛么?”

黎夕赶紧垂头,心里却在窃喜,看义父这个样子,是把自己当成他的属下了?乖乖道歉:“对不起,元帅……”

一语未了,帐外响起一片人声:“元帅,元帅!”龙战军十二位将军倒有七八人涌了进来,个个满脸喜色,“恭喜元帅,连小侯爷都来参军,我们军中可是如虎添翼啊!”

莫静尘一头黑线,狠狠瞪了黎夕一眼。黎夕缩缩脖子,悄悄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莫惊风皱眉,犀利的眸光一闪,带着质疑。这孩子,是真的被五弟说服了?还是另有打算?的确是个不寻常的孩子,难怪五弟对他这样欣赏。

莫静尘伸手拍拍黎夕的肩膀,微笑,柔声道:“你能想明白,我很高兴。我要去天牢了,好好活着,等我出来。”

然后轻轻推开黎夕的手,转身,在侍卫的搀扶下一步步艰难地往外走。

“等等。”莫惊风叫住他们,“誉王虽然受罚,却仍是王爷之尊。你们去拿顶软塌来,将王爷抬进天牢去,吩咐狱卒好生待着。”

说罢又目注莫静尘道:“五弟,等我进宫向父皇请过罪,得父皇准许,便去看你。”

莫静尘感激道:“多谢太子哥哥怜惜,臣弟该死,不听太子哥哥教诲,还总给哥哥惹麻烦。”

莫惊风微微苦笑:“我们是兄弟。”

“此事,还请太子哥哥瞒着我母亲,让她心疼,是我这做儿子的大大不孝。”

“宫中暗潮涌动,从未平息,便是我不说、父皇不说,总有人会让你母亲知道的。父皇这样罚你,必定有人高兴着呢。”

莫静尘默然,既而点点头:“是,臣弟明白。”

见软塌载着莫静尘离去,莫惊风带黎夕重回殿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黎夕神情平静,身体完全放松,一步步稳定地走过去,屈膝跪倒,拜伏在地:“臣黎夕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前倨而后恭,黎夕,你的转变很快。”莫穹苍语声平缓,不是质问,只是陈述。

“是誉王一番教诲,令臣茅塞顿开。臣刚才冒犯陛下,实乃大不敬之罪。”男孩维持着跪伏的姿势,语声清脆,声音中没有半点悲愤的情绪。仿佛刚才出去转了那么一圈,他就整个儿换了个人。

莫穹苍唇边展开一丝极细微的线条:“这么说,你是打算臣服了?”

“是,陛下。”

“很好。”莫穹苍从薄唇中淡淡吐出两个字,目光从群臣脸上一一扫过去,仿佛在收集大家脸上的信息,然后道,“平身吧。”

“谢陛下。”黎夕起身,垂首而立。

“来人,暂将黎夕带回崇恩馆。南寰一案,压后再议。”

“陛下。”黎夕出声恳求,“王爷获罪,是因臣而起。臣冒犯龙颜,陛下理应降罪。恳请陛下将臣与王爷一同下狱,臣愿在狱中照顾王爷,以赎己罪。”

莫穹苍深邃的眼眸盯着黎夕,似乎在研究他的表情有几分真实性,半晌道:“朕准了。”

群臣愕然,只觉得今天一个早朝发生的变故太多,他们的思维被迫跟着起起落落,有些接受不了。

无论如何,有誉王的先例在,现在众臣人人自危,宁愿闭紧嘴巴,悉听尊便。

“来人,将黎夕带去天牢,与誉王同禁一室。太子随朕回明熙殿,退朝。”皇帝最后两个字做了结束语。

明熙殿,莫穹苍把跪着的太子晾在一边。内侍斟上茶来,而他一口口浅浅品茗,直到把那杯茶喝完,才吩咐太子起身。

莫惊风暗暗提着一颗心,站起身来,低眉敛目:“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哦,你错在哪里?”

“儿臣昨夜奉父皇之命巡视崇恩馆,正巧遇到五弟在那儿。儿臣纵容他将黎夕带回王府,还瞒而不报。”

“纵容么……”莫穹苍玩味地念着这两个字,“朕现在也在纵容他呢。”

“父皇?”莫惊风有些错愕。

“尘儿是水的性子,水是什么东西?可以平静如镜面,也可掀起涛天巨浪。朕知道他的倔脾气,他这次是铁了心要保黎夕还有那干人犯。殿上的表现你也看到了,先进后退,先方后圆,这样曲折,真正难为他了。”莫穹苍笑了笑,“朕这次不想堵他,朕想放任他一泄千里,让他自己去得到教训,他才能真正领悟。”

黎夕被带进天牢的时候,莫静尘正趴在床上,牢头已指挥狱卒取了热水、纱布、伤药以及替换的衣服过来。牢房还算干净,有一张床、一张矮桌、两把椅子,墙上有漆黑冰冷的铁环铁链。

莫静尘身上已结了血痂,揭开衣服的时候,连皮带肉都被撕了下来,剧烈的疼痛令他咬紧牙关,冷汗涔涔而下,却又拼命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让我来。”黎夕的声音打断了牢头的动作。

莫静尘愕然回头:“夕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向陛下表示臣服,并请求到天牢来照顾王爷,陛下同意了。”黎夕平静地道。

莫静尘看了看身边的牢头狱卒,吩咐他们暂且退下,目注黎夕,面露喜色:“这么说,皇上收回成命,不再将你们斩首了?”

“陛下说压后再议。”

莫静尘暗暗松口气,父皇息了雷霆之怒,又同意黎夕的请求,事情分明已有了转圜之兆。

“可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这里阴冷昏暗,条件这么差,没准晚上还有鼠虫出没。”莫静尘埋怨的语气中掩饰不住疼惜之意,黎夕不禁心头一颤。便是父王母后也不曾给他那么多关爱,而他……

“你受得了,我便受得了。”他跪下去,看着莫静尘的眼睛,“你是为了救我们,才被陛下责罚。你贵为王爷,本不该受这样的苦。”

莫静尘微笑,漆黑的眸子亮得照人,那样苍白的一张脸,竟让黎夕觉得它焕发出钻石般璀璨的光芒。

“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跪着,起来吧。”莫静尘伸手摸摸他的脸,微微勾起唇,“等你认了我当父亲再跪吧。”

“父……父亲?”黎夕微张着嘴,傻傻地看着莫静尘。他好像才十八岁吧?比我只大了十岁,他要当我父亲?

“我已向父皇上奏,求父皇饶恕所有南寰旧臣,封你为侯。我要收你为义子,负起教导你的责任。”

“可是……为什么?”黎夕结结巴巴地问,脑子里一片浑沌,根本理不清思绪。

“昨夜我对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么?”

昨夜……

“你父王母后不在了,可我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你。让我照顾你、疼惜你,你在这世上并不孤独。记住我的话,你不是孤独的,你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莫静尘的声音犹如水底的气泡,渐渐浮出水面。

黎夕恍惚地想,他明明是你的敌人啊,为什么到现在竟变成这世上唯一照顾你、疼惜你的人了?而你,又是什么时候悄悄中了他的蛊,甘愿为他放弃你的尊严,甘愿为他跑到这天牢来?

黎夕,你不可救药了。

“傻小子,又发愣了,这可不像你的样子。”温柔的语声。那只带着薄茧的手轻轻触摸着他的脸庞,掌心的温暖透过肌肤渗进来,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贪恋着那点诱人的温暖,越飞越近……

“王爷,先让夕儿为你疗伤吧,你伤得这么重,一会儿血痂干透了,你会更痛。”他站起身,坐到床上,动作轻柔地揭起莫静尘身上的中衣。

莫静尘轻笑:“你会么?活到八岁,你恐怕都没触到过伤药吧。”

黎夕瞪他一眼,狠狠吐出三个字:“我不傻!”

莫静尘哈哈大笑,牵动身后的伤处,一边笑一边呲牙咧嘴:“好,这才像我的小豹子。来吧,再怎么痛,我也忍了。”

整个擦洗、上药的过程,黎夕比莫静尘更紧张。他明明看到莫静尘痛得唇色发白,双手死死抓紧身下的床褥,身躯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可为了不让他担心,他还在轻松地与他说笑。

莫静尘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已开始发紫,擦洗的时候却又流出血来,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一遍遍细心地擦洗着,直到一盆热水都变成红色。然后上药,上药的过程又是一次酷刑的煎熬。偶尔听到莫静尘发出一两声闷哼,黎夕就觉得心脏一阵收缩。

好不容易把身上那些伤口都处理好,黎夕唤狱卒进来,收拾好一地狼籍。

莫静尘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黎夕,眼里的笑意犹如湖心的月光,轻轻闪烁:“夕儿,原来你这么能干。”

黎夕看着他含笑的样子,怔怔道:“你不痛么?”

“痛?当然痛了,可我是武将,难道还怕这小小的一点杖伤?”

“不是,我是说,你心里痛么?”被自己的父亲责打,还要囚入天牢,他不觉得是耻辱么?

莫静尘摇摇头,唇边依然带着温润的笑意:“是我做错事,父皇再怎么罚都是应该的,他是为了教导我。”他拍拍黎夕的手,安慰一般道,“好了,在我印象中,你可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今日在此待一夜,明天再请求皇上让你回崇恩馆吧。”

“不,我要留下。”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做。你父王母后的尸身要成殓、下葬,你得去陪他们。”


黎夕心中一阵剧痛,缓了缓呼吸,才扭过头去,避开莫静尘的目光,涩声道:“若是陛下决定了如何处置,他会来下旨的。在此之前,就让我留下照顾你。”

“你不敢留在崇恩馆,不敢面对你父王母后,你仍然在怀疑自己的决定,你矛盾着,怕自己再次冲动起来,是不是?”

黎夕浑身一震,莫静尘,为什么我的一切都无法逃过你的眼睛?是,只有你能把我留在这里,暂时忘掉那些铁铮铮、残酷的现实。我怕回到崇恩馆,仇恨会再次把我淹没。我必须控制住自己,在尘埃落定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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