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岳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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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常年受训于行伍间的经历,让崔狻在鸟鸣中准时睁开了眼睛。

但今日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他疲惫得很,头颅也像被人砍了一刀似的,阵阵钝痛。他的半个身子都沉甸甸地发麻,如同压着重物似的,动弹不得。

他疑惑地转过头去,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的右臂之所以麻木不能动,是因为上面真的压着重物。

那是一个人,正枕着他的手臂酣睡,如瀑青丝披在肩头,随着他的呼吸起起伏伏。因为身形单薄,又背朝着他,所以一时分不清是男是女。

但是不管是男是女,这个人没穿中衣。崔狻小心翼翼掀开两人一同盖着的衾被,往里面看了一眼,忍不住皱起了鼻子。

“该死!”

饶是他糙皮厚脸,也被衾被下的景象臊得面红耳赤,不忍再看。空气中漂浮的血腥味更让他愧疚不已,连忙小心翼翼地抽回手臂,让那被他折腾惨了的倒霉鬼躺在枕头上,下床去穿裤子。

这一动他才发现,倒霉鬼是个前后平平的男人。虽然肤色白了点,腰细了点,但该有的都没少。

第一次跟人颠鸾倒凤,竟然是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

崔狻忍不住呲了下牙。直到窗外的鸟雀欢快地鸣叫起来,他才反应过来时间紧迫,浪费不得,连忙端起门边的银盆出门打水。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从水井里打的冷水不能直接给那位倒霉兄弟用,崔狻不得不偷溜进营地的灶房,将水烧热,偷偷端回刚才的营帐中。

这顶帐子不是他住的——他和其他金吾卫合住在一顶旧毡帐中,绝不可能像眼前的这顶这般气派宽敞。他不知这帐子的主人是谁,但只看帐上细腻柔软的白毛毡、帘布上细密的暗花,就知其主人定然非富即贵。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还和一个陌生人翻云覆雨的。昨夜的记忆在和同僚酗酒狂欢,自己喝了杯西域的葡萄酒,头晕脑胀,走出帐子醒酒后戛然而止。

崔狻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跨进温暖的帐子里,吐了口白气。或许是他烧水用了太久,那倒霉兄弟也已经坐起身来,抱着被子出神。

之前散乱的长发被他随手披到了一侧,露出张年轻俊秀的脸来。他弱冠年纪,面如冠玉,明眸皓齿,眼角更有一点小痣,为他清丽的五官平添几分艳色。

面上以眉黛或胭脂点痣,是后宫时兴的妆容。作为随侍帝王的金吾卫,崔狻自然也见过几位得宠的妃嫔,但她们精心描绘的妆容,竟然比不过这少年天生的秀丽。

虽然是个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但生得这样绝色,和他风流一宿倒也不亏。崔狻把银盆放在镜架上,用温水绞了巾帕,递给少年:“你自己擦,还是我来?”

少年呆若木鸡,一言不发。崔狻心虚地窥视他脸色,发现他并非不堪受辱万念俱灰的模样,而是睡眼朦胧,还没清醒过来。崔狻这才放下心来,动手去掀衾被:“我给你清洗一下,你别乱动。”

少年目光涣散地看看他,双眼一闭,靠在他怀里由他擦洗。崔狻给他涂上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时,他才嘶了一声,哑声道:“疼,轻点。”

崔狻被他吓了一跳,连动都不敢动,好不容易上好药,已是汗流浃背。他简单擦洗了一下自己的脏污,大喇喇地套上衣袍:“好了。现在我们来说说你的事罢,昨夜肯定是我酒后失德欺负了你。你要我负责也好,要我赔礼也好,只要我能做的,都会答应你。”

“负责?”少年闭着眼问道。

崔狻在床边坐下:“你是谁家的书童罢?我对你做了这种事,你向主家一定不好交代,不如我和你主家讨了你做我的侍从,免得麻烦。”

少年弯唇一笑,显得柔弱又乖巧:“没什么不好交代的。”

“你不想跟我?”崔狻疑惑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

“九龄,我家姓谢,你叫我谢九龄就好。”少年大方伸出手来,一副等他帮忙穿戴衣饰的架势,“劳烦郎君把我的衣裳捡起来。”

心虚的崔狻没与他计较,听到这话便俯下身去,捡起两人胡乱堆叠在地的衣裳,从中抽出件藕色的深衣抖了抖:“双丝绫作衣袍,这可是豫州的贡品,你家主人翁对你很宽厚嘛——哎哟!”

衣物间掉出一样饰物,眼看就要砸碎,崔狻眼疾手快将它接住,定睛一看,却是一领七宝璎珞。

这璎珞繁复精美,金丝錾刻的卷草藤蔓上,镶嵌碧玺、琉璃、真珠等各色宝石攒成的花朵,正中间缀着整块白玉雕成的长命锁。玉质温润如油,无绺无裂,正面刻着松鹤花纹,背面则刻着“长生无忧”四字。

这么大块的羊脂白玉,崔家也只有一块,现在还在祠堂供着。便是主人翁再豪奢,也不可能将这等珍物赏给姬妾的,崔狻陡然变色:“你不是书童,你是谁家的子孙?”

若他是下人还好处理,收作自己侍从好吃好喝养着就是了。可要是酒后伤了的人是官宦子弟,这责崔狻可负不起。

谢九龄乜斜他一眼:“我几时说过我是别人家的仆从?”

崔狻后背一紧,连忙将那璎珞放到床上,拱手道:“是我无知冒犯了,那就请郎君把昨夜当做露水情缘,过去了就忘了罢。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他脚底抹油,掀起帐帘就要跑。谢九龄却在他身后唤道:“崔狻崔校尉,你若是现在走了,我定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崔太师。”

这句话就像一张定身符,生生扯着崔狻倒退回帐中。他放下帐帘,面无表情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三朝老臣、武将之首崔太师的嫡次孙崔狻,还未及冠,在右金吾卫任校尉,随侍天子,从未上过沙场。你的同僚都不知你出身谁家,只叫你崔二。我说得对么,崔校尉?”

他这会没了被刚醒时的狼狈相,眼角一挑,颇有几分高高在上。崔狻瓮声瓮气道:“没错,你要怎样?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想用我要挟祖父,那绝对行不通。”

谢九龄眉开眼笑:“崔校尉多虑了。我只是想起你方才说要补偿我,所以想请你帮我个忙。”

“你要我做什么?”

谢九龄伸出一只手臂,指向帐子中间的一堆木头:“你帮我把它们钉在猎场中野猪出没的路径上,别的就不用你做了。”

那堆木头兀突突的,看不出什么形状。崔狻扶起一台,才发现这是一架可以固定在地上的连开关弩,只是底端有一张铁网,伸出八个小爪,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谢九龄解释道:“这是我自己改的诸葛连弩,底端的铁网可以探知大地震动的方向。如果有野猪这样笨重的野兽跑来,就会触动机关,被连弩射死。”

“原来如此,你是来参加春猎的。”崔狻摆弄了一下这台丑陋的弓弩,咂舌道,“你是神机机关师?”

尽管百姓们多半没有亲眼见过,但神机机关师是逢朝人人憧憬的活计,就是街上拖着鼻涕的小孩子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神机机关术发源自古机关术,后者跟鲁班的木鸢云梯、诸葛亮的木牛流马是差不多的东西,虽然有可能震慑敌人,但到底是笨重复杂、需要费神去操作的工具,对打胜仗没什么决定性的影响,所以一直是无人问津的旁门左道。

可是百年前,有位痴迷机关术的大师沈鸿羽,偶然在南海寻到了一种可以懂人心思的神树长青木,并用它改造机关,竟然制造出了一种能够随主人心思行动,且威力无穷的机关巨人,命名为神机机甲。沈鸿羽将这种机关巨人送给身为帝王的好友,竟为他打造出了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哪怕是再训练有素的精锐兵士,只要对上神机机甲,都会瞬间化为飞灰。

从此沙场之上只有冰冷的神机机甲,以机关术特有的兵器拼死厮杀,所过之处,无坚不摧。将士不再需要近身搏斗,只需要更具威力的机甲。

原本属于贱业的机关工匠立刻被各方诸侯奉为座上宾,称为机关师;沈鸿羽所改进的机关术也被尊为神机机关术,成为人们争相学习的技艺。

饶是如此,最终能学成神机机关术,成为机关师的人仍如凤毛麟角。一是因为机关术实在太过晦涩难懂,即使从幼年开始修习,也要三十余年才能掌握其中奥妙;二是神机机甲结构复杂,耗材巨大,寻常富贵人家倾家荡产,也拿不出造一台神机机甲的钱财,更遑论修习研制。

逢朝上下,能造神机机甲的甲师也不过寥寥二十人,且多半已经不惑之年,再造十数年机甲,或许就会因体力不济而不能继续从事这一行当。

如果谢九龄当真是学有所成的甲师,那可是自神机机关术鼻祖沈鸿羽之后的头一位天才了,也是求贤若渴的天子最需要的人才。

崔狻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半信半疑。谢九龄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笑吟吟道:“那么崔校尉是要帮我这个小忙,还是要吃崔太师一顿板子,作为冲撞我的惩罚呢?”

崔狻咬牙切齿道:“我去放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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