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

精彩段落

云声23岁从香港中文大学毕业后就被入职江大,从助教做起,如今16年媳妇熬成婆,升了教授,成了教育学院最年轻的博导。他科研能力强,资源又深厚,学生对他趋之若鹜,都想入他门下。

他之前拗不过许多关系和请托,收了些关系户。那些孩子出身优越、家境优渥,虽然成绩不算拔尖,科研能力一般,但大多情商高会来事,特别是云声收了他们后,他们的家庭都对云声感恩,又在各种资源上回报云声和思则。这种双赢的事情,云声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让他对以往的自己产生了怀疑。

他手下有个研二的男孩子马上要毕业了,家里也给他找好了工作,在一家央企做企宣。这个男孩子把一个大三的学弟强,暴了,塞了钱让受害人闭嘴。被强,暴的男孩不知道自己因奸成孕,在勤工俭学时从货架上摔下来,大出血而死。

这件事被江大压下来,云声作为施暴者的导师自然不能置身事外。犯事的男孩家里上下各种打点,又给了受害者家里大额赔偿,件过都没记,只等毕业去央企报到。院里倒是敲打了云声一番,让他以后不要什么学生都收。

云声对这敲打自然只能受着,他真是不想再看到那个学生一眼。特别是在老实巴交衣装寒酸的受害者家长那些黑色塑料袋装着的“赔偿金”佝偻着背离开院长办公室后,始作俑者还能跟没事人一样到他跟前卖乖让他把论文答辩老师的名单告诉自己时。云声难得说了脏话:“拿着你写的这些狗,屎给我滚!以后不要说你是我的学生!”

云腾摸着肚子一脸嫌弃:“脏话就不要复述了,注意胎教。”

云声举手投降,继而有着敬畏地看着堂兄隆起的肚皮。

云腾恢复正紧:“声声,有件事麻烦你替我跑一趟。思则去年给宜陵的几所林区学校捐了艺术教室,眼下都建成了。市里几家媒体想过去报道,我眼下是不能去了。你能不能……”

没等云腾说完,云声拍了拍他的手:“行,我去!你在家好好安胎,争取给蔡主任生个大胖小子!”

云腾脸红:“打了b超,是女孩儿。”说罢发愁“女孩子太娇贵了,我怕我和老蔡搞不定。”

云声失笑,笑过心底微微酸疼。

宜陵在年初由县改市,但仍然不能改变它在j省经济排名靠后,整体落后的事实。云声只在4年前来过一趟,如今再看,变化还是有的。思则给宜陵一中、宜陵小学和林场中心小学还有宜陵艺术幼儿园捐建了配钢琴和舞蹈训练器材的艺术考试,江城电视台准备跑一圈做个报道。除了林场中心小学,其他三所学校都在市区,一天跑完。一行人决定第二天再去林场的学校,先在市区过夜。

云声婉拒了饭局,说完一个人在城里逛逛。宜陵市区很小,云声靠腿,半个多小时就逛了一圈。鬼使神差,他最后走到了宜陵一中,他并不想承认是因为有人在这里上了六年学。

学校里,初三和高三的学生在上晚自习。作为白天校长陪同的贵宾,门卫很热情地放云声进去。

云声经过灯火通明的教室,奋笔疾书的学生们每一个发现他。他发现这个县级市的中学里,孩子们都异常刻苦。这是j 省最落后贫苦的地方,这里的大多数孩子知道只有通过学习才能让他们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很多年前,是不是也有一个男孩子饿着肚子刷着一道道题,憧憬着大学生活,想通过努力,给自己和亲人更好的生活?

云声作为一个教育者,似乎第一次从内心去正视教育对于普通孩子的意义和影响。朝闻道,夕死可矣!云声庆幸自己觉悟得还不晚,他不能再心安理得地拿着高薪,做着那些可有可无的课题,按部就班地升职称提职位,然后把教育和学术作为资源交换的筹码。

明明如月,云声从教快20年似乎才发现这份职业的初心为何。教育,是一棵树去撼动另一棵树,是一个灵魂去影响另一个灵魂。

祝你们如愿以偿,有更好的人生。云声离开一中,心中默默祝福这些素不相识的孩子们。

第二天上午,云声和大队部一起来到林场中心小学。路过图书室时,云声心里一动,问校长可不可以参观一下图书室。校长忙把他们引进去,图书室的墙上挂着历届优秀毕业生的照片。看到2009年那一届时,云声顿住了。

“全校第一名,六(三)班林慢慢,考入宜陵一中少年班。送给学弟学妹们的一句话——‘少年心事当拏云’!”小小少年的照片排在那届毕业生的第一张,脸上没有褪去婴儿肥,却抿着嘴唇做出稳重的模样。

云声只觉得心口一烫,万千思绪涌出,脸上却是平静。

之后按先前的流程参观艺术教室、剪彩、合影,采访学生。临走时,云声问校长:“贵校有没有一名叫蒋雪婷的语文老师?”校长几乎不用想:“小蒋啊,很不错的年轻老师!”云声笑着点头:“是啊,很优秀!校长您要多多爱护!”校长马上让教务主任把蒋雪婷喊来,从新拍了合影。

蒋雪婷准备考在职研究生,正在读云声编的教材。见到真人,简直像见到爱豆的迷妹。云声第一次正面接触蒋雪婷,只觉得这个女孩温柔却坚强,柔和而不缺主见,便明白她为何能成为那个人的初恋了。

“云老师,我能跟您合个影吗?太激动了我!”云声笑着点头,蒋雪婷比V,两人并肩来了张合照。

晚上,蒋雪婷发了条朋友圈:“太幸福了!今天见到了偶像本人!PS:也替孩子们开心,思则捐建的艺术教室真的很棒!”年轻的女老师发了九宫格,学校的艺术教室、合影,还有她和云声的合影。

云声评论到:“有如此优秀的粉丝,幸甚!”蒋雪婷回复了一个害羞+星星眼的表情。

给学员辅导完晚自习的林慢慢回到寝室例行刷微信,看到这条朋友圈愣住了。

部队对于已婚干部和未婚干部的管理差别很大,已婚干部按正常时间上下班可以回家过家庭生活,跟地方上的公务员差不多。但是对未婚干部管得严,工作日绝对不可以出单位和家属院的大门,周末要跟直属领导和基地一把手请假,才能外出采买生活用品、理理发什么的。未婚干部们苦不堪言,林慢慢倒无所谓,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快乐的单身汉。

春天来了,基地的领导们一拍脑门,决定办个军地联谊。联系了宁师大,让基地的未婚干部和师大的研究生和未婚老师联谊。军官和教师,多般配啊!

听说宁师大美人如云,平时吐槽领导的小杆子们异常开心,对首长歌功颂德不止,仿佛明天就可以把宁师大的美人教师娶回来。

颜值担当林慢慢本来申请就在单位值班,被政工部的副主任大姐diss了:“小林,你是我们训练基地的门面啊!你不去是不行的哦!”

所以,周六一早,一群穿着军装的“小白杨”们朝宁师大仙林校区出发了。

联谊活动在宁师大的教师活动中心举行,林慢慢他们到了之后,按例被拉歌一曲。

“军队的节奏是一二一

行进在祖国的目光里

一二一 朝前走

步伐多整齐

……”

整齐划一的军装和歌声,宁师大这边的学生和年轻教师交头接耳、捂嘴偷笑。

在破冰的自我介绍环节,大家介绍自己的名字、职务、籍贯、兴趣爱好座右铭什么的,让大家认识自己。轮到林慢慢,他只简单地说了自己的名字和职务,前后不超过十秒钟。

他一站起来,宁师大“方阵”就骚动了。又高又帅,说话声音也温柔。可以,军方颜值担当一出手,撩动芳心一片。

主持人很会来事,拉住林慢慢不让他坐下:“林教员把手机号微信号公布一下,大家看怎么样?”

林慢慢脸红耳热,只说自己只有工作手机,号码不便公布。英俊外表和腼腆温和性格形成了反差萌,在之后的环节中,林慢慢成了重点关注对象。平时文质彬彬的(未来)教师此刻也不顾矜持,尽情调戏以林慢慢为首的几个比较腼腆的年轻军官。

在才艺展示环节,宁师大历史学院有位叫蔺咏欣的助教用钢琴弹唱了一曲《You raise me up》,也是因为话不多被哄上台表演的。

蔺咏欣穿着藏青色的牛角扣大衣,皮肤白皙,带着半框眼镜,身上透着股带着稚气的斯文。

阳光照进来,林慢慢仿佛听到了伴随着海浪的琴声。在那座遥远的岛屿上,在那段远去的时光里。

中午在宁师大的教工餐厅吃饭,蔺咏欣坐在林慢慢的斜对面。他几乎不说话,吃相斯文,一面听着其他人聊天好脾气地笑,一面把炒菜里的姜末细细地捡出来。

还是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林慢慢的情况,林慢慢以闷头苦吃来逃避。

等坐上回基地的大巴时,林慢慢才松了一口气,感觉比负重跑20公理还累。心想下次主任大姐就是把刀架他脖子上,也不能来了。

快发车时,师大这边的活动负责人领着蔺咏欣急匆匆地赶来:“蔺老师也要去汤泉,搭下你们的顺风车啊!”

林慢慢坐在没人愿意坐的最后一排,刚好旁边有空座,蔺咏欣跟司机打过招呼坐了过来。

两个人点头笑了笑,蔺咏欣带上耳机听歌,闭目养神。

从大学城回汤泉不到一小时的车程,大家吃过饭,都昏昏欲睡。出发不过十来分钟,车里甚至响起了呼噜声。

车在路上大概走了半个小时,突然剧烈倾斜,然后是令人恐惧的撞击。

车上乘客都是军人,反应很快。“出事了!快下车。”

车厢一侧遭到一辆大货车的撞击,车尾受害最深。在黑影逼近的那一瞬间,林慢慢出于本能把几乎睡着了的蔺咏欣护在了身,下,自己也在肩背的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混沌浑噩间,林慢慢回到了已经不复存在的林场职工宿舍。奶奶坐在破旧的沙发里织毛衣,旁边是个小太阳,为了省电开的是最小的档位。“慢慢啊,奶奶给你织了件背心,下周回来就能好了。”林慢慢抿着嘴笑:“奶奶真厉害!今晚吃什么呀,我好饿!”奶奶说砂锅里有莲藕排骨汤,让他自己盛一碗喝。

林慢慢开心得不行,他真的好喜欢喝藕汤啊!他刚拿起碗,就被云声一把打翻了。云声美丽的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怨毒:“谁让你动这件衬衣的!你这个赝品,滚!”

林慢慢心痛得要滴血了,云声却脸色一变,是常见的带着淡笑的模样:“小林,你要当爸爸了,开心吗?”说着拉起林慢慢的手放到自己隆起的肚子上。

一悲连着一喜,林慢慢甚至隔着衣服都能看见云声肚子上的小脚印。但他沮丧地发现自己的手好重好重,根本抬不起来。

“醒了,醒了……”林慢慢费力地睁开眼,想抬手揉揉眼睛,却发现整个上身都不听使唤。

朦胧中,他看到了双眼通红的鲍余,还有双手抱肩一脸严肃的陈平平。

“老鲍?平平?”林慢慢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别动,我拿吸管杯给你喝点水,慢慢地喝。”鲍余拿来吸管杯,林慢慢根本也没法喝快,喉咙干痛得厉害。

“我这是在哪儿?”林慢慢艰难地打量了四周,感觉是电视里才见过的高级病房。

“你伤得有点重,这是宁市的军区总医院。”陈平平语气淡淡的,脸上却有焦急和关心。

林慢慢怅然地点点头,蔺咏欣拎着水果、盒饭,抱着一束百合进来了。

“你这几天一直昏昏沉沉的,蔺老师和我们一起轮班看着你。”鲍余接过盒饭,跟陈平平一起出去了。

“林教员,谢谢你,救了我。”蔺咏欣说着眼睛就红了,轻声细语的,叫人都不敢大声说话。

林慢慢拿这种情况最没折,诶了两声,挤了句:“搁谁都会像我这样做的,你别有心理负担。”

蔺咏欣抹了把眼泪,摇摇头。把吸管杯里又加了热水,拿出随身榨汁机要给林慢慢打橙汁。

林慢慢没被人这么照顾过,有点手足无措,只能抬眼看着天花板。

蔺咏欣插了根吸管到橙汁里,拿到林慢慢嘴边喂他。林慢慢俊脸通红,可他哪只手都动不了,只能“消受美人恩”了。

病房的门象征性地敲了敲,听见鲍余的声音:“云教授,这边。”

上身包得像个木乃伊,嘴角还粘着橙汁粒儿的林慢慢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云声重逢。

云声看到林慢慢和一个斯文白皙的年轻人头挨着头,中间只隔着杯橙汁。

“云老师?”蔺咏欣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喊了声。

“你是?”云声觉得年轻人眼熟,但又想不起叫什么名字。

“蔺咏心!江大16级历史教育专业,您教过我们《教育学》!”虽然蔺咏欣很奇怪云声为什么会出现这里,但是遇到从前崇拜的老师还是让他兴奋的。

云声点点头,像是想起来了,眼下他没工夫管这些,来到林慢慢床前,将病人细细打量了一番。

两年的时光还是有痕迹的,林慢慢比从前健壮许多,也黑了不少,俊朗的五官成熟了些。整个上身扎着绷带,看起来伤得不轻。云声有些后怕,他想过再也不和这个年轻人见面,知道他安好地工作、生活就很好,但不敢想象如果他也不在了,自己的余生会怎样。

云声最近心神不宁,本以为是戒烟的不适。没曾想昨晚鲍余突然用林慢慢的手机联系了自己,在看到那串熟悉的号码时,他竭力控制内心的悸动。却在听说林慢慢车祸重伤时,心口剧痛。

“云教授,慢慢时好时坏的,不时喊您的名字。我想,您能来看看他吗?”鲍余说得小心翼翼。

十一点多已经买不了高铁票了,云声直接联系了司机,从江城开车去宁市。

高速上,车窗外的夜是那么黑。心底绵密的痛意让云声五脏六腑都跟着难受,他紧紧地捏着手机,生怕错过宁市那边发来的消息。他通过蔡旷之联系了宁总那边的一个医生,知道林慢慢是为了救人才受的伤。有一瞬间他甚至恨林慢慢,为什么要救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那么危险的境地?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有什么事,在意他的人怎么办?在意他的人?自己恐怕是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吧。云声苦涩地想。从前林奶奶还在,云声都可以在大冬天毫不犹豫地跳江救人,如今他孑然一身,更是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

这自私的恨意也只是一瞬间,云声心叹,如果见死不救那也不是他认识的林慢慢了。他喜欢的人有一颗最善良柔软的心,不,他爱林慢慢。在决定连夜去宁市时,他就知道了,他终于能面对自己的内心,正视那些在一饭一蔬、朝夕相对中生出的依赖和眷恋。他爱的人很好很好,他给了自己最纯粹的爱和体贴,却被自己弃若敝履。云声凝视着最黑的夜,无比痛恨那个虚伪而冷漠的自己。

鲍余说林慢慢在昏迷中还念着自己的名字,那么对于自己和那两年的时光,他还是在意的。对吗?

如果是从前,云声在听到这番转述后丝毫不会怀疑林慢慢对自己的心意。但是在他亲手杀死两人的骨肉后,他,不那么确定了。

宁市的指示牌已经可以看到,市郊的建筑出现在了晨曦中。云声压下种种情绪,让自己尽可能平静地出现在林慢慢面前。慢慢,我会让你原谅我,重新接受我。这次,我会给你最好的爱,最温暖的家。

“小林,听说你受伤了,我来看看你。”云声风尘仆仆空手而来,似乎不像他平时的作风。两年未见,刚过了39岁生日的云声,到底是老了些。因为戒烟,他胖了些。脸色却比从前更苍白,嘴唇的颜色很淡,有些起皮。因为一夜未睡,眼底青黑,眼角也有细纹。他知道这一刻的自己沧桑疲惫,但是他一刻也不想耽误,只想早些见到林慢慢。

林慢慢抿了抿嘴唇,似乎很艰难地开口:“其实不严重,太麻烦您了,云教授。”说完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儿看,轻声对蔺咏欣说:“不喝了,谢谢你,蔺老师。”蔺咏欣把果汁杯放到床头柜上,抽了张湿巾给林慢慢擦嘴。

鲍余看起来呆,人却不傻。他客客气气地对蔺咏欣说:“蔺老师,林慢别说是个军人,就不是他也会救你的,你不用太愧疚,不然林慢他心里也不踏实。你也跟着累了几天,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基地也派了别的战友轮流过来照顾。”

蔺咏欣看了眼林慢慢,见他也点头,只能拿起双肩背包,准备离开。

“林教员,我之后再来看你。”蔺咏欣把双肩包抱在胸前,又对云声说:“云老师,我先走了。”

云声点点头,原来林慢慢是为了救他才受伤的。想到这个有点来气,更不想搭理这个前学生了。

鲍余和蔺咏欣一起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久别重逢的两人。

云声在床边坐下,看了眼桌上的百合花。“平躺会不会恶心?我把床摇高一点?”

林慢慢看着墙角线:“不用。您是怎么知道我受伤的?”

又用上敬语了,果然是生疏了。云声苦笑:“小鲍用你的手机给我打了电话。”

林慢慢仔细回忆了下,估计是鲍余那家伙趁自己昏迷时干的好事。只说:“诶,麻烦您了。其实也没什么,过几天就好了。”

肋骨骨折估计不是几天的事情,林慢慢既然这么说,明显是在下逐客令了。

云声摸了摸百合花瓣上的露水,站起来:“看你问题不是太大,我也就放心了。我昨夜接了电话开车过来的,只跟院里请了一天假。那我回去了,你好好养伤。”其实一早云声就跟学校请了一周的事假,回去补手续。

林慢慢讷讷点头,还是不看云声。

云声叹了口气,轻得他自己都听不到。起身的那一刻,他眼前发黑,晃了一下。闭眼狠狠稳住身体,才快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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