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枫

精彩段落

紫幽门下三峰五楼十二阁,其主峰与山同名,就叫紫幽,其余两峰分别以风雪命名,一为嘲风,一为观雪。

嘲风峰顶是一片禁地,也没人知道为什么禁,只知它周边的阵法诡谲多变,历代的阵法高手以能解此阵为荣。缺德的是,他们破阵之后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将法阵加固后重现,并立石勒刻,以彰其才。

千百年来,嘲风峰顶硬是让他们雕出了一片碑林,更过分的是,其中某位缺德带冒烟儿的顶尖高手破阵后一时技痒,又用这片碑林布了个石阵。

石垒做山,气聚为海,石阵与法阵相呼应,合称“山海”。后来破阵的高手同样勒石补阵,久而久之,山海阵集天下阵法之大成,内蕴天地之广博,亦不乏风云变幻之莫测,堪称当世第一。

宸夙怎么也想不到,沧溟摘星指出的羲和琴弦,会在山海阵里。他也没想到自己顺口一提,就有某位殿下放着大好王府不住,一定要跟着他风餐露宿。

那天回去后,宸夙被迫修养了一些时日,欧阳雨枫也把自己关进小竹楼,众人“非召不得入内”。梅饮冰自知办事不利,主动跟着欧阳雨馨去镇上走访,解开戚玖下在众人身上的降头术。县衙最后以恶兽伤人盖棺定论,将可怜的老樵夫好生安葬,高毅高捕快痛失妻子,离家远游。

四象神兽之主分别是四位君上,宸夙将戚玖的事告知紫幽门与其余三位君上,提醒他们多加防范,云隐镇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欧阳雨馨带着僭邪去给远在燕都的燕帝苏衍清贺寿,宸夙则带着梅饮冰和不请自来的庄王殿下,去探嘲风。

嘲风峰远观似麒麟之形,其上多怪石,峰主白景行,是白虎族上一任君上。白虎族崇武尚德,主征战杀伐,嘲风峰主管惩处作恶的灵修与凶兽,此次九尾狐之事,主要也是由他们四处搜寻。

紫幽山与云隐镇相距不远,冬日里却要更冷一些,山海阵中尤是如此。旻澜在石洞口点了堆火烤野果,他特意挑了个风口,冷风很容易将清甜的果香吹进洞穴,他清了清嗓子:“祖宗,我已经在外面冻了近一个时辰了,还生气呢?”

半晌不见人应声,旻澜叹了口气,捧着果子往里走:“再不说话,我就当你原谅我了啊。”

那洞穴应是天成,后又被人修缮,凿出桌椅床榻。石床边有人抱膝而坐,额头抵着膝盖,长发垂下来,将脸遮了个完全。

旻澜在那人身边坐下,将手中果子递出去:“吃吗?”

石床边的人动了一下,脚腕上的银铃铛生生脆响,他缓缓挪了个位置,和某人划清界限。

旻澜并不死心,跟着他往一旁挪了挪:“山海阵有多难闯你不是不知道,我好歹也是一族之长,苍梧山远在锦州,总要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过来,而且……我给你带了礼物。”旻澜献宝似的拿出那块自己雕的玉佩,塞给不肯看他的少年,“小澈,原谅哥哥好不好?”

在立冬不顾自身安危的强烈反对下,那块玉佩最终回炉重造……不是,精雕细琢。其实旻澜的底稿画得不错,只是雕工太差,他后来请了族里的老前辈一笔一划地教,几经润色,才雕成如今这一副模样。

凌澈攥紧了玉佩,却仍是低着头一语不发。旻澜丝毫不气馁,反而将头凑过去些:“再不看哥哥,我可就走了。”

“不行。”凌澈的声音闷闷的,在喉咙里压得太久,都有些哑了。他伸手拉过旻澜的衣角,在眼旁鼻尖蹭了蹭,才纡尊降贵地抬了头。

当年的凤族君上凌竹深,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是一盆丰神俊朗的祸水。上到名门闺秀,下至寻常妇人,无一不识“竹公子”。其妻云杉,祖上是青丘狐族的分支,机缘巧合之下修成人形,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这本该是令人艳羡的良缘,然凤族自持清高,族中长老对来路不明的族长夫人多有不满,不过是碍于凌竹深,不便多言。

后来云杉诞下一子,背负双翼而生九尾,非凤非狐,简直是个天生的笑柄。云杉自认拖累了凌竹深,在凌澈满岁那天郁郁而终,凌竹深将毕生修为耗在凌澈身上,倾尽全力,才隐去这孩子的双翼与九尾,让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又过一年,凤族内乱,凌竹深临终前交待宸夙的最后一件事,是希望凌澈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彼时宸夙羽翼未丰,自保尚成问题,而凌澈身怀凌竹深毕生修为,那些心怀不轨之徒对他势在必得。万般无奈之下,宸夙和旻澜一起闯了山海阵,将凌澈藏匿其中,并对外宣称——凌竹深的独子,不幸夭折。

为了掩人耳目,宸夙不便再去嘲风峰,只有旻澜隔三差五地偷溜进来,陪那孩子待上一会儿,再悄无声息地离开。凌澈早慧,对此不曾有过半句怨言,只是一个人待久了,唯一的那点儿慰藉,总是想抓得紧一些。

他比梅饮冰还要小上几岁,眉眼之间却已经隐隐有了些满堂花醉的风流,因着年龄小,也因着那一半狐族的血统,凌澈那张脸雌雄莫辨,好看得很。当他盯着某个人瞧的时候,非但不显唐突,反倒有种深情款款的意思。

尤其是现下这种眼角泛红的模样。

可惜凌竹深唯一的徒儿没能继承他师父半分情怀,旻澜笑着揉了揉凌澈的脑袋:“好端端的哭什么,像我欺负你一样。”

凌澈摇摇头,仗着个子小,整个人挤进旻澜怀里:“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不来了。”旻澜拢起他的长发,十分熟练地编成辫子,“阿夙想要公布你的身份,你以后可以跟我住在苍梧山,或者……我把凤仪买回来。你觉得如何?”

凌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不必了。”

旻澜愣了一下:“……为什么?”

“爹娘因我而死,君上因我不得安稳,还有你。你年年岁岁来这个了无生趣的地方,变着法地哄我高兴,早就厌倦了吧。”凌澈拾起旻澜方才烤的野果,咬了一口,声音含混不清,“阿澜,我总不能一直躲在你们身后。”

“我想离开山海阵,九州四海,待在哪里都好,但我不需要那个只会给大家添麻烦的身份。”

……

山海阵难在石阵与法阵相呼应,石阵不足之处有法阵来补,若法阵有损还有石阵拦路。然阵法大家几十年也不见得能出一个,能破山海阵的更是少数,以至于如今的山海阵与十年前相比并无变化,宸夙能轻车熟路地走进去。

回想当年,也是这样的冬日,他与旻澜拿着凌竹深那半卷手稿,护着一个尚不足两岁的幼子,在这阵中耗了足足一个月,九死一生才破阵而出。如今旻澜独掌苍梧,他担起凤君的名号,山海犹在,风雪也还是那般风雪,只是它们已经不足为困了。

欧阳雨枫裹了层厚披风,不徐不疾地跟在宸夙身后,虽目不能视,却半点儿不累赘。他眼睛上依旧覆着条缎带,雪白底色素银暗纹,光照上去,似有祥云流动。

宸夙作为朋友的好处在于知冷暖懂进退,他可以避开所有尴尬的场面,将一切处理妥当,再云淡风轻地道一声“无事”。只是过于周到,总会显得疏离。

欧阳雨枫的眼睛尚未好透,只能隐约见着些光亮,隔着条缎带,模糊不清,却也看得到一人身形挺拔。他往前一步,与宸夙并肩而行:“宸儿,我这几日在想,若是哪一天真的看不到了,就找一个像山海阵这样的地方住下。常人寻不得,我也不出去,但求一二知己不忘,能偶尔来坐上一坐。”

梅饮冰跟在他们身后,不禁道:“殿下不会看不到的。”

欧阳雨枫笑了笑:“承你吉言。”

“此心安处是吾乡。” 宸夙淡声道,“山水之间,是很好的去处。”说话间,他解开最后一层阵法,一面冰湖映入眼帘。

关于山海禁地,有各种版本的传言,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个,是说禁地里有连接着妖魔二界的通道,那通道被仙人封印,然日久天长,不免松动。山海阵便是另外一层封印,既防着妖魔行凶,又考验那些阵法大师是否有能力加固封印。

按照这种说法,山海禁地该是一片荒芜,寸草不生的。

事实与此相去甚远——冰湖之上,一道冰瀑倾泻而下,飞溅的水花也于那一瞬间定格,在经年日久里维持着如今的模样,仿佛时光已然静止。松柏参天,乌云蔽日,爬满青苔的山石上镌刻着几个大字——“谋事在人”。字迹遒劲有力,一气呵成。荒凉是有,更多的是一股子难言的悲壮。

就好像要困着谁一辈子,要他从生到死,竭尽所能,终究一事无成。

谋事在人,成事不还是在天吗?

冷风卷过松柏,带起一阵呜咽。梅饮冰往宸夙身后躲了躲:“这里……真的封印着妖魔吗?”

“没有。”欧阳雨枫将衣领拉高了些,“这点地方才放不下那些祖宗。”

他找了块相对平整的石头坐下,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折扇,倒也不打开,只是拿在手里把玩:“当年仙、妖、魔实力均趋于顶峰,灵气却渐渐衰弱,而凡界式微,灵气丰盈。三界为夺凡间灵气,必有一战。若是有此一战,人间定会生灵涂炭甚至覆灭,但倘若人间覆灭,必降天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天道有常,物极必反,盛极而衰。天道就是给他们布了一条死胡同,除非三界握手言和,甘于就此止步,再无进益。所以仙家与妖魔玉石俱焚,三界互为封印,实际上是将那三界一起保了下。”

“他们各退一步,换得安稳岁月,而那日渐缺少的灵气,自然还是要从凡间补回来。”

梅饮冰听得入神,见他停下,忙追问道:“怎么补?”

“凤族每十年一次的祭祀中,会将一部分灵气送给他们。”宸夙指尖燃起一簇冰蓝火焰,飘然落在某人肩头,为他挡住那些要吹进骨头缝里的冷气, “还有那些宗庙祠堂的供奉,也是含着灵气的。”

“但这些还不够。”欧阳雨枫勾了勾唇角,“那大封三界的封印覆盖九州四海,灵气于天地间流淌,丝丝缕缕渗进去,他们可不会再还回来。”

“是以仙、妖、魔虽不再与凡间往来,好处可半点没少拿。不然你以为,灵修为什么越来越少了?”

“那我们以后,岂不是……”梅饮冰听得心下发冷,神界覆灭,仙妖魔避世,灵气越来越少,下一个消失的,该是谁呢?世间万物,真的没有长久吗?

宸夙点了点头,轻声道:“这没什么。”

欧阳雨枫笑着揉了揉梅饮冰的脑袋:“不用担心,就算哪天灵气枯竭,你们神族也还是神族。天道轮回,总归会有新的出路。”

“这世上每一生灵,都在与天争命。”宸夙看向那道冰瀑,水花定格在飞溅的那刻,松柏却在年复一年里枝繁叶茂。生灵于天地间,渺小而微茫,大雪封高山,狂风卷巨浪,可观雪嘲风的,也正是生灵。

“千秋万代,薪火相传,不都走过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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