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6-22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妖狐君 主角:017 沈辞逸
当几只新燕迎着一树晨光剥离巢穴时,沈辞逸正站在轨道边上给“污染儿”编号。
十八个孩子,穿着统一的白色长衫,在他面前如同货物那样排成一列,伸出手臂来让他扫描他们的胳膊。
“NH01号,质检完成,NK02号,质检完成……”沈辞逸手里的长方形质检仪接连不断地发出提示音,提示音每响起一次,孩子们身上便多出一行条形码。
但对于这样的变化,孩子们脸上没有出现任何表情,他们只是乖乖地向前走,像一具具按照既定程序运作的玩具娃娃。
“保育车什么时候来?”沈辞逸给所有孩子扫上码以后,低头对着胸前揣着的对讲机问道。
“还有五分钟吧,快了,在过第二道消毒口了。”对讲机那头传来不咸不淡的女声,“喂,辞逸,今晚要不要去金粉世家喝一杯,听说他们那儿新来的脱衣舞皇后特别辣。”
“不了,我有事。”沈辞逸说着拉低帽檐,总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刺眼。
关闭了对讲机的通讯频道以后,沈辞逸暂时没事做了,将扫描仪别回了腰间,盯着孩子们发呆。
那些孩子最大不过十二三岁,小的才五六岁,他们发色、肤色各异,但眼底下都泛着一样的乌青,那是过量安定剂造成的后遗症,为了让他们在被送入“收容所”时能够乖乖听话。
他叹了口气。
这些孩子原本应该拥有花儿那样鲜活的人生,可他们不够幸运,没能挺过“质检”。
沈辞逸顺着风向望向远处,轨道尽头是一片如洗的青山,但他知道那青山背后藏着的不是什么春花烂漫的田野,而是连接着海洋的巨大围墙,这些“污染儿”将在那里头度过短暂的,最长不超过半年的“余生”……
因为他们遭到了不可逆的精神污染。
一百年前,随着一场致使人类人口数目锐减三分之二的畸变席卷全世界,一种全新的自然灾害走入了大众的视野,那就是“精神污染”。
沈辞逸记得教科书上是这么描述精神污染的:“……精神污染具有核辐射和病毒的双重特征,难以消灭,波及范围甚广,传播途径也因为污染物的规模、种类而千变万化。”
遭到精神污染后的人、动物,乃至植物,都会变成怪物,迄今为止,人类没有发现任何能够扭转精神污染的药物。
为了避免污染扩散,政府不得不颁布各种铁血手腕,处理“污染儿”不过是这个年代众多悲剧之一。
沈辞逸自己也不曾幸免于难。
忽然,由远及近的鸣笛声打断了沈辞逸的思绪。
运送污染儿的“保育车”到站了。
沈辞逸看着那辆只有三节车厢的无人驾驶列车,对着孩子们吹了声口哨,车门打开,那些孩子便机械地动起来,依次排队上车,沈辞逸跟在最后。
身为“保育员”,保证所有污染儿都被送入收容所是他的职责。
很快,所有孩子都双手贴着膝盖,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座位上。
见此沈辞逸抬手按了按车厢顶部的红色按钮,车座的扶手随即整齐地亮起红灯,扶手两边弹出一道铁制的枷锁,将座位上的孩子牢牢锁住。
做完这一切,沈辞逸轻轻呼出一口气,站在车窗旁安静地看着那些孩子们。保育员在车上是有专座的,可沈辞逸从来不坐。
他想看清那些孩子的脸,也算是送他们最后一程。
……沈辞逸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态算不算是伪善,也许算吧。说穿了,不过是为了他自己好过一些罢了。
就在他的思绪纷乱,有些无所定性之际,沈辞逸忽然感觉到了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猛地回头,盯着那些污染儿。
这不可能!
污染儿被送到他手上之前,不仅会被注射安定剂,还会接受催眠,重重保障之下,小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还有自我意识?
但沈辞逸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有实质,挥之不去,让他不得不屏住呼吸,开始朝那些污染儿一个个看过去。
零一号,金发白人女孩,目光呆滞,不是她。零二号,短发黑人男孩,眼睛根本没睁开,不是他……就在沈辞逸一个个数过去,差点以为自己真的出现幻觉时,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零幺七号身上,那个看上去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的亚洲少年。
沈辞逸忽然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他对上了那个少年的眼睛。
一双漂亮的翡翠色猫眼。
沈辞逸曾经在展馆里见过世界上最贵的帝王绿翡翠,它的身价超过九位数,纯粹透亮的碧色像一汪深潭,在光线下带着能把人心神吸进去的魔力,的确是世间难得的孤品……但此刻沈辞逸觉得那枚翡翠完完全全输给了这个少年的这双眼睛。
那双眼睛既清澈又幽深,虹膜从每个角度看都有不同的美,碎光广撒,仿佛装着一整座微缩的盐湖。
让人莫名地想盯着它,一直盯着。
不过这样的恍惚只是一瞬间,沈辞逸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他定了定神,朝那个少年走过去,而那个少年的眼睛也随之转动。
他真的在看他,似乎还有意识。
意识到这点以后,沈辞逸忽然迟疑起来。他当了十年保育员,还没遇到过这种事。
“……你,能注意到我?”沈辞逸犹豫再三,最终开口问道。
“是呀,大哥哥。”没想到少年非常干脆地开了口,说着他甚至笑了笑,一张精致的脸上带起和其他孩子格格不入的灵气。
沈辞逸皱起眉头。
他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在被送入收容所之前,竟然还有污染儿保持着清醒——
意识到这点,沈辞逸忽然感觉心脏抽痛了一下。
对这个孩子来说,未来似乎更加残忍了。
“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少年被禁锢在座位上,却也不挣扎,乖巧地仰头看他,“哎呀,哥哥,你的脸色很难看,出了什么事吗?”
沈辞逸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个提问。但本能驱使他走到了少年身边半蹲下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黑发。
“我们要去一个地方,一个很多朋友的地方。”
他最终没能说实话。
“真的吗?可我不喜欢交朋友呢……”少年用清凌凌的猫眼盯着他,嘴角翘起,“哥哥当我的‘朋友’不好吗?”
沈辞逸呆了呆,莫名觉得少年的笑容充满了邪气。
这么小的孩子,是他错觉吧。
“好。”沈辞逸回答,其实他实在不善言辞,可让他对这个小少年放着不管,他又做不到。
“哥哥,会很痛吗?”少年忽然问道。
“什么?”沈辞逸没听明白。
“我是说,死,会很痛吗?”少年的眼底似乎泛起了寒意。
沈辞逸僵住了。
这个少年的语气那么平淡,可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他知道,他也许什么都知道……这种猜测无法抑制地蔓延。
可身为保育员,他什么都不能说。
“会痛的。”沈辞逸面无表情地回答。
“那你怕死吗?”少年问出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仿佛在谈论什么有趣的事情。
沈辞逸沉默了片刻。他盯着那双绿眼睛,想从中挖掘出什么,但什么也没发现。他觉得这个少年如同一头骄傲的小狮子,即便尚且年幼,他也不允许自己露出狼狈的一面。
“怕。”沈辞逸简洁地回答道,“求生是人的本能,怕死没什么可丢人的。”
他不自觉就带了些许说教的口吻,像是怜悯。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少年的命运了,等待他的将是收容所那座巨大的坟场……那座沉默的牢笼之所以靠海而建可不是为了让污染儿欣赏海景,而是为了用他们喂饱藏在海底下的东西。
这些污染儿,既是弃子,也是“饲料”。
“哥哥,我现在怕死了,你能不能抱抱我?”少年无辜地瞪大眼看着沈辞逸。
沈辞逸犹豫了。
并不是因为少年近乎胡搅蛮缠的话,而是他的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隐秘的直觉阻挠他这么做——这个少年有问题。不要靠近他……就像是兔子天生就会对天敌的到来产生警觉那样,他能感受到一种不详的气息从他身上外溢。
可他最终还是张开了双臂。
“好。”他说着,抱住了那个少年。
并不是因为少年太可怜了。他这些年送走的污染儿大概有成千上万,他早就对此感到麻木。
只是那少年眼底除了悲伤,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眷恋。
就好像他们已经相识许久,久到白发苍苍。
这种感觉很诡异,不过沈辞逸觉得也许是少年把他当做了什么人,小孩儿都这样,脆弱的时候容易移情。
“哥哥,你的腰真软。”
不料少年却画风突转,竟然趁沈辞靠近的时候捏了一把他的小腹。
沈辞逸想到了千万种神展开,但却唯独没料到这一种……被一个小屁孩给吃豆腐。
不过沈辞逸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正这崽子在他眼里和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
“要到站了,哥哥。”好在少年并没有得寸进尺,他的语气里带着笑意,“谢谢你抱我,哥哥。”
少年语气平静,但听在沈辞逸耳里却莫名带着几分解脱的意味。
他猛地松开少年,转身扑向了车门。
电光火石之间,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放走这个少年。
沈辞逸也不清楚这个疯狂的、将断送他职业生涯的念头从何而来,可他知道自己此刻只想这么做。
收容所在那些政客眼里大概是什么人类智慧的结晶,既能将被污染的孩子清理得干干净净,又能安抚那些海底下的怪物,百利无一害。
可那些孩子呢,他们做错了什么?即便本就活不了多久,也不该凄惨的死去不是吗?
在死掉之前,哪怕吹吹和风看看太阳,也比不明不白被拆吃入腹强。
沈辞逸拿出自己的工牌,利用管理员权限强制性刷开了车门,一阵白汽从车门外涌入,沈辞逸猛地折返回少年身边,拧断了困住他的铁索,“你走吧,从这里逃出去,逃得越远越好。”
沈辞逸说着,盯着少年碧色的眼睛。
少年的反应很平静。
“大哥哥,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少年没起身,他歪头看着沈辞逸,语调凉凉的,“放走我,你就完了。”
不得不说,他的反应有些奇怪。任谁知道自己能够重获自由都不应该是这样不咸不淡的表情。
不过沈辞逸不关心他怎么想。
“我知道,所以走吧。”沈辞逸语气比他更平静,“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少年站了起来,他和沈辞逸沉默地彼此对视。
窗外的风景飞逝,绿树穿成了长长的线,保育车即将驶入前方那片如山而立的围城。
“无论多少次,你都是个好人。”少年轻轻笑了一声,“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沈辞逸却没工夫和他打哑谜,三下五除二地脱去身上的衣服,递给少年,“穿我的制服,有自动防护机制,落地虽然有点疼,但不会受重伤。”
没想到那少年的目光却瞬间毫不掩饰地在他身上游走。
“哇哦。”少年意味不明地低叹,“我喜欢。”
沈辞逸只当他是小孩心性,没搭理他,把对讲机取下来扔在一边,直接把一身制服罩在了他身上,然后猛地把他往车下推——
没想到居然没推动,少年扒着门,眨动着那双翡翠瞳,用玩味的语气道:“辞逸,快逃吧,这个地方就要完了。”
少年说着,忽然抬手打了个响指,接着便笑着跳出了行驶的列车。
这一切发生在短暂的几秒钟内,沈辞逸刚想伸手抓住他,便只能看见洞开的车门。
皱起眉头,沈辞逸久久无言。
他不知道这少年到底什么来头,竟然还知道自己的名字。
也许这怪小孩真的不如表面上看去那么可怜,也许他救错了人。
但沈辞逸没有再多看车外一眼,拉上车门,走到车厢后面从储物柜里拿出了洗旧的T恤和牛仔裤,迅速给自己套上。
关上柜门,沈辞逸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剩余的十几名污染儿。他不后悔,他只知道决定去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接下来他打算在车上静侯事发,接受调查……
只是他的思绪很快被一阵尖锐刺耳的鸣笛声彻底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