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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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试问还有什么比十年寒窗,一朝登第更大的喜事呢?

三日前一放金榜,京城到处是燃鞭炮道贺声,今日更是万人空巷,三鼎甲骑着骏马,戴着雀翎红花游街,绕皇城一周,让百姓普天同庆,顺便沾沾喜气。

百姓欢呼种中带着艳羡,恭贺这三位未来的朝中新贵。

但吸引大部分人目光的既不是状元,也并非榜眼,而是末尾的探花,男女老少翘首以盼,想要一睹新科探花郎的真容。

“状元榜眼只考较才情,唯独探花郎却是要求才貌俱全!人中龙凤,更加难得!”

街头巷尾人头攒动,探花郎骑着白马掠过,只匆匆一瞥,便引得呼喝尖叫。

只见马背上是个不过及冠年纪的少年郎,头戴直脚幞头,身着青绿色圆领官服,平眉柳眼,眉心点着一颗朱砂痣,目光淡淡,肤白胜雪,身姿挺正瘦直,整个人都端端正正清清冷冷,唯独左侧脖子上的一颗小痣才让他平添几分不显山不露水的风情,当得上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不愧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啊,这小脸俊得,当真是个浊世佳公子,得偷走多少京中闺女的倾慕之心啊……”

“历来探花要么迎娶王公贵胄之女,要么婚配世代簪缨之家,前途无量啧啧……”

“可惜咱们圣上没有小公主,只有独子,听说太子爷是个不可一世的霸王……”

“太子公主倒也不碍事,皇帝不也开了先河,立男子为后嘛。”

“噤声,咱们可别落个妄论皇家的罪名……”

“你们不知道吧?新科探花是宋大将军府上的公子,将门世家,出身显贵!”

“宋家的公子宋礼卿?可我听说他有个开青莲馆的小爹,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老鸨……”

“可不是嘛,宋礼卿不过是他们抱养的义子,说起来是个不知来历的孤儿……”

“嘘——来了来了!”

议论声不绝于耳,宋礼卿面无反应。

他伴着流言蜚语,偏见谩骂长大,对这些已经适应了。

宋礼卿自知天赋平平,便只有比旁人十倍的努力学习,没日没夜地寒窗苦读。夏日酷热蚊虫,冬天风霜刺骨,起早贪黑,熬坏了眼睛留下隐疾,其中辛酸无人知晓。

至少他现在已经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了,他没有给两个爹爹丢脸,对得起这个庇他风雨,予他温情的家。

京中民风开放,芳心暗许的闺阁女子纷纷投去自己的香囊锦帕示好,宋礼卿收了一筐的告白信物,他噙着笑拱手对众人颔首回礼,一一谢过,心思却全在另一件事上,远比高中更令他欢欣雀跃——

“公公。”宋礼卿倾身问牵马的年轻太监,“听说这些日子,西北军就要班师回朝了?”

小太监回头答:“是啊。”

得到肯定回答的宋礼卿心念一动,下意识摸了摸系在腰间的,褪了色的黄色流苏穗子。

君麒玉要回来了!

那个金尊玉贵的太子爷,比他还小两岁的小魔头。

小太监好言道:“探花大人不必担忧,宋大将军一定安然无恙。”

宋礼卿不由得惭愧,父亲也在西域挂帅多年,他竟然一心只惦记那个十年未见的小魔头,真是没了良心。

又迫切问:“那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京城呢?”

小太监答:“那谁知道呢?全凭太子爷一路游玩的心情了……”

那时候君麒玉才五六岁,由于在宫内欺男霸女,天怒人怨,被他父皇撵去了书院上学,学习礼义廉耻,才有了和宋礼卿的一年同桌之情。

小霸王一到书院就揍同窗,逼宋礼卿代写课业,恶事干了不少,但他虽然霸道跋扈喜怒无常,但对待宋礼卿不可谓不好,给他撑腰当靠山,说起来打架也是为了他被傻大个欺负才打的。

君麒玉还给老夫子下泻药,带宋礼卿一起逃课,去人家招亲现场捣乱,抢了人家的绸带绣球,牵着宋礼卿满大街跑。

宋礼卿随身配饰的流苏穗子,就是君麒玉从绣球上薅下来送给他的,虽然旧到泛了白,宋礼卿也总舍不得扔。

往事历历就在眼前,君麒玉离开书院后失了联络,听说被管束得死死的,过了几年又前往西域战场历练,宋礼卿也去了南方求学,二人天南地北,从此再无相见。

可宋礼卿心中总有一个纨绔跳脱的影子,记挂了整整十年,这几天前来宋府说亲的媒人络绎不绝,谈及男欢女爱,这影子却越发清晰,挥之不去。

“让开!让开!”

身后马蹄阵阵,叫嚷声打乱了宋礼卿的思绪。

“太子回京!”

骑兵开路,百姓回避,就连宋礼卿一行人都牵马避让到一旁。

宋礼卿探头望着进城的队伍,不由得紧张期待起来。

军队威严,西北军高举大景国和西北军的旗帜,一列列马车拉着俘虏和战利品,彰显赫赫战功,此番凯旋受到了百姓的夹道欢迎,自发在街道两边跪拜迎接。

宋礼卿很快就看到了西北大将军,他的养父宋青,脸上多了岁月风霜,额头有道刀疤,但看起来精神奕奕,宋礼卿按捺住相认问候的冲动,等回家他们自有时间互诉父子之情,平安就好。

而在宋青的身侧,是一个身披玄色战袍的少年,他的坐骑是一匹千金难求的枣色汗血宝马。

少年毫无长途行军的疲态,左右顾盼神采飞扬,目有星河,笑容恣意,骄狂贵气浑然天成。

只一眼,宋礼卿就能把他和记忆中的小魔头重叠起来:君麒玉!

这小霸王无论走到哪里,都如同太阳天神耀眼,鹤立鸡群。

君麒玉左手拉着缰绳,右手还牵着一根铁链,铁链另一端却是拴着一个人!

这人如猫狗玩物被拴住了脖子,而君麒玉是生杀予夺的神祈主子。五官看起来应该是个西域的俘虏,奇怪的是,他虽然是被没有自尊地锁着,却能和君麒玉共骑一马,甚至在君麒玉怀中言笑晏晏,两人举止轻浮,关系暧昧不清。

宋礼卿不堪细看,暗了暗眸子。

君麒玉打马走街,和奴隶嬉笑,然后径直停驻在宋礼卿面前。

旧人近在咫尺,君麒玉早褪去了早年的稚气,气质锐利迫人,剑眉上扬如峰峦,狭长的瑞凤眼似笑非笑,打量着宋礼卿。

“你是探花郎?”君麒玉说的第一句话。

宋礼卿微微低头,心脏跳得紊乱。

“我是宋……”

“我知道你是宋礼卿。”

他还记得我……

宋礼卿百感交集,一时哽咽竟失了声,忘记回答。

只是,君麒玉念及他的名字,却没有半分小时候的热切,反而是夹杂一些……淡漠厌恶。

君麒玉肆无忌惮地盯着宋礼卿看,宋礼卿身上有淡淡的疏离感,面容清隽,气质清冷,但看自己却满眼秋水柔情。

细颈上的小痣在领口若隐若现,吸引人想要一探究竟,这白领子下藏着什么样的风情。

君麒玉指着宋礼卿脱口而出。

“把你衣袍脱了。”

宋礼卿猝不及防:“什么?!”

不止宋礼卿,众人皆心惊,这众目睽睽之下,太子爷行事未免过于孟浪,竟当街调戏钦点探花郎。

这个小魔头历练这些年不仅张狂不改,反而变本加厉,变得如此……野蛮浪荡。

“我喜欢你……这件袍子,扒下来给我。”君麒玉面容戏谑,“你不肯给么?”

宋礼卿知道了,君麒玉在西海府呆了十年,跟教化未开胡人打交道,耳濡目染,又千骄百宠,已经养成了这种肆无忌惮的性子。

就如同他小时候在书院第一次见面,就蛮不讲理地宣布宋礼卿“归他所有”如出一辙。

不过在宋礼卿并不生气,外人不了解,其实君麒玉本性率真,在宋礼卿眼里仍旧直爽可爱。

他温和道:“太子殿下自重。”

“自重?”君麒玉蛮横不减当年,“你目光所及之处,爷想要什么就能得到,要你一件衣服怎么了?别说衣服,就是你这个人……”

君麒玉身前的奴隶这时笑意盈盈和君麒玉贴面耳语了一句。

君麒玉点头,改了主意:“胡奴儿说你这红花好看,你送给他玩儿吧。”

宋礼卿心里一沉,这绸带红花是皇帝亲赐的荣誉,贺他们金榜题名的,怎么能随意给别人当玩意儿?

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君麒玉已经利落地宝剑出鞘,剑光飞舞,顷刻之间就把红绸带挑了过来。

君麒玉把红花抓在手里,耀武扬威。

宋礼卿堪堪抓住了绸带尾巴,忙说:“殿下,我第一次进宫面圣,殿前失仪可是大罪,请殿下暂时归还……日后再赠予给殿下可好?”

“我偏不,胡奴儿喜欢,是你的荣幸。”君麒玉叱问,“你松不松开?”

宋礼卿咬咬嘴唇,坚定摇头。

僵持不下之际,大将军宋青御马而来,开口替宋礼卿解围:“太子随心所欲惯了,这已经不是西海府,而是皇城,当街冒犯新科探花可不太妥当,丢的是皇家颜面。”

宋青是君麒玉的军中上司,又替皇帝行管束之职,在西北教他本事,照拂良多,君麒玉听罢这才敛了一身跋扈。

“哼。”君麒玉掉转马头,“那好,这是你自找的……胡奴儿,你下去。”

胡奴儿乖巧地爬下马。

君麒玉丢下栓奴隶的铁链,双腿一夹,汗血宝马立即开始飞奔,宋礼卿差点被扯得摔下马来,只好抓住马辔头,跟着一起跑起来。

君麒玉一回头,看见宋礼卿恐慌害怕,仪态尽失,才笑了起来了。

“哈哈哈,正好你要进宫,我也要进宫,别摔断腿了探花郎!”

宋礼卿闷不吭声,望着前面策马扬鞭的背影,容忍他胡作非为。

听父亲说,君麒玉一岁时抓周,一把便抱住宋礼卿不撒手,上下乱啃,兴许冥冥之中,他们两个早定下了缘份。

宋礼卿这一刻确定,他对君麒玉的倾慕,从未改变,只增不减。

但君麒玉为何戏弄于他,他实在也想不通。

人是一青绿一玄赤,马是一粉白一枣红,中间由一条红花绸带牵引,驰入了巍峨的宫门,画面美好和谐,正是鲜衣怒马少年郎,春风得意好韶光。

进入皇宫之后,君麒玉仍然马不停蹄,在皇宫横冲直撞,他是金尊玉贵的太子爷,也没人敢拦他。

宋礼卿的狼狈被宫女太监尽数看在眼里,直到快到太和殿,君麒玉才停下来,把马绳交给太监。

“好生伺候爷的灵驹,要最鲜嫩的草料,它初来中原水土不服。”

君麒玉吩咐完,太监恭恭敬敬领命。

宋礼卿侧目,君麒玉认可的东西,连一个奴隶,一匹马都珍惜爱护万分。

除了自己。

宋礼卿收回羡慕的目光,整理仪表,准备面圣。

“宋礼卿。”

君麒玉忽然叫他,阔步逼近,宋礼卿下意识后退半步,君麒玉已然比他高出了一个头。

“我是不会娶你的,你待会儿在朝堂上,最好当众把婚约取消了。”君麒玉冷声说。

宋礼卿不明就里。

婚……婚约?!

宋礼卿不明就里。

“婚约?我和……殿下什么时候有婚约?”

“你少装模作样!”

君麒玉试图从他茫然不知的表情里找出破绽。

宋礼卿摇头道:“我从来不知道,殿下所说的婚约是何时何事。”

君麒玉失去了耐心,要不是就在太和殿前,恐怕要当场发作。

“父皇召我回京圣旨里就提到有意许你我婚配,难道不是你在京城教唆的么?有胆子撺掇皇帝,却没胆子承认,装什么无辜不知情?!”

宋礼卿百口莫辩,他除了殿试看见过皇帝,都不曾有幸和皇帝说上半句话。

君麒玉见他无言以对,料想是说中了。

“无话可说了?我不知道你凭什么敢,凭十年前那一点同窗之情?就以为我会对你青眼有加?做梦!”

宋礼卿张了张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苦涌出来。

原来他视若珍宝的回忆,在君麒玉眼里竟然一文不值。

“不,我真的没有跟圣上求过赐婚,我何德何能有这个资格……”

“你知道就好。”君麒玉冷声打断他,“既然不是你所为,那行,等会儿面见天颜,若是父皇提及此事,如果你还想保留那一丁点儿青梅竹马的情分,你最好给我拒绝,否则就不止是像今日当街失些颜面了!”

说完,不等宋礼卿回应,君麒玉便拂袖而去。

“太子殿下!”宋礼卿望着他的背后声音道,“与我婚配……让你反感至此吗?反感到……一回京城就不由分说地兴师问罪?”

“是。”君麒玉头也不回,“爷最不齿的,就是不折手段,甚至把姻缘当交易的人,你别让我失望。”

宋礼卿的影子在偌大的皇宫显得萧瑟孤单,他无声叹息。

在你的印象里,我会是这种人吗?

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这种事啊。

……

西北军班师回朝是头等大事,太子爷和大将军述职便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新科进士被晾在了一旁。

太子爷历练有成,皇帝自然是龙颜大悦,满朝欢喜,直到谈到对大将军的嘉奖气氛才骤然冷下来。

玄帝端坐九五至尊之位,龙颜俊伟,声音浑厚,开国帝王的君威赫赫,让人不敢直视。

“宋爱卿这些年在西域劳苦功高,朕一直记在心里,不必再赘述。就封你……”玄帝似乎思虑片刻才说,“奉恩一等国公,世袭罔替。”

朝堂文武尽数哗然!

景国开国来第一位国公!而且世袭罔替!只要景国在,宋家的门楣便不会没落,实在是再也想不出更高的殊荣,朝中众臣艳羡得只有牙酸倒的份。

宋青当即跪下叩首谢恩。

玄帝抬手道:“你跟随朕多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虽不是血亲,但胜似兄弟,唉……唏嘘当年啊。你替朕守了一方国土,十年难和家人团聚一次,这次便好好歇歇,卸了大将军的重担,共享天伦吧。”

朝中静悄悄的,通常皇帝后面的话才是重点。

这是要撤了宋青的兵权,交出兵符了。

宋青磕头道:“臣除了杀敌,身无长物,能让臣继续领兵已是最大的恩典……”

宋青戎马一生,他不过是想继续征战沙场。

“欸。”玄帝打断了他,想起什么说道,“朕才记起,宋爱卿,你家麟儿可不得了,第一次殿试就高中一甲,你们父子俩都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吧?新科探花何在?”

宋礼卿从朝堂最末尾角落走出,端端正正叩首行礼。

“宋礼卿参见皇上。”

玄帝脸上浮现亲和的笑容。

“平身,快起来。果然龙章风姿,朕一向喜欢你这孩子,宋爱卿有你是他的福气,让朕好生羡慕啊,可惜朕这逆子只喜欢舞刀弄枪,蛮人一个。”

这是玄帝的谦虚之词罢了,宋礼卿忙回:“太子殿下天赐英才,过目不忘,天资实则胜过我百倍。”

玄帝十分受用,目光宠溺起来:“他过目不忘这一点倒是像极了皇后,就是贪玩荒废了学业。朕还记得你们青梅竹马,小时候就腻在一块儿玩耍……如今你们也到了嫁娶的年纪,不如朕给你和麒玉赐婚,你往后跟朕做一家人,你可愿意?”

宋礼卿讶异地抬起头,就察觉到侧面一道来自君麒玉威胁的目光。

这一切来得太快,宋礼卿都来不及细想。

玄帝见状又补了一句:“若是答应,你以后可以做太子侍读,和麒玉朝夕相伴,也好教教朕这不成器的冤孽。当然,朕只是撮合,你若是无意,有缘无份,朕也不生气,可以封你为通政司参议,你自可去追求官场前途,一切由你自己选择。”

选择……

宋礼卿一时难以接受。

和实权在握的正五品通政司参议相比,太子侍读不过是个七品不入流的闲职,并且晋升无望,如何能相提并论?

若是接受了赐婚,当上太子侍读,他便从此前途黯淡。但宋家成为皇亲国戚,和皇家荣辱与共,玄帝可以暂时放心留下父亲的兵权,算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可这必将违背君麒玉的命令。

如果拒婚,迎接宋家的是玄帝一定会撤去父亲大将军之职,收去兵符,因为玄帝绝不允许父子二人同时在朝为官,且一文一武,长此以往,朝廷岂不是姓宋?

宋礼卿陷入了两难。

这个决定,干系到自己的仕途,干系到父亲的平生夙愿,干系到宋家的门楣,干系到朝廷的沉浮。

这哪里是他的选择,这只是一个借由他说出口的,玄帝的抉择。

哪一条路都是死路,哪一个选择都无从选择。

在这个里面,婚姻只是权力的纽带,爱情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配饰。

难怪君麒玉会如此反感!

他这种天性自由的人,怎么会容忍别人操纵他的姻缘呢?

原来在皇权面前,自己的意愿如此无关紧要。

宋礼卿余光触到了君麒玉压迫的眼神。

他注定要让君麒玉失望了。

宋礼卿浑身毫无知觉,几乎嘴唇麻木地谢恩:“皇恩浩荡,谢圣上赐婚……”

果然,这道目光在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变得嫌恶无比,仿佛在看一个恶心透顶的东西。

“不过……”宋礼卿的丹唇已经咬出齿印,“我答应赐婚,只是因为我对太子殿下一心仰慕,我愿意和殿下结为连理,相伴白头,无关其它。”

已经没用了。

再多的解释,君麒玉也没动容,此时再动听的情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一切只是宋礼卿无谓的挣扎。

玄帝十分满意,笑容更甚:“既然你有情他有意那就更好不过了,能得你作良缘是太子的福气。你放心,朕会为你们安排大礼,告慰天地祖宗,必定不会辱没了你……”

“等等!”

敢如此高声打断玄帝的,只有君麒玉。

“父皇。”君麒玉朗声果决地说,“我不答应!”

宋礼卿望向他,并不意外。

玄帝眼睑微动:“为何?”

君麒玉直面玄帝,铿锵有力道:“我跟宋礼卿不过是小时候的玩伴,我和他……根本没有多少情分可言,即便有,那时我年幼,如今也早忘了!”

字字诛心,是讲给宋礼卿听的。

玄帝半玩笑故作轻松道:“你抓周抱住人家不撒手忘了情有可原,后来有了记忆,缠人家缠得紧,把人黄花闺女的绣球抢过来,都要送给他,满大街假扮新郎官成亲,满京城地闹笑话,你也忘了?”

君麒玉反驳道:“孩童嬉闹做不得数,而且时移世易,他如今是什么品性我无从得知。我自己的良缘,我自己来寻。”

孩童嬉闹做不得数……

宋礼卿心脏裂了一下,他手掌将垂挂的腰佩遮住。

他原本不喜欢在身上挂任何饰品,只是因为将这同心结穗子视若珍宝,才搭了一枚玉佩,随身佩戴。

怎么会……做不得数呢?

原来不止是流苏会陈旧褪色,情意也一样。

玄帝语气已经变得严厉:“你的良缘?你分得清是非好歹人心好坏吗?我看礼卿就比你懂事得多,他配你绰绰有余,是你高攀!”

君麒玉冷笑一声,仍旧执拗:“既然他这么出色,娶谁嫁谁不是手到擒来?景国多的是和他般配的男儿郎,倒不用因为我是太子委屈他了!……希望父皇明察,收回成命!”

“混账!”

一声叱责,让文武百官凛然。

玄帝只有这个独子,一向捧在手心里,宠得无法无天,当初送去西域历练都是忍痛不舍,这大概是玄帝头一回对太子如此震怒。

“朕以为你磨炼几年,能改改骄狂的性子,看来是朕太娇惯你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朕是一国之君,还做不得你的主了?”

君麒玉虽然蛮横,但触怒龙颜,也只得收敛,只是满脸都是倔强不服。

“好啊。”君麒玉愤愤说道,“我同意赐婚,但我有两个条件,如果父皇能应允,我别无二话。”

“说。”

玄帝不悦地垂眸,看他还有什么把戏。

君麒玉当即回答:“其一,请父皇在宫外赐我外宅府邸,我不想住在东宫,受人管制。”

君麒玉正是生反骨的年纪,玄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这些细枝末节也不再纠缠。

“允了。”

“其二。”君麒玉看了一眼宋礼卿,“我和宋礼卿的婚事往后延,须得等我迎娶胡奴儿之后。”

玄帝眉头一皱:“胡奴儿?”

“是。”君麒玉轻笑道,“他是我从西域带回来的奴隶,我准备娶他为太子正妃,宋礼卿……只配做我的妾室!”

朝臣们已然鸦雀无声,敛气屏声,太和殿静如死地。

君麒玉竟然要让堂堂探花郎做一个俘虏奴隶的妾!

太子爷这是将对玄帝的叛逆不满,全转嫁到宋礼卿身上,拿他泄愤。

在满朝文武面前,赤裸裸地羞辱他。

玄帝已经被气得面目阴沉,随手抓起一本折子砸了过去。

“滑天下之大稽!朕看你是猪油蒙了心……发聩的东西!”

厚厚的折子正中君麒玉的额角,顿时出现一道淤青,擦破了皮,君麒玉将渗出来的血随手一抹,丝毫不以为意。

“儿臣心里看重,即便是奴隶又如何?硬塞给我的人,哪怕是天上的仙子也一文不值。”

然后他走到跪着的宋礼卿跟前,居高临下。

“你不是说你爱慕我吗?既然是爱,那想必不会在意名分吧?做妾的白头不算白头吗?能当本太子的妾,你是不是足够心甘情愿了啊?宋礼卿?”

君麒玉扬了扬嘴角,面带讽刺。

宋礼卿低眉颔首,脸上早已血色全无。

心一阵阵地绞痛,蔓延至浑身,将他吞没。他只觉得通体冰寒彻骨,心也是冷嗖嗖的。

“回答我!”君麒玉呵嗤问,“是不是?”

啪——一滴眼泪掉在白玉石板上,绽出透明的浅花。

宋礼卿还是没有改掉这个容易掉泪的毛病,小时候君麒玉把他弄哭,还会哄一哄。

宋礼卿掐着自己的大腿努力止住泪。

他知道,世上最廉价的,就是没有人可怜的眼泪。最可悲的,是没有身份的爱慕。

君麒玉看到了泪花,心里软了一下,但嘴上不依不饶。

“你还是这样,稍不如意就哭哭啼啼,博人同情罢了,委屈你了是吗?不愿意当妾,还说什么情分什么爱慕,不过是攀龙附凤的说辞,巧言令色,真是当了婊子又立牌坊……”

“皇上!”

这时,却是宋青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圣上赐婚原本是一番好意,是宋家莫大的荣耀,可礼卿无才无德,实在配不上太子爷的金尊玉贵。我儿虽然出身微贱,但也不是一个没人要,没人疼,任人踩踏欺凌的弊履草芥,老父尚且健在,他便有家可回,有人怜爱!皇上同为人父,应当感同身受……请皇上收回赐婚,臣不得已忤逆,愿葬身沙场赎罪,永不回京!”

到底是自己的孩儿,他再不忍心看宋礼卿受如此折辱。

宋礼卿眼泪簌簌落下,他虽然只是养子,但一直比亲生更被疼爱有加,父亲养育之恩,形同再造!如何才能报答?反倒是自己受辱,连累父亲痛心。

“宋卿言重了,本就是这逆子昏聩糊涂。”

事已至此,玄帝也面露无奈,但他一言九鼎,哪能轻易被君麒玉拿捏左右。

“君麒玉。”玄帝直呼其名,“你要轻贱他,朕偏要抬举他。昭告天下,赐宋礼卿金刀,不论嫁娶,宋礼卿以皇太子妃之尊,三日后和太子成婚!”

玄帝为太子君麒玉和太子妃宋礼卿赐了宫外的麒麟府作婚房府邸,安排了最盛大的礼仪。

宋礼卿身穿隆重的华服礼冠,在府门和父亲作别。

宋青不舍地嘱咐了良久,满面愁容。

宋礼卿笑着宽慰他:“父亲别忧心,你可以继续领兵杀敌,陛下也打消了顾虑,已经是皆大欢喜了。”

“我们皆大欢喜了,你呢?”

这话问得宋礼卿一怔,他扬起唇道:“我……我喜欢太子殿下,也……很开心!”

宋青怎么会看不出他强颜欢笑:“可是太子爷只当你是利欲熏心,玩弄权谋之辈,他对你怀着偏见,以后……”

宋礼卿深呼吸缓解酸楚。

“殿下万千宠爱于一身,性子是骄纵了些,又在西域呆了这么多年,到底是年少,玩野了心罢了,他本心不是个坏人,成亲后,我会好好开导他,总有一天他会分得清是非好歹,明白我的一片赤诚。

宋礼卿满怀希望地跨上了戴红花的骏马,坚信他们可以重拾旧日情分,破镜重圆。

宋青的话消逝在了敲锣打鼓,鞭炮雷鸣声中。

“你从小就那么懂事,爹从来不必为你操心,可你太懂事,总为别人活着,一点都不为自己着想。孩儿,你成全了我们所有人,唯独亏欠了你自己啊……”

……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原本应该喜上加喜才对,宋礼卿心上蒙着一层阴霾,忐忑不安地等到了深夜。

红烛蜡泪长流,君麒玉也没有出现。

宋礼卿刚刚推开门,侍女立马近身听候。

“皇太子妃,有什么吩咐奴婢去就行。”

宋礼卿问:“你知道太子殿下在哪吗?我要去寻他。”

侍女稍踌躇回道:“殿下在……行乐斋。”

宋礼卿并不知道行乐斋在麒麟府哪个位置。

“好,我去找他。”

“哎!太子妃!”侍女追上来说,“殿下应付完宾客,自然会回房的,太子妃也累了……”

宋礼卿侧过头看了侍女一眼,疑惑道:“你为什么要阻拦我?”

“我……”

侍女支支吾吾说不出缘由,只能领着他去了行乐斋,此处灯火通明,门上挂着“及时行乐”四字牌匾,香气萦绕,但并没有别的宾客。

宋礼卿捂了捂鼻子,他不喜欢这么浓艳的香味。

房间里面传出陌生的音乐,是宋礼卿没听过的乐器。

烛光把两个人的身影映在了窗户上,里间的一人跳着花枝招展的舞蹈,另一个搂着对方的腰,饮下一杯酒,又传出调笑嬉闹的的声音。

宋礼卿知道这笑声是君麒玉,隔着窗户尚且如此难堪,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香艳的场景。

“是太子让你拦住我?”宋礼卿随口问。

侍女跪下怯怯地说:“不是,殿下说您要去就去,叫我们不许阻挠……是奴婢自作主张,新婚之夜,殿下和那个西域妖精寻欢作乐,简直不堪入目,还把您晾在一旁,奴婢不想太子妃看了不高兴,眼不见为净……”

宋礼卿心道,这行乐斋果然名副其实,四个字歪歪扭扭,又肆意洒脱,一看就是君麒玉写的。

“你是为我着想。”宋礼卿拉了她一把,“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答:“小笛。”

“小笛,谢谢你,等会儿你守在外面,不许人靠近。”宋礼卿又道,“今日太子的事情,你们要帮我保密,不能外传,更不可让陛下听到风声,知道吗?”

“为什么?”小笛不解,“是殿下做错事……”

“殿下的声名要紧,他是储君,未来的天下共主,不能留下一段荒淫昏庸的污点。”

宋礼卿解释完,推开了门。

里面奏乐嘎然而止,舞姿也停顿了,一众人望向宋礼卿,好似他是那个和气氛不孚的不速之客。

宋礼卿环顾了一下,里头多半是乐师,弹奏的是胡琴等西域乐器,只有一个人站在中央翩翩起舞,是宋礼卿在城外见过的,君麒玉带回的那个胡奴儿。

胡奴儿肤色偏棕,头发眉毛又泛黄,瞳孔带蓝,极具异域风情,他浓妆艳抹,眼大眉长,又穿着腰背肩膀小腹大腿尽露的七彩宝石舞衣,活脱脱就是画里西域妖媚的样子,难怪小笛不齿,说他是妖精。

胡奴儿看到宋礼卿,不仅不惧怕,反倒盈盈失礼,目光娇媚,直视挑衅。

“皇太子妃。”

宋礼卿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君麒玉跟前。

君麒玉此刻卧在垫着虎皮的躺椅上,婚服还在身上,松松垮垮的,他恹恹的神情便知道被打搅了兴致。

“皇太子妃……”君麒玉好笑地咀嚼这个称呼,然后笑道,“你来得正好,你去给爷舞一曲,胡奴儿跳的那种,哦,这儿还有一套舞衣,你穿上肯定别具风情。”

君麒玉指着另一件露骨的,都称不上衣服的舞衣,宋礼卿唇角沉了沉。

“我不会。”

君麒玉乐了:“不会有什么关系?让胡奴儿教你。”

胡奴儿娇声道:“尊爷的命令。”

他当即演示起来,扭着臀胯,舞衣上的宝石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沙沙声响,好不妖娆魅惑。

宋礼卿表情更僵硬了,他将背挺直。

“我是钦点的新科探花,御赐太子侍读,朝廷在册的正职官员,不会学这些搔首弄姿的胡舞。”

胡奴儿咯咯直笑,几步走到君麒玉身边跪下。

“爷,太子侍读是什么官职呀?”

“就是……”君麒玉盯着宋礼卿戏谑地说道,“伺候爷念书,不入流的七品闲职,连上早朝的资格都没有。听你的口气,我还以为你已经封侯拜相,官至一品了呢。”

“都是陪伴侍奉爷,跟胡奴儿也没有什么区别呀。”

两人一起笑起来,格外刺耳。

宋礼卿呼吸滞涩,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任他们嘲笑讥讽。

“诶,宋礼卿,你还要不要学了?学会了好取悦爷,嗯?”

君麒玉边说,边抬起腿撩开了宋礼卿华服的衣摆,动作轻浮。

宋礼卿后退一步避让,沉声坚定道:“我永远不会学这些媚俗腌臜,取悦男人的东西。”

“哼。”

君麒玉已然愠怒,站起身来,脚步蹒跚,他浑身酒气,熏得宋礼卿睁不开眼。

他捏住宋礼卿的下巴,宋礼卿只能抬起脸和他对视。

“你是不是觉得胡奴儿低人一等,你自己最清高?”

“我没有。”宋礼卿摇头道,“可我是入了君家皇族族谱的太子妃,是你以后厮守一生,生同衾死同穴的爱人……麒玉,已经夜深了,你玩也玩够了,跟我回去吧。”

后半段,宋礼卿已经放轻了语气,几乎是恳求了。

除了皇帝皇后,再无人亲昵地叫君麒玉“麒玉”二字,君麒玉一时不适应,因为这称呼带着宠爱,是只有最亲近之人才能叫的。

“钦点又如何?你看看你,枯燥乏味,满身那些文人的酸腐之气,你哪有胡奴儿知趣懂味?哪有他一半的风情?你啊,就当个独守空房的皇太子妃吧。”

宋礼卿的眸中已经含起了泪,让他清隽的面孔,平添了几分破碎可怜之感。

君麒玉竟然手指一软,不由自主松开了他。

宋礼卿鼻音哽塞祈求:“今天是我们大婚之日,洞房花烛之夜,我们回去好好过完今夜,好吗?”

宋礼卿拉了拉君麒玉披在身上的婚服,帮他重新穿戴好,整理好领子。

君麒玉蓦然心疼了一下,这本该也是他的人生大喜。

胡奴儿可以陪他玩闹到醉步蹒跚衣衫不整,而宋礼卿是那个替他收拾衣衫帮他醒酒之人,君麒玉一霎那竟然觉得这也很好……

但他一想到这恭顺的面孔只是伪装,就感到无比厌恶。他绝不能妥协,否则就要受别人挟制管束一辈子!

“原来你就是想洞房啊……在哪办不是办?”

宋礼卿猝不及防地被君麒玉扑倒,失去重心,往后跌在地上,摔到了后肘,久久麻痛。

君麒玉人高马大,压下来将他禁锢在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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