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冬时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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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很久以后,柏双见再回忆第一次见到吴一佑的场景,第一个冲进脑海的不是那两颗爽朗明阔的小虎牙,而是那年冷得出奇的冬天。

柏双见想,如果军训时两个人就分在了一个中队、如果吴一佑之前没有被逼着在校外租房子、如果有一次公共课两个人挨着坐到了一起,如果没有这些如果,他们应该在那个夏天就遇见。

岚省最南部的海边小城,小港里泊着渔民出海归来的渔船,七月仲夏,夕阳如火,橘红的云彩被打翻了洒在海面,晚霞连绵烧透了天,几个小孩儿光着脚丫沿着海岸线踏浪狂奔。柏双见站在岸边朝东边眺望,咸湿黏腻的风吹乱了头发,海浪声由远及近,一遍一遍冲刷着他的心。

对着海浪的方向直直跪下,柏双见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夕阳跟在身后一起被带回了家。

离海边不到三公里的地方,一栋充满海滩风情的的小别墅十分醒目,栅栏和楼顶都挂了写着“冬见”两个大字的牌子。别墅一共三层,柏父和柏母将楼上两层的房间隔出来做了民宿,院子里还修整出一个漂亮的小花园,白天做露天咖啡馆,晚上是休闲小清吧,由于经营有方,“冬见”也逐渐成了来小城必打卡的旅游景点。

但对柏双见而言,这里不止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家,是父母唯一留下的遗产,也是他最后的念想。

进了院子柏双见关上门,和正在喂猫的女人打招呼:“小姨,我回来了。”

“好,饭在锅里,”明玥把正往自己爬的大橘提溜了下来:“对了,老何把通知书送来了,在一楼的抽屉里。”

老何是他们这一片儿的邮递员,知道是通知书一秒都不耽误,踩着下班之前加急送来。

“那何叔下次来得请他喝杯啤酒。”

拆开文件袋,一大片蓝色露了出来,明玥心里已经有数:“青大?”

“青大。”

明玥笑了,看着他满脸欣慰:“我们阿见真厉害,这下小姨也算没辜负你爸妈的交代。”

柏双见放下通知书弯腰抱了抱她,杏眼微弯,像月色下粼粼和煦的海:“我明白的,谢谢小姨。”

“宋方白呢?他考哪儿了?”

“也是青大,金融系。”

“”那正好,”明玥很高兴,俩孩子能一起去报道,在学校也有个照应:“到时候小姨来订票。”

“好,谢谢小姨。”

开民宿之前柏父一直在岚省做律师,辞职以后带着妻子来到这座小城掏空积蓄办了冬见,

夫妻两为人处事极好,柏父常常免费为街坊四邻做法律援助和咨询,柏双见知道,虽然父亲因为种种缘故辞了职,但心里一直很热爱这个行业。

于是填报志愿时心头一动,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要去青大,要念法。

这个暑假长得好像永远不会完,别墅忙的时候就呆在家里帮明玥招呼客人,太阳下山后就骑着单车去找宋方白,要么找几个朋友一起打电动,打完了在街边吃个烧烤,天黑了一群半大小伙光着脚往海边跑,但柏双见不会下水,只会站在海浪够不到的地方笑着躲开几人滋来的水枪。

八月三十号他和宋方白终于想起该收拾行李,明玥已经贴心把一切都打点好。第二天送他去高铁站,离家之前明玥郑重其事地掏出一张银行卡塞进他钱包:“收着,这是你妈妈留下的卡,每个月三号小姨会按时往里面打三千块的生活费,先过一个月,不够再加。”

“不会不够的,”柏双见失笑道:“我这么大人了,不够会自己挣。”

“那不行,”明玥一本正经道:“男孩也要富养,不然很容易被坏女孩拐跑,到时候我可怎么向我姐交代。”

柏双见:……

宋方白已经提着行李箱在栅栏外等着他,柏双见拎起箱子和她告别:“走了小姨,照顾好自己,不要太累,有事儿给我来电话。”

“我知道,你才是要好好的,在学校多吃点,厚衣服不够再和我说,小姨给你寄过来。”

“好。”

大橘和小白嗅到气味都围了过来,抓着他裤腿喵喵喵叫个不停,柏双见蹲下摸了摸猫脑袋:“在家要听小姨话,哥哥会给你们寄罐头,大橘你少吃一点,不能再胖了,小白乖,不要抓沙发要抓耗子 。”

小白:喵喵?喵喵喵??

“快走了,”宋方白怕猫,一早躲得远远的:“再晚就赶不上高铁了。”

明玥锁了门,开车把两个孩子送到高铁站,站门口碰到了也送自家儿子去上学的沈仪妈妈——只不过一个是去一本重点,一个是去外地念二本。沈母撇撇嘴,话里话外全是阴阳怪气的酸:“哟,这么大的小伙子还要送啊,一点都不独立,光会念书考个重点大学可不行,生活上不独立也成不了事。”

明玥和柏双见已经习惯沈母这幅嘴脸,懒得再多费口舌和她争辩,宋方白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主,直接开炮:“是啊是啊,得像您似的,送走女儿再拖家带口陪儿子去念大学,啧,沈仪好歹是个二本,沈璋考哪儿去了?哦?什么什么专科来着?”

说罢和明玥挥手道别,不理会被气得半死的沈母,拉着柏双见雄赳赳气昂昂进了站。

列车一路向北,下了高铁有学校带队的老师和志愿者来接,柏双见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学校,傻傻跟在学姐后面先去学院报到、交资料、拿钥匙,又被另一个学姐领到宿舍楼下,23栋622,扛着两个大箱子上楼,爬到宿舍门口柏双见差点背过气去。

钥匙拧开门,屋子里已经有两个男生在收拾东西铺床,右边那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儿率先看到了他,咧出一口大白牙和他打招呼:“哥们儿怎么称呼?我叫刘婺,江恭人。”

“柏双见,叫我阿见就行,岚省本地人。”

另一个少年也转过头看他,两人对上视线,同样都是杏眼,长在对方脸上就是清俊温润,抿嘴时还能看见两个小酒窝:“你好,我叫许迟川,也是江恭人。”

刘婺往椅子上一坐:“咱们仨齐了,还差最后一个哥们就顺利会师!”

“是谁啊?”

“不知道,好像床头贴了名字。”

柏双见走到对面的床,凑近一看纸条上印着一排小字。

法学院,吴一佑。

青大建校以来一直保留着一个优良传统——岚省其他学校军训都是半个月或者二十天,青大却是实打实的一个月。九月时节,日头依旧毒辣,阳光直射炙烤大地,每一次趴下做俯卧撑都是受罪,塑胶滚烫一不小心手就会被烫出泡,这个天气下站军姿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他们方队不少女生站着站着就晕了过去,临时搭的医务室躺满了因为中暑晕倒的学生。

柏双见感觉自己从头顶到手指头缝每个毛孔都在向外冒汗,就像老话说的那样,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汗水打湿了裤子黏黏糊糊贴着腿,昨晚晚上脱衣服才发现腿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磨红了一大片。

今天放的稍稍有些晚,下训时二田的灯已经熄了,回宿舍要经过田家炳楼和校史馆,路上乌泱乌泱全是穿迷彩服的新生,风一吹,一股难以言喻的汗味弥漫在整条街,混合各种酸臭形成化学攻击。

柏双见捂着嘴打了一个干呕,刘婺笑的蔫坏:“你有了?”

“是啊,”柏双见拍了拍胸脯给自己顺气:“你的种,记不得了吗?”

妈的坏小子,刘婺撒腿跑了,柏双见慢悠悠走在后面还冲他喊:“欸,怎么翻脸不认人了!昨晚你可不是这样的!”

过路人纷纷回头看着两人,刘婺恨不得刨个洞立马钻进去。

回到寝室柏双见洗完澡火速爬上床把自己睡成一个大字,头抵着床边的栏杆两眼无神盯着对面的空床铺,目光呆滞且麻木。今天是军训开始的第十三天,这十三天来,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没有一晚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更糟心的是,他们小队分到的教官是整个中队出了名的黑面神,深得上任总教官折腾人的真传,不榨干这群麻瓜最后一点力气是不会放人的。

刘婺摔着枕头抓狂,每天超过十个小时的紫外线直射已经让他肉眼可见地黑了好几度,硬汉小生彻底变成了大糙汉:““他妈的他妈的!为什么还有二十天!老子明天也要装晕!”

“教官不会信的,”柏双见翻了个身,有气无力道:“迟川装晕还差不多。”

“也是,”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许迟川还在里面洗澡,刘婺撕开袋子,往泡面里加了颗卤蛋:“我晕了也没人接得住。”

寝室里弥漫着一股老坛酸菜的香味,闻着闻着柏双见饿了,跳下床凑到他旁边:“暄哥,给我来一口。”

许迟川洗完澡出来,两个人正蹲在地上你一口我一口嗦面,刘婺举起面碗:“来一口?”

许迟川摇摇头:“我不饿。”

喝光碗底最后一口汤,刘婺抹抹嘴,指着那张空床提出心里酝酿已久的想法:“要是军训完这小子还不来,等国庆放完假咱们就占了这张床用来放东西怎么样?”

“行,”柏双见点点头:“再买个锅,还能在寝室做饭。”

许迟川表示没问题:“我都可以。”

扳着指头数日子终于熬到最后一天拉练,总教官亲自上阵,带着他们二十公里往返徒步,柏双见算了算,没有三个半小时回不来。

好在今天没有太阳,只有几朵乌云飘在空中,天色虽然灰蒙蒙的,该流的汗一点儿没少流。

还剩最后三公里,柏双见拖着腿艰难地缓慢爬行,全靠意志撑着一口气没倒,刘婺吐着舌头哈哧哈哧已经说不出话,身后许迟川脸色白的像纸,汗意涔涔。

大队长刚宣布原地休息十分钟,地上就整整齐齐倒了一排迷彩服,大半个步行道都被占了,这条滨海路很漂亮,好多从没见过的海的女生不顾疲惫海风咸湿扑面吹在身上有些冷,柏双见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不能是感冒了吧。

转头却看见许迟川脸上瘆人的惨白,蓝幽幽的海映在眼中毫无生机,柏双见吓了一跳,抓住他使劲晃荡:“迟川?许迟川!”

许迟川用力喘了几口气,脸色恢复一丝红润:“咳,我,我没事。”

“你怎么了?”柏双见被吓得半死:“不舒服吗?”

许迟川摇摇头不肯再说,柏双见拿走他的背包背在自己身上:“不舒服就告诉我。”

“谢,谢谢。”

回到学校柏双见感觉自己都要瘫了,身体疲惫但心里却很兴奋,拉练结束也标志着为期一个月的军训圆满完成,欢送教官时不少同学都红了眼,总教官刨开人群直奔他们方队而来,一把抓住他……旁边站着的许迟川。

“同学,麻烦跟我来一趟,有个人想见你。”

“谁?”

“你见了就知道。”

许迟川迟疑许久还是答应了:“走吧。”

他想,他应该知道是谁。

走之前柏双见悄悄朝他比了个手势:“有事电话。”

二田外停着一辆涂满绿色迷彩的越野车,拉开后座车门刚坐进去,黑暗中传来低哑浑厚的男声,如惊天破雷炸在耳边。

“你哥哥在哪儿?”

是谭祁樾。

车顶上射出一道昏暗的灯光,那双尖如猎鹰的双眼极有压迫感,许迟川大吃一惊,男人原本坚毅修肃的面庞憔悴不少,胡子拉碴眼珠布满血丝,眼眶也深深陷了进去,像被飞沙侵蚀许久的胡杨一朝失去斗志,听凭枯萎。

见他半晌都没出声,谭祁樾着急了,音调忍不住拔高几分:“韩煜到底在哪儿?”

“我不知道。”

“放屁!”一拳砸在前座,半个座椅都歪了:“你是他弟弟。”

“我只是他表弟,”许迟川静静看着他:“你是他爱人。”

一招致命,谭祁樾痛弯了眉,挺拔的脊背佝偻如蚁,沙哑着声音颤抖开口:“可我找不到他。”

“他就这样走了,什么都没留下。”

“他不要我了,我还是那么想要他。”

许迟川闭上眼,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不知道是在哭谭祁樾,还是在哭自己。

轰他下车前谭祁樾塞给他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串电话号码:“你走吧,我答应过韩煜要照顾你,有事就打这个电话。”

“如果你能联系上他了,就替我转告一句话。”

夜色中谭祁樾黝黑的鹰眼深邃得可怕,像一团火在燃烧。

“只要我没咽气,这辈子都和他耗下去。”

车开远了,许迟川蹲在地上,久久没起身。

柏双见和刘婺在寝室坐立不安等了很久,正要冲出去找人时许迟川自己回来了,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些什么,许迟川直接倒地晕了过去。

“我擦!”刘婺摸了摸他额头,烫得一下把手缩回来:“都能烧开水了!”

柏双见立马把人背起来:“叫车!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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