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恶不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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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徐莲生干脆沉默,身子却阵阵发抖。那酷吏郭权使个眼色,两旁便用水火棍架住他的两条胳膊。稍微一夹,他就冷汗涔涔,惨叫出声,感觉肉和骨头都要碎到一块去了。

“赵大人!薛绍林的的确确是个贪官,其他人或多或少也贪过,但宋泽真的没有。”

棍子又紧了紧,他边喊疼,边抬起泪眼望着赵清源,一身素服也遮不住的清秀绝俗。见赵清源脸上似有不忍之色,他就叫得更响。

“住手,天亮再审。”赵清源蹙眉道。

郭权提醒道:“大人,依下官看,您还是尽快吧。徐大人细皮嫩肉,您不舍得留伤痕,倒也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赵清源问。

郭权笑着说:“徐大人是江南学子,想必深通水性喽,用水刑就温和多了,不伤皮肉筋骨。”

徐莲生松了口气,想道:不过是呛几口水,应该没有挨板子夹胳膊那么疼。

“徐念秋,我再问你一遍,这账册上的条目是否全部属实?”

他揉着自己的胳膊,眉眼低垂,保持沉默。赵清源又厉声喝问数遍,他干脆软软地往堂下一躺,闭目装晕。很快,他感到自己被绑在一块木板上,脚高头低,口上被布捂住。

一瓢冷水缓缓灌进了鼻子,他想屏住呼吸,可不管用。那水无孔不入,脑子、气管、肺,仿佛全呛进了水,激得他剧烈地扭曲、咳嗽。刚缓过半口气,又来了一瓢。持续的窒息感,就像用最慢的步伐走向地狱,闷得他生不如死。

缓歇片刻,又开始新一轮折磨。几番下来,他浑身痉挛,被灌得死去活来,恍惚中似乎看见了姐姐。

不行,他绝不能死在这!

“有他!咳——”他拼命把肺里的水咳出来,撕心裂肺地大喊,“有宋泽!我想起来了,有他,账册是对的!”

赵清源点头道:“好,把口供拿给徐大人过目,让他画押。”

徐莲生画了押,转头昏死过去,这次不是装的。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头昏脑涨,喉管里火辣辣的疼,衣领和头发已经干了。

他咳嗽着起身,环顾四周,原来是在牢里。床铺低矮,褥子下是草垫。与牢门相对的墙上,有一方被铁栅栏隔着的小窗,透入微弱天光,看不出这天是将明还是将暗。

过道另一侧关着薛绍林,左右则是其他几位户部同僚,两人一间。他对面床铺上,一名素服男子端端正正地坐着,清俊的脸庞半明半暗,眼眸明亮如星,冷硬如冰。

“宋大人……”徐莲生小声招呼。

“卑鄙小人。”宋泽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这是有人构陷,我受不了打,只能统统招认了。”

宋泽猛然扑过来,揪住他的领子,三两下扒开衣服,露出一身如玉似锦的细嫩肌肤,冷笑道:“你是在梦里挨打的?”

“我——”

“十几年前,我随先帝南巡时,结识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年。为了帮死去的姐姐告官,小小年纪硬要挨五十大板。虽然被我中途拦下,可还是打得皮开肉绽,我亲手为他涂了药。徐大人,你七尺男儿竟连个市井孩童都不如。”

徐莲生沉默半晌,慢慢系好衣物,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宋大人,我努力坚持了,只是你没看见而已。他们用水灌我,太难受了。”

宋泽轻哼一声,坐回床边,不再言语。

对面的薛绍林出声了:“念秋,你倒是憋气啊!你不是水性不错吗?”

徐莲生反呛道:“你下过水吗?鼻孔朝天的时候,憋气也不管用。”

薛绍林长叹一声:“翠娥来我家报信,我想你好歹咬牙撑个几日,待我在外斡旋或许有转圜余地。你倒好,天还没亮就把我咬进来了。”

“说得轻巧,这是皇上要整你,你又能怎样?我不过是附带的陪葬品罢了。”

“最起码,我能到别处避避风头。”

“薛尚书,你良心呢?那我怎么办!”

不知不觉,二人将私下独处时的交谈方式带进了牢里,颇有些打情骂俏的意味。宋泽冷眼旁观,尽是不屑。其他几个同僚也开始责怪徐莲生骨头太软,一打就招。

众人骂了他一会儿,又开始问账册的细节,每个人都贪了多少。徐莲生慢条斯理地逐一说了,薛绍林感叹:

“所谓罗织罪名,不过于此,根本毫无逻辑。本官的确收过银子,比账册上记得还多,可绝不会被人抓到把柄。”

“我绝不认罪。”宋泽抛出二字,掷地有声,随后就陷入一种倔强的沉默,视徐莲生如无物。

天亮之后,陆续提审过堂,在罗织的“铁证”和徐莲生的口供之下,众人略做争辩,便认命了。宋泽拒不认罪,杖刑四十,被拖回来的。

短短十日后,薛绍林转入死牢。

徐莲生躺在床上,头枕双臂,凝望那方小窗。隔壁的两个同僚在悠哉地写遗言,回顾一生,交代后事,已写了厚厚一沓纸。而宋泽在第三次过堂,怒骂声隐隐传入牢房。

“宋泽倒铁骨铮铮,宁折不弯。”一人道。

“我赌他这次必然认罪。”另一人道。

“不见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人出了名的一根筋,不然早就高升了。”

“谁叫他弹劾郑方杰奸|杀民女,连参十本?把大好的仕途参没了,差点把他岳丈气死。”

徐莲生惊坐而起,猛地扑在牢柱上:“怎么没听你们说起过?”他还以为宋泽失信,从没参过郑方杰。

“十几年前的旧事了。要不是他又犯驴,我还想不起来呢。”

徐莲生忽然发了疯似的踹向牢门,尖声嘶喊:“来人,我要翻供!你们来重新审我!宋泽他没受贿——”宋泽不曾失信,而且尽力了。自己却怕死怕痛,污蔑一个近乎于完人的真君子。

待脑子里的热劲儿散去,他又不喊了,觉得自己十分滑稽。别说翻不了供,就算能,他照样受不住那些刑罚。

半个时辰后,宋泽被两个狱卒架回牢室,搁在床上,素服几乎被血染成了喜服。狱医随后而来,查看了伤情,临走前留下干净衣物和两包药粉,让徐莲生帮忙上药。

“宋大人?”他唤了几声,不见回应,便颤颤巍巍地掀开那身被血浸透的衣服,只见从脊背到大腿全都血肉模糊,新伤叠着旧伤。有的前两天刚结痂,又被笞、杖这类常刑打得迸裂,伤口血红狰狞地张着,如婴儿嘴。

徐莲生仔细地洒了药粉,血很快止住。一抬眼,正撞进一双平静无波的深眸。

“多谢。”说完这两个字,宋泽又转过脸去,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这十来天里,除了最基本的交流,他极少说话。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也不愿意听我说话。可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由衷钦佩你,但你这么硬扛着,山都秃了,何苦呢。”

宋泽淡淡道:“宁为玉碎。”

徐莲生将干净衣物盖在他身上,退回自己的床铺,招来狱卒问:“按照牢里的规矩,家眷可以每十天探视一回吧?”

巧的是,刚得到肯定答复,翠娥就颠颠地来了。她先送给狱卒酒菜,官爷长官爷短地献殷勤,见到徐莲生后又哭又笑。二人聊了一会儿,翠娥圆润的脸蛋儿上展开狡黠的微笑,道:

“家被抄了,但我藏了几件首饰,足够生活和为您打点狱中的吃穿用度。”

“伙食倒还行,这片监牢是专为官吏预备的。你好好看家,我争取活着出去。”

翠娥含泪点头,把带来的饭菜、瓜果、衣物塞给徐莲生,忽然瞪圆了眼低声惊呼:“我的亲娘呀,那是谁啊,血葫芦似的!”

“宋泽宋大人,他不肯认罪。”

“不是说,有功名在身的人不动刑吗?”

“那得看情况,律法是灵活的。”徐莲生凑近她耳语,“这两天,你务必要想办法去见刑部左侍郎赵清源,说我非常想见他,不见死不瞑目。”

翠娥走后,徐莲生把她带来的熏鸡、烧鹅跟几位同僚分食了,又去掉油腻的鸡皮,把鸡腿肉撕成条,喂给宋泽。

宋泽倒没拒绝,吃了肉挣扎起身,慢慢换好衣服,似乎预感到家人将至。不多时,果然来了对老夫妇,和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这是徐莲生头一次见到宋泽的儿子,从相貌来看,那位千金小姐应该不丑。

孩子小名叫核桃,一直强忍着泪,眼中的刚毅倔强神似他爹。宋泽叮嘱儿子要孝顺祖父母,最后道:“你再来时,也许我已经死了。你记住,为父到死都是无罪之身,没人能逼我低头。你好好念书,有朝一日为我翻案。”

几天后,其他同僚陆续也转入死牢,只剩死不认罪的宋泽,和贪墨数额最低的徐莲生——两千五百两银子。

牢狱生活寂寞,夜里伤痛难忍,宋泽的话渐渐多了。说自己家乡在西安府商州一带,有二顷田地,不算富贵,但从小到大没挨过打,干过的粗活屈指可数,其中最难的是剥莲蓬。

“那次随先帝南巡,买了筐莲蓬。剥了半天,始终不得其法,不过还是全吃了。莲蓬鲜绿如翡翠,莲子滋味清甜,比北方的好吃……”

徐莲生听着这道清朗的声音,如一泓清泉石上流。他又开始劝宋泽认罪,宋泽就说困了,不谈了,可整夜都疼得阵阵抽气。

又一次过堂回来,宋泽凌乱的发丝湿淋淋,想来期间曾昏死又被水泼醒。徐莲生像个经验丰富的老郎中,手脚麻利地为他剥去血衣,清洁伤口,敷药,已然很是熟练。

宋泽侧头趴卧在褥子上,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微睁的眼中却迸出精光,毫无屈服之意,眼珠随徐莲生的动作转动。

“宋大人在看什么?”

“我听郭权说,你受审时唯独不愿污蔑我,然后就受了刑,差点溺死。为什么?”

“因为我呛水了呗!”

宋泽竟然还有力气笑:“我指的是你不愿污蔑我。”

“因为,我很想与你结交。不过我也知道,你认为我不顾廉耻,攀附薛绍林,不屑与我为伍。”徐莲生小心翼翼地往伤口撒药粉,“可是宋大人,我不是小人,只是常人。”

“你喜欢薛绍林吗?”

“不喜欢,甚至于很恶心。我只想快点晋升而已,恰好遇到喜欢男色的堂官,就顺势而为。”

“你倒无耻得坦荡荡。”

忽然,徐莲生发现宋泽的右小腿不对劲。半条腿都紫了,且肿得厉害,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竟是胫骨断了!

他扑通跌坐在地,惊恐地低呼道:“你、你腿断了!你腿断了!你腿断了!”

“我知道,不用提醒,夹棍夹的。”

“我、我还以为,你都疼得麻木了……”

“怎么会,人只要活着,就会疼。”

徐莲生喊来狱医,简单固定住断腿。他见狱医不用心,在其离开后又重新包扎一遍,拆了自己的一块床板当夹板。

晚饭是面饼、米粥、两样青菜,他把饼掰成小块,一边喂无力吃饭的宋泽,一边往自己嘴里塞,哀求道:“宋大人,你就认了,万一能活下去呢?被打死在牢里,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这是黄连树上摘果子,自讨苦吃。”

“食不言寝不语。这几天,只要一吃饭,你就开始絮叨。”

饭后,宋泽开始高烧,很快人事不省,断腿肿得像装满谷子的麻袋。徐莲生要来冷水,撕了衣服当手帕,覆在他滚烫的额上。

徐莲生让狱医去煎清热的药,狱医很快端来汤药,却道:“徐大人,我看你还是别喂给他了。”

“怎么,这药不对?”他舀起一勺嗅了嗅。

“他一身嶙峋骨,不如就让他这么去了,还好受点。再去过堂,用刑只会更重,生不如死。”

徐莲生一愣,立即明白话糙理不糙。汤药由烫转温,他几次端起药碗,又缓缓放下。宋泽本身似乎并无求死之意,昏迷前还吃了整整两个饼,可是再硬扛下去……

正兀自出神,耳边忽然响起气若游丝的声音:“徐大人,劳驾。”

宋泽缓缓移动手指,指指药碗,又昏了过去。

徐莲生不再犹豫,将男人的头抱在怀里,喂了一勺药,可全顺着嘴角流光了。他只能先含进自己嘴里,又口对口地渡过去,同时用力鼓气。喂完最后一口,他不禁情动,将这一举动变为轻吻,抬眼见宋泽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多谢。”

“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

宋泽时醒时睡,断断续续地讲道:“我这辈子,活到此时此刻,有三件憾事。一是无法继续在双亲跟前尽孝,二是不能教犬子读书做人,三是……三是没能帮一个叫莲生的少年郎参倒郑方杰。我生平言必信行必果,只有这一件……这一件没办到。”

“你在说遗言吗?好好休息,只要活着,就有盼头。”徐莲生守在床边,每隔一会儿,就换下宋泽额上的湿布。

他闲得无聊,哼起一曲江南小调。春夜微醺,灯影浆声,恍如隔世。唉,官做得好好的,怎么就进了大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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