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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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大典后第九日。

叶檀揣着一个巴掌大的小包穿过几排书桌在我身边坐下:“莫长老方才可点我的名字了?”

“不曾,”我搁下手中的笔,看他舒了一口气又继续道,“但他说等今日下了课就去寻你师父,把你这几日迟到打盹的事情告诉他。”

叶檀咧了一半的嘴骤然耷拉下去,讪笑道:“莫长老怎么忍心……”

“怎么不忍心?”仙风道骨的白眉老人手持一卷书敲了下叶檀的后脑勺,“老夫开讲道经已数百年,从未遇见过像你这般不喜读书的学生。你自己数数,这是第几次来重修道经了?掌门几日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你好好读书,可不是教你偷溜出去玩的。”

叶檀猝不及防被敲了脑袋,抬手捂住那处,委屈地“哎哟”一声,回头嬉皮笑脸道:“莫长老莫生气,我师父平日事务繁多,这点小事就不麻烦他老人家了。弟子保证以后专心念书,不再犯了。”

莫长老冷哼一声:“你作的保证老夫可不敢信。”

“不信弟子,那秦师叔总该能让您相信吧,”叶檀诚恳地道,“长老您也称赞过秦师叔的学识,请他来辅导我,您总能放心了不是?”

莫长老和叶檀的目光看向我,我颇为无奈地点了点头。

“暂且饶了你这次,若是这回再考不过,就请掌门亲自来教你罢。”莫长老背着手慢悠悠走了。

叶檀长叹了一口气,没骨头地趴在了桌上。

我哭笑不得地问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给你讲道经?”

叶檀狗腿地把油纸包推到我面前,一边轻车熟路地解开绳子,一边道:“好师叔,师侄有难你忍心不帮忙么?我特地去山下买了这新做的松子糖,你若喜欢就全送你吃了。孤雪峰上吃食比主峰少得多,真人尚在闭关那吃的便更少些,你尝尝?”

我依言捻了一颗。

舌尖骤然漫开一股清新的甜味。

他倚过来,将下巴搁在小臂上,眨了眨眼:“而且师叔在引气入体上有些困难,我们互帮互助不是更好?”

我舌尖漫不经心地拨着一点点融化的糖,目光转向窗外。

原因无他,只是想晾着这伶牙俐齿的小鬼片刻,教他急上一急。

只是这一望,我目光却是顿住了。

院中所栽的大槐树下正站着一位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头戴白玉冠,腰佩云纹玉,一身绣着苍松翠竹的白衣在微风下轻轻晃动。面色比大典那日好些,仍是一副神色淡淡的模样,眉头微蹙,嘴唇轻轻抿着。

若淮出关了。

我无暇去想他为何大典后匆匆回去闭关了九日便又出了关,因着一种说不通的直觉盘桓在我心头——他好像不太开心。

“秦师叔,你便答应了我吧,”叶檀拖着我的衣袖,从身后探出头,顺着我的目光正要往窗外看去,“你在瞧什么……哎,你起身做什么?”

“有事。”我顺手将那包松子糖揣在手里。

“那你还没说答不答应我啊。”

我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在走出门时隐约听到叶檀嘀咕了一声“怎么突然有些冷飕飕的”。

“真人。”我揣着松子糖面不改色地朝他抬手行礼。

要说我徒弟的实力,我称他一句真人也算合适,于是行起礼来并无什么芥蒂。

他托住我的手腕,温凉的手指握着我的小臂紧张了一瞬,随即僵硬地收了回去,面色仍是淡淡:“几日前我说过,我不能做你的师父,你也不必对我行礼。”

我道了一声是。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我若不行礼,恐怕明日我不尊师长的名声就要传得众峰皆知。大典那日若淮露了一面后匆匆闭关自然不知道他的出现引起多大的轰动。

苍云最为神秘的天才剑修,更为神秘的天才剑修的师父以及最不神秘的天才剑修的新徒弟。

各峰弟子私底下讨论若淮的人只多不少,自然,也有直接跑来问我的。剑修问如何能把剑气炼得像若淮一样精纯,阵修问孤雪峰上是否真的有除了孤雪峰的人都不能进的大阵,丹修问若淮真人和桓青真人是不是道侣关系,符修则问孤雪峰上的风景如何,桓青真人的故居还在不在。

可见修了道的人仍是有八卦之心的。

若淮眼睫轻轻颤了几下,垂眸问道:“你手中的是何物?”

我将纸包展开,将黄澄澄的松子糖递到他面前,道:“叶檀去山下买的,真人尝尝吗?”

若淮幼时风餐露宿,知苦不知甜;长大后辟了谷,这样的零嘴,想必他是不曾吃过的。

他依言伸手捻了一颗,却只是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好一阵,问道:“你喜欢吃这个?”

喜欢不喜欢于我无甚差别,只是拾回味觉后的新奇感尚未退去,权作消遣。

我思忖片刻答道:“很甜。”

若淮把糖收进手心,转而道:“我方才已知会过莫长老,今日的课你不必上了,随我回孤雪峰。”

主峰与各峰之间以索桥相连,孤雪峰恰是各峰之中索桥最长的一座。

正所谓高处不胜寒,在能看到孤雪峰云雾缭绕的雪线时,我已能感觉到那股沁人的冷意了。玄铁铸造的链索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新雪,几只雀鸟落在铁索上梳了梳羽毛又很快你追我赶地飞走。

索桥不宽不窄,恰好供两人并行。

天地冷寂,连风都不从此经过。我从不知道深深浅浅的呼吸声,衣袂相触的摩擦声和踩过新雪的沙沙声竟也称得上嘈杂。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我余光瞥过若淮。神色淡淡,白衣出尘,确实像茶楼最爱描绘的谪仙。若他生在锦衣玉食的富贵人家,每每出行掷果盈车都不为过。

做了我的徒弟,倒也有些可惜。

“在想什么?”

两厢视线不经意交错,我愣了愣,随即移开目光,道:“在想真人缘何不再收徒了。”

这话虽是诓骗他,但确是我想不透的问题,大典时我来不及问他,此时倒是个好时机。

苍云除去我师父和我之外,收徒少的几位长老也有三四位弟子,何况若淮做掌门更是不缺为他而来的修道者。这一百年过去他也不曾遇上有缘分的弟子么?

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又移开目光,道:“我立过誓,此生只收顾徵一个弟子。”

我越发觉得看不透我徒弟了,与他相处几百年,竟连他立过这样的誓都不知晓,一时不知该斥他荒唐,还是斥自己对他关心太少。

修道者不轻易立誓,一旦违背誓言,就是在天道眼底下违逆道心,轻则反噬,重则境界跌落。如此看来他不收“秦涣”做徒弟,只以最普通的前后辈之礼相待是十分合乎情理了。若我并非“秦涣”,恐怕也要替“秦涣”惋惜一句有缘无份。

在我走神之际,若淮已走出几步远,突然回过身道:“我志不在此,便不必广收弟子辜负他人,你觉得呢?”

我拱一拱手,道:“真人自有真人的考量,秦涣不敢妄言其他。”

他似有些失落地垂下眼,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快些走吧。”

索桥的尽头离孤雪峰的峰顶很近,抬头就能望见孤雪崖上星星点点的红梅,陡峭险峻的崖壁上还有一道看不真切的剑意。沿着青石板路绕过几个弯,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棵三人粗的梨树,挨挨挤挤地开着白色的梨花,旁边坐落着一座单檐六角攒尖石亭,石匾上书“冷亭”二字,俊秀飘逸。粉墙黛瓦的亭台楼阁倚山而建。

景色依旧,物是人非。

孤雪峰不同设了主殿偏殿的各峰,建筑风格更近似我在柳州所见的园林,想来我的太师祖或许是那一带的富有人家。九曲回廊将两处庭院相接,一处稍小,名为卧雪;另一处稍大,名为隐芳。

若淮自上山起就住在卧雪园,后来担任掌门也不曾搬到主峰居住。事务繁忙时往往要早出晚归,但到山上来寻他的人我见的却少。偶尔一次我遇上在峰外等候的小弟子,问了才知是他的命令。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位小弟子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我,眼里既忐忑又好奇:“弟子一下索桥,真人的神识便立刻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孤雪整一座峰遍布我的神识究竟是荒诞的谣传,还是我徒弟避免纷扰的授意。若是现在的我,定然是要问一问的。但当年的我并不关心此事,只是简单否认了一句,随后离开了。

卧雪园除了外观之外,布局陈设也与隐芳园相似。庭中栽了一棵桃树,树下置一圆台石桌,桌沿立着一只白瓷酒瓶。微风轻拂,卷起一树春色。

“进来吧。”若淮半推开门,目光在瓷瓶上顿了顿,又落回我身上。

墨黑的瞳孔像幽深的潭水,沉静又暗流涌动。

我快步走上前去。

若淮屋内的陈设与他搬入卧雪园时并无大的不同,书架上除了道经典籍外只摆了几个装饰用途的法器,简单到有些空荡。桌案上汩汩煮着仰雪,若淮正垂眸看着掌中的一串铜钱。那串铜钱共有三个铜板,纹路被磨蚀得驳杂模糊,隐隐有一些裂痕,用红绳穿在一起。

长得有些眼熟,我心道。

等我想再细看一眼,他却已经收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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