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5-08 来源:长佩 分类:古代 作者:不道不道寒 主角:段绪言 阮青洲
夜阑,一盏烛火残光未灭,映出的昏黄尚余暖意,打在汗湿的肩背上。
段绪言半倚着挡了光,唯将身侧那人的手腕捏在掌中细赏。指腹自手腕内侧的红肿纹面划过,勾出一朵桃花样式的刺青。
许是这阵挠动惊扰到了什么,昏沉中的那人蹙眉打了个颤,踝骨处垂挂的两只银铃跟着碰出了响声。
段绪言看向他,抬指恰正盖住那刺青,隔着手指,俯首往那处轻落了一吻。
又是一阵惊动,踝骨的红绳轻动,银铃响得发促。
“严九伶……”
阮青洲迷离地低喊一声,顿然醒神。一双清皎眼眸恍若未觉,还透着股怔忪,明晰后却忽地黯淡下来。
媚药的药劲退了,阮青洲便会在清醒中恨他,但那种恨意是冷静的,甚至是麻木的。
阮青洲根本不屑于从他那里讨取到什么。
冠以“墨刑”之名的刺青也好,当作驯养困兽那般给他挂的银铃也好,阮青洲一向都是逆来顺受。他安分地接纳作为质子所要受的耻辱,放下南望太子的尊贵身份,被拘在北朔的珵王府中,偏只在段绪言诱他献身时发了狠。
他头一回咬破了段绪言的手臂,恨怒的眼都散着红,却被暴戾地毁着镇定和颜面。
直至理智溃败,铃声也撞散,他浑浑噩噩地想起什么,却只觉得恨。
“你方才叫我什么?”段绪言问。
阮青洲避开视线不答。
段绪言寒下脸,慢吞吞地伸手将他的脸掰正了,眉眼阴沉得发冷。
“你想清楚了,”段绪言掐开他的嘴,冷声道,“我到底是谁。”
又是一阵死寂。
段绪言忍怒看他,将那手腕捏得更紧。
新纹的刺青仍带痛意,经这死命一按,阮青洲蹙了眉,稍有些挣动便被狠狠地按在了床榻上。
“阮青洲,”段绪言掐着他,“看清楚了,和你相识的是段绪言,被你捅了刀子的也是段绪言,和你出生入死、风花雪月的都是我段绪言,即便你对我叫着这么一个姓名,心里念着的旧情也是属于我段绪言的!随你怎么恨我,但从此往后,别再让我从你口中听到那个名字。”
世人皆知天下两分,南望和北朔两雄并立,各占南北,二十余年间,两国为争夺关州开战数回,却不知南望太子和北朔三皇子有朝一日竟会因关州之争而纠缠不清。
九年前,段绪言化名严九伶,潜进南望,历经五年后在南望宫廷中与阮青洲相识,直至去年春末,两人在关州断交,分别时阮青洲在他右胸处落了一刀。
他不甚在意,最恨的还是后来那场赶尽杀绝。阮青洲想要他的命。
如今他发着疯,阮青洲也碎了,是被他亲手毁的。
可恢复清明后的阮青洲太平静了,纵使带着受人欺压的痛楚,也只是在惺忪之时才流露出一些别的情感。那是在错乱中不小心泄露出来的东西,温情或是依恋,段绪言确信自己看到了,可阮青洲藏得很好。
他不甘心,试图再激起点什么用来佐证,便伸指沿着阮青洲的面庞向下触去。
阮青洲觉出滚烫,失了耐心,只偏过脸去,低沉道:“够了。”
段绪言说:“看着我。”
阮青洲无动于衷,在段绪言掐过他的下颌时索性把眼闭了起来。
段绪言被惹怒了,怒极反笑:“不敢看我?你在怕什么,是怕我再对你做什么,还是怕叫唤得太放荡,让今夜这不干不净的勾当被外人知晓?”
阮青洲那张顶好的面容清润如玉,如今却被他捏出了指印,稍一松指,回血之处便红得屈辱,红得妖孽。段绪言看着,忍不住再往别处揉去。
足上银铃颤得发响,阮青洲推拒着,终被逼着开了口:“珵王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折辱我,也能称为勾当吗?”
“是我失言,”段绪言松手撑起身,拨开那人的散发,动作柔了几许,“若今夜之事传出,到时我自当要向旁人解释清楚,就说南望太子阮青洲,战败后沦为质子,被囚于北朔三皇子的府中,向来安分守己,不过就是堕落成我养在府中的一个禁’脔罢了。”
段绪言将最后几字说得轻佻,话落时,却有一掌直往他面颊挥下。
无偏无倚的一巴掌落在颊侧,余下点点麻意,段绪言吃了痛却蓦地笑起来,起身就将人一把扯起,推往镜台边。
珰琅作响,桌面物件又被抬手扫落,段绪言取来烛台摆在镜前,镜中影像瞬时被映出了轮廓。
段绪言发狠地抵着人,自身后握起他的颈子,掐高他的下颌,逼他直面镜中的景象。
“这算什么,恼羞成怒吗,”段绪言抬目与镜中的阮青洲对视着,一字一句道,“我的太子殿下。”
“段绪言,你不配再这么叫我。”
段绪言不顾分寸,掐得重了,再开口时语气冰寒:“合欢时辨不清我是何姓名,冷言冷语时便记得我叫段绪言了是吗?”
阮青洲垂眸不语,面上淡漠的神情像在拒人千里。
段绪言亦不同他言笑,冷酷得不容反抗:“我说了,看着我。”
没有应答,阮青洲静望烛火,竟伸指探向烛芯,把那火光生生捻熄了。
视野骤暗,段绪言咬齿,冷笑了一声:“阮青洲,你就这么恨我。”
捏着脖颈的手渐渐松开,却附上了阮青洲的手背。在触及指尖后,段绪言不甘地收紧五指,就要将指节从指缝中嵌进去。
阮青洲眼睫轻颤,方一撤开手,就被翻过身堵上了唇。段绪言没来由地发疯,像在索取什么,越吻越深。
齿被撬开,舌也交缠,阮青洲反吻回去,最终往那人下唇狠咬了一口。
咬破了,腥气便漫开,段绪言停顿些许,只在阮青洲松齿的那刻,混着血味再次欺身过去。
“青洲,阮青洲,”段绪言舔唇把余下的腥甜都尝尽了,又去抚摸阮青洲的指尖、手腕,“疼吗?”
阮青洲不应他。
“疼吧,”段绪言自问自答着,径自环紧面前的腰身,低头将脸埋往那人的肩颈,轻声道,“我也疼啊,可我们之间只剩这些了。”
此后,段绪言再没说话,周侧空得仿佛只剩下阮青洲的味道,那是一种略带甘甜的芳香,淡若雾,清如风。
是春日的桃花。
那桃花开在高枝,沐露梳风,却偏生误闯进了寒冬腊月的风雪里。
一场风雪……段绪言在浮想中仿若看见了什么,欲伸指朝前触去,眼前却先卷起一片雪白。
——
是一场四年前的风雪袭了视野。
天春二十年,十八岁的段绪言在深长甬道上踏雪而行,面容被一身宦官袍服衬得冷白。
五年前,他听从北朔帝的密令,跟随北朔细作来到南望,以风颜楼乐人的身份留居皇都,至这年立冬时步入宫廷,成为萃息宫的宦官。
一切起源于关州之争。
关州作为能直通西域的交通要塞,成了南望和北朔争夺数年的要地,为此,两国间积蓄多年旧怨,最终于天春五年在关州开战。
南望于那场大战中取胜,自此在关州修障塞,饬烽燧,意欲彻底斩断北朔与西域各国的来往,借此将北朔向外扩展势力及繁荣经济的可能性渐渐扼死。
北朔帝段承不甘示弱,意图窃取关州的军事布防图,寻机再夺关州,而南望帝为防细作侵入,特设东厂及锦衣卫加强侦查、培养己方细作,两国便也逐渐兴起了派遣细作深入敌国之风。
可南望帝无法料到的是,北朔的兵部侍郎柳允早在当年关州之战未了之时,便领着二十余名北朔精兵,乔装成自关州逃难而来的流民,顺利潜进南望,而后更是在南望皇都里将一家风月馆经营得风生水起,名曰“风颜楼”。
风颜楼,一个在南望皇都最受达官贵人青睐的风月之地,却也是北朔细作的安身所。
近年来,随着南望的兴盛,官场上的应酬宴会愈加频繁,风颜楼也渐成为朝官的酒池肉林之地,北朔细作借此将手伸入官场,为的就是取得关州的军事布防图和派入北朔的南望细作名单。
来到南望的这些年,段绪言便是在风颜楼里取得了东厂督主刘客从的偏爱,却又在将被招收进锦衣卫时,被人转送进了净身房。
只不过,比起那些真正去势的宦官来说,他只是在净身房里走过一遭罢了。
保下他的人是刘客从,就如一开始想借着甜言蜜语把他塞进锦衣卫中那般,刘客从送予他的一切好处,都是因为别有所图。
这一日,亦是刘客从将他从萃息宫中唤出去的。段绪言跟随刘客从的家奴离宫,进的是刘客从的府邸。
近年来宦官职权增扩,尤其是四年前贸然生出关州军事布防图泄露一事,司礼监及东厂的权势再达顶峰,刘客从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义子,要建府邸更是轻而易举。
只是刘客从一个阉人,虽年近三十便得了权势,享尽富贵,但也因这具断了茬的身子,独独缺了颠鸾倒凤的快意。
所以他将大把的钱都砸在风颜楼里,可床笫之欢瞧多了无趣,亵玩这群本就敞腿与人寻欢的小倌又不够尽兴,直到他瞧见了段绪言。
一个卖艺不卖身的乐人,还生了张引人生欲的俊逸脸庞,一旦将那人拽入荒’淫里,自当要比玩弄小倌来得刺激。
所以他把段绪言叫进厢房,逼他在吹奏时看云雨巫山。
最初段绪言所表现出的面红耳赤,正合他的心意,渐而渐之,刘客从便想看到更多。于是他当着段绪言的面与他人寻欢,只是他自幼净身入宫,缺乏身体的快意,因此他所享受的,唯有挑起段绪言欲望的那点成就感而已。
他不喜欢强迫,只想着段绪言是乐人出身,他若能把那人本该内敛的性子养得放荡了定然有趣,可如今长到十八岁的段绪言,对着这些,反而越是冷漠,甚至无心往榻上看去一眼,但眸中那股酷戾反就让人欲罢不能。
还未把人养成个浪子,刘客从倒先喜欢上了他这种看似禁欲,却又对情事了如指掌的模样,近来更是屡次向他示好,尽管段绪言素来都是淡然置之。
不过兴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刘客从勾不到人,也觉不出快活,他知道自己到底还是个宦官,本就饱尝不了欲念,将小倌遣出后,觉得冷了,也就着好衣衫,又披了件大氅御寒。
“萃息宫里头住的那位,可还好伺候?”刘客从问着,转头便对上了段绪言的目光。
刘客从盯着那双眼,恍然间觉出几分不可言说的疏冷,再细究时却只能瞧出淡漠和沉静。
目光自榻上挪过片刻,段绪言挑了块干净的地,散漫地倚靠在榻上,只笑了笑:“督主亲自替我选的主子,自然是好伺候。”
刘客从伸指搭上他支起的膝头,直朝他怀中倾靠过去,说:“虽说惠贵妃得了失心疯,这萃息宫便也不常有人踏足,成日僻静冷清,但她毕竟是太子殿下的生母,无人敢怠慢,你在她宫里办差,待遇不会比别个妃嫔手底下的宫人差。可话说回来,这宫中讲的就是以势压人,在萃息宫虽能养闲,但长久来看,不能算是个好去处,不过要说在那儿争权夺势,倒还算是捡了个便宜。”
段绪言配合着问了句:“怎么说?”
刘客从特意顿了顿,伸手抚着他的腰腹继续说道:“在后宫中,太子殿下最常出入的便是这萃息宫,只要平日肯多费些心思,引得太子注目也不是难事,若有本事进了东宫,便等同于将半只脚踏上了朝堂,你可以掂量掂量。”
这位太子殿下,段绪言还不曾见过。他被调入萃息宫也才满三个月,阮青洲那时还在南巡途中,至今未归。
虽说他未曾与阮青洲碰过面,但对于是否有必要攀上东宫这件事,非是今日刘客从提到,他才开始权衡利弊的。毕竟若想顺利从东厂或锦衣卫那里取得南望细作的线索,刘客从便会是他最大的阻挠。
这个东厂督主对他没有十足的信任,只是把他当作一枚棋子安插在萃息宫里,不管往后再如何提拔他、宠爱他,也万不会将东厂内部的细枝末节透露给他,不若也不会在一开始就将他摘出东厂和十二监了。
段绪言心里清楚,如今这个阻挠尚且还能当踏脚石,但总有一日必会反过来绊住他的脚,所以他要寻一个更妥当的依靠。
段绪言游着神,假意亲近道:“督主思虑周全,当真费心了。”
“说到底还不是怕委屈了你,”刘客从叹了声,“想来本是要保你进锦衣卫的,也怪那谢国公常与东厂作对,虽说你我之事也就风颜楼和我身侧的个别人知晓,但谢国公疑心重,一听你是风颜楼出来的,唯恐你会和东厂有点瓜葛,便暗中作梗把你调进了十二监,险些误了你半生。”
提及此事,段绪言本是抗拒的。
自出生起,他便被段承蓄意培养为一名细作。段承教他文韬武略,让他受刑、举刀、杀人,却不让他入宫廷,受礼教,北朔百姓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可以理解段承为了帝业做的一切,可以在南望卑躬屈膝苟延残喘,但他怀着重归北朔的希望,誓要以北朔皇子的身份争夺下储位和大权,所以净身去势于他而言是种莫大的屈辱。
在刘客从保他走出净身房的那刻,他是恨的,恨他同为段承之子,要看着兄弟在北朔风光,自己却着这一身阉人的衣袍,在南望屈居人下。
但他可以继续隐忍,这是他最擅长做的事。
段绪言将情绪收拾得很好,只应道:“幸而督主那日来得及时,这个恩情,督主想我怎么报?”
“当真要报?”
段绪言说:“为何不报?”
刘客从似是一直在等这句话,闻言后又停顿了片刻,才说:“要报也得是你入了东宫之后的事了。”
段绪言虚与委蛇道:“东宫哪比得上在督主府中待得自在。”
刘客从轻笑一声,往他怀中又挪去些,道:“来日待东厂的敌党落魄些时,我便把你调到身旁来,当个东厂的掌刑千户也是风光的,到时你便可以住在我府上,同房共榻也是可以的。”
刘客从口中的东厂敌党,便是以太子阮青洲、及内阁首辅兼三公之位的谢存弈为首的振南党。
段绪言也知,自己阴差阳错地领了个宦官职位,便是这两党相争引来的后果。而刘客从保他免受净身,为的不仅是床榻上的一点欢愉,更是想将错就错地让他接近阮青洲,再之后要做的,便是利用他把阮青洲从储位上扯下来。
借惠贵妃接近阮青洲,这才是刘客从将他派往萃息宫的真正目的。
但碰巧的是,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更甚至是东宫,只要能有一条路让他有机会接触到军事布防图和南望细作的内情,对段绪言来说都是一样的。
“九伶,”刘客从突然唤了他一声,便挨着腿根磨蹭了几下,说,“下回想用这儿伺候吗?”
段绪言只是垂眸看了他一眼:“督主喜欢?”
刘客从蹭得愈发亲近,语气里还生出几分艳羡和渴求:“怎么不喜欢。”
段绪言笑得佻达,将那手腕摁往榻上,说:“那就要看公公受不受得住了。”
刘客从兴致更高,方才将另一手撘往段绪言的肩头时,那人却翻身踩下了床榻。
“哪儿去?”刘客从追问着,还未来得及起身,下巴便先被人挑起。
“在萃息宫仰仗不了公公的庇护,若是再晚些回去,我可要受罚了,”段绪言微微俯下身,放轻了声量,“公公不心疼吗?”